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少華,喬全生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語言科學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119)
19世紀以來,歷史比較語言學對語言學發(fā)展作出了重大功績。這一切都歸功于歷史比較法的使用。歷史比較法通過比較兩種、幾種方言或親屬語言的差別,找出相互間的語音對應關系,然后擬測或重建它們的共同源頭——原始形式[1]80。換句話說,就是歷史比較法比較適用于構擬比較單一、規(guī)則式音變的原始母語。那么,不規(guī)則式音變應如何解釋,除卻不規(guī)則式的音變,在漢語方言中的一字多音情況又應如何解釋,這就構成了新的問題。譬如說山西聞喜方言的疊置式音變[2]43,以宕攝的“糠”和果攝的“科”為例,在構擬原始母語時,我們應該以“糠”字的哪一讀音與“科”字比較?這就使得一些學者對同一母語分化的譜系樹模式提出了質疑,他們認為這一模式在印歐語基礎上形成,并不完全適用于漢語研究,他們開始逐步沖破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桎梏,從漢語史角度思考漢語方言的橫向傳遞和接觸,并且開始借鑒西方層次理論(Substratum Theory)。
在西方層次理論中,關于“層”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利用“層”來解釋一個“語言區(qū)域”的形成;另一個是利用“層”來解釋語言的變化[3]13,但以Hock&Joseph為代表的美國歷史語言學家認為層次分析的解釋容易偏于假設,疏于實證,因此意義不大[4]229。幸運的是漢語方言學者在引進這一理論之后,并沒有生搬硬套,而是結合漢語方言的特點,合理地進行了中國化探索與改造,但是解讀視角的不同,也在學界引發(fā)了不小爭議。2016年8月,在復旦大學舉行的第十三屆全國語言學暑期高級講習班上,陳忠敏、莊初升、陶寰三位教授就對歷史層次理論進行了深入探討。這次探討聚焦于層次的定義、文白異讀與語音層次的關系、自然音變與接觸激發(fā)的變異之間的差異等問題[5]1-26。本文梳理學者們從不同視角觀照的語音層次問題,有助于人們了解語音層次理論及其相關問題,并重構漢語方言研究中語音層次理論的話語體系。
目前,學界主要有三種觀點:一種認為層次(文白讀)是不同語言(方言)系統(tǒng)的疊置,是語言接觸的產物,滯后音變、擴散音變等不屬于層次,如陳忠敏[6-8]、王洪君[2][9-11]、丁邦新[11-12]等(文白同源論);另一種認為由語言自身演變造成的詞匯擴散音變和滯后音變也是層次,可稱為同源層次或內部音變造成的層次,如鄭張尚芳[13]、王福堂[14-16]、潘悟云[17]等(文白異源論);第三種主張把同一個詞的異讀、系統(tǒng)的不一致均視為層次,如果沒有明顯的跡象就不要區(qū)分同源還是異源,如何大安[3]、侍建國[4]等(融合論)。由語言自身演變造成的滯后音變、擴散音變到底是不是層次?這是三種不同觀點爭議的焦點。這一問題的關鍵又在于如何看待“同一語詞的不同形式”“早先同音的不同語詞”。
如關于上海歌韻端系聲母后的兩種讀音:[-u]、[-a],陳忠敏[8]認為“拖、大”歌韻端系字韻母的這兩種情況構成語音層次關系;潘悟云[17]28則認為“拖”讀[tha]是歌韻的滯后層,即屬于詞匯擴散中語言內部音變的滯后音變。陳忠敏給我們的解釋是這兩個讀音存在多重交叉文白異讀,這個異讀在鄰近同類方言中有對應的層次,如拖[-a]白[-u]文丨大[-u]白[-a]文。 這與徐通鏘提到的“鴨”類詞有點相似[18]25-43,如鴨[a]文[ε]白丨貓[m]文[mε]白白讀ε分別對應了中古狎肴二韻,但二者又有一定的差異。主要在于:陳、潘文中的“拖”“大”字反映的是早先同音的語詞今音不同,而徐文反映的是不同古韻類今有相同的白讀。
何大安[3]認為在辨認層次時,不僅要看今同一個詞的異讀,還要注意早先同音的不同語詞,也即這兩種形式都可能是層次的問題,他以中古匣母侯韻字“喉[au]、猴[kau]、候[hau]”在今閩南語中的三種讀音為例,指出了今閩南語的三個層次。這一點同王福堂[15]1的觀點大致相同。不同的是王福堂進一步區(qū)分了同源、異源層次,他把因方言自身演變而構成的音類疊置稱為同源層次,而這一點,陳忠敏[8]則并不完全同意。陳忠敏以北京話中古歌韻見系聲母字“我”字舉例,指出“我”的韻母[-uo]盡管與同為歌韻的另一種讀音[-]不同,但由于“我”是常用的人稱代詞,屬于封閉類詞,且[-uo]和[-]是音變鏈中前后兩個階段,因此,“我”的韻母讀[-uo]是滯后性音變,[-uo]和[-]不構成層次;而吳語開化“樹”讀[-i]跟同為知照系虞韻的“注殊”讀[-u:]/[-y]就構成層次關系,原因在于吳語開化的這些字不是封閉類或高頻詞,且i/-u:/-y無法搭建前后的音變關系,同時這些字又構成同語素異讀,如“珠”[-i1]/[-u:1]/[y1]。
王洪君指出,“按照歷史語言學公認的定義,層次是指在一個共時語言系統(tǒng)中成系統(tǒng)地共存著的不同語言(或方言)來源的成分”,不包括以語音為條件自然演化的不同階段、以詞法為條件的字音變體差異、擴散式音變的新舊形式[19]。根據國際語言學界對層次的定義:層次指語言接觸造成的“本語成分與外語成分成規(guī)模的共存”[11],也即層次是語言接觸的產物。王福堂之所以把同源層次也“借用”到層次中來,主要是因為同源和異源之間之間的關聯并不清晰,這樣就很難判斷某層次到底是同源還是異源。陳忠敏欲將滯后音變、擴散音變從“語音層次”中分離出來,相比王福堂、潘悟云、侍建國等對層次的看法而言,雖略嫌“囿于一隅、執(zhí)于一端”,但這種理論與方法卻是科學的、具有突破性的,上述提到的上海歌韻端系的聲母、北京話“我”的韻母和吳語開化“樹”的分析也具有示范作用。
以上實例顯示,語音層次定義的矛盾點在于學者們總是從不同角度綜合考慮語音層次的理論問題。這些不同的看法,讓我們對如何鑒別層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但在對待具體問題上,卻又因人而異,眾說紛紜。主要原因在于語音層次理論在中國化探索過程中,衍生出很多相關概念。這些概念縱橫交錯,使得人們理解有所不同,從而與語音層次理論相混淆,概括而言,即在于如何理解與區(qū)分文白異讀、旁讀音、訓讀音、擴散式音變斷階等,并處理這些概念與語音層次之間的關聯。
丁邦新認為歷史層次基本上指文白異讀,一般認為白讀是白話音,文讀就是讀書音[13]。陳忠敏認為方言中的文白異讀是語音層次的反映,是相同的語素在同一系統(tǒng)中的差異,其中跟權威官話相同或相近的是文讀層,跟權威官話相異的則是白讀層[7]。王洪君指出一般的文白之異可能不是前后直接繼承的變化關系,而是“已經分化了的不同音系間的對應(即‘姐妹’關系),它的實質是來源不同、進入當地時間不同的兩個(或幾個)音韻層次在共時音系中的疊置[7]42。王福堂指出在分析層次時主要就是對字音的不同語音形式進行分類,確定文讀層和白讀層,文讀層一般從異方言借入,它會與本方言原有的音類構成疊置。同樣,與異方言借入的音類會和本方言原有的音類構成疊置一樣,方言自身演變也會構成音類疊置[15]4。這就會造成區(qū)分上的困難?!拔摹薄鞍住钡寞B置到底是自身演變還是異方言借入?這直接關乎到這個語詞的不同形式是語音層次還是內部音變。
王福堂指出同源層次中的新音類是舊音類音變的結果,是可以用音理來說明的,而異源層次中的借入音類和原有音類之間沒有演變和生成的關系,異方言演變快,則本方言音類為音鏈上的上環(huán),反之亦然,這就需要綜合考慮語音上和非語音的多種手段。簡而言之,王洪君對于一般文白異讀的觀點基本上對應于王福堂的異源層次,也即在共時音系中存在著本方言與異方言的疊置。如果均能如此,似乎所有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徐通鏘提出寧波方言中的“鴨”類詞,這類特殊的“文白異讀”又該如何解讀,即寧波方言中的“鴨”類詞到底是文白異讀、語音層次還是其他?似乎就又是一個新的問題。
侍建國[4]238認為,歷史層次與“文、白”并不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也不能將層次對應于“文、白”,如北京話的“文、白”異讀孰主孰賓,就糾纏不清,不如把文白異讀解釋為“層次又音”。比如李榮認為“北京話的文白異讀,文言音往往是本地的,白話音往往是從外地借來的?!惫⒄裆『孟喾矗J為:“北京話的白話音是本地固有的讀音層,讀書音是從外地借入的讀音層”[20]。王福堂也持相同看法,他的理由是“在北京話成為民族共同語的語音標準之前(清代中葉),北京自然也受到當時權威異方言的影響,借入的應該是讀書音,不是口語音”[15]。丁邦新從“本地固有的讀音層”出發(fā),指出北京話全部文讀是早期的白話音[13],針對這一點,喬全生[21]則提出了質疑,他根據相關文獻認為在元代時北京話的文白異讀(鐸韻)絕不會像現代北京話那么少,只不過是現代北京話(鐸韻)的白讀音已被文讀侵蝕,變得越來越少。
綜上所述,如果再單獨以文白異讀來反映語言疊置的層次問題,似乎略嫌不妥。文白異讀是漢語方言特有的社會標記,屬于社會文教方面的內容,漢語方言中的“異讀”現象似乎也并不是非“文”即“白”的關系,如果再將所有歷史層次都貼上非“文”即“白”的標簽,那么,漢語方言的文白異讀與語音層次、滯后音變、擴散音變就會出現混雜。因為經本地土語音系改造而后來進入的外地權威方言音韻層次往往會因地而宜,本地與權威也只是相對而言,何況有些音變的形成到底是語言結構系統(tǒng)內部的擴散式音變,還是接觸激發(fā)的變異,本身也存在爭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語音層次(或層次又音)是語言接觸的產物,是外來成分,自然應與語音演化相區(qū)分。一般的文白異讀是不同系統(tǒng)的疊置,屬于層次,但不能將語音層次等同于文白異讀,因為提及外來讀音時,恐怕不只有文讀音,還有旁讀音、訓讀音的概念,因此,最好用文、白標用以標注該語音層次的性質,
據游汝杰研究,旁讀音與文讀音并不完全相同,二者的形成雖然都是方言接觸的結果,但文讀音一般來自標準語,而旁讀音則來自外地話,如上海郊區(qū)金山話本來沒有舌面的[]聲母,但近年來因與上海市區(qū)話頻繁接觸,產生了新的[]聲母;再如溫州話的“卸”有兩讀,分別是[sei5]和[ia5],[ia5]音就來自上海話[22]。潘悟云[17]曾解釋過溫州話麻韻三等字“卸”讀[ia5]是因為:“溫州開埠以后,貨輪大多從上海過來,船主、船工多為上海人。溫州搬運工人上船搬運貨物的時候,上海人對他們說‘ia下來’,他們就學會了這個詞。溫州口語中平時不說‘卸’,這些工人也不知道上海人說的ia就是‘卸’字,不過ia這個詞很快就在搬運業(yè)傳開來了,溫州話中‘卸’也就多了這么一個異讀”。不過,潘悟云認為這個異讀是借詞造成的歷史層次,而不是旁讀音。
游汝杰主張將“旁讀音”與文讀音、白讀音并列,成為漢語方言字音三足鼎立的三個層次,這樣確有一定道理,原因有二:一是可以明確這個層次的來源,即是來自本土白話、標準語還是當地權威方言;二是可以明確這個層次的方言性質,有助于這個層次的時空定位。但是,如果這樣安排,又該如何處理借詞造成的歷史層次和旁讀音的關系?此外,上文所述,與外來層次相關的概念并不單一,比如下文提到的訓讀音該如何處理,也未得到說明。如果來自縣治、府治所在地區(qū)方言的“旁讀音”成批、成系統(tǒng)擴散,構成文白兩個系統(tǒng),又該如何區(qū)分?
比較潘悟云、游汝杰兩位的觀點,容易發(fā)現兩位除命名處理方式不同外,他們對旁讀音和由借詞造成歷史層次的觀點大同小異。相同點:兩位都指出旁讀音(借詞)都是來自外地方言,可能是個別零散的字音,也可能是成批、成系統(tǒng)產生的字音,當成批次、成系統(tǒng)的產生借詞后就會構成旁讀音(文讀系統(tǒng))。不同點:游汝杰認為旁讀音主要來自外地話,與來自標準語的文讀音相區(qū)分,而潘悟云認為借詞不僅會來自縣治、府治所在地區(qū)的權威(相對的權威)方言,也會來自普通話,比如上海話中日母最新派聲母讀[l-],就是因為北京日母念[-],在上海話中沒有這個音,所以就在借用過程中改造為了最為接近的[l-]。區(qū)別就在于這個外來讀音到底來自于哪里?標準語對方言使用者來說可能也是外地權威方言,另外,很多方言可能不僅會受到當地權威方言的影響,還會受到標準語的影響,因此這個文讀音和旁讀音似乎較難區(qū)分。
訓讀音與文白異讀、旁讀音不同,它是指“在方言里常借用某個字(或詞)的讀音,去讀另一個同義的字,被讀的字稱訓讀字,借讀的音稱訓讀音”[23]。張振興[24]、游汝杰指出,有的方言學著作把訓讀音當作白讀音,但實際上訓讀音是把本字的口語讀音當作訓讀字的白讀音,訓讀字皆有原字或本字與之對應,因此不能把訓讀音當作白讀音[22]。本字和訓讀字的不同讀音也不是文白異讀的關系,它們之間的關系只是字義相同或相近而已,但是,“訓讀音很容易搞亂方言的文白異讀系統(tǒng)”[24]。如張振興提到的漳平永福方言中“人”與“儂”讀音的例子,如不考慮與“人”音韻地位相同的臻開三真韻字在當地的文白異讀對應規(guī)律文[-in]白[-an],就很容易將[la?]視為訓讀字“人”的白讀,而不是訓讀音,那么也就調查不出[la?]的本字“儂”或“農”了;再比如游汝杰提到的在閩南方言中用“帆”字記錄“篷”這個詞,“帆”訓讀音為[pha?1],“帆”字中古音韻地位為奉母凡韻平聲字,如不了解“帆”字本音[huan2],很容易將[pha?1]視為“帆”的白讀音。
劉新中指出,從語言接觸的角度來看,訓讀是用自己已有詞語的語音來消化吸收書面語借詞的一種辦法;但是從本質上說它是借用現成的文字形式來記錄語言中的口語詞語的辦法[25]。這種現象可能在日語和漢語方言的閩語中較多。日語之所以較多是因為日語中的訓讀是一種系統(tǒng)而有意識的使用漢字的方法,而漢語方言中閩語較多是因為閩方言中文白異讀異常豐富,訓讀可以解決口語和書面語差異較大的這種矛盾。因此,在辨別語音層次的時候也不能忽視訓讀音的干擾,因為訓讀音與白讀音很可能從音理上得到合理的解釋。那么,最好的辦法恐怕就是將訓讀音作為借詞造成的歷史層次的一種,作為白讀音的變異,不過與借詞造成的歷史層次音義對應不同,訓讀只是借了音,按在了訓讀字(本地已有同義詞)的頭上,也即在借詞過程中沒有全借,只是借了音而已。
詞匯擴散理論是美籍華裔學者王士元于1969年在美國《語言》(Language)雜志上發(fā)表的《相互競爭的變化產生剩余》一文中提出來的。關于詞匯擴散理論,學界也多有論述,此處不贅。王洪君曾提過,“盡管區(qū)分單個音系自身音變和外來音系的疊加已成學界共識,但對于區(qū)分歷史上已中斷的擴散式音變和層次疊置,不少學者都持悲觀態(tài)度?!盵10]不過依然有諸多學者作出了大膽嘗試,如王福堂雖然認識到鑒別異方言語言成分和本方言原有語言成分較難,但仍以蘇州話果攝歌韻開口一等字韻母音值為例進行了辨別。蘇州話歌韻字韻母有[-u]、[-i]、[-?]三個語音形式,但文白的配合并不單純,如[15][16]49-50:
[-?] 他哪那
王洪君以吳語蟹攝開口一二等韻為例,明確指出擴散式音變與疊置層次在實際音變過程中會存有交叉[10],也即上文提到的旁讀音出現了成批次、成系統(tǒng)的擴散,與疊置式層次出現了混雜。當擴散式音變和疊置式層次都落在相同的古音類條件時,則層次疊置往往會成為擴散式音變的干擾因素,使得擴散式音變的擴散中斷,即斷階。擴散式音變如果順利完成,則會形成與連續(xù)式音變類似的結果,而如果擴散中斷,從共時來看就會和疊置式音變相似。那么,這時應該如何來區(qū)分疊置式層次和斷階呢?王洪君據此也給出了一些具體建議:(1)根據異讀字音的文白色彩和該語詞的時間;(2)比較音系中有平行關系的其他韻攝;(3)比較異讀在不同來源音類中的比例;(4)匹配音理和可能影響地方方言的權威方言的情況。與此同時,陳忠敏也對詞匯擴散與語音層次作了區(qū)分,不過,與王洪君區(qū)分斷階與疊置音變不同,陳忠敏認為詞匯擴散中的兩個經典例子:英語中的/u:/~/?/演變和潮州方言中古陽去聲調的演變,分別代表了語言內部型和語言接觸型兩種詞匯擴散,語言內部型擴散變異一般處在自然音變鏈中的前后兩個階段,具有漸變性,而語言接觸型詞匯擴散則屬于語音層次的范疇,具有突變性[8]。
從理論上看,詞匯擴散與語音層次的區(qū)分問題似乎得到了解決,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仍然有一些差異。如王洪君認為蘇州方言蟹攝開口一二等韻異讀(咍類讀[-E],皆泰類讀[-a])反映的是擴散式音變的中斷[10][19],而陳忠敏則認為蘇州話咍泰皆佳四韻E~ɑ異讀反映的是語音層次的問題[8]。筆者認為王洪君提到的擴散式音變的中斷不是擴散式音變,而是一個結果,這個結果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受到了北方層次的干擾,這里面既涉及到了語音的擴散傳播,又涉及到不同音系的疊置,即接觸激發(fā)的語音層次。正如王洪君所說,“早期吳語的‘咍’與“皆泰”并未合流,‘咍’的[-E]是本地舊讀,[-a]是本地新讀,新舊讀反映的是系統(tǒng)自發(fā)的、重韻一等B類并向二等的擴散式音變;而‘皆泰’的[-E]是源自北方的文讀,[-a]讀是源自本地的白讀,文白讀反映的是北方《中原音韻》之后的音系疊加到了吳語方言本地音系之上?!标愔颐粢矎腫-E]、[-ɑ]異讀的音值差異入手,觀察到蘇州話前中元音[-E]略過[-?]向后低元音[-ɑ]擴散,語音形式上并不接近,且該異讀不受蘇州話共時語音條件限制說明了這是語音層次的問題。那么,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即如何確定這里面的音值差異大小與有無演變繼承關系呢?喬全生曾提出一個方法,即依靠歷時文獻,將歷時層次的研究放在語音史研究的框架下去分析[21],比如丁邦新、王洪君爭論的蘇州方言止攝合口三等文白異讀的情況,喬全生就依歷史據文獻支持了王洪君的觀點,認為蘇州止攝合口三等的演變是*iuei>iu>y,而不是丁提出的uei>ui>y。通過梳理諸位的觀點,容易發(fā)現擴散式音變往往是音變在不同地域上的傳播,A地語音擴散傳播至B地必會導致A、B兩個音系的接觸疊置,在不同音系疊置過程中,產生演化與競爭,演化的部分音值差異較小,變化前后兩種形式具有繼承關系,與自然演變一致,這在歷史文獻中往往能找到依據,而競爭的部分則音值差異較大,構成明顯的語音層次,這一點往往缺乏歷史文獻依據。
文章綜述了語音層次在漢語方言研究中的爭議及其關聯問題。通過梳理,這些問題顯示出漢語方言音系的共時面貌往往不是由單一因素起作用,它往往是復雜的、綜合的,這就增加了層次辨別上的困難。一方面,不能把所有音變都歸為層次,因為那會忽略語音自身的漸變性音變,也會忽略漢語與世界上語音的共同演化類型;另一方面在無充分證據情況下,為某一漢語方言音變貿然定性,難免會有失偏頗。因為漢語方言的復雜性、綜合性決定了語音層次的性質屬性極難確定,需綜合考量。同時,由于漢語史觀的不同,不同學者在看待同一問題時,解讀視角也未必相同,這就更會使得一些問題更加撲朔迷離,比如麥耘就曾提出,不同的學術流派往往有自己的工作假設,歷史比較語言學家看到兩種語言有相似點的時候,往往首先想到它們之間有譜系關系,接觸語言學家則會傾向于用語言接觸來說明問題,語言演化論者最重視的則是語言演化的類型學規(guī)則[27]。
除此之外,這些爭議問題實際上證實了語音層次理論在漢語方言研究中的中國化探索與改造,而單一的語音層次理論也并不適用于漢語方言語音:上文提及的文白異讀、旁讀音、訓讀音、擴散斷階式音變都與語言接觸或外來語言密切相關,可以說又是語音層次的問題,但是在漢語方言學界習慣用文白異讀來區(qū)分語體色彩;用旁讀、訓讀音來標示語音的來源;用擴散式音變解讀語音的演變過程,顯然這些都是符合國情的,是經過改造后的語音層次理論范疇內的概念。當然,這些概念中的現象也并非所有都適合歸入語音層次理論,這需要嚴格鑒別該現象是否與語音接觸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