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華
沒有人能說清這棵老槐站在村口多少年了。粗糙的樹皮上刻著流年的滄桑。樹身不高,主干粗壯,幾個人都抱不攏。樹枝相互交錯繾綣,樹冠如撐起的綠色巨傘,拇指蛋大的樹葉簇擁在一起,遮天蔽日。
村莊二百多戶民居依山坡走勢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坡地上,一條石條鋪成的小路拾級而上,把分散的房子連起來,像一根枝蔓上長著數(shù)不清的葫蘆。山谷里的溪水長年不斷。溪邊的喬木、灌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攀爬在一起,恣意生長,這棵老槐顯得特立獨行,孤傲地站在峪口西側(cè)一塊高地上,如果你爬上樹梢,就能望見十幾里外縣城的小吃店冒出的騰騰熱氣。
這座山叫中條山,是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海拔不高,也不險峻,只是大地的一個小褶皺,山頭插進黃河,好像一頭口渴的老牛在喝水。太陽爬上山頂前,村莊被濃濃的晨霧包裹,霧中的老槐,若隱若現(xiàn)。等太陽爬上山頭,陽光便順著山頭傾瀉下來,溢滿小村的犄角旮旯。大鐵鐘聲音渾厚雄壯,方圓十幾里都能聽見。老槐耄耋老人一般,安靜而慈祥。
夏天晚上,樹下熏蚊子的火堆上煙霧繚繞,乘涼的人好像是騰云駕霧的神仙,男人搖著蒲扇、呷著黑茶,遠古的故事在他們口中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女人們飛針走線,針線蒲籃里溢出清脆的笑聲。秋天大馬車滿載而歸,高粱、大豆攤曬在老槐下。暮歸的老黃牛慢悠悠下山,“哞哞”的叫聲渾厚綿長。一場大雪過后,白色的原野下,灰黃色的村莊是背景,大槐樹炭黑的枝丫清晰透明,天地間暈染出一幅天然水彩畫,又好像是一個裝滿故事的童話世界。
山路曲折蜿蜒,村民出行不便,經(jīng)濟發(fā)展緩慢,政府動員村民搬遷。幾年時間,大部分家戶都搬下去了,幾戶老人留戀故土,仍然堅守著舊時光,他們說,老槐樹是咱村的“保護神”,總得有人留下來陪它。老槐樹下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風吹雨淋,鋪路的石條慢慢嵌入泥土,石條縫隙里的草枯了又綠。墨綠色的苔蘚躲在石條背陰處,訴說著陳年往事。幾把簡易長條木椅,被風雨剝蝕得破敗不堪,朽木耷拉著,像奄奄一息的老人。
在老輩人的記憶里,這棵樹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離開村莊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它,像告別爹娘,老槐見證了全村每個人從少年到青年,由青絲成白發(fā)。
稠密的枝葉引來無數(shù)鳥雀筑巢,老槐樹上的鳥蛋豐富了我們兒時的味蕾。村里古老的嫁娶習俗一直保留著,迎親的花轎抬到大槐樹下,轎夫們長長地舒一口氣,擦把汗,歇歇腳。吹嗩吶的樂人不緊不慢地闊開人群,看樣子是要展示絕活了。只見一個樂人登上木凳,盛了水的碗平放在胳膊肘上,嘴里吹一只,雙鼻孔各吹一只。嗩吶聲里,有鳥叫,有孩子哭,掌聲不斷,笑聲不斷。轎夫喝完主家敬上的柿子酒,有了力氣,把花轎搖得翻江倒海。
村里的老人去世了,棺材出了門抬到老槐下轉(zhuǎn)三圈,孝子從家里出來,悲悲戚戚,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大部分都止住了哭,好像演完一場苦情戲。孝女請戲班子再唱一場哭戲,繼續(xù)悲傷的氣氛。人埋到地里,數(shù)七七四十九天、百日、周年、三年滿后,時光就走遠了,逝去的人成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誰家生了小孩子,家長會興高采烈地爬上樹,把一條紅綢子拴牢到樹枝上,給老槐樹報個到,保佑孩子健康成長。午時,大鐘被敲響,老槐樹下熱鬧起來,新生兒的滿月宴開席,十里八村的親朋都來祝賀,山里人自釀的柿子酒清純甘洌,讓祝福的話從食客的口腔里噴出,穿過老槐稠密的枝葉溢滿村莊。
和平年代,鐘聲就是沖鋒號,它指揮村民滿懷激情地奔向田野,去春種秋收。老槐樹下曾經(jīng)有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樣板戲,有村長激情的講話,有老漢左右搖晃的旱煙布袋,有老婆婆諞不完的閑話,有婦女忙不完的針線活。娃娃們嘰嘰喳喳的像駐留在電線上開會的麻雀,鳥兒啁啾,溪水歡唱,老槐樹下奏響一曲和諧的山村交響樂。
石條路從山里伸出來,經(jīng)過大槐樹,順勢下滑接入公路,石條路兩旁是茂密的竹林,北方的竹子不像南方那么高、那么粗,細細的竹子簇擁在一起,像一群不愿意分家的兄弟。這些竹子是編竹器的好料,春筍是山里最珍貴的山貨,現(xiàn)在不讓隨便采挖了,竹林面積變得越來越大。大大小小的梯田依著山勢星羅棋布,這些田廣種薄收。遇到災(zāi)年,群眾只能吃縣里的補貼糧。扶貧工作開始后,工作隊幫助村民修建了水庫,望天農(nóng)田喝上水了,莊稼產(chǎn)量噌噌往上翻,小路鋪上了柏油,摩托車、三輪車撒歡地奔跑,農(nóng)產(chǎn)品和竹編制品可以被大量運到縣城集市。小村好像突然被打開了心肺,貪婪地呼吸著山外的新鮮空氣。
堅守舊村的老人一個個都去世了,老村的氣息如快要燃盡的蠟燭一樣忽明忽暗。老槐孤苦伶仃地守著老村的殘垣斷壁,廢棄的院落長滿青草,拆掉門窗的老房變成了羊圈。幾頭失業(yè)的老黃牛成了夕陽中的剪影。
遷到新村的人生活越來越好了,但他們的心卻一直懸在半空。茶余飯后,他們總是四處張望,一個個眉頭都蹙成了疙瘩,像天空散不開的烏云。對,是老槐樹!村民離開老槐樹太久了。村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淡,村口看不到老槐,出了村直接上公路,坐車去遠方。回村的人,車一直開到自家的門前,也沒有互致問候的地方。
年輕人建議把老槐樹移下來,老人們反對,說人挪活樹挪死,老槐樹一把年紀,經(jīng)不起折騰了,還是讓“老人家”在它熟悉的地方頤養(yǎng)天年,也替我們看護老家。
村里人一天看不到它,就六神無主。搬遷這樣一棵大樹并非易事,為確保萬無一失,村干部請來縣里的林業(yè)專家,制定詳細的搬遷方案。搬遷前幾天,群眾自發(fā)去和大槐樹道別,他們不敢想象可能出現(xiàn)的壞結(jié)果,但是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搬遷這天,一大早,全村老少圍著大槐樹,所有的目光都在大槐樹上相遇,大家聽從專家指揮以樹根為中心,和樹冠一樣大小垂直往下挖,樹根盡可能帶更多的泥土。幾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像螞蟻搬家,大家把舊衣服連接在一起,沾上水,緊緊包裹住龐大的樹根。所有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好像在轉(zhuǎn)運病中的爹娘。起重機吊起大槐樹的時候,全村人的心也吊了起來,給村民遮風擋雨的老槐樹要離開故土,淚水盈滿每個人的眼眶。大板車開動了,村民含淚目送老槐樹下山,就像他們當初離開老村一樣難受。
夕陽染紅了天邊,老槐樹在新村村口安了家,村里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能看到老槐樹了。幾天后,老槐樹的葉子毫無征兆地落光了。不祥的預兆籠罩在村民心頭,還沒有到冬天,怎么落葉了,難道是……群眾手忙腳亂卻無從下手。村干部又請回林業(yè)專家會診把脈。
專家說,這是正?,F(xiàn)象,等明年開春,老槐樹應(yīng)該就會再發(fā)新芽,可是,也有可能,它活不過來了,因為它年齡太大了。林業(yè)專家最后一句話讓村民剛剛?cè)计鸬南M直粷矞缌?。村民的心揪了起來。整個冬天,村莊失去了歡笑,無數(shù)雙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按照專家的意見,澆水、施肥,用自家的棉被為老槐樹御寒,希望奇跡發(fā)生。
冬去春來,春風從山谷中吹下來,山坡被染綠,山谷中的樹冒出了新芽,大地蘇醒了,欣欣然睜開了眼。幾位老人每天手搭涼棚逡巡,他們希望能有一絲新綠從老槐樹上冒出來,然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村里每一個人。但是老槐似乎還在沉睡。
到了初夏,雷聲從山谷里滾出來,引來了一場大雨。第二天清晨,大雨驟停,天空碧藍如洗,一道彩虹掛在大槐樹上,雨后的空氣水潤微甜。一個牧羊老人驚喜地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中空的地方長出了一枝新綠,這個好消息瞬間傳遍村莊,村民們笑臉盈盈,好像久旱的土地逢甘霖。老槐樹被人圍得嚴嚴實實。
老槐樹換了新的枝葉,綠蔭也一圈圈擴大。新的悲歡離合又開始在老槐樹下上演。
兒子要外出打工,年邁的母親拄著拐杖送別兒子,老槐樹下,母親殷殷囑托裝滿兒子的眼眶。兒子說,媽媽,你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兒子走出去老遠了,母親還站在大槐樹下招手。起風了,槐樹葉子嘩啦啦地響,似乎是在替母親絮叨沒有說完的話。
過完年,丈夫背起行囊對妻子說,我要走了,讓女兒好好上學,把家里的幾畝地種好,我會定期把錢打回來。女兒含著眼淚拉著爸爸的手不放,幾百米的距離,父女倆走了好久。女兒不舍的眼神讓爸爸的步子變得好沉,女兒哽咽著說,爸爸,你要早點兒回來啊。爸爸坐上大巴,拉上了窗簾,車緩緩開動,女兒站在大槐樹下急得跳腳,她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似乎要把這一年的思念和牽掛融進哭聲讓爸爸帶走。
老槐樹下,秋風吹起了一對老夫妻花白的頭發(fā)。老頭滿臉愁云,頭偏向一方,他不想讓老伴看到掛在腮邊的淚。兒子的小汽車已經(jīng)啟動,車喇叭好像是在吹一曲離別的嗩吶,老伴要去城里照顧孫輩了,城里的房子小,只容得下母親,父親順口也說他不習慣城里的生活。母親抹著眼淚,一言不發(fā)。她替老伴整理了一下衣裝,扭頭走向已經(jīng)開啟的車門,她不住地回頭張望,老頭的影子模糊了,只剩下老槐孤零零地站著。
進入臘月,外出打工的村民像候鳥一樣飛回小村,在他們眼里,大槐樹就是母親的牽掛、父親的囑托。全村整體脫貧了,鄉(xiāng)村振興,老村建了不少民宿,被開發(fā)成鄉(xiāng)村旅游景點,荒蕪的土地被復墾出來,蒙上了塑料大棚,種上了紅彤彤的西紅柿,外出打工的村民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大槐樹下,不再有離別的場面,村里的小汽車越來越多,大槐樹周圍被修建成公園,栽植了許多名貴花木,新建的老年活動中心窗明幾凈,一群老人在花叢中淡入淡出,不時有爽朗的笑聲傳出,不知道他們又在說哪年哪月的高興事。
老槐樹移走后的大坑還在,坑里新長出幾棵碗口粗的槐樹,這幾棵樹自然形成一片小樹林,成了老村旅游一道亮麗的風景,老人們說,那是老槐樹的兒子孫子為我們看護曾經(jīng)的家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