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勛
我去江南游園的時候,最感動我的部分是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讀過的古典文學在那里都出現(xiàn)了。所有朋友都說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因為對聯(lián)會讓你停下來,石頭上的一句詩,也會讓你停下來。所有的園林都是文學。
不僅是中國的園林,如果大家去日本,也可以有同樣的感受。奈良的招提寺,是唐朝鑒真和尚主持建造的一座寺廟,后面的園林有好多石塊,石塊上都是日本古典詩人的詩句,而那些詩句都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網(wǎng)師園里面,有個地方叫“聽雨軒”,這個軒四周種的全是芭蕉,雨季人們會坐在這里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它調(diào)動的是你的聽覺。如果這個地方種的是其他植物,那它是不會叫“聽雨軒”的。文學其實是在點景,點出風景與設(shè)計的主題。中國園林的建筑可以說是建筑師、美學家和文學家共同完成的。十七回里,建筑師完成了一個園林,可是如果寶玉不進去題名的話,它就像是一個光溜溜的身體,并不算完成,因為文學的部分還沒有進來。
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之間有一個萬福寺,是明朝一個姓林的和尚蓋的,那里面全部是對聯(lián)和匾額。掛匾額的地方一定是這個建筑的視覺焦點。臺南武廟里面的“大丈夫”,我覺得是匾額中掛得最精彩的,它利用“大丈夫”三個字,把一個祭祀關(guān)公的小空間整個給放大了。
在江南,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網(wǎng)師園一座祭祀花神的廟里的一副長聯(lián),上聯(lián)是:“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下聯(lián)是:“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我在那兒站了好久,整個人都呆住了,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古典文學的深厚竟然積淀在一座民間的廟宇當中。
我不知道這樣的教育是不是比所有的學習漢語的國文教育要好。如果某天一個爸爸帶著孩子游玩的時候,把這個對聯(lián)念給他聽了,然后孩子馬上就懂得了什么叫作對仗、平衡、押韻、內(nèi)涵。
文化絕對不是課本上的東西,也絕對不是考試可以考出來的東西,文化是在生活里的。所以你走到任何一個地方,你看到的文字都是文化。當我們的教育一直把精力放在考試和追求學分上,而不是著力在生活中努力去普及文化時,造成的結(jié)果是一個人不管他讀到多高的學位,到最后他依然不知道文化是什么。而在一些文風深厚的地方,比如白居易、蘇東坡住過的西湖,你會很驚訝一個劃船的女子、一個開計程車的師傅,跟你講話時竟然那么優(yōu)雅。我去年年底到杭州西湖,上船后忽然風雨交加,劃船的人就說我們今天要雨中游湖了,隨口就是一句蘇東坡在雨里看湖的詩。我相信他識字不多,可是這個東西變成了一種口傳記憶。
我跟很多朋友提起過,一次去云門演出的時候,客家老太太唱客家的山歌,全部是詩句,“新繡羅裙兩面紅,一面詩詞一面龍”,全部都是押韻的。我們在旁邊趕緊記,她們覺得這算什么,這是我們從小就唱的,隨便唱唱而已。這些我們稱之為文化,“化”就是你根本感覺不到的逐漸受到的熏陶和教化。你如果能感覺到了,比如現(xiàn)在小孩子每天在那兒辛苦讀書,就絕對不是“化”了。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蔣勛說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