任文京
(河北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詹锳先生留下的學術遺產(chǎn),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李白研究,二是《文心雕龍》研究,前者代表作是其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1],后者代表作是《文心雕龍義證》[2]?!独畎兹WR釋集評》,是一部具匯校、集注、串講、集評性質(zhì)的新校注,《文心雕龍義證》則以論證原著本義為主,也有??奔鈨?nèi)容。兩部著作雖然研究對象和方法不同,但詹锳先生都非常重視版本源流的梳理和??保丁次男牡颀垺蛋灞緮洝穂3]7-32介紹的各種版本和抄校本共計32 種,《〈李白集〉版本源流考》[1]4537-4672則不惜筆墨,以10 萬字的篇幅介紹《李白全集》版本的詳細情況。詹锳先生整理古籍所體現(xiàn)的版本學、校勘學思想,對于今天學術研究尤其是古籍整理,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本文僅以《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為例,談談詹锳先生整理古籍的版本學、??睂W思想。
版本學、校勘學知識對于古籍整理尤為重要,尤其是對于一部經(jīng)典的古籍,若不做版本源流的梳理工作,選不到最古的善本,無異于在典籍的堂奧之外徘徊;而??辈粌H要標出文字異同,還要以廣博的知識和科學方法進行考據(jù)論證,做出是非判斷。傅增湘在為張元濟《校史隨筆》寫的序言中舉過一例:“合州張石卿亦吾蜀好學之士,嘗侈言欲重勘全史,持書遍謁勝流。共和之初,遇之海上,告以欲校古書,宜先求善本,否則勞而鮮獲,壯志難酬。石卿不喻斯旨,矻矻廿年,取材之書不越殿本、局刊,在上汲古、北監(jiān)而止。年逾七十,于遷《史》始見震澤王氏本。身后以遺稿見托,則疏失孔多,未堪問世。追惟往事,深足矜憐??芍?敝?,良未易言。博求廣覽,得所據(jù)依,斯可循流以溯源,庶免冥途而暗索也?!盵4]2傅增湘以此告誡整理古籍若不求善本,最終將會勞而無功,留下遺憾。胡適在為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寫的序言中也強調(diào):“??敝畬W無處不靠善本,必須有善本互校,方才可知謬誤;必須依據(jù)善本,方才可以改正謬誤;必須有古本的依據(jù),方才可以證實所改的是非?!盵5]6葛景春先生評價《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具有五個特點:??卑姹咀疃?;注釋廣收博征;集評收逸集奇;題解切要明白,備考兼收并蓄;版本源流考證詳明[6]217。從版本、??薄⒖紦?jù)等方面審視詹锳先生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其搜求版本全面,考察源流詳明,??蔽谋揪?,考證闕疑細密,釋疑辨?zhèn)慰尚?,已?jīng)超越王琦注本,成為一部經(jīng)典的新注本。
詹锳先生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前言介紹,1977 年國家出版局組織召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制定了整理和出版中國歷代大作家全集的規(guī)劃,詹锳先生承擔整理李白全集的任務,但因規(guī)模和難度較大,遲遲數(shù)年未能落實。1982 年,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又列入全國古籍整理重點規(guī)劃。詹锳先生對李白的研究始于20 世紀40 年代。他在1956 年為《李白詩論叢》一書寫的序言中,回憶了當時的情景:“我開始做李詩系年的考訂工作是在一九四〇年,那時我在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當時書籍是很難得的,為了抄錄稀有資料,常常奔走二十里跑到龍頭村的偽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去。李太白集的比較名貴的版本,就是在那里看到的?!盵7]1這一時期詹锳先生寫了八篇關于李白的論文,首篇即是《李太白集板本敘錄(附表)》。詹锳先生還回憶了羅庸和聞一多對他的指導和幫助:
提到這些論文和李白詩文系年的寫作,都不能埋沒先師羅膺中(庸)先生給我的指導和啟發(fā)。尤其是《李太白集板本敘錄》和《李白樂府探源》兩篇,可以說是在膺中先生初稿的基礎上擴大起來的。在資料的收集方面,我從先師聞一多先生也得到了不少幫助。一多先生很慷慨地把他手抄的許多資料和底稿借給我看,我曾經(jīng)多次背著他的手稿跑警報。如果沒有羅、聞兩先生的指導和協(xié)助,這些文章可能是寫不出來的。[7]1
其后詹锳先生出國留學,改學心理學。新中國成立后詹先生回國教授心理學,但依然心系李白研究,20 世紀40 年代在浙江大學寫成的論文結集《李白詩論叢》,與同時撰成的《李白詩文系年》,先后于20 世紀50 年代后期出版。這些成果為詹锳先生后來繼續(xù)從事李白研究奠定了非常重要的基礎。周勛初先生稱詹锳先生這一時期的李白研究成果“創(chuàng)獲很多”,因“接受過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征引文獻甚為豐富”[8]8-9。當20 世紀80 年代詹锳先生把研究重點放在李白全集整理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40 年。
整理李白全集,首先必須對李白集版本進行細致梳理,對現(xiàn)存版本進行評判,然后確定底本。詹锳先生認為,一般來說,??惫偶畱郧宕木1緸榈妆?,王琦的《李太白全集》可謂代表。但王琦注本由于種種原因,存在著不足和局限。詹锳先生在對李白集版本研究后指出,王琦注李白詩文雖以楊齊賢、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為底本,但他并未見到宋刻本,雖引錄繆曰芑影刻本《李翰林集》,但重視不夠,僅僅是作為參考。甚至,王琦還未見過宋咸淳本《李翰林集》、汲古閣本《李翰林集》、元范德機批選《李翰林詩》、影宋本郭茂倩的《樂府詩集》。而詹锳先生則看到了明正德八年影刻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元明時期白文無注本,如元刻二十六卷本《唐翰林李太白詩集》、明正德十四年陸元大刊何焯批校本《李翰林集》、明刊分體無注本《唐翰林李白詩類編》等,可知詹锳先生看到的李白集版本要多于王琦。不僅如此,詹锳先生還指出王琦引用古書往往與原文不合,不符合現(xiàn)代引書標準;王琦注本旁征博引,但有的地方詳加考證過于煩瑣,等等。詹锳先生有20 世紀40 年代了解李白集版本的基礎,再加上后來對李白集版本的進一步收集研究,對李白集的不同版本已經(jīng)做到了如指掌,這對于超越王琦本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超越王本,首先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版本作底本。所謂合適,一是最早,一是完整且優(yōu)于其他版本。詹锳先生首先對北京圖書館藏宋本《李太白文集》進行研究,此本卷十五至二十四原缺,根據(jù)避諱缺筆,確定此本刻于南宋高宗時期蜀地,是為宋甲本。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提到的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是為宋乙本。為比較二者異同,詹锳先生請日本友人查詢,得到原本首頁復制件。二書板框縱橫均差1 毫米,詹锳先生判斷其原因乃是框內(nèi)量和框外量所致。在比較研究宋甲本、宋乙本后,詹锳先生確定二者為一套書版所印,其細微差異當為印次不同微改造成。清繆曰芑影宋本《李翰林集》三十卷,即是據(jù)靜嘉堂文庫本《李太白文集》影刻。經(jīng)過研究分析,詹锳先生認為靜嘉堂文庫本是李白集最早的完整宋本,保存了李白詩歌的原貌,優(yōu)于其他各本李白集。對此,詹锳先生著文《宋蜀本〈李太白文集〉特點及其優(yōu)越性》給予詳細論述。日本著名漢學家松浦友久評價說,詹锳先生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以靜嘉堂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平岡武夫影印本)為底本,僅此一點便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靜嘉堂藏本是現(xiàn)存最早、最優(yōu)秀的李太白全集刊本,清王琦的《李太白全集》僅以繆曰芑重刊本為校本,亦即以靜嘉堂宋蜀本為底本的李太白全集未曾出版過”[9]。
確定了靜嘉堂文庫本為底本,詹锳先生還以北京圖書館藏同一版刻的宋蜀本《李太白文集》為參考,以補靜嘉堂本缺漏、模糊之處,(如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附魏萬《金陵酬翰林謫仙子》,魏詩“虎口踞西江”句,“校記”:“口”,此字靜嘉堂文庫本殘缺,繆本“虎”字下空一格,王本意補作“虎石”,無據(jù)。此據(jù)北圖藏宋本補。)同時參考繆曰芑《李翰林集》,繆本據(jù)其他各本校改了靜嘉堂本一些誤字,頗具參考價值。在此基礎上,詹锳先生用于參校的版本多達14 種,實際上,詹锳先生了解的版本不止于此,《李白集版本源流考》共考證李白集版本24 種,既囊括古今,也包括三種日文版;古今中外的李白詩選本55種。《李白集版本源流考》堪稱李白集版本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李白全集之外,詹锳先生用于校勘的,還有總集和早期唐詩選本共17 種,如《文苑英華》《唐文粹》,敦煌寫本唐詩殘卷、殷璠《河岳英靈集》、韋莊《又玄集》、韋縠《才調(diào)集》等。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在??敝皩χ匾陌姹径歼M行了專題研究并發(fā)表論文,如《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及其不同版本》《題名〈李翰林集〉的三種不同版本》《元明兩代白文無注本〈李太白集〉提要》等,為整理李白全集的版本研究達到規(guī)范性和科學性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對于嚴羽評點本《李太白詩集》,詹锳先生認為該書很少流傳,未見藏家著錄,遂根據(jù)現(xiàn)有藏本進行仔細考證,寫成《〈李太白詩集〉嚴羽評點辨?zhèn)巍穂10]一文發(fā)表。論文認為所謂評點不會出自嚴羽本人手筆。又據(jù)河北大學圖書館藏本另有名人過錄的頂批,推知頂批作者為明代嘉靖、萬歷間人。詹锳先生認為,不能因為懷疑評語的作者不是嚴羽,就全部否定評語,有的評語和頂批,對理解欣賞原詩頗有幫助。這樣的版本考證,既為讀者答疑解惑,也體現(xiàn)了詹锳先生“片善不遺”的學術態(tài)度和求實求真的科學精神。
整理李白全集,??笔侵匾慕M成部分。詹锳先生梳理古今重要版本,既吸收其優(yōu)長,也指出其不足,提出了自己的??敝鲝垺M蹒ⅰ独钐兹肥怯星逡淮独畎准纷钔晟频淖⒈?,王琦仿效李善注《文選》體例,主要是注明典故和用詞出處,但有的地方過于煩瑣,尤其是對于有爭議的問題如《蜀道難》本事,王琦注只是列出蕭士赟和胡震亨二說,未加是非判斷。今人瞿蛻園、朱金城編《李白集校注》的校勘,“往往只是把不同版本對照羅列,對異文的是非不作判斷”[1]26。詹锳先生在吸收諸家之長的基礎上,也針對各家存在的不足,擴大參校版本范圍。在校勘過程中,不僅校異同,還要“細心考量異文的是非”[1]26,進而做出評判。校異同易,辨是非難。詹先生凡是校改明顯錯誤,一定有所依據(jù),擇善而從。而這種改正“均極慎重,盡量少改”[1]4,體現(xiàn)出理性而審慎的??睉B(tài)度。
??崩畎自姡查A先生在“校記”中最基本的校法是列出各個版本的異同。陳垣稱“此法最簡便,最穩(wěn)當,純屬機械法。其主旨在校異同,不校是非,故其短處在不負責任,雖祖本或別本有訛,亦照式錄之;而其長處則在不參己見,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別本之本來面目”,此法兩大功用,一為“有非對校決不知其誤者,以其文義表面上無誤可疑也”,二為“有知其誤,非對校無以知為何誤者”[11]135-136。但是,如果僅僅是把不同版本對照羅列,不對異文進行是非判斷,那就超越不了古人,也超越不了今人的注本。詹锳先生??辈煌姹?,最突出的是增加了是非判斷,或依繆本校改正確者而照改,或?qū)姳菊`改而依其他版本據(jù)改,或雖有各本依據(jù)與宋蜀本不同而確實“意勝”者,但本著“極慎重、盡量少改”的原則不改,而注明“當據(jù)改”,在“校記”中分別以“今照改”“今據(jù)改”“當據(jù)改”標出。根據(jù)不同情況分類???,精密審慎,皆有所據(jù),體現(xiàn)了詹先生科學求實和無征不信的??睂W思想。
今照改繆曰芑依宋蜀本影刻時,對宋蜀本進行了校正。據(jù)日人花房英樹《李白詩歌索引》前《繆本宋本對照表》,繆氏補正缺失的地方計有二百四十三條。詹锳先生經(jīng)過研究認為,這些校改或據(jù)別本填補的字絕大多數(shù)是正確的。詹锳先生在整理李白全集時,凡繆氏改正無誤處,皆依繆氏所改,并說明“今照改”。如《雉朝飛》“犢牧采薪感之悲”,校記:“犢牧”,宋本原作“瀆沐”,非。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胡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犢牧”??姳靖淖鳌盃倌痢薄=裾崭?。又如《薊北門行》“列卒(一作陣)赤山下,開營紫塞傍”,校記:“營”,宋本原作“雲(yún)”,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英華、敦煌殘卷、王本俱作“營”,繆本改“營”,今照改。這樣的照改,不僅有版本參考依據(jù),而且從上下句文意來說也是通的。有時照改,不僅有版本依據(jù),還從詩歌韻律角度考慮繆本所改是否正確,如《寄崔侍御》“登謝朓樓”,校記:“樓”,宋本作“舟”。按此為律詩,不應與第一聯(lián)同押“舟”字。咸本、劉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樓”,是??姳靖淖鳌皹恰?,今照改。按此詩為七律,第二句為“去國長為不系舟”,兩處韻腳均用“舟”字確為不妥。詹锳先生在“注釋”中又論證:“崔侍御、李白均為過客,又同為宇文太守之客,但同登謝朓樓亦為難得機會?!边@樣,前面的校記改“舟”為“樓”就更有說服力了。
繆本校改之處并非全對,如果看到繆改就今照改,也會出現(xiàn)失誤??姳倦m改而不“今照改”,則需要仔細分析。如《洗腳亭》“白道向姑蘇,洪亭臨道旁”?!疤K”,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熟”,繆本也作“熟”。詹锳先生在“校記”中分析:按去當涂、姑熟當為水路,不得稱白道,當以“蘇”字為是。堅持不改。又在《〈李白集〉版本源流考》中進一步分析:“繆改‘姑蘇’為‘姑熟’,王琦本從之。按‘白道’謂大路,詩云‘西望白鷺洲’,可見洗腳亭在南京。由南京去姑蘇有大道;而姑熟就是當涂,靠近江邊。唐時由南京去當涂有水路可通,不可能有大道,故以‘姑蘇’為是?!薄稐钆褍骸芬膊灰揽姳舅亩敖裾崭摹?。首句云“君歌楊叛兒”,校記:
題中及詩中“楊叛兒”,“楊”字,宋本、繆本俱作“陽”。咸本、蕭本以下各本俱作“楊”。據(jù)《通典》、兩《唐書·樂志》及《樂府詩集》改作“楊”。
此處所改,既不依繆本,也不依咸本、蕭本,因為“今照改”未有依咸本、蕭本以下版本之先例。史書有關于“楊叛兒”的記載,故據(jù)史書改“陽”為“楊”更為合理。
今據(jù)改底本有明顯錯誤,依照其他注本,并以史籍記載為依據(jù)而改。這種改正也需要進行是非判斷。如《古風》(十四)“燕昭延郭隗,遂筑黃金臺”,校記:“昭”,宋本作“趙”,誤。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繆本、王本俱作“昭”,今據(jù)改?!把嗾选敝秆嗾淹?,《戰(zhàn)國策》《史記》均記載燕昭王在燕下都筑黃金臺延攬?zhí)煜沦t士之事,故“趙”字誤,據(jù)改是有充分依據(jù)的。又《楊叛兒》“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校記:“煙”,宋本原作“咽”,樂府亦是。咸本、蕭本、玉本、郭本、朱本、嚴評本、《李詩選》、全唐詩本、王本俱作“煙”,今據(jù)改。改“咽”作“煙”,除了諸版本依據(jù),詹先生還舉《西京雜記》《東宮舊事》等,以證“咽”字誤而“煙”字正,又舉鮑照詩《擬行路難十八首》之二“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內(nèi)含麝芬之紫煙”以佐證。
當據(jù)改這類校記實際是根據(jù)諸版本情況判斷是非,提出見解,因無確鑿證據(jù)而未改。如《山人勸酒》“各守兔(一作麋)鹿志,恥隨龍虎爭”,校記:“兔”,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朱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英華俱作“麋”。詹锳先生認為:“麋鹿”義長,當據(jù)改。按《漢語大詞典》未見“兔鹿”詞條,“麋鹿”則比喻隱逸山林,與麋鹿為伍,故稱“義長”,其見解合理。又《獨不見》“沙雞鳴曲池”,校記:“沙”,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莎”?!吧弊质牵敁?jù)改。詹锳先生注釋引《詩經(jīng)·七月》“六月莎雞振羽”,陸璣《草木疏》“莎雞如蝗而斑色,毛翅數(shù)重其翅正赤,或謂之天雞”,以證“莎”字是。又《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顏公三十萬”,校記:“三”,蕭本、郭本、劉本、朱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二”?!岸弊质?,當據(jù)改。王琦本作“顏公二(繆本作三)十萬”?!稌x書·陶潛傳》記載顏延之“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即使如此,仍保留不改。
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不僅細心考量異文的是非,有時還指出哪些字句為勝”,這是??钡囊粋€顯著特點。如《梁甫吟》“入門開說(一作一開游說)騁雄辯”,校記:“開說”,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樂府俱作“不拜”。按以“入門不拜”為上。既有多個版本參考,又有《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酈生入,則長揖不拜”佐證,但仍不改原文。又如《金門答蘇秀才》“我留在金門,不去臥丹壑”,校記:“不”,咸本、蕭本、玉本、郭本、劉本、朱本、嚴評本、全唐詩本、王本俱作“君”,從下文看,“君”字為勝。按此詩下文有“未果三山期,遙欣一丘藥”,“棲巖君寂蔑,處世余龍蠖”,此詩首句又言“君還石門日”,可知“君”字勝并非虛語。但這只是判斷,并不校改。
詹锳先生??崩畎准脤π7谐龈鞅井愅?,因參校本多,令人視野廣博,既可見版本源流變化,又可推知文字變異緣由(如避諱改字、由形近而誤、由音近而誤等)。判斷異文是非,則更需學術膽識和學術功底。陳垣在《校勘學釋例》卷六“校法四例”里談到“理校法”時說:
段玉裁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是非之難?!彼^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jù),或數(shù)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若《元典章》之理校法,只敢用之于最顯然易見之錯誤而已,非有確證,不敢藉口理校而憑臆見也。[10]139
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匯集版本全面,其匯校超越前人;判斷是非則在遵守“均極慎重,盡量少改”的原則下,分門別類???,極具創(chuàng)新性,因而使《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成為一部頗具學術含量的新注本。松浦友久稱此書出版“是撼動心靈的學術喜事”,取得了“集大成的成就”,“歷時十余年完成的這部書,依照詹锳教授精確、博搜的編纂方針,基本達到了超過王琦注、取代王琦注的預期目標,的確稱得起是劃時代的著作”[9]7-8。松浦友久認為“這次的全集,以靜嘉堂藏本為底本,以元刻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明正德影刻宋咸淳本《李翰林集》為主校本,明正德刊何焯批校本《李翰林集》、元刻廿六卷本《唐翰林李太白詩集》為參校本,根據(jù)包含上述王琦未見諸本的三十余種??辟Y料作出詳細校記,并對原文加以分段。在全集校勘方面,企望超出上述的條件,大概是不可能的了”[9]6。
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非常重視唐代唐詩選本,他說:“在??敝?,我們特別重視《河岳英靈集》和敦煌寫本唐詩殘卷所收的李白詩?!盵1]26列入??钡奶拼圃娺x本,除《河岳英靈集》和敦煌寫本唐詩殘卷,還有韋莊《又玄集》和韋縠《才調(diào)集》。在???、考據(jù)中重視唐代唐詩選本的作用,是詹锳先生??崩畎兹囊粋€突出特點。唐代唐詩選本,尤其是《河岳英靈集》,早于魏顥編《李翰林集》和李陽冰編《草堂集》,所收李白詩最能反映原貌。胡適談到??钡淖C實之法,強調(diào)“最可靠的是根據(jù)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傳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文本的書”[5]5。因此,用收入李白詩最初最古的唐代唐詩選本參校底本,不僅可以用對校法??碑愇模匾氖沁€可以用來進行是非判斷。
《蜀道難》是李白的名篇,其詩本事為何,眾說紛紜。詹先生稱:“《蜀道難》一詩,自來論太白詩者莫不稱頌備至。然世人皆贊其奇,至于究其取意何在,則異說紛紜,莫衷一是。茲本無征不信之旨,就往舊雜說,一一辨其是非。”自唐李綽《尚書故實》至陳沆《詩比興箋》論其本事,共計16 種。詹锳先生綜合諸家之說,概括為四種:一為罪嚴武;二為諷玄宗幸蜀;三為諷章仇兼瓊;四為即事成篇別無寓意。以上諸家論及《蜀道難》本事,皆未提及《河岳英靈集》,詹锳先生論其本事,用《河岳英靈集》釋疑解惑。詹先生指出,《蜀道難》見于《河岳英靈集》,且殷璠序所言收詩起止,“起甲寅,終癸巳(《文苑英華》作乙丑)”,即是說,《蜀道難》最晚作于天寶十二載之前。嚴武出鎮(zhèn)蜀地在至德后,玄宗幸蜀則在天寶末,“而一二兩說之不可信無庸置辨矣”。這是不可推翻的鐵證,可謂四兩撥千斤。至于“諷章仇兼瓊”一說,詹先生先引兩《唐書》,說明章仇為人并非飛揚跋扈,李白在詩中“斷不致以兼瓊比諸豺狼”,推論此說疑自范攄《云溪友議》誤傳。范攄先稱《蜀道難》“乃為房、杜之危也”,又稱“杜初自作《閬中行》:‘財狼當路,無地游從?!蛑^章仇大夫兼瓊為陳拾遺雪獄?!盵12]1270遂逐漸訛成“諷章仇兼瓊”。詹锳先生又引唐詩選本及總集證之:“按《河岳英靈集》、敦煌唐寫本詩選殘卷、《文苑英華》《唐文粹》選錄此詩均無此六字(指詩題下‘諷章仇兼瓊也’),倘是太白自注,諸書斷不致略去,則其出于后人所加明矣?!薄逗釉烙㈧`集》所選諸詩中,題下的作者注均作保留,如陶翰《贈房侍御》題下注:“時房公在新安”,劉昚虛《寄閻防》題下注:“防時在終南豐德寺讀書”,此二例也可反證《蜀道難》題下“諷章仇兼瓊也”六字若是李白自注,殷璠當不會略去。詹锳先生又稱“《蜀道難》,敦煌寫本唐詩殘卷作《古蜀道難》,則其本為規(guī)模古調(diào)當可想見”。詹先生最后總結指出:“細察往說,實以蕭士赟所解最為詳盡,一若真能探悉作者之肺腑然。其后復經(jīng)各家加以補充,屢有發(fā)明,至今幾已成為定論。今據(jù)《河岳英靈集》,始知其為完全無稽之談。”借《河岳英靈集》等判明是非,解開千年疑案,其獨到的學術眼光令人贊嘆。
李白一些詩存在題目不同現(xiàn)象,不作深究,往往視為版本流傳過程中的異文現(xiàn)象。詹锳先生依據(jù)唐詩選本,就不同題目考查論證,發(fā)現(xiàn)題目背后隱藏的深層意蘊。以《南陵別兒童入京(一云〈古意〉)》為例,“校記”云:題目,咸本、蕭本、玉本、郭本俱無“一云《古意》”四字題下注?!队㈧`》《又玄》俱作“《古意》”。詹锳先生“題解”又稱:“此詩《河岳英靈集》《又玄集》與《唐文粹》均題作《古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方題作《南陵別兒童入京》,但仍注明‘一云《古意》’?!标P于這首詩兩個題目內(nèi)涵的來龍去脈,詹锳先生寫過一篇論文《談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此詩中有“會稽愚婦輕買臣”一句,“愚婦”指誰?詹锳先生引魏顥《李翰林集序》:“白始娶于許,生一女二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婦人,生子曰頗黎。終娶于宋。”認為“會稽愚婦”應指劉氏。
本詩寫時,劉氏未去,而對李白已有輕視之意,稱她為“會稽愚婦”是可以理解的。后來李白雖入翰林,而被譖出京,又回故山。以后可能就和劉氏散了。把劉氏比為“會稽愚婦”,李白可能心有未安,于是用了《古意》這個詩題,表示這不是當時的事。而且這首詩里入京前的躊躇滿志之情也表現(xiàn)得太露骨,題作《古意》,暗示是仿造古詩的用意來設想的,不是實寫。所以殷璠在天寶十二載編成《河岳英靈集》選入此詩,就題作《古意》。這是《古意》一題的來源。后來劉氏訣別而去,李白在交給魏顥和臨終前授給李陽冰的詩稿里就不一定再忌諱這件事,于是將此詩改題為《南陵別兒童入京》,突出了對兒女的戀情,不再提“別內(nèi)”了。韋莊《又玄集》、姚鉉《唐文粹》是繼《河岳英靈集》來的,都題作《古意》。宋代樂史編《李翰林集》,宋敏求編《李太白文集》,是從李陽冰編的《草堂集》和魏顥的《李翰林集》來的,就題為《南陵別兒童入京》并注出“一云《古意》”了。[13]
由一首詩論證出唐詩選本和別集兩條脈絡,且指出此詩最早被殷璠選入《河岳英靈集》,并對李白最初命題及后來改題的心理進行細致分析,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河岳英靈集》選李白詩13 首,敦煌寫本唐詩殘卷選43 首,雖為少數(shù),卻是收李白詩最初最古的選本,保留了李白詩的最早風貌,可以補充后世丟失的信息。如《酬中都小吏攜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其“校記”云:“敦煌殘卷題作《魯中都有小吏逄七郎,以斗酒雙魚贈余于逆旅,因鲙魚飲酒留詩而去》?!敝卸夹±翦唐呃?,其他各本未有再提到者,保留小吏姓名,可謂敦煌寫本唐詩殘卷之獨到價值。
唐代唐詩選本獨特的價值還可以幫助系年、辨?zhèn)?。如《遠別離》,諸家杜撰本事。王世懋《藝圃擷余》認為此詩為李白晚年所作,“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nèi),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14]778。沈德潛《說詩晬語》亦持此說:“《遠別離》本詠英、皇,而借以咎肅宗之不振、李輔國之擅權?!盵15]251詹锳先生稱:“此詩已入選《河岳英靈集》,當是天寶十二載以前所作,王世懋、奚祿詒、沈德潛、陳沆……諸家之說皆非也。”諸家解說正襟危坐,旁征博引,嚴肅論證,而詹锳先生卻以《河岳英靈集》一例輕松揭破,確定系年,則所謂本事純屬子虛烏有,令人恍然開悟。朱諫《李詩辨疑》認為《遠別離》是偽作,詹先生認為:“此詩見于《河岳英靈集》,絕非偽作?!鳖愃频谋?zhèn)芜€有很多,如《古風》(十九)“泣與親友別”,朱諫將此詩八句俱節(jié)去。詹锳先生認為韋縠《才調(diào)集》選入此詩,故朱諫誤。又《白纻詞三首》,朱諫《李詩辨疑》認為其二、其三是偽作,“乃效白而為之者也”。詹先生根據(jù)三首詩俱見敦煌寫本唐詩殘卷,認為當非偽作。又《玉階怨》,朱諫判為偽作,詹先生以此詩入選韋莊《又玄集》,斷定不是偽作。李白《相逢行》,朱諫《李詩辨疑》稱:“按《相逢行》前后二篇。前篇四句,辭意淺促可辨。此后篇計三十句,支離卑弱,如婦人女子之所道者,尤可厭也。皆非白作,不知何人好事者而妄為之者?!睂Υ?,詹锳先生早在20 世紀40 年代完成的《李白詩文系年》中就予以澄清:“按此詩既見于蜀韋縠所編《才調(diào)集》,而《楊升庵外集》亦稱家藏樂史原本有《相逢行》,恐非偽作。”[16]50看似輕松簡單,實乃非底蘊深厚和眼光敏銳者不能道之。
詹锳先生整理李白全集,無論是版本源流梳理,還是???、考據(jù),總是強調(diào)用證據(jù)說話。他說:“我目前從事的是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考據(jù)之學。我對于辭章之學的理解,也常常是通過考據(jù)來論證,總是‘無征不信’?!盵17]同時,詹先生又有兼容并包的理念與開放的學術視野,堅持古今并重、中外并重,學術面前人人平等。
古今并重,意指不僅重視古代版本及各家觀點,也注意吸收今人的最新成果,真正做到“片善不遺”。進行版本??保查A先生特別強調(diào)李珍華、傅璇琮所著《河岳英靈集研究》[18]和楊雄在《敦煌研究》上刊發(fā)的論文《敦煌寫本李白詩芻議》[19]。楊雄發(fā)表此文時剛屆不惑之年,詹先生不以其學界無名而屢有引用;李珍華、傅璇琮所著出版于1992 年,詹锳先生前言寫于1993 年,應該是李白全集整理后期見到二人新作出版而用來??眳⒖肌H缋畎住稇浥f游寄譙郡元參軍》“漢中太守醉起舞”,校記:“中”,劉本、胡本、英華俱作“東”。英華注云:集作“中”?!逗釉烙㈧`集校點》:按前有“漢東太守來相迎”句,此處承前而言,亦應作“東”。此外,對裴斐、羅宗強、張錫厚等學者的觀點,也多予引用。
中外并重,詹锳先生繼承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之道,也吸收了西學的優(yōu)長,強調(diào)文學研究是科學研究,必須無征不信,以證據(jù)說話。詹锳先生不僅重視中國學者觀點,也借鑒外國學者研究李白的學術成果?!独畎准姹驹戳骺肌凡粌H列中國古今《李白集》,也列日本學者整理《李白集》三部,即平岡武夫編《李白の作品》(其中含影印靜嘉堂文庫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久保天隨《李太白詩集》、大野實之助《李太白詩歌全解》。選本部分,日人近藤元粹編《李太白詩醇》之外,又列日文選譯本十三種,英文選譯本五種,韓文選譯本二種。此外,日人松浦友久、筧久美子、碕允明等學者的觀點或成果也多次征引。
外國學者闡發(fā)的觀點,往往別開生面,有助于深化???,也可以加深對詩歌的理解。如李白《秋浦歌》第十五“白發(fā)三千丈”,校記:“千”,宋本原作“十”。咸本、蕭本以下皆作“三千丈”。繆本“十”字改作“千”。詹锳先生整理李白集此處是“今照改”。其“注釋”引《李詩直解》曰:“三千丈,言其多也。陳后山‘白發(fā)緣愁百尺長’本此。”詹先生指出:“以后山此句看,可想其所見李詩當為‘白發(fā)三十丈’?!逼湎录u,諸家均言李白詩句夸張,很難見出新意。備考則引一則韓國詩話材料,令人耳目一新。材料始由香港中文大學鄺健行論文《韓國詩話中論李白詩新義舉隅評析》刊出,詹先生引用李瀷(1681-1763,其《星湖僿說》撰成于朝鮮英祖三十八年,當清乾隆二十七年)原文有省略,今全錄如下:
李太白《秋浦歌》十七首,其“白發(fā)三千丈”一絕,人皆疑之,而未得其實。蕭士赟謂極其形容,非殢形泥跡者所可解。然人老而發(fā)短,尋丈亦過矣,何至以三千丈為喻耶?是必不爾矣。其第一首云:“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睋?jù)此必有秋浦之所以得名者也。第二首云:“秋浦猿夜啼,黃山堪白頭?!鄙筋^未有頭白之理,而謂之白頭,則亦必有所指者矣。第八首云:“秋浦千重嶺,水車嶺最奇。天傾欲墜石,水拂寄生枝?!睋?jù)此則所謂水車嶺者,必臨水欲墜映在波間者也。宋郭祥正詩云:“萬丈水車嶺,還如九疊屏。北風來不斷,六月亦生冰?!比粍t所謂水車嶺者危峻如此,而又必泉瀑交瀉,風冽氣冷,冰雪不解,常若白頭者也。如是而映在水中,如發(fā)照鏡里,故曰彼發(fā)之白,亦若緣愁而得者,即“黃山堪白頭”之意也。又有《游秋浦白笴陂》詩云:“山光搖積雪,猿影掛寒枝?!贝艘嗫梢耘宰C。古今人不曉此義,謂真有發(fā)長如此,強作模寫之,極令人齒冷。[20]211
其意謂水車嶺白雪倒映水中,“如發(fā)照鏡里”,故令詩人生出白發(fā)三千丈之感覺。李瀷結合《秋浦歌》其他詩句提出見解,其說頗有新意。
詹锳先生整理李白集,堅持學術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評價古今中外學者觀點,堅持做到實事求是。如朱諫的《李詩選注》《李詩辨疑》,詹锳先生認為“朱諫書卷功夫不深,欣賞水平也不算高”,甚至有些詩無根據(jù)地疑為偽作,詹锳先生對朱諫無端疑為偽作屢有批駁。但詹先生承認,朱諫的“串講卻有特點,就是實事求是,尤其是樂府部分,大都就事論事,求得把詩意串通而止,不穿鑿附會,也不多講什么比興、喻意”,“看起來他的串講似乎水平不高,其實這樣的串講并不容易寫”[1]27,給予充分肯定和實事求是的評價。對一些當代大家、名家觀點,詹锳先生也不盲從,如《玩月金陵城西孫楚酒樓達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綺裘烏紗巾與酒客數(shù)人棹歌秦淮往石頭訪崔四侍御》一詩,郭沫若以崔侍御、崔宗之為一人。詹锳先生指出“郭說不確,有郁賢皓《李白詩中崔侍御考辨》(載《李白叢考》)辨之甚力”。甚至,有學者不同意自己觀點,詹锳先生也照樣列出。如《淮海對雪贈傅靄》,詹锳先生《李白詩文系年》認為此詩作于李白客梁園之后,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不同意此說,詹先生在“備考”列出瞿、朱觀點:“詹氏以詩有‘梁園’二字,謂似當作于客梁園之后,但唐人往往以梁園與剡溪作為對雪之典故,與客梁園恐不相涉。”
詹锳先生1935 年入北京大學,從胡適學中國文學史,從趙萬里、余嘉錫修版本目錄學,從鄭天挺學??睂W,從錢穆學中國通史,從羅長培學語音學、音韻學;西南聯(lián)大時期,又從陳寅恪學元稹、白居易詩,從聞一多學《詩經(jīng)》,從劉文典學《莊子》,從羅庸學李白、杜甫詩歌,從朱自清學陶淵明詩。這些老師,皆為當時一流學者。詹锳先生親炙名師教誨,加以天資和勤奮,打下了堅實的舊學基礎。詹锳先生曾說:“我們要像清朝的漢學家研究經(jīng)書那樣,對于《文心雕龍》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利用??睂W、訓詁學的方法,弄清它的含義;對于其中每一個典故都要弄清它的來源,弄清劉勰是怎樣運用自如的;并且根據(jù)六朝的具體環(huán)境和時代思潮,判明它應該指的是什么,這樣對于《文心雕龍》的理解才有比較可靠的基礎?!盵3]2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中,每篇作品都分為題解、校記、注釋、集評、備考,涉及版本學、??睂W、音韻學、考據(jù)學等諸多方面。詹锳先生對作者生平、作品系年考訂、版本梳理、字句???、作品辨?zhèn)蔚取?/p>
海外的求學經(jīng)歷又使詹锳先生開闊了視野。詹先生在美國學習心理學,偏重閱讀心理學和心理統(tǒng)計。這對于他的李白研究也起到了幫助作用。詹先生總結自己的治學方法“是以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方法研究文學”。詹锳先生精通英語、法語、俄語,但許多人不了解詹先生在美國還學過第一代計算機,所以他對20 世紀80 年代出現(xiàn)利用計算機輸入的數(shù)據(jù)庫的方法編索引給予極大關注,認為這對于版本??焙偷涔首⑨專粌H省力而且更精確。詹锳先生認為:“文學作品本身固然不是科學,對于文學作品的研究卻是科學,研究文學要有科學的頭腦,才能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這樣就不純粹是在那里搖頭晃腦,擊節(jié)嘆賞,而是要從美學方面、語言結構方面、歷史背景方面、作者心理方面,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他承認,“研究一部文學作品,特別是一首詩詞,我愛作心理分析”[17]。因此,詹锳先生在研究《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時,對李白細致入微的心理分析是有科學依據(jù)的,絕非臆想和揣測。既有深厚的樸學功底,又深受西學熏染影響,這使詹锳先生的學術研究呈現(xiàn)出嶄新的氣象。他承認自己“沒有中國腐儒的固成之見”,“也從來不崇拜洋人”[17]。他是打通中西、兼具中學和西學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大家。
詹锳先生求學的20 世紀30-40 年代,是中國學術新發(fā)現(xiàn)和新方法出現(xiàn)的時代。葛兆光認為:“‘四大發(fā)現(xiàn)(指甲骨文、敦煌藏經(jīng)洞、明清大內(nèi)檔案、居延漢簡)’同時在20 年代和30 年代開始發(fā)酵,為什么會發(fā)酵?其一,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再者,是剛好與此時新觀念、新方法、新理論相結合;第三,東洋和西洋的學者的研究,也帶來了刺激。所以,一下子就改變了中國文史學界的狀況。很快,當時的中國學術界就出現(xiàn)了一片嶄新的面貌。”[21]詹先生研究李白的背景,正是處于這樣一個時代。這個時代為當時學人提供了學術發(fā)展的契機。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稱:“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盵22]266對于李白研究而言,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寫本唐詩殘卷就是未利用的新材料。敦煌寫本唐詩殘卷自中唐至清末,一千余年不被人知。詹锳先生以敦煌寫本唐詩殘卷研究李白,如上文所言,不僅用于???,還用于系年、釋疑、辨?zhèn)?,這就是用新材料研究問題?!逗釉烙㈧`集》也可視為研究李白的新材料,這部經(jīng)典唐詩選本雖非出土之物,但自晚唐至清末,千余年間諸家解說《蜀道難》本事,竟無人重視《河岳英靈集》,而詹锳先生用其破解了李白研究的諸多疑難。可以說,詹锳先生是使用敦煌寫本唐詩殘卷和《河岳英靈集》用于李白研究取得突出成就的第一人。
李白是中國的,但李白研究卻屬于世界。因此,研究李白不能自我封閉,局限在中國,還要放開眼界,從世界看李白研究。清末民初,海外尤其日本學者研究李白屢有新成果問世,詹锳先生20 世紀40 年代著文《李白〈菩薩蠻〉〈憶秦娥〉詞辨?zhèn)巍?,即征引日本學者中村久四郎《菩薩蠻考》及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詩余(三)》(孫俍工譯本)觀點。王永興曾舉王國維、羅振玉、陳垣、陳寅恪以及向達、王重民等為敦煌學之預流[23]202。在李白研究方面,詹锳先生也是預流,他不僅與國際學界進行“對話”,而且取外來學術與本國學術相參證,把李白研究放在了更為廣闊的世界學術平臺,從而提升了李白研究的層次和境界。詹锳先生是以“預流”的學問開啟李白研究新路徑的第一人,他的這一學術思想自20 世紀40年代一直延續(xù)下來,不僅影響李白研究,也影響《文心雕龍》研究。詹锳先生撰寫《文心雕龍義證》詳加參照施友忠英文譯本第二版和第三版,對日本學者鈴木虎雄、橋川時雄、斯波六郎的研究成果也有征引,對中國臺灣學者李曰剛、張立齋以及中國香港學者饒宗頤、潘重規(guī)的成果多有引錄,學術視野極為寬廣,其學術眼光是看向世界的。詹锳先生的《李白詩文系年》寫于20 世紀40 年代,與黃錫珪《李太白年譜》同于1958 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當時日本學者平岡武夫看到二書后,即刻“列了一個黃譜和《系年》的對照表”,收入《李白の作品》一書中。詹锳先生對平岡武夫的對照結果及其李白研究亦給予了及時的關注[1]25。20 世紀80 年代,詹先生應《文史知識》之約撰寫《古典文學研究雜談》,提及日本漢學家如鹽谷溫、兒島獻吉郎、青木正兒等人的著作,“在二三十年代曾經(jīng)譯成漢文,而且對30 年代的古代文學研究發(fā)生過影響”,再次強調(diào)“需要開闊視野”,“從外國人的漢學著作中吸取營養(yǎng)”[17]。1993 年,日本學者芳村宏道兩篇論文《關于元版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元版分類補注李太白詩與蕭士赟》[1]26的譯文在我國相繼發(fā)表,同年詹锳先生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完成,在1993 年9 月30 日撰寫的前言中,詹先生便迅即征引芳村宏道的論文以證實自己關于李白集版本的觀點,說明他在伏案整理李白全集時,仍在敏銳地捕捉著海外學者的最新學術信息。
融會古今,打通中西,師前賢而不泥古,法西學而未失本,詹锳先生因此形成闊大的學術格局和高遠的學術境界,其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達到了那個年代李白全集整理的制高點,至今仍難以超越,成為留給后世寶貴的學術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