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林燕
自20世紀90年代司法改革開始,我國裁判文書及其說理的制度和政策日趨完善,司法審判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各級法院法官制作了諸多說理充分的優(yōu)秀裁判文書;但是,司法實踐中的裁判文書說理依舊存在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裁判文書說理暫未滿足社會公眾對裁判可接受性日益提高的要求;其二,裁判文書說理實踐與裁判文書說理制度建設要求有一定的差距。因此,有必要對裁判文書說理這一問題進行思考和探索,其路徑之一就是在裁判文書中使用修辭進行說理?!耙粋€習慣于實質性思維、詩性思維的國度在邁向法治的過程中,格外需要注重邏輯的作用。當然,修辭在法律中的合理價值也同樣不能忽視。”〔1〕焦寶乾:《邏輯與修辭:一對法學研究范式的中西考察》,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6期,第69-88頁?!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2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闡明事理,釋明法理,講明情理,講究文理”,其中“講明情理”指出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體現(xiàn)法理情相協(xié)調,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2〕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101552.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這就要求法官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兼顧情理要求,正是司法裁判的情理要求使裁判文書說理中的修辭成為必要。裁判文書說理中修辭技術的應用是司法實踐中修辭學的具體運用,其目的在于得出更為合理和更具可接受性的判決。
目前,我國修辭學的研究成果也有了一定的突破和革新。其中,陳望道先生的《修辭學發(fā)凡》是我國修辭學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其“創(chuàng)建了一系列中國化的修辭學思想,組成了一個較為嚴密而科學的修辭學體系,幾十年來一直引領著中國修辭學創(chuàng)新的歷程”?!?〕宗廷虎:《陳望道修辭學思想引領中國修辭學新開拓》,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115-119頁。陳望道先生將修辭技術分為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由此構成了修辭的兩大分野理論?!跋麡O修辭”注重語詞的平實簡潔、表意明確,以及邏輯的規(guī)范嚴密,從而避免華麗的辭藻堆砌,可以將其分為“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參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3-56頁?!胺e極修辭”分為“辭格和辭趣”兩大部門:“辭格”涉及語詞和意旨,可以從材料、意境、詞語和章句四個方面進行劃分,總共有38格;〔5〕同上注,第57-59頁。“辭趣”是關于語感的利用,可以分為辭的意味、辭的音調和辭的形貌三個方面,分別與語言文字的意義、聲音和形體相互對應?!?〕同上注,第182-192頁??傮w而言,消極修辭具有理性特質,積極修辭具有感性特質。我國裁判文書中多用正式的書面語言進行論述,凸顯了法院判決的客觀性;法官在裁判文書中注重說理的嚴謹性,都是基于已經查明的事實、依據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作出最終的判決。因此,我國裁判文書說理以消極修辭技術為主,但是這并不排除積極修辭技術的運用。法官在裁判文書中使用積極修辭的目的,在于根據聽眾的價值意識調動聽眾的情感,利用與聽眾的情感共鳴進行說服和勸導,以此提高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這與亞里士多德的情感論證,以及佩雷爾曼以聽眾為中心的價值判斷具有異曲同工之處,也與中國古代判詞“以禮斷案,引經據典,善用修辭,情理法并用”的特點相契合。裁判文書說理中需要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的結合運用,才能達到充分說理的效果,建立起受眾對于裁判理由和判決結論的認同。
為了加強裁判文書說理,我國近年來做出了諸多努力:一是最高人民法院從2010年11月26日開始至今的指導性案例制度構建,這是借鑒英美法系的判例法制度,并結合我國的司法實踐現(xiàn)實情況設立的一項重要制度。二是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年6月1日發(fā)布的《指導意見》,該意見對裁判文書中使用修辭加強說理提出了具體要求;其中,第13條闡明法官除了依據法律法規(guī)和司法解釋作為裁判依據之外,還可以運用指導性案例、公理、情理、法理及通行學術觀點等作為裁判理由加強說理,運用指導性案例是消極修辭類比推理的范疇,運用其余的裁判理由加強說理涉及積極修辭中“辭的意味”之應用。此外,第2條、第14條和第15條對于裁判文書中使用修辭技術進行說理作了相關規(guī)定。首先,是對裁判文書中使用消極修辭的規(guī)定:第2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講究文理,語言規(guī)范,表達準確,邏輯清晰,合理運用說理技巧,增強說理效果”,第15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行文應當規(guī)范、準確、清楚、樸實、莊重、凝練”,這些都是消極修辭的范疇;其次,是對裁判文書中使用積極修辭的規(guī)定:第14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中可以使用“附表”“附圖”和某些“附錄”,屬于積極修辭“辭的形貌”中“插用圖符”的方式,第15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釋法說理應當避免使用主觀臆斷的表達方式、不恰當?shù)男揶o方法和學術化的寫作風格”,這一規(guī)定為裁判文書中積極修辭的運用設定了相關的限制,這也意味著若是恰當?shù)男揶o方法,可以出現(xiàn)在裁判文書的寫作中。由此,上述最高人民法院的制度建設賦予了裁判文書修辭說理的正當性。
隨著對于裁判文書說理的可接受性的強調,我國學術界對于法律修辭的相關研究也越來越多,但是當前大多數(shù)研究針對修辭技術中的消極修辭方法,鮮少關注積極修辭技術。雖然這種趨勢與裁判文書的性質直接相關,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積極修辭對于裁判文書說理的作用。在講究“法理”和“情理”相結合的裁判要求下,積極修辭具有其他法律論證方法所沒有的優(yōu)勢功能。本文以陳望道先生的積極修辭理論為基礎,探析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和我國地方法院裁判文書中辭格和辭趣的運用,旨在立足于我國本土的修辭學理論,分析我國裁判文書說理中積極修辭的運用范圍和方法,同時探究積極修辭技術在裁判文書中適用的限度,以期對我國的司法審判實踐做出更為全面的呈現(xiàn),發(fā)現(xiàn)更適合我國司法審判實踐的有益指導。
有關辭格的分類,歷來便有各種不同的標準,有從語言上進行劃分的,也有從思想上進行劃分的。望道先生認為“辭格的大分類極難,因此也就最不一定”,其經過反復修改最后將辭格分為四類、共38格?!?〕(1)材料上的辭格“指就客觀事象而行的修辭”,包括“譬喻、借代、映襯、摹狀、雙關、引用、仿擬、拈連、移就”共九種;(2)意境上的辭格“指就主觀心境而行的修辭”,包括“比擬、諷喻、示現(xiàn)、呼告、夸張、倒反、婉轉、避諱、設問、感嘆”共十種;(3)詞語上的辭格“指一切利用詞語成素的修辭”,包括“析字、藏詞、飛白、鑲嵌、復疊、節(jié)縮、省略、警策、折繞、轉品、回文”共十一種;(4)章句上的辭格“指一切利用章句結構的修辭”,包括“反復、對偶、排比、層遞、錯綜、頂真、倒裝、跳脫”共八種。參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7-59頁?!安门形臅珜懠仁且婚T法律應用學問,也是一門文字表達學問。裁判文書要講技巧,講技巧就要創(chuàng)新方法。裁判文書的語言表達雖然有其嚴謹、明確、簡練的獨特性,但也可以適當運用修辭方法,增加說服力、公信力及感染力?!薄?〕最高人民法院法官王艷彬的發(fā)言摘要,周慶華整理:《“裁判文書說理的技巧與規(guī)則”研討會發(fā)言摘登》,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25期,第90-100頁。裁判文書說理中有辭格技術的運用,但是38種辭格并不一定都會出現(xiàn)。
我國古代判詞以禮斷案,文美詞雅,善用修辭,但是晚清之后的法律移植使我國主要沿襲了大陸法系的傳統(tǒng),基于我國目前的司法制度,裁判文書中積極修辭的使用并非常態(tài)。在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性案例中,刑事類裁判文書中辭格技術的使用較為少見。例如,在“指導案例147號:張永明、毛偉明、張鷺故意損毀名勝古跡案”中,法院在闡述巨蟒峰的價值時運用了章句上的辭格層遞:“巨蟒峰作為三清山核心標志性景觀獨一無二,彌足珍貴,其不僅是不可再生的珍稀自然資源型資產,也是可持續(xù)利用的自然資產,對于全人類而言具有重大科學價值、美學價值和經濟價值?!薄?〕北大法寶,《張永明、毛偉明故意損毀名勝古跡二審刑事裁定書》(法寶引證碼:CLI.C.119688576),https://www.pkulaw.com/pfnl/a6bdb3332ec0adc4774c697a7069402beb7c70fd09357530bdfb.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層遞是“將語言排成從淺到深,從低到高,從小到大,從輕到重,層層遞進的順序的一種辭格”,〔10〕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頁。法院通過“不僅是……也是……”由淺入深,層層遞進地強調了巨蟒峰的巨大價值。此外,法院在定罪量刑時也使用了層遞:“本案對三被告人的入刑,不僅是對其所實施行為的否定評價,更是警示世人不得破壞國家保護的名勝古跡,從而引導社會公眾樹立正確的生態(tài)文明觀,珍惜和善待人類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自然資源和生態(tài)環(huán)境?!薄?1〕北大法寶,《張永明、毛偉明故意損毀名勝古跡二審刑事裁定書》(法寶引證碼:CLI.C.119688576),https://www.pkulaw.com/pfnl/a6bdb3332ec0adc4774c697a7069402beb7c70fd09357530bdfb.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法院通過“不僅是……更是……”從小到大、由輕到重,層層遞進引導社會公眾珍惜和善待自然資源。
指導性案例的裁判文書大體上都是先審理查明案件的事實和證據,隨后厘清相關的爭議焦點,最終適用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和司法解釋做出判決,沒有使用明顯的辭格技術。不過,在有關知識產權法以及人格權糾紛的某些案件中,裁判文書在語言表達上稍顯靈活生動一些。例如,在“指導案例99號:葛長生訴洪振快名譽權、榮譽權糾紛案”中對“狼牙山五壯士的精神”進行闡述時,伴有許多辭格的使用。比如,章句上的辭格排比:“‘狼牙山五壯士’英勇抗敵的事實發(fā)生后……成為激勵無數(shù)中華兒女反抗侵略、英勇抗敵的精神動力之一;成為人民軍隊誓死捍衛(wèi)國家利益、保障國家安全的軍魂來源之一。在和平年代,狼牙山五壯士的精神,仍然是我國公眾樹立不畏艱辛、不怕困難、為國為民奮斗終身的精神指引?!薄?2〕北大法寶,《葛長生、宋福寶分別訴洪振快名譽權侵權糾紛系列案》(法寶引證碼:CLI.C.8582249),https://pkulaw.com/pfnl/a25051f3312b07f3cb425f6564a48d5a28b9f80148e6b3fabdfb.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排比能夠增強章句結構的氣勢,引起聽眾的充分注意,文書此處利用排比很好地說明了狼牙山五壯士精神的重要意義。還有材料上的辭格譬喻,〔13〕譬喻是指“思想的對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類似點,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事物來比擬這思想的對象”,可以分為“明喻、隱喻和借喻”三類;一般而言,明喻會有“好像”“如同”“仿佛”“一樣”“猶”“若”“如”“似”之類的詞語,隱喻會有“是”“也”之類的詞語,借喻則沒有相關詞語的出現(xiàn)。參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9-60頁。例如,“中國共產黨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使用的是譬喻中的隱喻技術。這些辭格的運用對于事實的描述帶有強烈的情感認同,不但能夠更好地論證侵害名譽權和榮譽權的事實,還能夠引起聽眾的共鳴,從而達到更好的說理效果。
指導性案例對于辭格技術的運用并非普遍現(xiàn)象,其原因在于我國裁判文書注重使用意義明確的詞語還原客觀裁判事實,多采用三段論演繹推理,將認定的裁判事實作為小前提,依據適用的法律作為大前提,依據邏輯推理得出判決結果,注重說理的邏輯嚴謹性,用詞精確正式,語言精練質樸,有很強的官方表述特點。無論是民事判決書還是刑事判決書,大體都遵循我國訴訟文書的基本樣式,具有格式化特征,裁判文書中幾乎不出現(xiàn)第一人稱或者第二人稱,主要都是以“本庭認為”作為判決理由的開始,文書中注重客觀事實的說明,在證成法律問題的部分一般適用邏輯推理論證,較少出現(xiàn)主觀感受的表達,從而在很大程度上突顯了判決的權威性、客觀性及規(guī)范性。不過,我國地方法院的某些婚姻繼承類及合同類等案件的裁判文書,以及一些刑事裁判文書中,語言表達的辭格技術之運用更為頻繁,形式也更為豐富多樣,這與案件類型是否涉及情理有重要關系。
在我國傳統(tǒng)理念中,法律并不完全等同于公平和正義,評判是非的終極標準并非是法而是理,古代的法官將天理、人情、國法并用,律設大法,理順人情,因此古代判詞對于修辭的使用較為頻繁:在內容上,以禮斷案、引經據典;在形式上,文美詞雅、散駢兼?zhèn)?。近年來,在我國地方法院出現(xiàn)了一些創(chuàng)新風格的裁判文書,這些裁判文書善用辭格技術進行說理,也可以從說理內容和說理形式兩個方面予以闡述。
其一,裁判文書說理內容頗具文學色彩,語言風格靈活開放。例如,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王云法官在2016年針對一起離婚案件,〔14〕參見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2016)蘇1283民初3912號民事判決書,審判員王云,判決日期2016年6月27日。做出了一份被譽為“最有詩意的判決書”?!?5〕武文浩:《判決要不要“詩意”——對“詩意判決”網絡走紅的思考》,載《公民與法》2017年第1期,第2-6頁。這份裁判文書極具文學化色彩,使用了多種辭格技術。比如《青玉案》中的名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材料上的辭格引用;“若沒有各自性格的差異,怎能擦出如此美妙的火花”是意境上的辭格設問;“火花”和“人生如夢”是材料上的辭格譬喻;“本院極不情愿目睹勞燕分飛之哀景”是一種意境上的辭格諷喻,諷喻是指“假造一個故事來寄托諷刺教導意思的一種措辭法”,〔16〕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8-101頁。這里的“勞燕分飛”便是諷喻中比方的運用。通過這些辭格技術的運用,法官詩意化地表達了愛情的美好以及在愛情中不可避免的沖突,為判決做了精彩的論證工作。
與上一個案件相似,2016年重慶市巴南區(qū)法院審理的一起離婚糾紛案〔17〕重慶市巴南區(qū)人民法院(2016)渝0113 民初404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6年1月20日。中,法官在裁判文書中也運用了諸多辭格技術加強說理,比如“時間是一杯毒藥,足以沖淡任何濃情蜜意”是材料上的辭格譬喻;“幸?;橐龅脑蜃杂腥f千,不幸婚姻的理由只有一個”是章句上的辭格對偶;“許多人都做了歲月的奴,匆匆地跟在時光背后”是意境上的辭格比擬,“將人擬物和將物擬人都是比擬”,〔18〕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此處是將歲月和時光擬人化了;援引《圣經·馬太福音》的名句是材料上的辭格引用。在涉及婚姻家庭等相關案件時,相較于其他更注重“說理”的案件,這類案件更“講情”。這是因為當涉及愛情、親情等情感的身份關系時,法官往往無法通過純粹的邏輯推理來完成論證。因此,在這類案件中使用辭格技術能夠幫助法官更好地講情理,引起受眾的情感共鳴,充分實現(xiàn)了法官與受眾的溝通,從而增強了判決的可接受性。
再如,2019年4月,江蘇省江陰市人民法院主審法官高勇在一起審結的贍養(yǎng)糾紛案〔19〕參見江蘇省江陰市人民法院(2019)蘇0281民初1384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9年4月15日。中運用詩句和典故,開篇即引用“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孝敬父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黃香溫席,臥冰求鯉,無數(shù)至孝至順的故事被傳唱,‘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無數(shù)贊美孝道的詩句被吟誦,孝文化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其生命力不僅僅在于作為民族的文化精髓在故事與詩句中宣傳引導,更在于作為道德準則由每一位人子在日常生活中遵守踐行”,這段文書使用了引用、對偶、層遞等辭格,論證了子女孝敬父母的道德價值。法官在判決書中將法理和情理相結合,語言風格靈活生動,情真意切、打動人心,與受眾產生了情感共鳴,增強了裁判的說服力。
其二,裁判文書說理形式具有多樣化特征,論述方式不拘一格。比如, 2010年北京市東城區(qū)法院在審理一起家庭房產糾紛案〔20〕參見北京市東城區(qū)人民法院(2010)東民初字第00948號民事判決書。時,首次在判決書中引用儒家經典《孝經》,“《孝經》把孝譽為‘天之經、地之義、人之行、德之本’,現(xiàn)代社會應更加提倡?!薄?1〕孫光寧:《判決理由的融貫性——從〈孝經〉判案說起》,載《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7期,第65-71頁。再如,2013年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法院陳文軍法官在一起買賣合同糾紛案〔22〕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法院(2013)玄商初字第580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4年12月19日。中,先后引用了孫國祥教授、葉金強教授和劉艷紅教授關于如何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的觀點,該案援引學者觀點加強裁判文書說理論證的做法“為全省乃至全國首創(chuàng)”,且獲得了2016年中國法學會法律文書學研究會“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法律文書評選活動一等獎”,因其“突破法律框架”,“借用專家學者的理論觀點作為民事判決的理論支撐”?!?3〕《全國一等獎判決書:引用專家觀點成亮點》,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1217/19/26296136_615555223.s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無獨有偶,2016年陳文軍法官在一起離婚糾紛案〔24〕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法院(2015)玄少民初字第123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6年1月12日。中再次創(chuàng)新,公開了合議庭的三種不同觀點,且多數(shù)意見同意第二種觀點,這是我國裁判文書中首次出現(xiàn)不同意見?!?5〕參見《不同意見寫入判決書,這是首次》,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117/06/19446_528524810.s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這些判決書進行了說理的創(chuàng)新,說理形式呈現(xiàn)多樣化特征,不僅僅局限于現(xiàn)有的法律法規(guī)進行三段論演繹推理,說理論述的方式不拘一格,拓展了裁判文書中說理方式的多樣性,也增加了判決得到受眾認可的可能性。
目前,在我國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中,鮮少出現(xiàn)上述地方法院引用經典論著和學者思想等積極修辭技術進行裁判說理的情形。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材料在裁判文書中的運用是為了增強判決語言的說服性,比如北京市東城區(qū)法院在判決中引用《孝經》,“不是把它當作判決依據,作為判決依據的是事實、證據和法律等。我國法院的裁判是依演繹方式進行的:構成大前提的是法律,小前提是事實,結論就是判決……引用的《孝經》在判決書中發(fā)揮的作用是說理,加強論證的說服力?!薄?6〕張建偉:《〈孝經〉寫入判決書的法文化解讀》,載《人民法院報》2010年7月23日,第5版。這也就是說,雖然這里引用《孝經》并不能作為證成法律問題的主要手段,但是卻能夠輔助法律論證的進行、增強法律論證的合理性、提高判決的可接受性。
與此同時,關于在裁判文書中公開合議庭少數(shù)意見的探討一直沒有停歇,學者和法官對此都有相應的研究?!?7〕參見邵新、姜源:《司法責任制全面落實背景下裁判文書少數(shù)意見公開的再思考》,載《法律適用》2019年第11期,第77-87頁;付悅余、宣海林、高翔:《合議庭少數(shù)意見公開:行走在價值與現(xiàn)實的結合點》,載《法律適用》2009年第2期,第72-75頁;馮文生:《論公開合議庭少數(shù)人意見》,載《法律適用》2002年第12期,第29-35頁?!芭袥Q書公布不同意見”的探索始于2001年廣州海事法院,此后,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2)、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5)均進行了嘗試。2017年,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在(2016)京73行初6871號行政判決書中,公開了合議庭圍繞“MLGB”英文注冊商標是否有損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存在的不同意見。對于此類創(chuàng)新做法,最高人民法院持保守態(tài)度,并在新頒布的《指導意見》中,刪除了此前征求意見稿對該問題的規(guī)定?!?8〕參見王聰:《我國司法判決說理修辭風格的塑造及其限度——基于相關裁判文書的經驗分析》,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9年第3期,第89-105頁。
由此可見,演繹推理仍然是當前我國裁判文書主流的法律論證方式,修辭推理技術,尤其是積極修辭技術,只出現(xiàn)在少數(shù)法律判決中。這是由于在裁判文書中要盡量用樸實的語言闡明客觀事實、用嚴謹?shù)倪壿嬚撟C推理,因而要盡量避免主觀的、感性化的情感表達,減少對于積極修辭技術的使用。辭格技術的運用能夠使文字表達更加生動、形象、有趣,也正因如此,要體現(xiàn)法律權威性的裁判文書很少使用這種修辭手法,表達中多用平實、樸素的語言和句式。但是通過以上舉例也能夠看出,越來越多裁判文書開始采用積極修辭這種說理方式,適當?shù)厥褂棉o格技術能夠增強語言表達效果,加強裁判文書說理的情感表達,從而保持司法領域與社會公眾的有效溝通,更有利于聽眾理解和接受,所以探究其適用及限度具有重要意義。
辭趣主要是關于語言文字的意義、聲音和形態(tài)的運用,從而增強語言的情感表達,可以分為辭的意味、辭的音調和辭的形貌三個方面,探討“如何利用各種語言文字的意義上、聲形上、形體上附著的風致,來增高話語文章的情韻”?!?9〕(一)“辭的意味”包含兩個組成部分:(1)是“由于語言文字的歷史或背景的襯托”,(2)是“由于語言文字的上下或左右的包暈”;(二)“辭的音調”是“利用語言文字的聲音以增飾語詞的情趣所形成的現(xiàn)象”:(1)是“象征的音調,都同語言文字的內里相順應,可以輔助語言文字所有的意味和情趣,分為象物音的利用和音趣的利用”,(2)是“裝飾的音調,同語詞的內里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只為使得語詞能夠適口悅耳,聽起來有音樂的風味,分為聲律和音節(jié)”;(三)“辭的形貌”是指“變化文辭的形貌來增強讀者的注意力”,較為常見的有“變動字形”和“插用圖符”兩種方法。參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2-192頁。我國裁判文書作為一種具有官方效力的正式法律文件,強調判決的整體性和司法的權威性,裁判文書說理中一般而言是對語言文字意義,即辭的意味之利用,而對辭的音調中聲律和音節(jié),以及辭的形貌中變動字形和插用圖符之利用微乎其微。因此,本文主要探討裁判文書說理中辭的意味之利用。辭的意味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語言文字的歷史或背景形成語言的品位,二是語言文字的上下文關系顯示語言的風采。
《指導意見》第15條對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作了相應規(guī)定,其中也有提及關于“方言、俚語、土語、生僻詞語、古舊詞語、外語”〔30〕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101552.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的使用,這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歸屬于辭趣的范疇——辭的意味,因為“由辭的經歷或背景而來的風味,細分起來和語言的種類一樣繁多,比如語言上有術語、俚語、方言、古語等種種,辭的背景情味也就隨著這些種種具有多種不同的情趣?!薄?1〕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頁。“方言、俚語、土語、生僻詞語、古舊詞語、外語”原則上而言“一般不得使用”,因其“既可能存在多數(shù)人不懂的問題,也可能存在不同方言造成重大理解差異的問題”,但是“也存在例外的特殊情況,即如不使用就不能真切表達其意思時,可以使用,但應當進行注釋并解釋明確”?!?2〕胡仕浩、劉樹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規(guī)范支撐與技術增效——〈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下)》,載《人民司法》2018年第31期,第27-32頁。
對于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而言,辭趣技術在刑事類裁判文書中出現(xiàn)較少,在某些民事類裁判文書中偶有出現(xiàn),其中在一些知識產權法類裁判文書中出現(xiàn)稍多。例如,在“指導案例113號:邁克爾·杰弗里·喬丹與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評審委員會、喬丹體育股份有限公司‘喬丹’商標爭議行政糾紛案”〔33〕北大法寶,《邁克爾·杰弗里·喬丹與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評審委員會商標爭議行政糾紛再審案》(法寶引證碼:CLI.C.8679160),https://pkulaw.com/pfnl/a25051f3312b07f37add8c5fdbe35f830f6c000160574af2bdfb.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中,最高人民法院在對第(二)項事實進行認定之時,運用了“喬丹”“飛人”和“飛人喬丹”這些專有術語的歷史和背景意義來闡明其指稱的含義,從而說明我國相關報紙、期刊、網站、書籍和??臉祟}或名稱涉及再審申請人邁克爾·杰弗里·喬丹時,均主要以“喬丹”指代再審申請人。關于第二個爭議焦點“(二)關于再審申請人主張的姓名權所保護的具體內容”,為了說明姓名權依法獲得保護的條件之一是“該特定名稱應與該自然人之間已建立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法院認為只要“穩(wěn)定”而不需“唯一”對應有多方面原因,此處相關專有名詞和歷史傳統(tǒng)的應用,以及根據上下文意思,對“特定名稱與自然人只要建立穩(wěn)定而不需唯一的對應關系”這一條件作出的解釋,正是辭的意味之運用,從而對何為建立了“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作出更進一步的闡述。
另外,在“指導案例110號:交通運輸部南海救助局訴阿昌格羅斯投資公司、香港安達歐森有限公司上海代表處海難救助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明確該案的性質是海難救助合同糾紛,且應遵循《救助公約》的宗旨,認為“涉案事故發(fā)生后,投資公司及時尋求救助,南海救助局按照約定積極參與救助,對避免海洋污染事故的發(fā)生均發(fā)揮了作用,值得倡導”?!?4〕北大法寶,《交通運輸部南海救助局與阿昌格羅斯投資公司、香港安達歐森有限公司上海代表處海難救助合同糾紛案》(法寶引證碼:CLI.C.8379562),https://pkulaw.com/pfnl/a25051f3312b07f3c3c53f2bab2e4288255bad6cdc9ab1f0bdfb.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該句使用了“發(fā)揮作用”和“值得提倡”兩個短語,由此對南海救助局的救助行為予以支持和肯定。法院將“對于對象物”——南海救助局之救助行為——的“感情特別提出來,使它浮在所用的辭句上”,令法院對于該行為的“印象或情緒,只要一看便可感得”,〔35〕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頁。這便是辭之意味的運用。雖然受到裁判文書性質的限制,這里的語言并沒有強烈的情感表達,但是我們也能夠看出法官的主觀判斷,體現(xiàn)了對于救助行為的認同,間接引導了社會價值。
在司法審判實踐中,“除了極少數(shù)具有法律教育背景和聘請律師的當事人外,其他當事人對判決的理解是感性的、零散的甚至是片面的抑或是錯誤的,高度概括、抽象的法言法語很難獲得他們的理解、接受,而適當?shù)姆e極修辭則更有利于公眾的理解,因而提高了他們接受判決的可能性?!薄?6〕楊長泉、張艾清:《習慣法之為裁判文書積極修辭資源研究》,載《法學雜志》2012年第9期,第131-140頁。英美法系國家中法官經常運用一些法律原則、學術理論、名言警句、學者思想作為裁判依據補充說理,增強了法官和公眾的溝通,巧用積極修辭提高司法判決的可接受性。而我國裁判文書中出現(xiàn)這種情形的判決書并不普遍,我國指導性案例對于辭趣技術的運用與辭格技術具有類似性,出現(xiàn)頻率也不高。如果說辭格技術更強調對于遣詞造句的精細化,那么辭趣技術則更強調情感和氛圍的表達,這也是相較于辭格技術,辭趣技術的運用更加稀少的原因。辭趣技術更能夠體現(xiàn)法官的情感表達,所以這種技術的運用一般與案件的類型有密切關系。我國地方法院的某些民事裁判文書和刑事裁判文書中,對于辭趣技術之運用較之指導性案例而言更具多樣性,也更能充分體現(xiàn)適合運用辭趣技術的案件類型和語言條件。
積極修辭在我國裁判文書說理中使用時,要注意區(qū)分案件的類型。一般而言,在民事裁判文書中使用積極修辭技術進行說理的現(xiàn)象較為常見;在嚴肅的刑事案件領域,法官會依據嚴謹?shù)难堇[三段論,根據罪刑法定原則進行定罪量刑,此種情況下使用積極修辭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在上文“地方法院裁判文書中辭格技術的運用”中提及的有些案例,不僅僅使用了辭格技術,也有辭趣技術的運用。這些案例中引經據典加強說理,以及引用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進行道德訓誡等,利用了語言文字的歷史或背景形成語言的品位,都是對辭的意味之運用。另外,還有一些地方法院的裁判文書援引相關學者及其學術作品中的理論和觀點作為依據,以此增強上下文論證的說服性和連貫性,利用了語言文字的上下文關系顯示語言的風采,也是對辭的意味之運用。比如,2016年陳文軍法官在一起離婚糾紛案〔37〕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法院(2015)玄少民初字第123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6年1月12日。中,除了首次公開合議庭的三種不同觀點之外,還引用了楊立新教授論文中的觀點“贈與是合同行為,合同行為必須按照《合同法》的規(guī)定進行”,〔38〕楊立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的民法基礎》,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10期,第40-43頁。以及引用王澤鑒先生關于不動產贈與的相應觀點,〔39〕參見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一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8頁。從而“補充說明了法律賦予贈與人任意撤銷權具有制度上的合理性”。〔40〕《不同意見寫入判決書,這是首次》,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117/06/19446_528524810.shtml,2021年11月18日訪問。此外,2015年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在一起共有物分割糾紛案〔41〕參見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2015)渝五中法民再終字第00043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日期2015年9月10日。中,法官引用“百善孝為先”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對當事人進行道德訓誡,該案是最高人民法院于2016年3月10日公布的“十起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典型案例”之一。
各地法院引經據典、注重使用學術理論和學者思想等文學修辭進行裁判說理較多地出現(xiàn)在民事案件中,也偶見于刑事案件的裁判文書中。例如,2015年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一起交通肇事罪二審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42〕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刑終字第1797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審判長張鵬,判決日期2015年9月18日。中,先后引用了德國刑法學家漢斯·韋爾策爾、我國刑法學家陳興良教授和王作富教授,以及德國刑法學家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的相應觀點和理論,來區(qū)分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的過失。除了援引學者觀點加強說理,法官還以情與法的抉擇為題,首先表明在情感方面與被害人的親屬所經歷的悲傷和痛苦感同身受,合議庭法官同樣經歷了最為痛楚的心路歷程;但是,法官不應是情緒化的法律人,而應是在法律框架內從事審判活動的理性法律人,不能以個人同情之心去突破法律規(guī)定和司法認知界限;與此同時,雖然對于受害人親屬情感的尊重是司法聯(lián)系人民群眾的重要紐帶,是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重要依托,但是司法對于當事人情感的尊重不能是盲目的和隨意的,必須基于理性而非感性。為了維護刑事法律規(guī)范的確定性、刑法的基本原則以及法治的基本精神,在經歷情感與法律的艱難抉擇后,合議庭一致認為,對于案件的審判只能以法律為唯一標準和底線,無論怎樣追求罪刑均衡,均不能突破罪刑法定原則的底線?!?3〕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c97acd97adfb428 685091951235ddd9f,2021年11月18日訪問。法官在該案中利用了多元的說理資源條分縷析,運用很長的篇幅對該案的情理和法理進行了充分的說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判決結果更具說服力和可接受性。
作為一種積極修辭方法,辭趣技術的運用通常具有使文字表達更富有情感、提升文字渲染力的作用,這就意味著這種技術一般也不能作為裁判文書的主要論證和推理手段,而是經常以輔助性論證手段出現(xiàn)。隨著法院裁判文書在網上的公開,公眾能夠隨時獲取案件的判決結果,裁判文書只有通過充分說理才能取得良好的社會效果。尤其在一些涉及情感的案件中,通過法律解釋以及法律邏輯分析等手段對論點予以論證之后,適當?shù)剡\用辭趣技術能夠增強文書的情感表達,從聽眾的角度而言,能夠在充分說理的基礎上引起他們的情感共鳴,從而最大化地提高裁判文書說理的可接受性和說服力,這也是其他法律推理技術相對欠缺的功能。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在于說服聽眾,特別是在一些社會影響力較大的案件中,司法裁判必須考慮是否能夠得到公眾認可,而由于社會公眾一般通過裁判文書來判斷司法的公正性,因此裁判文書的說理就必須要考慮到公眾接受度的問題。如果裁判文書僅僅追求論證符合邏輯而表達過于生硬,就有可能大大降低裁判的可接受性。在這些涉及情感因素的案件中運用公序良俗、家庭美德等道德情理進行說理更有利于公眾的理解和接受,從而增強判決的說服力。
《指導意見》第2條規(guī)定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講明情理,司法裁判的情理要求使裁判文書中的積極修辭成為必要。司法裁判中的積極修辭具有兩面性特征:積極修辭適用得度可以克服法律形式主義的僵化性,增強法官裁判說理的情感論證;然而,若是過度使用積極修辭,則容易進入修辭消解法治的誤區(qū)。需要給裁判文書說理中的修辭設定合理性界限,即邏輯的形式理性限度和可接受的價值理性限度,從而防止修辭的濫用。
法律語言跟自然語言一樣,在使用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具有開放性結構;司法中的法律既具有確定部分,也具有不確定部分,邊界地帶的不確定性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因為這是法律語詞的固有屬性?!?4〕參見[英]哈特:《法律的概念(第2版)》,許家馨、李冠宜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頁。法律概念在某些情況下的不確定性含義,會使法律語詞與法律精神之間發(fā)生不可避免的沖突。〔45〕See Andrew Halpin, “Language, Truth and Law”, in Law and Language Volume 15, edited by Michael Freeman FBA and Fiona Smith, Croy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62-78.于是,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對于同樣的案件事實,由于立場的差異,社會公眾、訴訟當事人(及其律師)、法官等會出現(xiàn)不同的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在裁判文書中有時會以修辭的形式予以表現(xiàn)。為了加強法官和聽眾之間的情感溝通,提高法官在裁判文書說理中的情感論證,修辭技術的運用必不可少。在這種情形下,法官需要根據相應的價值判斷標準進行價值權衡,在法官和聽眾之間搭建起溝通的橋梁,從而作出既符合法理又兼顧情理的判決結果,在闡述情理的過程中,積極修辭就扮演了重要角色。
雖然裁判文書的性質決定著其應當以消極修辭為主,但是在很多情形下也有運用積極修辭的必要。法官在裁判文書中“充分說理主要是一個消極修辭運用的過程,因為其中主要是直接運用法律規(guī)范進行判斷的過程。而如果單純法律規(guī)范的運用無法奏效,那么,引入關注社會效果的積極修辭就顯得相當必要了。消極修辭側重于法律評價和法律效果,而積極修辭更強調社會意義和社會影響,二者的結合則可以推動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6〕孫光寧:《判決書寫作中的消極修辭與積極修辭》,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1年第3期,第62-71頁。近年來有很多具有重大社會影響力的案件并沒有得到公眾的認可,如許霆案、彭宇案等,雖然公眾不認可并不代表著裁判就一定是不公正的,但是卻能夠反映出裁判的可接受性程度較低,一旦人們對于裁判公正性的認可度較低,肯定就會帶來不好的社會效果。〔47〕參見黃現(xiàn)清:《裁判文書說理的法理分析》,載《政法論叢》2016年第1期,第115頁。如何在裁判中實現(xiàn)與公眾的溝通也是司法人員必須要思考的問題,本文認為在裁判文書中運用積極修辭技術就是一個突破口。
司法裁判中的修辭“所描述的對象是涉及案件的行為或事實,是用法律語詞表述形容案件的性質,說明案件的過程,試圖用法律語詞勸說人們接受站在法律立場上的觀點”。〔48〕陳金釗:《把法律作為修辭——認真對待法律話語》,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69-78頁。就某種程度而言,裁判文書的修辭說理是一種雙向互動行為,修辭主體不再處于中心地位,而是與聽眾具有平等的話語地位,聽眾也可參與話語意義的構建。“修辭者不是像霍布斯或洛克那樣,從想象中孤立的個人開始;也不是像笛卡爾那樣,脫離其他所有經驗而以自我思考開始;而是像維特根斯坦所言,從語言、手勢和意義的能力開始?!薄?9〕James B. White, Law As Rhetoric, Rhetoric As Law: The Arts of Cultural and Communal Lif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Vol. 52, No. 3, 1985, p. 684-702.法官作為修辭主體,雖然不能解決未知和不確定之問題,但卻可以運用相應的修辭技術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和結論生成的過程中充分說理,幫忙將案件的爭議焦點作出解釋和澄清。根據佩雷爾曼在其新修辭學中構建的聽眾理論,在言說的過程中被影響的人是聽眾,聽眾主要可以被劃分為三類:普通聽眾、特殊聽眾以及言說者自己。〔50〕參見廖義銘:《佩雷爾曼之新修辭學》,唐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頁。對應到司法裁判過程,聽眾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法官,二是案件當事人,三是當事人的辯護人或者代理人,四是對案件關注的聽眾。根據聽眾理論,言說者在論辯的過程中不能以自己為中心,要與聽眾展開互動,以此推動論辯的進行。這就意味著,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法官不能夠只追求自己完成論辯而不考慮聽眾的感受,不但應當及時與案件當事人或者辯護人和代理人互動和交換信息,也要注重裁判文書說理是否能夠與普通聽眾溝通。因此,在裁判文書中運用能夠增強判決可接受性和認可性的積極修辭技術非常有必要,如何讓公眾產生情感共鳴以使該判決對聽眾而言具有可接受性,應當是法官在裁判文書中進行說理時必須要考慮的因素。
在裁判文書中,積極修辭既可以用來構建法律事實,也可以用來證成法律問題。法律事實的構建不僅僅是簡單的對于客觀事實的反映和重述,更是不同的主體在訴訟過程中通過溝通對案件事實達成的一種共識。這就意味著,這個過程不可能是純粹客觀的過程,必然要包含各個主體對于客觀事實的主觀認知。由于對于案件事實的認知是用語言建構起來的,語言又必然涉及修辭,所以法律事實的構建也離不開修辭。法官需要用語言對案件事實進行重述,這個活動不僅僅包括運用消極修辭以精練、樸素的語言描述事實,還包括運用積極修辭融入個人情感、觀念,更能夠充分實現(xiàn)法官語言表達的目的,在前文提及的離婚案件中對于愛情關系的描述就運用了積極修辭這方面的功能。在證成法律問題方面,積極修辭的最大作用是增強說理的說服力,這也是它在裁判文書中最核心的功能。法官不僅僅要適用法律依據,更要使其裁判具有可接受性。在有明確法律依據的時候,在裁判文書中運用積極修辭有利于引起公眾的共鳴,加強法官和公眾的溝通;而在德沃金所說的沒有可以明確適用的法律依據的疑難案件(hard case)〔51〕See Ronald Dworkin, A Matter of Principl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13.中,運用積極修辭能夠彌補邏輯證成方法的缺失,保證裁判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能夠獲得公眾的信服,產生好的社會效果。因此,雖然積極修辭方法在裁判文書中發(fā)揮的作用有限,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很多案件中的確有使用積極修辭的必要性。在這樣的情況下,研究適用積極修辭的限度也尤為關鍵,只有設定限度才能夠保證法官合理地使用積極修辭方法,有效地發(fā)揮其增強說理說服力的作用,并且避免對于積極修辭的濫用。
從古希臘到古羅馬時期、中世紀,以及近代至今,修辭學一直在擁護派和反對派的爭論中經歷著跌宕起伏的發(fā)展。柏拉圖將修辭區(qū)分為虛假修辭和真實修辭,虛假修辭是指古希臘智者學派詭辯運動中的欺騙和推銷技巧的藝術,其并不是傳達真理的工具;真實修辭則是作為哲學的一部分而存在,建立在真理基礎之上?!?2〕See Dedication, Chaim Perelman and the New Rhetoric, Northern Kentucky Law Review, Vol. 12, 1985, p. xxv-xxxiv.古往今來,學者們對修辭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司法裁判中的修辭同樣具有兩面性特征:判決的正當修辭能在相當程度上強化法律的正當性,而判決的不當修辭則可能損害法律正義,甚至成為滋生司法腐敗的溫床?!?3〕參見洪浩、陳虎:《論判決的修辭》,載《北大法律評論》2003年第5卷第2輯,第424-445頁?!半m然修辭有諸多優(yōu)點,但是修辭原則既可被用于善,亦可被用于惡,適用得度的修辭原則可謂善,完全放棄所有道德或倫理戒律的修辭原則可謂惡?!薄?4〕Brenda Lamb, Coming to Terms: Rhetoric, The English Journal, Vol. 87, No. 1, Media Literacy, 1998, p. 108-109. As with any noble endeavor, however, the principles of rhetoric can be used for good or for evil, in moderation or in complete abandonment of all moral or ethical precepts.在裁判文書中運用積極修辭技術可以增強情感論證,提高判決的可接受性,有其存在的積極作用,但是其運用需要有一定的限度:一方面,司法裁判中的積極修辭應把追求“善”的修辭原則作為第一要務,將修辭技術適用得度,從而克服法律形式主義的僵化性;另一方面,司法裁判中的積極修辭應當避免使用“惡”的修辭原則,防止因為過度修辭進入修辭消解法治的誤區(qū)。因此,為了防止修辭的濫用減損司法的權威,應當給裁判文書說理中的積極修辭設置一定的限度標準,即以合理性為界限,并以合法性為根基。
積極修辭的合理性界限建立在合法性基礎之上,只有滿足了合法性要求,于現(xiàn)有法律體系之下依法裁判,在裁判文書中使用積極修辭的方法加強說理,才能達致講法說理的積極效果。在價值多元的社會中,每個人對于法或者法律體系,均持有不同的主觀價值判斷,由此必然造成價值判斷上的爭議和沖突。為了解決此種爭議和沖突,應當首先尋求具有可公度性的評價法律標準?!?5〕參見舒國瀅:《法哲學沉思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265頁。法官作為裁判文書的作者,需要權衡各種社會利益因素,秉持相應的價值立場,盡量使其判決在現(xiàn)有的法律規(guī)范之下進行法律的適用,依法裁判以滿足合法性要求,避免聽眾質疑判決的正當性。然而,由于法律自身的穩(wěn)定性、滯后性和普遍性等特征,實在法在司法實踐中并非完美無缺。社會日新月異,各類新穎案件迭出,立法速度跟不上社會矛盾的發(fā)展步伐。當實在法不足以提供裁判依據之時,當進行價值權衡之時,法官需要運用相應的修辭技術進行充分的裁判說理,需要在千百次的裁判過程中,仔細斟酌如何將修辭技術恰當?shù)厝谌脒m用法律、通曉事理和順乎人情的判決之中,這一點在疑難案件中尤為明顯。在遇到疑難案件時,由于沒有可以明確適用于案件的法律規(guī)則,但是法官又必須作出判決,所以在這種情形下,如何在確保說理合理化的前提下說服聽眾就變得尤為重要。如果不能以具體某一條法律規(guī)定為依據,法官必然要從某些原則或者某種價值判斷出發(fā)進行論證,在這時法官就要運用修辭方法來進行說理,闡明自己的判決理由,正當化自己的判決。對于積極修辭技術的運用并不能作為法官肆意裁判行為的偽裝工具,說理必須具有合理性,能夠得到受眾的接受和認可。
基于依法裁判的合法性前提,為裁判文書說理中的積極修辭設定合理性限度,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其一,是修辭的形式邏輯限度,即邏輯的形式理性限度。裁判文書說理中應當增強邏輯推理的適用,為積極修辭設定邏輯的合理性界限,從而制約修辭的濫用。形式邏輯根據歸納法、演繹法或者類推法進行推理證明,強調結論的必然性和確定性,〔56〕See Georg Henrik von Wright, “Is There a Logic of Norms”, in Legal Reasoning Volume I, edited by Aulis Aarnio and D. Neil MacCormick, Aldershot: Dartmouth Publishing Company Limited, 1992, p. 383-397.這與積極修辭的或然性和不確定性相互對應,邏輯推理的形式理性正好可以限制積極修辭的情感特質,從而為積極修辭設定合理性界限。簡而言之,在裁判文書中,應當將形式邏輯推理作為主要說理手段,將積極修辭作為一種輔助說理手段。這意味著,首先,在有明確可以適用的邏輯推理方法時,應當先適用形式邏輯推理方法進行論證,可以適用積極修辭方法來增強判決的說服力,提高公眾對于判決的可接受度;其次,在沒有可以明確適用的形式邏輯推理時,可以運用積極修辭進行說理和論證,闡明判決理由,保證判決的公正性和合理性,爭取獲得聽眾的信服。這就意味著,即使修辭具有增強裁判可接受性的功能,法官也不能為了迎合公眾的聲音而濫用修辭、扭曲裁判,玷污了司法的公正性,積極修辭技術的使用必須以維護判決的合法性為前提。
其二,是修辭的可接受性限度,即可接受的價值理性限度。法官需要置身于共同的社會規(guī)范和倫理觀念中,在可接受的價值指引下進行理性的權衡,從而限制法官價值判斷的任意性。司法判決的可接受性以受眾的價值觀為基礎,法官根據受眾的價值判斷尋求兼具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裁判方案,使其作出的判決對受眾而言具有可接受性。邏輯方法和修辭技術在裁判文書說理中的應用,都是為了讓受眾根據法官的裁判說理接受判決結論。受眾的價值判斷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判決的可接受性:一方面,法官要根據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的普遍價值觀,使用充分恰當?shù)男揶o論證增強判決的可接受性;另一方面,在裁判文書中運用修辭技術時,要限制法官價值判斷的隨意性,“不得曲解誤用,不可違背一般性價值,不能取代法律適用,不應文過其實”,〔57〕謝晶:《裁判文書“引經據典”的法理:方式、價值與限度》,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年第6期,第31-50頁。從而提高受眾對于判決的認同度。
自然法學和法律實證主義一直就法律與道德分離命題有分歧,自然法學派認為法律與道德在概念上是不可分離的,我們對于什么是法律的判斷要依賴于道德判斷;〔58〕See John Finnis, Natural Law and Natural Right, 2nd ed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但是法律實證主義學派認為法律和道德在概念上是可分離的,法律是由社會事實決定的,我們對于法律是什么的判斷要獨立于道德判斷?!?9〕See H. L. A. Hart, “Positivism and the Separation of Law and Morals”, in Essays in Jurisprudence and Philosophy, edited by H.L. A. Hart, Clarendon Press Oxford, 1983, p. 36.但是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學者都認同,不論法律和道德在概念上是否是可分離的,法律論證都無法離開價值判斷?!?0〕See Leslie Green and Thomas Adams, “Legal Positivism”,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9 Edition),Edward N. Zalta (ed.), URL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9/entries/legalpositivism/ accessed 4 December 2021.雖然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有很多案件都可以通過法律解釋和法律推理直接解決,但是在疑難案件中必然要涉及價值判斷,而這些價值判斷在一定程度上會對公眾的道德認知產生影響,這也是為什么司法具有一定程度的價值引導功能。司法裁判在說理過程中就表明了哪些是國家提倡和弘揚的行為,哪些是應當被禁止的行為,而這也會影響到公民的法治意識和法治觀念?;诖耍ü僭谏婕皟r值判斷的案件時,在說理過程中就要考慮到其判斷對于公眾的影響。所以,法官在做出價值判斷時要弘揚公平正義、指引道德風尚,既要追求裁判說理的可接受性,又不能被公眾的評價所綁架而扭曲了司法裁判的價值指引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在合法性和合理性限度之外,在積極修辭技術的具體運用上,法官也要遵循一定的標準。雖然在裁判說理中運用倫理道德闡明情理具有一定的必要性,但是法官也要注重道德說理的規(guī)范性和有效性,這樣才能在增強裁判說服力的同時維護司法公信力。除了前面提及的應當優(yōu)先適用法律論證方法、以法律修辭為輔這個原則之外,法官還要注意修辭說理的表達用語以及援引內容。與日常生活不同,裁判文書中的說理話語應當以法律話語為主、道德話語為輔,所以即使在裁判文書中援引道德內容進行說理也要注意表達的規(guī)范性,合理地將道德說理納入法律話語中。關于說理援引的內容也需要注意,從上文中舉例可以看出,積極修辭經常援引法律依據之外的內容,尤其是道德情理,這些道德情理涉及公序良俗、社會公德、家庭美德、環(huán)境公益等。援引這些非正式法律淵源能夠讓公眾更容易接受和理解判決的內容,有利于產生好的社會效果,但是法官在援引相關內容時要考慮到其做法對于公眾價值觀的影響,引導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避免定位不當。
我國古代判詞極具文學修辭傾向,由于我國法律制度的演變,裁判文書說理發(fā)展到現(xiàn)代,這種顯著的修辭特征逐漸淡去。我國裁判文書中主要運用消極修辭技術進行較為正式的表達,語言簡潔精練,用詞精確客觀,諸如英美法系法官經常運用學術理論、名言警句、學者思想等作為裁判依據補充說理的積極修辭現(xiàn)象并不多見。雖然我國對法律修辭學的研究起步較晚,大部分建立在國外理論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但是在裁判文書中使用積極修辭加強說理的做法,是對我國古代判詞說理實踐的借鑒和承襲,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盡管也有學者和實務界人士對此持質疑和批判態(tài)度,但在裁判文書中運用積極修辭調動當事人的情感,把維系當事人的情感作為重要的考量因素,從而解決婚姻繼承類情感糾紛,這在一定程度上收到了良好的社會效果。我國可以參照借鑒英美法系法官裁判說理的有益方面,結合我國國情,注重語言技術知識與司法實踐活動相結合,從而增強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同時,鼓勵法官在說理時引述指導性案例,將法學理論與司法實踐緊密結合,從理論中汲取更具說服力的資源,促進法官修辭說理的常態(tài)化,從而提高裁判文書的說服力和可接受性。但是,司法裁判中的積極修辭具有兩面性特征,需要為其設置邏輯的形式理性限度和可接受的價值理性限度,防止因過度修辭或者濫用修辭而導致負面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