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去了一趟閆河,很自然就想起了離它不遠的劉家寨,不為別的,只因為我有個姑,嫁到了劉家寨。對我來說,我姑就是劉家寨,劉家寨就是我姑。
小時候,我婆想我姑了,就去劉家寨,一定會帶著我。一進村,就有聲音在傳遞,且傳到了我的耳里:“你嶺上媽來了!”“你嶺上婆來了!”就見我姑或者我表姐迎面走來,接過我婆挎在胳膊窩的馬蹄籠,我姑、我表姐一臉的笑。我不知道我姑家窮,只知道一定有好吃的。青菜米飯,一清二白,對我是莫大的誘惑。有兩次吃餃子,我都記得清楚。一次是燴菜米飯餡,一次是韭菜餡。我因為鬧肚子,啥都不想吃,我姑為我專門包了一頓韭菜餃子。韭菜鮮綠而嫩,鹽很重,吃進嘴里仍然無味。吃不進去,我姑把我摟在懷里,急得哭。那一幕,后來常在夢里出現(xiàn)。
老盼我姑來我家,不逢年過節(jié),她也來,來必住幾天,家里的飯一定要比平常好一些。在我心里,我姑好像就該來,就和天要下雨一個道理。我姑不來,我婆就惦記了,必去。我后來才知道,我姑并不是我婆親生,若非聽說,這一層我絕對看不出來。我還聽說我媽剛進門的時候,與我姑不和,時常拌嘴。怪很,別人與我媽鬧仗,我心里會記恨,對我姑卻例外。
無論何處,我姑見到我,親昵是感覺得到的,離開時總是摸我腦袋,問:“跟姑去劉家寨不?”除非上學,我當然愿意。遇到暑假,我必去,必要住一陣子,跟著我姑睡。我姑家住的是廈房,墻刷得白,泥地面永遠干凈,鍋臺、案板絕不落灰。吃啥倒無所謂,就是個開心。出門去,表姐領(lǐng)著,曲里拐彎,拐過人家門前,穿過一個大場,再閃過一排房,就是菜地和稻田。菜地里的黃瓜、西紅柿,我一看見就顧盼,我姑一定會買了給我解饞。稻田里水明得像鏡子,我一看見就喜歡,白花花的米飯必會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稻田挨著清峪河,清亮亮的水,白光光的石。過河有列石,我表姐不放心,必牽我的手。長大了些后,我喜歡挽起褲子,赤腳涉水,到對岸去。
每次去劉家寨,有回家的感覺。我不像客娃,不認生,跟著我姑,像個跟屁蟲,東家進,西家出??匆娢?,常有人問:“得是嶺上那個老三?長高了!”我姑就夸我,夸得我不好意思,臉熱烘烘地跑開,心里卻好不得意。我姑夸我沒有原則,踅的、順的,都是對的,都能令她說得津津有味。因此之故,劉家寨的人,多半知道我學習好,將來會有出息。我姑呵護我也沒有原則,不論和誰家娃發(fā)生口角,她絕少歪(批評)我,反而尋上門去,說人家娃不是。為了我,她沒少和村里人紅臉。我在劉家寨村里行走,底氣十足,有我姑呢!我小表姐當村干部,晚上開會,帶著我,和我姑一樣,夸我不打草稿,順口就來。“我孔娃”如何如何。雖然都是嘴上夸獎,卻等于獎狀,我心里暗自發(fā)誓:我得上進,不能讓劉家寨人說我姑、我表姐胡吹!在我看來,我若長進,也是給我姑長臉。
對我姑,我是內(nèi)疚的。上高中后,就很少去她家了。她常捎話叫我,我卻沒有常去看她。那時候,忙是一個原因,交通不便也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沒心,我姑一定是失望的。我給我媽買了一件外套,我媽說:“你姑愛你,你該給你姑買!”我當即就羞愧了,對我媽說:“那這一件送我姑吧!”我媽說:“我有呢!”等于默許了。衣服送給了我姑,她老人家自然高興。
2002年除夕,我爸對我說:“你姑差點過不了春節(jié)!”我當時正吃飯,驚得把碗放到桌子上說:“我要去看我姑,就今晚!”卻沒車。挨到春節(jié)之夜,我妹夫開著車,連夜直奔劉家寨。叫開門,只見我姑躺在炕上,我表弟睡在身旁。我姑睜開了眼,叫“孔娃”,有氣無力?!翱淄蕖边@個昵稱,就是從我姑嘴里開始的,我表姐也跟著叫。我拉著她的手,那是小時候撫摸我、牽拉我的手,已瘦得握不住?!拔依Ш?!”她說。我眼熱,淚奔,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啥,心里只有默念“吉人天相”,希望我姑能好起來,轉(zhuǎn)危為安。
等來的是噩耗。我記得清楚:4月25日,我在報社值夜班,后半夜怎么也睡不著,天亮后迷迷糊糊睡著了,被妻叫醒,說是妹夫來了電話,我姑去世了。并不覺得突然,卻再難入睡,似醒非醒,又似做夢,夢中哭泣。去吊唁我姑,在我姑靈前,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已入殮,我沒有見最后一面。腦海里一片空白,上香時我手腿一直發(fā)顫。我愛她,她是我姑,在我心里不亞于媽。我媽打罵過我,我姑對我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第二天早上送埋,墳在梁上,朝東,可以俯瞰川道,青山盡收視野。正是春天,四望,一刬的麥綠。下葬時滴雨,我認定是天在哭泣。朝墓穴填土時按照民俗,娘家人得回避。離開劉家寨,上了車,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我爸、我大妹就坐在身邊,我泣不成聲。我說不出我姑咋好,我只知道她就是好。我媽說過,沒有我表弟前,我姑提說過想要我,被我媽回絕了。她生我表弟的時候,已經(jīng)37歲了,屬高齡產(chǎn)婦。從懷孕到生產(chǎn),一直冒著生命危險。為了兒子,她視死如歸。我表弟是這樣得來的,自然是她的心肝寶貝,我倆表姐時時、處處都得讓著。有一年給我大哥訂婚,我和我表弟玩惱了,相互不讓。我姑一臂抱著我,一臂抱著我表弟,誰也舍不得責怪,自己抹眼淚。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從那以后,我和表弟再沒有惱過。我有了兒子后,我倆妹成了兒子的姑,看見她們那么寵愛我兒子,我就聯(lián)想到我姑。
我姑離世后,我很少去劉家寨,慢慢地,劉家寨在我心里消失了,我姑卻一直在我心里。朋友邀我去閆河村,我首先聯(lián)想到的是我姑,是我姑喚起了我對劉家寨的記憶。“劉家寨我姑”是一枚印章,一直鈐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