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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臺詩案相關(guān)史實辨證*

      2022-11-25 19:42:21李山嶺
      湖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皇甫湖州東坡

      李山嶺

      (亳州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亳州 236800)

      神宗元豐二年(1079),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御史中丞李定,國子博士李宜之等,接連上奏,誣告蘇軾誹謗朝廷。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僎到湖州追攝,釀成震動一時的烏臺詩案,致使蘇軾被監(jiān)禁在御史臺監(jiān)獄達一百多天,經(jīng)多方營救才被釋放。烏臺詩案留下了完整的檔案材料,包括構(gòu)陷者的奏狀、蘇軾被迫招供的供狀和結(jié)案審查的文書等,為后人了解案件的審理過程提供了可靠材料。但蘇軾在湖州被逮、赴獄途中和在獄中的具體情形,宋人的筆記、文集等文獻記載不盡相同。本文以案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為序,把蘇軾的自述、宋人筆記所載相互對照,參以宋代法律條文,辨析相關(guān)記載的可靠性,考察記載產(chǎn)生差異或變異的原因。

      一、湖州被逮情形

      (甲)蘇軾以吟詩有譏訕,言事官章疏狎上,朝廷下御史臺差官追取。是時,李定為中書丞,對人太息,以為人才難得,求一可使逮軾者,少有如意。于是太常博士皇甫僎(“僎”同“遵”)被遣以往。僎攜一子二臺卒,倍道疾馳。駙馬都尉王銑,與子瞻游厚,密遣人報蘇轍。轍時為南京幕官,乃亟走介往湖州報軾。而僎行如飛,不可及。至潤州(筆者按,在今鎮(zhèn)江市),適以子病求醫(yī),留半日。故所遣人得先之。僎至之日,軾在告,祖無頗權(quán)州事。僎徑入州廨,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臺卒夾侍,白衣青巾,顧盼獰惡,人心洶洶不可測。軾恐,不敢出。乃謀之無頗,無頗云:“事至于此,無可奈何,須出見之?!陛Y議所以服,自以為得罪,不可以朝服。無頗云:“未知罪名,當(dāng)以朝服見也?!陛Y亦具靴袍秉笏立庭下,無頗與職官皆小幘列軾后。二卒懷臺牒拄其衣,若匕首然。僎又久之不語,人心益疑懼。軾曰:“軾自來激惱朝廷多,今日必是賜死。死固不辭,乞歸與家人訣別?!眱Q始肯言曰:“不至如此。”無頗乃前曰:“太博必有被受文字?!眱Q問:“誰何?”無頗曰:“無頗是權(quán)州?!眱Q乃以臺牒授之。及開視之,只是尋常追攝行遣耳。僎促軾行,二獄卒就執(zhí)之,即時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此事無頗目擊也。(《談苑》卷一)[1]22342235

      按,《談苑》著者孔平仲(1044—1111),與二兄孔文仲、孔武仲元祐初同入朝為官,號“三孔”。黃庭堅稱“二蘇(蘇軾、蘇轍)聯(lián)璧,三孔分鼎”,其和蘇軾大體同時。雖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rèn)為《孔氏談苑》“非孔氏真本”,但此篇敘蘇軾湖州被逮,很細(xì)致且合于情理,“此事無頗目擊也”,來源清楚。

      祖無頗,是祖無擇弟,《龍學(xué)文集》卷十六有傳:“熙寧初,役法行,為干管官,轉(zhuǎn)虞部員外郎,通判婺州,攝治吳興郡。元豐三年,官制行,換朝奉郎?!盵2]875按,吳興郡即湖州,唐天寶元年(742)改湖州為吳興郡,乾元元年(758)初,復(fù)為湖州。祖無頗“攝治吳興郡”時間與《談苑》所記大體吻合。祖無擇(1011—1084),《邵氏聞見錄》:“祖無擇字擇之,蔡州人,登甲科,與王介甫同知制誥。熙寧二年,介甫參知政事,時無擇知杭州,介甫密諭監(jiān)司求無擇之罪,使御史王韶按驗,無所得。坐送賓客酒三百小瓶,責(zé)節(jié)度副使。元豐中復(fù)秘書監(jiān)集賢學(xué)士,移知光化軍,卒,士大夫冤之。”[3]1804祖無擇也與新黨不和,而年輩長于蘇軾,蘇軾稱其為“祖侯”。祖氏兄弟與蘇軾似沒有深交,也沒有交惡。作為現(xiàn)場參與者、目擊者,祖無頗的講述應(yīng)是可靠的。

      (乙)昔年過洛,見李公簡。言:真宗既東封,訪天下隱者,得杞人楊樸,能詩。及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樸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鄙洗笮Ψ胚€山。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予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語妻曰:“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詩送我乎?”妻子不覺失笑,余乃出。(《東坡志林》卷二)[4]32

      按,這一則是蘇軾回顧在湖州被逮時與妻子道別的情形,是時過境遷之后“回首向來蕭瑟處”的淡然,蘇軾用他的詼諧顯示走出詩案陰影后的超然,但并不可信。因為蘇軾對同一情景的多次講述,出現(xiàn)了不同:其一,蘇軾撰《王子立墓志銘》云:“予得罪于吳興,親戚故人皆驚散。獨兩王子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禍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予家,致之南都?!盵5]466其二,《黃州上文潞公書》云:“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余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fēng),遣吏發(fā)卒,圍船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 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5]1380當(dāng)時家人親眷驚怖如此,恐不能有心情講故事,讓妻子“不覺失笑”。其三,《杭州召還乞郡狀》:“(李)定等選差悍吏皇(甫)僎,將帶吏卒,就湖州追攝,如捕寇賊。臣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后事,自期必死?!盵5]912這三則與(甲)所記可互證,才更可靠。出現(xiàn)這種差異的原因是:《王子立墓志銘》《黃州上文潞公書》《杭州召還乞郡狀》都是比較鄭重的記述,直接明暢地表達自己的心聲,行文肅敬,不能詼諧。《王子立墓志銘》寫于元祐七年(1092),王適(子立)追隨蘇軾,蘇軾認(rèn)為“有類子由者”,“以其子妻之”,是蘇軾的侄女婿,年三十五而卒,是極可痛悼的事?!渡衔穆汗珪穼懹诔醯近S州,“倉皇出獄,死生未分”之際,回顧倉皇入獄的情景,于懷未能釋然。

      (丙)東坡元豐間知湖州,言者以其誹謗時政,必致死地。御史臺遣就任攝之,吏部差朝士皇甫朝光管押。東坡方視事,數(shù)吏直入上廳事,捽其袂曰:御史中丞召。東坡錯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門,家人號泣出隨之。弟轍適在郡,相逐行。及西門,不得與訣。東坡但呼:“子由,以妻子累爾。”郡人為之泣涕。下獄即問五代有無誓書鐵劵,蓋死囚則如此,他罪止問三代。東坡為一詩,付獄吏,他日寄子由。其詩曰:……獄吏憐之,頗寬其苦楚。獄成,神考薄其罪,止責(zé)散官安置黃州。元祐中,復(fù)起為兩制用事。紹圣初,貶惠州,再竄儋耳。元符末放還。與子過乘月自瓊州渡海而北,風(fēng)靜波平。東坡叩舷而歌,過困不得寢,甚苦之。率爾曰:“大人賞此不已,寧當(dāng)再過一巡?!睎|坡矍然就寢。余在南海,逢東坡北歸,氣貌不衰,笑語滑稽無窮,視面多土色,靨耳不潤澤。別去數(shù)月,僅及陽羨而卒。東坡固有以處憂患,但瘴霧之毒,非所能堪耳。(《萍洲可談》卷二)[6]23152316

      按,此則與(甲)有數(shù)處不合,其一,“皇甫朝光”與“皇甫僎”并非一人。據(jù)《浙江通志》卷一百二十三記載,皇甫朝光,桐廬人,皇祐元年己丑(1049)馮京榜進士。第二,(甲)言蘇軾因為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告”,即在休假。此言“東坡方視事,數(shù)吏直入上廳事”,“捽其袂”就把蘇軾帶走了。似是為了突出御史的威權(quán),就如(甲)言“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第三,此言“弟轍適在郡,相逐行。及西門,不得與訣”,即蘇轍此時在湖州蘇軾處,此是顯然的失實,蘇轍當(dāng)時在南京(今河南商丘)任職。所以,這段文字也不盡可信。

      再從這段文字的作者看,朱彧,字無惑,湖州烏程(浙江湖州)人,其父朱服。朱彧于宣和年間,依據(jù)其父的見聞,撰寫成《萍州可談》?!端膸烊珪偰刻嵋吩?“考之《宋史》,服雖坐與蘇軾交游貶官,然實非元祐之黨,嘗有隙于蘇轍,而比附于舒亶、呂惠卿。故彧作是書,于二蘇頗有微詞,而于亶與惠卿則往往曲為解釋。甚至元祐垂簾,有政由帷箔之語,蓋欲回護其父,不得不回護其父黨;既回護其父黨,遂不得不尊紹圣之政而薄元祐之人。與蔡絛《鐵圍山叢談》同一用意,殊乖是非之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一)[7]1197

      二、赴獄途中

      赴獄途中,蘇軾曾想投水而死,相關(guān)記載有以下兩則:

      (甲)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監(jiān)守不果。到獄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獄,有所約束,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臣意覺知先帝無意殺臣,故復(fù)留殘喘,得至今日。(《杭州召還乞郡狀》)[5]912

      (乙)蘇子瞻隨皇甫僎追攝至太湖鱸香亭下,以柁損修牢。是夕風(fēng)濤傾倒,月色如晝,子瞻自惟倉卒被拉,去事不可測,必是下吏所連逮者多,如閉目窣身入水,頃刻間耳。既為此計,又復(fù)思曰:“不欲辜負(fù)老弟”。弟謂子由也。言已有不幸,則子由必不獨生也。(《談苑》)[1]2235-2236

      以上二則又有區(qū)別,(甲)文寫于“元祐六年五月十九日”,是蘇軾寫給朝廷的奏狀,自述經(jīng)歷,很簡潔。(乙)則增加了對蘇軾心理的揣摩、景色的描寫,近乎小說。其中“鱸香亭”位于吳江(今屬蘇州市吳江區(qū)),始建于神宗熙寧年間①北宋朱長文撰《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卷上載:“吳江舊有如歸亭,俯視江湖,為天下絕景處,昔人題詠最多,慶歷中知縣事張先益修飾之,蔡君謨?yōu)橛浧涫?。熙寧?林郎中肇出宰,又于如歸之側(cè)作鱸鄉(xiāng)亭,以陳文惠有‘秋風(fēng)斜日鱸魚鄉(xiāng)’之句也?!卑?“鱸鄉(xiāng)”誤作“鱸香”,宋吳曾撰《能改齋漫錄》卷五、宋王楙撰《野客叢書》卷七等有辨析,茲不贅述。,《談苑》所記與該亭建造時間不悖。不同在于所記蘇軾欲投水之處,一說在太湖鱸香亭,一說在揚子江。蘇軾自記是“過揚子江”時,宋祝穆撰《方輿勝覽》載“揚子江,在揚子縣南,與鎮(zhèn)江分界”。按,揚子縣即今儀征市,在揚州西南,瀕臨長江,江南岸即是鎮(zhèn)江。二說可并存,因為蘇軾于不意之中,忽受追捕,驚懼憂慮實屬必然,多次動了投水的念頭也在情理之中;再者,也能從二說中推測蘇軾進京的行走路線,即從湖州出發(fā),經(jīng)太湖鱸香亭、揚子江,再經(jīng)宿州(見前《黃州上文潞公書》引文),前往汴京。

      另外,《談苑》卷一又載:

      皇甫僎追取蘇軾也,乞逐夜所至,送所司案禁。上不許,以為只是根究吟詩事,不消如此。其始彈劾之峻,追取之暴,人皆為軾憂之。至是,乃知軾必不死也。其后果然。天子聰明寬厚,待臣下有禮。而小人迎望,要為深刻,如僎類者,可勝計哉![1]2236

      此則材料是說,皇甫僎前往湖州拘捕蘇軾前,請求神宗授權(quán)他們,在赴京城途中,可以監(jiān)禁蘇軾,并連夜審問,但神宗不同意這么做。綜合皇甫僎抓捕蘇軾的情形看,皇甫僎向皇帝提出這樣的建議和請求,是完全可能的。他們急于以兇暴的手段坐實誣陷蘇軾訕謗君上的罪名,意圖非常明顯。

      三、獄中

      (一)獄吏侵凌

      蘇軾在御史臺獄中,遭受獄吏侵凌,有蘇軾自記、蘇頌耳聞旁證,事屬確鑿。

      (甲)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施注蘇詩》卷四十)[8]667

      (乙)《元豐已未三院東閣作十四首》(其五):卻憐比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自注云:“時蘇子瞻自湖守追赴臺劾,嘗為歌詩,有非所宜言。頗聞鐫詰之語?!?《蘇魏公文集》卷十)[9]128

      已未九月,予赴鞫御史。聞子瞻先已被系,予晝居三院東閣,而子瞻在知雜南廡,才隔一垣,不得通音息。因作詩四篇,以為異日相遇一噱之資耳。(《蘇魏公文集》卷十)[9]129

      (甲)出蘇軾自記,(乙)是蘇頌所撰。蘇頌“元豐戊午歲尹開封,治陳世儒獄,言者誣以寬縱請求。是秋亦自濠州攝赴臺獄”[10]667-668。這幾段文字都是蘇軾在獄中情況的實錄,獄吏通宵呵問、辱罵蘇軾,高強度地審訊、詬辱,使蘇軾有不能承受、必死于獄中的預(yù)感。蘇頌和蘇軾是故交,在他的四篇詩作中有交代,而獄吏中又有他以前的下屬,他在獄中的境況要好于蘇軾,他的記述也真切、客觀。

      (二)赴死之準(zhǔn)備

      (甲)由是至京師,下御史獄。李定、舒亶、何正臣雜治之,侵之甚急,欲加以指斥之罪。子瞻憂在必死,嘗服青金丹,即收其余,窖之土中,以備一旦當(dāng)死,則并服以自殺。有一獄卒,仁而有禮,事子瞻甚謹(jǐn)。每夕必然湯為子瞻濯足,子瞻以誠謁之曰:“軾必死,有老弟在外,他日托以二詩為訣?!豹z卒曰:“學(xué)士必不至如此?!弊诱霸?“使軾萬一獲免,則無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詩不達,則目不瞑矣?!豹z卒受其詩,藏之枕中。其一詩曰:“圣主寬容德似春,……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其后子瞻謫黃州,獄卒曰:“還學(xué)士此詩?!弊佑梢悦娣?不忍讀也。子瞻好與子由夜話,對榻臥聽雨聲,故詩載其事。子瞻既出,又戲自和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弊诱耙栽娋浔慧?既作此詩,私自罵曰“猶不改也”。[1]2236

      按,古代方劑中青金丹有多種,藥材配方、主治功能各不相同,《蘇沈良方》中就有一種“青金丹”,治小兒諸風(fēng)諸疳諸痢。蘇軾獄中積攢私藏的青金丹,可能是含有水銀的一種,主治反胃。而水銀攝入過量,可能致死。宋代王貺撰《全生指迷方》卷四“嘔吐”條載:“嘔吐者,……是謂反胃,青金丹、樸附丸主之。青金丹,硫黃、水銀、木香(末)。上將硫黃、水銀二味同研,令不見水銀星子為度,合木香再研,用生姜汁煮糊為丸,如梧桐子大。米飲下三粒,食后服?!盵11]41-42蘇軾在嚴(yán)苛訊問下,導(dǎo)致胃部不適是可能的。但此種藥物蘇軾應(yīng)該無法私自帶入,宋代監(jiān)獄對囚犯有搜查的規(guī)定,如,真宗大中祥符五月,詔開封府:“應(yīng)禁罪人并置印簿,抄上緣身衣物拘管,候斷放日給付銷簿?!盵12]6720但如果在獄中生病,是給藥醫(yī)治的,《宋刑統(tǒng)》:“諸獄囚有疾病,主司陳牒長官,親驗知實,給醫(yī)藥救療?!盵13]471“如有疾病者,晝時差人看承醫(yī)療。”[13]472

      (乙)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其長子邁俱行,與之期:送食惟菜與肉;有不測,則徹二物而送以魚,使伺外間以為候。邁謹(jǐn)守踰月,忽糧盡,出謀于陳留,委其一親戚代送,而忘語其約。親戚偶得魚鲊,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駭,知不免,將以祈哀于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祝獄吏致之,蓋意獄吏不敢隱,則必以聞。已而果然。神宗初固無殺意,見詩益動心。自是遂益欲從寬釋,凡為深文者皆拒之。(《避暑錄話》卷下)[14]2658

      (乙)中所說蘇邁送飯的事,從宋代監(jiān)獄制度看,是真實的?!端螘嫺濉ば谭贰敖簟陛d:“國朝《獄官令》,禁系皆輕重異處,囚家送飲食,獄官檢視,實時付與,無使減節(jié)滯留?!盵12]6719只有“貧無所自給者”“無家者”才由官府給予口糧,《刑統(tǒng)》也載“囚去家懸遠絕餉者,官給衣糧,家人至日依數(shù)征納”[13]471。但送飯時蘇軾和蘇邁應(yīng)該不能相見,據(jù)上文引宋代法律的規(guī)定,囚犯家人所送飲食,由獄官檢查后,再由獄卒及時送進去,并且不得從中克扣、滯留不送。因而,蘇軾和蘇邁的約定(“與之期”),只能是在押送的途中發(fā)生的。

      (甲)(乙)都記述蘇軾寫了遺言,托付給獄吏,但又有不同。(甲)中“獄卒受其詩,藏之枕中”,后來還給了蘇軾。(乙)中言“將以祈哀于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祝獄吏致之,蓋意獄吏不敢隱,則必以聞。已而果然。神宗初固無殺意,見詩益動心”。推測蘇軾表面上是寫詩給弟弟蘇轍,實際上是借獄吏之手呈給皇帝以自救。但蘇軾可能無此機心,獄吏因畏禍怕受到牽連而主動呈報的可能性最大。

      (三)使者探獄

      蘇軾系獄后,范鎮(zhèn)、蘇轍、張安道、吳充、王安禮、王安石等先后進言,營救蘇軾。太皇太后曹氏也施以援手,《貴耳集》載:“慈圣一日見神考不悅,問其所以。神考答曰:廷臣有謗訕朝政者,欲議施行。慈圣曰:莫非軾、轍也? 老身嘗見仁祖時策士,大悅得二文士。問是誰,曰:‘軾、轍也。朕留與子孫用。’神考色漸和。東坡始有黃州之謫?!盵15]2太皇太后曹氏(即“慈圣”)的話顯然是發(fā)揮了作用,蘇軾不久便被釋放。對蘇軾被釋出獄,蘇軾自記、宋人筆記中還突出一個因素,即神宗并不想置蘇軾于死地,特別是都記有神宗皇帝派遣使者探獄的情節(jié)。

      (甲)到獄,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獄,有所約敕,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臣亦覺知先帝無意殺臣,故復(fù)留殘喘,得至今日。(《杭州召還乞郡狀》)[5]912

      (乙)先生臨錢塘郡日,先君以武學(xué)博士出為徐州學(xué)官,待次姑蘇,公遣舟邀取至郡,留款數(shù)日,約同劉景文泛舟西湖。酒酣,顧視湖山,意頗歡適。且語及先君被遇裕陵之初,而嘆今日之除,似是左遷。久之,復(fù)謂景文曰:“如甚今日,余生亦皆裕陵之賜也?!本拔恼埰湔f,云:“某初逮系御史獄,獄具奏上。是夕昏鼓既畢,某方就寢,忽見二人排闥而入,投篋于地,即枕臥之。至四鼓,某睡中覺有撼體而連語云:‘學(xué)士賀喜者。’某徐轉(zhuǎn),反問之,即曰:‘安心熟寢。’乃挈篋而出。蓋初奏上,舒亶之徒力詆上前,必欲置之死地,而裕陵初無深罪之意,密遣小黃門至獄中,視某起居狀。適某晝寢,鼻息如雷,即馳以聞。裕陵顧謂左右曰:‘朕知蘇軾胸中無事者?!谑羌从悬S州之命。則裕陵之恕念臣子之心,何以補報萬一?!焙笙染龂L以前事語張嘉父。(《春渚紀(jì)聞》卷六)[16]2416-2417

      (甲)(乙)兩則都有蘇軾自述,可參酌互證。(甲)是向哲宗皇帝進狀,昭明心曲,記事簡要,語辭懇惻。(乙)中所記是蘇軾同劉景文、何去非之間的閑談,此時詩案已過去多年,酒酣之后與相契的朋友蕩舟西湖,蘇軾又恢復(fù)了他的詼諧,對往事的追述有如小說、小話。蘇軾言神宗“遣使就獄,有所約敕”,“密遣小黃門至獄中”,似有可能,但“忽見二人排闥而入,投篋于地,即枕臥之”云云,則近小說家言。按,(乙)出自《春渚紀(jì)聞》,作者何薳(1077—1145),字子楚,晚號韓青老農(nóng),浦城(今屬福建)人,何去非之子。文中“先君”即何去非,曾由蘇東坡推薦為官。文中故事由蘇軾自述,劉景文、何去非在場見證,何去非向張嘉父轉(zhuǎn)述,最后由何去非之子記錄下來,來歷清楚,記述本身是可信的,但蘇軾所言則不盡可信,只是東坡的談謔罷了。

      概言之,因信息的來源、講述者的態(tài)度、講述時的環(huán)境等方面的不同,宋人(包括蘇軾本人)對烏臺詩案發(fā)生時具體情形的描述產(chǎn)生了差異,并導(dǎo)致蘇軾形象的差異。相對而言,在宋人筆記中,以孔平仲《談苑》所記烏臺詩案諸事最詳盡而可信;在蘇軾的自述中,以其所撰書信、銘、狀等文字可信,因其更正式,而他在事件平息之后與友朋閑話時所言,因多出以詼諧,則不盡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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