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德志
內(nèi)容提要 法律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盲從”的基礎上的,而并非全部出于對法律各種好處的理性認知與自主判斷。面對高度復雜與抽象的現(xiàn)代法律制度,人們通過從眾心理與從眾行為來降低認知與學習的負擔, 將他人的合法或違法行為與觀念不加反思地作為自己判斷的依據(jù)。 從眾會導致對盲從行為的合理化,但正由于此,同樣也可以依賴從眾心理來使人們正當化非共識性或不利性的法律決定,從而規(guī)避獲得普遍認同與社會共識的困難。從眾也完全有可能顛覆人們對合法社會秩序的既定認知與遵守,并做出在事后看來非常不理智的違法行為。
眾所周知,自馬克斯·韋伯以來,現(xiàn)代法律制度一直被認為是一套理性的制度化體系, 但其運作卻很難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 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復雜性與抽象性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個體理性所能把握的范圍。即便關于法治建設有很多理性化的“頂層設計”,但在實踐中的成功落實很多時候并非是通過理性認知來得以保障的。本文認為,法律制度如果被人們普遍遵守, 在一定程度上并非完全是理性反思的結果, 也可能是建立在盲目性的從眾基礎之上的。 由于人們對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認知負擔過于沉重,因此不得不簡化認知,以多數(shù)他人之所思與所為作為是否認同與遵守法律的依據(jù)。 本文將借鑒社會心理學中的洞識來闡明這一問題,這一視角對于理解中國法治建設中的很多問題也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意義。
由于現(xiàn)代學術話語基本上以理性主義或唯理主義為導向, 法學理論也不自覺地賦予了法律運作高度理性化的色彩。①法學界關于公民意識、法律意識、法律理念、法律服從、守法義務、守法行為等的研究,基本上將守法當成一種理性現(xiàn)象。②對守法或法律認知的理性解釋一般假定: 人們可以在掌握充分信息與知識的基礎上, 對遵守某項法律的個人成本與收益或社會短期與長遠利弊進行理性反思與理性計算, 并進而決定是守法還是違法。與理性解釋相關的另一個潛在假定就是,守法的個體被當成原子化的孤獨存在, 能夠獨立自主地進行理性判斷。 但是,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化,法律也日趨復雜化與抽象化, 這大大超出了個體的理性認知能力與自主判斷能力。 雖然不排除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 法律產(chǎn)生的成本與收益對個體來說比較明確,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公民個體很難對法律形成理性的認知與自主的判斷。
法律制度的復雜化導致了個體公民與現(xiàn)代法律制度之間嚴重的知識與信息不對稱, 計算守法與違法所產(chǎn)生的風險與收益基本上變得不可能,理性也就很難成為法律秩序的正當性基礎。 現(xiàn)代法律制度作為一種復雜的制度體系, 類似于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信賴品”,而不是“檢查品”,③“檢查品”在購買當場就能夠驗證其質(zhì)量好壞,但“信賴品”是在使用后也不能確定其質(zhì)量的產(chǎn)品。法律實質(zhì)上是一種“信賴品”,因為大多數(shù)法律制度在實踐或?qū)W理上的長遠好處并不是個人在當下就能夠觀察與獲得的。首先就法律規(guī)范體系而言,其內(nèi)容與學理的復雜程度不僅超出了普通公民的知識范圍,即使是法律專家也只能在某一特定領域“術業(yè)有專攻”。④其次就法律運作過程而言,盡管法學理論常常強調(diào)我們要通過看得見的程序正義來實現(xiàn)看不見的實體正義, 但程序正義很難將法律的公正性與合理性以一種完全沒有死角、一覽無遺的方式展示給外行的公眾與當事人。 在表面的程序正義背后,似乎仍然有看不見的黑幕,而在缺乏程序傳統(tǒng)的中國, 現(xiàn)有的程序機制很難抵擋關系文化無孔不入的滲透。對于法律外行來說,法律運作過程很像是“暗箱操作”,而從中國人的視角,也很難完全以程序為媒介來認知法律的內(nèi)在可靠性。
即便人們能夠做到對于法律的理性認知,但認知的結果很可能是發(fā)現(xiàn)守法在大多情況下對于個體來說是得不償失的。 法律也是一種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集體物品”或“公共物品”⑤,法律所能夠提供的公共服務多數(shù)情況下是一種 “彌散性” 的好處,其無法將未付費者排除在外。與具體的個人打交道, 我們大致能夠期待獲得短期或長期的物質(zhì)或精神回報,但與法律這種抽象系統(tǒng)打交道,我們能夠得到的可能只是一些抽象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或者意識形態(tài)承諾。⑥也許法律在專業(yè)上有著極大的合理性,但對于個人來說卻難以根據(jù)常識去判斷,特別是對于遵守稅法這一類對公民施加成本與負擔的法律更是如此。 遵守稅法所產(chǎn)生的收益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所有人皆可享用的公共產(chǎn)品,如國防、公共道路、公園、衛(wèi)生與防疫、基礎教育、犯罪治理等, 但要想計算這種公共產(chǎn)品給個人帶來的潛在好處是否匹配個人在稅款上的付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對于個體來說,其付出與回報極有可能是不成比例的。因此,公民守法會產(chǎn)生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困境:個人的短期利益與集體的長遠利益往往是沖突的。⑦特別是很多法律制度涉及到長遠的利益保證, 其在當下就要求個體公民承擔一定程度的成本與犧牲, 而由此所致的長遠好處并不在當下能夠兌現(xiàn), 而未來能否兌現(xiàn)很大程度上也是不可預知的。如果說守法只能基于個體的理性,那么守法將不具有可持續(xù)性。
既然理性很多情況下很難構成個體守法的正當性基礎, 那么現(xiàn)實當中個體又是基于何種基礎來守法呢?基于社會心理學的啟示,本文認為從眾在實踐當中構成了守法的正當性基礎的一種重要來源,而從眾很大程度是非理性與盲目性的。盡管學界也有一些關于從眾現(xiàn)象的類似研究, 如有學者在守法信任的概念下分析了對他人守法的信任對于普遍守法的影響;⑧還有學者通過“法不責眾”這一特殊現(xiàn)象的社會心理原因的研究, 也能夠表明從眾心理對于公民守法的顯著影響。⑨但這些研究仍然帶有濃厚的理性色彩, 很大程度上將從眾現(xiàn)象當成了一種基于風險計算的理性選擇。另外,在學界關于法律與情感關系的一些研究中, 也間接指出了守法存在一定的盲目性,⑩但這些研究仍然主要是基于對個體行為的觀察, 而本文認為由他人守法或違法行為構成的外在環(huán)境在很多情況下對于個體公民的守法行為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在制度的復雜性超出個體理性認知能力的情況下, 從眾心理與行為提供了一種認知成本較低的學習機制,從而使得個體能夠“盲目”地以他人行為作為參照, 接受后果不明確或可能帶來不利后果的制度決定。
任何類似于法律的抽象系統(tǒng)的運轉都需要一種盧曼所說的“系統(tǒng)信任”,其建立在“對信任的信任”的基礎上,這種系統(tǒng)信任并不是因為我們能夠掌握關于系統(tǒng)運作的可靠性及其風險的充分知識與信息,而取決于對他人都信任該系統(tǒng)的信任。?“對信任的信任” 能夠降低認知與學習的負擔,使得人們不必去具體考慮復雜系統(tǒng)中的每一個對象、行動與情境,而只需要將他人的行動與觀念作為自己的行動與觀念的依據(jù)。 “對信任的信任”只涉及到期待的簡化, 不涉及對于期待本身合理性的判斷。 當然,這也導致了行動的盲目性,因為其不加反思地以他人的所作所為作為自己行動的依據(jù)。現(xiàn)實當中任何復雜系統(tǒng)的運作都依賴于“對信任的信任”,如科學系統(tǒng),大多數(shù)人之所以認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正確的, 并不是因為真的懂得相對論。同樣道理,由于判斷法律制度專業(yè)合理性的困難, 大部分情況下個體只能以他人是否信任法律作為自己是否信任法律的根據(jù)。 法律秩序能否得到維護在一定程度上就取決于個體是否相信其他人也會遵守普遍性規(guī)范, 因為多數(shù)人都會守法或?qū)Χ鄶?shù)人都會守法的假定能夠為守法的正當性提供一種強有力而又直觀的證明與支持。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對信任的信任”就是從眾心理與行為, 其有利于人們在一個復雜環(huán)境下簡化對于復雜現(xiàn)實的判斷, 從而便利了行動決定的做出。按照社會心理學理論,從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判斷的困難程度。?在非常簡單的問題情境當中, 如果守法的好處非常顯著或違法風險巨大, 這時可以假定人們能夠獨立做出理性的選擇。但如果問題情境比較模糊,就容易發(fā)生從眾行為。 社會心理學家謝里夫早期的一個心理實驗研究就直觀地證明了這一點: 在一個黑暗環(huán)境下, 實驗者告訴被實驗者一個實際靜止的光點正在移動, 然后讓被實驗者估計光點移動的距離,在缺乏相互參照的孤立情境下,被實驗者的判斷往往大相徑庭, 但在可以相互參考的群體情境下,被實驗者會不斷修正自己的判斷,最終接近于群體判斷的平均值。?模糊的情景會存在明顯的群體壓力與從眾現(xiàn)象。 正如社會心理學家勒龐很早就觀察到:“學別人, 是天底下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在信息匱乏而又存在決定壓力的情況下,支配大眾的是榜樣,而不是論證。 因此,從眾很大程度是盲目的。
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某個自己很在意或臨時湊成的集體當中, 或者假設他人可能觀察到自己的虛擬集體當中, 這時對他人如何行為的認知與假定在一種無知的環(huán)境中就會成為判斷的“強大而有用的知識資源”。?在從眾現(xiàn)象中,他人的行為有兩個方面的重要影響: 信息性社會影響與規(guī)范性社會影響。?信息性社會影響是指當人們面對一種模糊情境時, 容易接納該信息并相信他人行為的準確性與正確性。 而規(guī)范性社會影響是指他人行為會影響個體的規(guī)范選擇。 有時為了迎合集體中他人的喜好,避免他人的厭惡與排斥,或為了避免顯得不合群與愚蠢,人們會隨大流,接受群體所普遍遵循的規(guī)則。不僅如此,這種盲目從眾還有一種額外的正當化效果: 當看到他人的行為與觀點與自己一致, 也更加確信自己觀點與行為的正當性。?何為應當遵守的規(guī)范,很多情況下并不是一清二楚的,集體當中多數(shù)人遵循的規(guī)范,不論這種規(guī)范是否和國家法律相沖突,是否合理,往往就會被人們不假思索地接受, 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很多不合時宜的規(guī)范之所以能得以延續(xù)就是如此。?
在法律領域, 人們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清楚某項法律制度與行為對于個體意味著什么, 如某項立法所產(chǎn)生的各種復雜的正面與負面后果, 某項法律決定是不是真正地做到了公正, 個體法律行為所面臨的風險與收益到底是多大等等, 都不是可以拿“標尺”去精確測量的問題。 這時某個個體是否守法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周圍的環(huán)境, 他人如何判斷行為的恰當性就成了個體判斷守法的風險與收益以及規(guī)范正當性的重要知識來源, 或者說是一種低成本的信號機制。 而且規(guī)范本身是一種目的在于組織與規(guī)范社會的社會性現(xiàn)象, 他人如何評價規(guī)范或是否遵守規(guī)范很多情況下比自己的獨立判斷對于確立規(guī)范的正當性更重要。因此,為了能夠在集體或社會當中立足,從眾往往是“最好”的選擇。 美國就有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律師在為公司擬定合同時常常相互跟風選擇一些標準化格式條款, 這不僅能夠降低合同撰寫成本以及降低法律對待的不確定性,而且還有“網(wǎng)絡外部效應”,也即不同公司之間的兼容、溝通與協(xié)作。?個體的從眾行為能夠為自己提供安全與生存上的保證。就此而言,一項法律制度不論從實體角度看起來多么合理與正確, 并不必然在實踐中就會獲得該制度在條文上所要求的“應然性”,這種“應然性” 是否被個體接受, 仍然需要集體性環(huán)境的支持。 典型的就是官場,在一個大家都奉公守法、廉潔自好的環(huán)境中, 個體不僅能夠由此判斷腐敗的風險比較高, 而且對腐敗犯罪會有更強的羞恥感與罪惡感。但如果官場風氣敗壞,則可能向個別官員暗示其他官員都會腐敗, 因此收受賄賂時也更加不知廉恥、理直氣壯,因為其他人都這么做。 而一些實驗經(jīng)濟學的研究也能夠表明, 集體腐敗的心理成本低于個體腐敗, 集體環(huán)境下的腐敗率也比個體環(huán)境下的腐敗率更高。?其他官員的“榜樣”力量對此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且在復雜的官僚決策系統(tǒng)中, 由于決策與決策后果的時間與結構距離較為遙遠, 腐敗分子無法計算自己行為的倫理后果, 個體在集體性行為的影響下會無意而為地陷入到腐敗當中。?最終,受從眾心理與群體思維的驅(qū)使, 官員就可能改變合法秩序中的信念與行為,不自覺陷入到集體性腐敗當中。?而且最初清白的個體可能在一個集體性腐敗環(huán)境中還要接受同流合污的“反考驗”(counter-test),?因為腐敗分子的安全感與道德感需要集體環(huán)境的組織庇護與心理庇護。
當然, 個體的判斷也并非對守法性從眾沒有任何影響,如果規(guī)范更加符合個體偏好,那么對于規(guī)范性行為的從眾會更容易持續(xù), 從眾范圍會更加廣泛。?但守法在很多情況下都是一種負擔,并不必然符合個體的內(nèi)在偏好。 個體的偏好在面對復雜、抽象的法律制度時,往往也不清晰。因此,守法很多情況下不得不依賴于盲目性的從眾。
守法中的從眾現(xiàn)象還可能源自一種與法律實踐密切相關的規(guī)范性追求:公平感。公平感在集體生活中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 他人的所得與所失往往成為自己行為正當性的重要衡量標準。 很多時候,重要的不是自己的所得所失,而是和他人相比較自己的得失是多還是少, 正如孔子所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公平感在法律實踐中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因為公平感可以擱置實質(zhì)性爭議。特別是守法可能會產(chǎn)生短期或長期的成本的情況下,只有當所有人公平承擔這一成本,才能激勵人們遵守一項可能使其得不償失的法律。 在公平感的驅(qū)使下,人們?yōu)榱俗非蠛退说恼R劃一,就可能盲從他人的行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人們是否守法不是因為法律本身是否合理, 而是其他人是否會平等守法。
公平感也是源自人類集體生活的相互協(xié)作需要。法律所提供的服務作為一種“集體物品”,其供給需要大多數(shù)人能夠平等遵守, 由此才能實現(xiàn)協(xié)作的成功。公平感不僅有助于確立規(guī)范的正當性,而且也有利于集體性協(xié)作的成功。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從眾心理可以為“集體物品”的供給行為提供重要支持, 因為人們往往會根據(jù)相關或不相關他人對“集體物品”的貢獻大小來決定自己愿意承擔的貢獻大小。?一項法律是否值得遵守,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就是個體是否認為或期待其他人也會平等遵守。而另一方面,守法很多情況下都處于一種需要集體協(xié)作而不是孤立的環(huán)境中,集體成員之間需要相互依賴與相互配合。例如,為避免交通事故, 道路上大部分汽車都必須遵守交通規(guī)則;為防止市場競爭中一方占據(jù)不正當優(yōu)勢,競爭對手之間需要同等遵守競爭規(guī)則,等等。集體行動若想成功, 就有必要建立對他人都會公平合作的“普遍信任”:只有當我們相信他人都會合作的時候,我們才愿意合作。?如果守法帶來的成本和收益不是非常清晰,理性計算就很難奏效,而公平感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從眾行為, 在一定程度上就讓個人“擱置”對于守法的成本收益計算,而以對他人是否都在平等守法的認知或期待作為自己行為的參照。在集體性環(huán)境中,人們是否自覺承擔自己的那一份法律義務, 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對他人是否平等承擔義務的期待與信任, 即使這種合作并沒有實質(zhì)性利益與懲罰的激勵。?公平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為了實現(xiàn)公平,我們可能寧愿犧牲本來可獲得的好處。?公平感對于集體的協(xié)作是極為重要的, 在充滿公平感的集體氛圍當中, 由于集體成員能夠建立對他人平等守法(或違法)的期待,相信其他人能夠共擔守法的成本或違法的風險, 由此可以假定大家會為了長遠的共同利益(也可能是非法的),而不必計較當下個人的成本、收益或風險。
西方學者關于納稅動機的社會心理學研究就能夠證明上述觀點。納稅行為中的少繳稅、多享受公共服務的“搭便車”現(xiàn)象很難被完全消除。 而公平感及其引發(fā)的從眾行為非常有利于促進依法納稅。拉沃伊通過總結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對他人是否履行納稅義務的認知對于公民是否自覺納稅有著強烈的影響,當公民認為他人都在依法納稅時,他們也會依法納稅,當公民認為其他人沒有這么做時,就會通過不合作來予以回應。?另外,還有一些西方學者的問卷調(diào)查研究也能夠表明, 這種對他人誠信的普遍信任對稅基范圍非常廣泛而又更容易避稅的稅種來說尤其重要。?有些稅種的征稅法律懲罰的可能性很低, 這時人們是否自覺依法納稅就基本取決于對他人是否也同等依法納稅的期待與信任。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在難以對依法納稅所得的收益與回報以及偷稅漏稅的法律制裁風險進行理性計算的情況下,這種“相信”人人依法平等納稅的公平感就能促進這一類納稅行為。 如果不能保證這種公平感,就會導致這樣的反應:當我相信其他人都在偷稅漏稅, 為什么我還要依法納稅??人們會以欺騙回應欺騙, 以誠實回應誠實。
盡管法律秩序需要集體性守法行為的支持,但由于現(xiàn)代法律制度很難建立在理性共識的基礎上,那么從眾心理與行為當中所內(nèi)含的“盲從”對于確立法律秩序的正當性來說就尤其重要。 也正由于此, 負面的從眾心理與行為也完全有可能顛覆合法社會秩序的正當性。
基于社會契約論傳統(tǒng), 現(xiàn)代政治學理論與憲法學理論一般將法律制度的正當性建立在社會共識的基礎上。共識理論仍然是一種理性主義理論,其假定公民具備理性參與政治與法律運作并達成社會共識的能力。 但由于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復雜性與抽象性, 人們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失去了理性認知法律的能力, 而法律決定的正當性也不可能建立在每個人心悅誠服的理性認同基礎上。因此,共識理論無法完全解釋現(xiàn)代法律秩序的正當性。 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 即使法律對個體公民是不利的或不符合社會共識的, 如何還能說服他們?nèi)フJ同與遵守。 盧曼認為, 由于法律決定可能會使很多人失望, 法律秩序的合法性只能建立在“對接受的假定”之上,這意味著:每一個人都規(guī)范性期望著所有受到?jīng)Q定影響的人都會認知性地去適應通過約束性決定產(chǎn)生的規(guī)范。?簡而言之,正當性就是指對每個人信任他人接受可能對自己不利的法律決定的普遍假定,這就類似于剛才前面提到的“對信任的信任”,也即從眾心理。 盧曼的觀點也類似于克羅松所謂的“虛假共識效應”(false consensus effect):很多人其實沒有什么主見,只是相信他人所贊同的或所做的。?即使沒有共識,現(xiàn)實當中的人也必須要不斷地對是否需要與法律進行合作做出決定。 那么決定的正當性就不在于每個人都能實現(xiàn)意見上的一致或得到滿意的結果, 而在于每個人都能夠相信他人會接受意見不一致或不滿意的法律決定。 這種假定與互信僅僅涉及到期待的簡化,抽離了對實質(zhì)性觀點的考慮,有利于我們在一個多元化的世界實現(xiàn)與陌生人的合作。 現(xiàn)代法律秩序的正當性邏輯在一定程度上也擱置了對于實質(zhì)性觀點的考慮, 因為其包含了極為強烈的公平要求與從眾機制: 我們之所以接受某項不滿意的法律決定, 只是因為我們相信其他人在遇到這種法律決定時也會去遵守。 這對于法律決定正當化的意義就在于, 對他人遵守不利法律決定的信任與盲從可以規(guī)避獲得理性認同與達成社會共識的困難。
從眾的正當性效果并不僅僅源自純粹外來的信息性壓力與規(guī)范性壓力, 其還源自從眾者對盲從行為的“合理化”。?也即只要人人都愿意去做的事情, 即便對于在剛開始還和群體意見不一致的個體,也會逐漸地懷疑自己最初的看法。與之前謝里夫?qū)δ:榫跋聫谋娦袨榈难芯坎煌?在社會心理學家阿什所做的關于從眾行為的著名研究中, 實驗對象即使在單獨判斷時對正確判斷堅信不疑, 但如果其他多數(shù)人都做出一致性的錯誤判斷,該實驗對象也極容易被困擾,從而做出跟隨他人錯誤判斷的行為。?這一點在集體腐敗現(xiàn)象中也是如此, 集體環(huán)境對于腐敗的制度化與合理化以及對于成員的同化,能夠使得腐敗行為變得“理所當然”,集體組織成員會通過種種自我欺騙、自我辯解、自我說服的方式來否定自己行為的腐敗性質(zhì)。?但正由于此,我們也可以依賴從眾來“合理化”不利的法律決定。多元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不可能僅僅依賴于共識,也需要依賴純粹的期望,通過建立對他人都會遵守不利法律決定的期待與信任,能夠大大減少法律決定正當化的負擔。 法律秩序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人們的“盲從”,沒有這種盲從,已經(jīng)不可能被個體理性認知的法律秩序也很難通過理性的方式建立起來, 法律秩序的合理性很多情況下也經(jīng)不起個體的理性反思。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現(xiàn)代法律制度即便是一個高度理性化的系統(tǒng),但其運作也不能完全建立在個體的理性的基礎上,其恰恰需要非理性心理的支撐。
從眾盡管可以為合法社會秩序提供支持,但集體性的違法行為也完全可能成為人們從眾的對象。 周圍環(huán)境中的負面行為可能借著從眾心理顛覆人們對合法秩序的既定認知與遵守。 在法律領域, 從眾心理與行為不僅可能弱化法律所要求的規(guī)范正當意識, 也可能使人們漠視客觀的法律制裁風險,從而實施一些極為魯莽的違法行為。有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一個生活于犯罪多發(fā)社區(qū)的人,會認為犯罪有著更大的社會與道德可接受性。?不僅如此, 從眾心理還可能導致人們從事一些對自己明顯有害或愚蠢的違法行為。?最能體現(xiàn)從眾心理對于法律秩序顛覆性效果的就是各種群體性事件與暴力抗法事件。?他人的集體抗法行為既是我們判斷“法不責眾”的信息來源,也可能成為判斷規(guī)范正當性的來源。
從眾對正式規(guī)范的顛覆性效果在內(nèi)部信任感很強的小集體內(nèi)往往非常明顯。 小型集體內(nèi)部通過長期互動所形成的信任會非常堅固, 其通過從眾心理與行為會強烈地影響到個體對于規(guī)范正當性的判斷。根據(jù)社會心理學的研究,在集體非常有凝聚力時,從眾行為就會大幅度地增加,關系越親近,從眾行為也越明顯。?而在信息匱乏的情況下,從眾往往使得人們非常短視, 僅僅以身邊可觀察的他人行為作為正當性標準。?集體內(nèi)部的關系越親密,信任感也就越強,個體受到其他集體成員的行為的影響也就越大, 但這也意味著更有可能與外界相脫節(jié)。 小型集體內(nèi)部的信任網(wǎng)絡往往成為規(guī)避法律制裁的信息與規(guī)范機制, 能夠為各種違法性的從眾行為提供心理與組織屏障。 中國古代王朝一直以來都嚴禁秘密結社就是這個道理,因為秘密結社不僅能夠提供成員之間的相互心理支持,凝聚更大的力量,而且其內(nèi)部的信任網(wǎng)絡與從眾行為也可能顛覆人們對于公開性規(guī)范的既定認知與判斷。歷史上很多農(nóng)民起義都是以某個民間宗教、會道門組織或會黨組織作為信任紐帶與動員機制,這些民間教門能夠“妖言惑眾”、“傷風敗化”,最終“黨與日多,則其心叵測”,成為顛覆正統(tǒng)價值觀、動員大規(guī)模造反的組織資源與信任機制。?秘密教門有時被稱為“邪教”,其能夠通過內(nèi)部有著極為強大凝聚力的信任網(wǎng)絡, 減少官府打壓與世俗社會歧視所產(chǎn)生的不安全感,強化“邪教”教義的正當性, 從而以從眾為機制在其內(nèi)部傳播迥異于正教的荒誕不羈的行為模式。
在現(xiàn)實當中, 內(nèi)部信任感比較強的集體也容易成為集體性犯罪的溫床, 如貴州松桃的“造槍村”、?福建安溪的電信“詐騙村”、?江西余干的“重金求子詐騙村”等,?同鄉(xiāng)關系構成了信任網(wǎng)絡,提供了從眾的信息來源與規(guī)范依據(jù), 對同事或同鄉(xiāng)的信任能夠激發(fā)風險極高的從眾行為。 如在福建安溪的電信“詐騙村”,同鄉(xiāng)之間的信任關系與相互之間的從眾心理與行為顛覆了村民的規(guī)范意識,使得他們不僅不以詐騙為恥,反而以沒有詐騙到錢財為恥。?犯罪能夠在鄉(xiāng)村熟人信任網(wǎng)絡中“自我合理化”,甚至沿著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犯罪的規(guī)模從最親近的家人擴展到親戚、同村人、同學與同事,?進而引發(fā)盲目性的從眾行為與集體性犯罪。
上文所述的從眾現(xiàn)象都是以一種最初的集體性行為模式與態(tài)度為前提。 從眾心理與行為是盲目性的,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設立一種正面的集體性行為模式與態(tài)度作為“表率”,然后讓人們?nèi)ツ7屡c從眾從而促進普遍守法呢? 這就涉及到從眾現(xiàn)象的事實源頭問題。 法律秩序中從眾的源頭也不可能只是理論上的規(guī)范或理念,還是一種事實,也即只有現(xiàn)實當中的很多人所遵循與持有的行為模式或行為態(tài)度才會成為從眾的源頭, 才能為其他個體的守法提供正當性支持與心理安全。 作為法律秩序從眾源頭的集體性行為模式或態(tài)度大部分情況下應當是作為既定的事實或至少是假定的既定事實被認知的。 從眾的事實源頭也極有可能是任意或偶然的, 也即不論何種原因只要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集體性的行為模式, 都有可能被人們不加反思地遵循。參照中國的情況,法律秩序中可以起到引導守法行為的從眾事實源頭大致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從制度起源的角度來看, 中國現(xiàn)代法律秩序中從眾的最早源頭應歸因于西方社會。 西方社會的法律秩序被認為是現(xiàn)代法治的“典范”,在現(xiàn)實當中對于中國社會的秩序建構與維護起到了重要的示范效應。按照社會心理學的理論,如果某一種群體越成功或越具有吸引力, 那么對該群體的從眾就會越明顯。?這一點對制度移植同樣也能成立。 如果說西方社會是一個有著強大吸引力的群體, 那么西方國家的制度模式對于非西方國家來說也構成了值得從眾與模仿的一種事實源頭。 西方的科技更為發(fā)達、生活水平更為富裕、國民素質(zhì)更高,這些和法律制度并無必然聯(lián)系的社會因素,同樣也會成為增強西方法律制度對于中國的吸引力的因素。很顯然,那些科技與經(jīng)濟都不發(fā)達的發(fā)展中國家,如印度、巴西、墨西哥,即使其某項制度適合中國,我們也很少去認真研究與模仿。 因此,在從眾心理的驅(qū)使下, 這種對西方的模仿很多情況下必然是盲目與非理性的。 我們實際上并沒有在對西方制度于中國的利弊進行清晰認知的情況下,就盲目地將西方的制度移植過來。即便對于專業(yè)的學者, 他們對于西方制度模式與法律實踐都可能會陷入這種盲目而又狂熱的模仿之中, 正如有學者所總結的:中國法學仍然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學術圖景,并呈現(xiàn)出“理論法學研究美國化,部門法學研究德國化”的現(xiàn)狀。?因此,我國的很多法律移植可能是非常膚淺的。實際上,世界上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對于西方憲政制度的移植都是失敗的,真正成功建立憲政國家的只有二十多個,而且多數(shù)集中于歐洲,?但這似乎并不妨礙中國人對于西方制度模式的盲目從眾與熱情。
我們中國人都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之類的老話,其背后都內(nèi)含了從眾心理。 社會優(yōu)勢群體,如掌握權力的官員,或社會地位、聲望、關系資源或財富占據(jù)優(yōu)勢的富人或名人,他們守法與否, 是法律秩序中從眾心理或公平感的最重要事實源頭, 而不論他們的行為或態(tài)度實際上是對是錯。 這實際上也顛覆了我們關于規(guī)范與事實的傳統(tǒng)劃分, 因為事實本身就有著強大的規(guī)范性力量。 通過在事實上首先確立可以被多數(shù)公民“盲從”的既定行為模式或行為態(tài)度,也能夠強化人們的規(guī)范性態(tài)度。 特別對于那些施加個人負擔的法律,社會優(yōu)勢群體的守法就極具象征性意義,其能夠向公眾傳達一種合理、公平的強烈信號,使得人們即使無法辨明法律的長遠利害, 也能夠假定法律是應予以遵守的。
在社會優(yōu)勢群體當中, 立法者與執(zhí)法者的帶頭守法對于樹立法律的正當性尤其重要。 如果人們不相信政府官員也會遵紀守法與廉潔奉公,那么法律的正當性就會大打折扣。 有些經(jīng)驗調(diào)查表明,政府官員不守法或腐敗,導致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 都會增加公民對他人普遍不守法的主觀認知與感受,減少自己守法的意愿。政府官員的平等守法具有一種特殊的正當化效果, 其能夠使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擱置”對于個人利害得失與法律本身的合理性的考慮。其他在資源、聲望或關系上有比較優(yōu)勢的社會群體,如富人、知名人士、明星等,是否被認為平等守法也極為重要。如果這一類人有逍遙法外的特權, 則會嚴重破壞公眾的公平感以及法律在社會認知中的正當性。 如果社會優(yōu)勢群體沒有受到平等的法律制裁, 必然使公眾喪失對于他人是否平等守法的信心, 因為社會優(yōu)勢群體相比于普通百姓更容易通過賄賂或關系來影響法律決定的公正性。總之,重要的往往不是法律本身是否合理, 而是社會優(yōu)勢群體是否同等守法并被同等執(zhí)法。如果民眾對此存在不信任,會導致其無須去認真考察法律的內(nèi)在合理性, 也會認為自己無遵守法律的必要性。對于偷稅漏稅者來說,他們會很自然地認為:“那些貪官動輒貪污幾千萬,我少繳點稅算什么? ”本來對于公共服務必不可少的依法納稅,就可能完全失去了社會正當性。
雖然民眾很多情況下非常在意他人的行為與態(tài)度, 但由于信息匱乏其并不能確切地了解到這一點, 這時就需要通過認知成本較低的信號來傳達這方面的信息,而民主立法就有這方面的功能。在很多情況下, 法律是傳達相關信息的一種信號機制,或者說,法律有一種“表達性效果”。通過民主方式制定出來的法律, 能夠成為表達多數(shù)人潛在的規(guī)范性態(tài)度的一種信號,其能夠向人們發(fā)出指示,表明多數(shù)人所贊成或反對的行為是什么,這也有利于激勵守法性的從眾行為。 而且小范圍的民主立法比大范圍的民主立法所產(chǎn)生的從眾效果更明顯, 地方性法令比全國性立法所傳達的多數(shù)人態(tài)度更值得關注。如果法律是由一個關系比較密切或地理上相近的群體所制定的, 法律就能夠更為鮮明地反映該群體中多數(shù)人的規(guī)范性態(tài)度,并能對其他成員施加一定的壓力,個別成員會非常在意群體其他成員的態(tài)度。 但根據(jù)前面的理論,我們可以推斷,隨著群體規(guī)模的增大以及關系與地理上的疏遠,從眾壓力就變得不再顯著。在一個大型國家, 中央層面法律背后的意義對于小型的熟人群體來說會變得相當?shù)哪吧?法律的這種信號作用就變得不明顯了, 陌生他人的行為對自己的規(guī)范性壓力以及自己對陌生他人行為的依賴都會小很多。因此,基層的小范圍民主更有利于對守法行為施加從眾壓力, 但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大型國家而言,還需要更強烈的能夠反映多數(shù)人行為選擇的信號機制,這就是公平而又嚴格的法律制裁。
在大型國家的法律秩序中, 作為個人是不可能知道其他多數(shù)陌生人的行為模式與態(tài)度的,我們必須能夠找到一種強有力的信號機制傳達這方面的相對可靠的信息。 這就需要公平而又嚴格的法律制裁,特別是暴力制裁。
由于法律實施的巨大成本, 法律不可能完全依賴于制裁得到貫徹。但法律制裁在這里主要不是作為一種強制機制而是一種信號機制發(fā)揮作用的, 也即法律制裁本身是一種傳達其他人都會服從法律的信號。社會心理學認為,負面信息作為危機信息比正面信息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和引起警覺。這也意味著制裁比獎勵有著更強烈的“表達性效果”。法律制裁作為傳達多數(shù)人守法選擇的信號意義遠比法律所提供的各種潛在好處要確定得多,也更加容易認知。在法律所提供的好處往往不能被理性認知的情況下, 只有通過公平而又嚴格的法律制裁才能讓民眾相信不僅自己會服從法律制裁,其他人也能理解并服從法律制裁。
暴力制裁對這種相互信任的形成尤其重要。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 暴力是一種純粹的行動機制,其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暴力的實施效果僅僅以力量優(yōu)勢為前提, 不依賴于特殊的社會結構,如等級秩序、角色語境、群體身份、信息分配以及價值判斷等。暴力能將遭受暴力的人簡化到“肉體”的特征當中,心理暴力也可以被視為物理暴力的肉體效果在心理上的再現(xiàn)。對肉體的侵害、控制或威脅,能夠超越特殊社會結構條件的束縛,激發(fā)人皆有之的生理與心理反應。由于人皆有“肉體”, 暴力因此幾乎在任何情境中以及針對任何人時都能夠達到相同或類似的震懾效果。 無論是何種身份與文化背景的人, 都會在心理上深切地感受到暴力強制、失去人身自由以及死亡所帶來的恐懼與威脅。 暴力因此具備了獨一無二的信號價值,其能夠超越多元化的社會語境,向所有人傳達一種高度普遍化的信息。 我們因此也能夠相信大多數(shù)人都會理解并服從法律所施加的暴力制裁,并由此促進普遍守法。暴力制裁由此可以作為一種普遍的守法動機,提供一種廣泛的安全保障,并大大擴展人們的行動鏈條與相互依賴, 促進法律與規(guī)范的持久控制。
由于暴力的這些特性, 法律中的暴力制裁如果能夠被公平、嚴格地實施,就能夠建立對他人都會平等守法的普遍信任, 進而在從眾心理的驅(qū)使下,建立守法的正當性。暴力制裁之外的其他法律制裁方式也有類似的效果, 但由于存在結構依賴性,如罰款對于個人財富的依賴,剝奪政治權利對于表達能力的依賴,開除公職對于職位的依賴等,其心理震懾效果的普遍性程度都不及暴力制裁。無論何種法律制裁, 要實現(xiàn)對他人都會平等守法的信任與期待,必須達到這樣的社會效果:能夠使人們相信多數(shù)其他人也會理解并服從法律制裁。但如果制裁不僅欠平等,而且力度也不均,那么不僅會使得人們對法律沒有信心, 而且也會對其他人是否會平等守法缺乏信心, 這最終就可能導致人們對于自己是否應當守法產(chǎn)生疑慮。
上述四個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中國法律秩序中從眾心理與行為的事實性源頭, 有利于促進人們的普遍守法。無論上述何種源頭,不論其合理與否,只要形成了某種現(xiàn)實的法律秩序,都可能被人們不加反思地遵從。
本文的觀點似乎違反我們的理論直覺, 現(xiàn)代法律制度一直被當成一種理性化的秩序, 但其被人們所普遍接受卻可能不是一個理性認知的過程,而是一個盲目從眾的過程。法律秩序從眾的事實源頭也并不必然就是合理的, 其形成可能是一個帶有偶然性與強制性的過程。 在法學理論當中我們強調(diào)得更多的是法律要符合程序正義、道德規(guī)范或人民需求,這些正當性來源固然重要,但如果沒有在事實上對多數(shù)人集體行為模式或觀念的認知或假定, 這些正當性來源在實踐當中就很難獲得正當性。通過本文的論述,我們也能夠推導出一個結論:事實也是守法正當性的一個重要證明。法學理論中長久以來對規(guī)范與事實進行的區(qū)分,證成了事實也是一種重要的規(guī)范性力量。 很少有人在規(guī)范或價值層面上否定公民有遵紀守法的義務,但現(xiàn)實當中一旦涉及到具體的事務,真正決定人們行為的就不是上述“高大上” 的規(guī)范或價值了, 而是對其他人在事實上的行為模式與觀念的期待。
注釋:
①李柏楊:《情感,不再無處安放——法律與情感研究發(fā)展綜述》,《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6年第5 期。
②這方面的文獻眾多,如馬長山:《從主人意識走向公民意識: 兼論法治條件下的角色意識轉型》,《法律科學》1997年第5 期; 謝曉堯:《守法芻議》,《現(xiàn)代法學》1997年第5 期;李雙元、蔣新苗、蔣茂凝:《中國法律理念的現(xiàn)代化》,《法學研究》1997年第3 期;陳和芳:《守法行為的經(jīng)濟學解釋》,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劉旺洪:《論法律意識現(xiàn)代化的動力》,《法學家》2002年第2 期; 蘇力:《法律如何信仰》,載許章潤等著:《法律信仰——中國語境及其意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 頁;馮仕政:《法社會學:法律服從與法律正義》,《江海學刊》2003年第4 期;丁以升、李清春:《公民為什么守法(下)》,《法學評論》2004年第1 期;游勸榮:《守法的成本及其控制》,《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6年第5 期;郭星華、王平:《中國農(nóng)村的糾紛與解決途徑》,《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2 期;楊清望:《論法律服從的產(chǎn)生機制及其實現(xiàn)途徑》,《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2 期; 姚建宗:《中國語境中的法律實踐概念》,《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6 期;汪雄:《守法義務與理由給予》,《法哲學與法社會學論叢》2014年 第1 期;李娜:《守法作為一種個體選擇》,《思想戰(zhàn)線》2015年第6 期。
③參見[美]理查德·波斯納:《超越法律》,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74 頁;也可參見鄭也夫、彭泗清等著:《中國社會中的信任》, 中國城市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 頁。
④參見[德]尼克拉斯·盧曼:《法社會學》,賓凱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303 頁。
⑤參見[美]曼瑟爾·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2~13 頁。
⑥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 版,第99~100 頁。
⑦See Paul A.M.Van Lange , Jeff Joireman & Craig D.Parks, The Psychology of Social Dilemmas: A review,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 Vol.120,Issue 2, March 2013, p.125-141.這種情況在納稅與公共產(chǎn)品供應之間的關系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See Katharina Gangl, Eva Hofmann & Erich Kirchler, Tax authorities’ interaction with taxpayers: A conception of compliance in social dilemmas by power and trust, New Ideas in Psychology,Vol.37, February 2015, p.13-23.
⑧參見郭忠:《守法風險與守法信任》,《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10 期。
⑨參見王立峰、潘博:《“法不責眾”的博弈心理與法治對策》,《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年第3 期。
⑩參見郭景萍:《法律情感邏輯形成、運行與功能的三維機制》,《社會科學研究》2013年第1 期; 趙雷:《熱案、民眾情感與民眾法》,《法律科學》2015年第2 期;陳柏峰:《偏執(zhí)型上訪及其治理機制》,《思想戰(zhàn)線》2015年第5 期;王凌皞、葛巖、秦裕林:《多學科視角下的守法行為研究——兼論自動守法中高效認知界面優(yōu)化》,《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8 期;廖奕:《面向美好生活的糾紛解決——一種“法律與情感”的研究框架》,《法學》2019年第6 期;成凡:《法律認知與法律原則:情感、效率與公平》,《交大法學》2020年第1 期,等等。
?See Niklas Luhmann, Trust and Power, translated by Howard Davis, John Raffan and Kathryn Rooney, John Willey & Sons Ltd,1979, p.66-70.
?參見[美]斯蒂芬·沃切爾:《社會心理學》,金盛華等譯,江蘇教育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421 頁。
?請參見謝里夫早期的經(jīng)典研究,See Muzafer Sherif,An Experimental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Attitudes, Sociometry, Vol.1, No.1/2, 1937, p.90-98.
?參見[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戴光年譯,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 頁。
?參見[美] Timothy D.Wilson, Robin M.Akert:《社會心理學》,侯玉波等譯,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5年版,第204頁。
???參見[美]R.A.巴倫,D.伯恩:《社會心理學(下)》,黃敏兒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69~461、456~458、453 頁。
?盡管孫斯坦討論的是信息傳播中的從眾現(xiàn)象,但也完全適用于公眾行為中的從眾現(xiàn)象,參見[美]卡斯·R.孫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chǎn)信息》,畢競悅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99~104 頁。
?See Marcel Kahan and Michael Klausner, Path Dependence in Corporate Contracting: Increasing Returns,Herd Behavior and Cognitive Biases, 74 Washington University Law Quarterly, Vol.74, Issue 2 1996, p.350-353.
?參見雷震:《集體與個體腐敗行為研究》,《經(jīng)濟研究》2013年第4 期。
?參見薛剛:《“涉入”與“知情”:集體腐敗道路上分離的兩點》,《政治學研究》2010年第1 期。
?參見張鵬:《我國公務員集體腐敗問題研究》,《政治學研究》2011年第5 期。
?See Niklas Luhmann, Trust and Power, translated by Howard Davis, John Raffan and Kathryn Rooney, John Willey & Sons Ltd,1979, p.44.“反考驗”也非常類似于水滸當中林沖要入伙梁山所要繳納的“投名狀”,由此來證明自己加入的決心。
?See B.Douglas Bernheim, A Theory of Conformity,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102, No.5(Oct., 1994),p.841-877.
?See Nicholas Bardsley and Rupert Sausgrube, Conformity and Reciprocity in Public Good Provision, Journal of Economic Psychology, Vol.26, No.5 (Aug., 2005), p.664-681.
?See Kim Mannemar Sonderskov, Different Goods,Differents: Exploring the Effects of Generalized Social Trust in Large-N Collective Action, Public Choice, Vol.140, No 1/2(Jul., 2009), p.145-160.
?See Dan M.Kahan, The Logic of Reciprocity: Trust,Collective action,and Law,Michigan Law Review,Vol.102,No.1(Oct., 2003), p.71-103.
?對此, 可參考一些實驗經(jīng)濟學的研究結論, 參見[美]塞繆爾·鮑爾斯、赫伯特·金迪斯:《合作的物種》,張弘譯,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第34~37 頁;Ernst Fehr and Simon G?chter, Cooperation and Punishment in Public Goods Experiments, Working Paper No.10, Institute for Empirical Research in Economics, University of Zurich,1999, p.28-29.
?See Richard Lavoie, Cultivating A Compliance Culture: An Alternative Approach For Addressing The Tax Gap,University of Akron Legal Studies Research Paper, No.08-05, September 1, 2008, p.24-25.
?See Benno Torgler and Friedrich Schneider, Attitudes towards paying taxes in Austria: an empirical analysis, Empirica,Vol.32,No.2,Jun., 2005, p.231-250; Henrik Hammar, Sverker C.Jagers and Katarina Nordblom, Perceived tax evasion and the importance of trust, The 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 Vol.38, Issue.2, Mar., 2009, p.238-245.
?See Richard Lavoie, Cultivating A Compliance Culture: An Alternative Approach For Addressing The Tax Gap,University of Akron Legal Studies Research Paper, No.08-05, September 1, 2008, p.24.
?參見[德]尼克拉斯·盧曼:《法社會學》,賓凱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311~314 頁。
?Rachel T.A.Croson, Thinking Like a Game Theorist: Factors Affecting the Frequency of Equilibrium Play,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Organization,Vol.41,2010,p.299-314.
?See Solomon E.Asch, Studies of independence and conformity: A minority of one against a unanimous majority,Psychol Monographs: General and Applied, Vol.70, No.9,1956, p.24; Roger Buehler and Dale Griffin, Change-ofmeaning effects in conformity and dissent: Observing construal processes over tim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67, No.6, 1994, p.984-996.
?See Solomon E.Asch, Studies of independence and conformity: A minority of one against a unanimous majority,Psychol Monographs: General and Applied, Vol.70, No.9,1956, p.6-12,27-28.
?See Blake E.Ashforth and Vikas Anand, The normalization of corruption in organizations, Research in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Vol.25, 2003, p.1-52.
?See Kahan, D.M, Social Influence, Social Meaning,and Deterrence, Virginia Law Review, Vol.83, No,2, 1997,p.349-395.
?參見[美]凱斯·R.孫斯坦:《風險與理性》,師帥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8 頁。
?相關現(xiàn)象的研究,請參見于建嶸:《自媒體時代公眾參與的困境與破解路徑——以2012年重大群體性事件為例》,《上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 期。
?請參見關于這方面的兩個經(jīng)典研究,See Bibb Latané and Todd L'Herrou, Spatial Clustering in the Conformity Game: Dynamic Social Impact in Electronic Group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 Vol.70, No.6, 1996,p.1218 -1230; Christian S Crandall, Social Contagion of Binge Eat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Vol.55, No.4, Oct., 1988, p.588-598.
?關于這一點的經(jīng)驗研究, 請參見:Bo?a?han ?elen and Shachar Kariv, An Experimental Test of Observational Learning under Imperfect Information, Economic Theory,Vol.26, No.3, Oct., 2005, p.677-699.
?參見曹新宇、宋軍、鮑齊:《中國秘密結社第三卷:清代教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310 頁。
?參見劉健、秦亞洲、張琴:《“造槍村”警醒貧困地區(qū)路徑選擇》,《瞭望新聞周刊》2006年第22 期。
?吳鐸思:《“詐騙之鄉(xiāng)”的“前世今生”》,載《工人日報》2016年9月18日,第002 版。
?蔡長春、李豪:《江西余干重金求子詐騙村覆滅》,載《法制日報》2016年10月12日,第003 版。
?參見谷岳飛:《徐玉玉案背后:安溪電信詐騙屢禁不絕》,載《新京報》2016年9月1日,第A01 版。
?參見吳魯平、簡臻銳:《農(nóng)村青年電信詐騙行為的產(chǎn)生、延續(xù)與斷裂》,《青年研究》2014年第1 期。
?參見凌斌:《中國法學時局圖》,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3 頁。
?參見[美]巴里·溫加斯特:《發(fā)展中國家為什么如此抵制法治》,黃少卿譯,載《比較》第47 輯,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