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安 張 力(.昭通學院人文學院,云南 昭通 657000;.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005)
人類生存于世,不能沒有家園,家園能帶給人精神上的歸宿感和安定感。對家園的渴望也就是對人間溫情的渴望,對一切美好、神圣之物的渴望,對皈依自己生命之根的渴望,故對家園的渴望乃是人類最真摯、最純凈、最樸素的情感之一。對于無數(shù)因各種原因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來說,故鄉(xiāng)就是永恒的精神家園。唐代詩人崔顥《黃鶴樓》中的詩句“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之所以膾炙人口,就在于它道出了千千萬萬異鄉(xiāng)漂泊者亙古不變的心聲。哲人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盵1]與常人相比,詩人們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尤其執(zhí)著。人類詩歌史上以懷鄉(xiāng)為主旨的名篇佳作浩如煙海;而素以云游天下、四海為家著稱的唐代偉大詩人李白在其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濃摯深沉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更證明了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是人類共有的情愫,即使一個平生最漂泊不定的游子也不例外。
一
關(guān)于李白的家世、籍貫及出生地,千百年來始終眾說紛紜,仿佛是永遠解不開的謎團。李白本人的詩文中不是完全沒提過自己的家世、籍貫與故鄉(xiāng),他曾說:“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上安州裴長史書》)、“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贈張相鎬二首》其二),并曾自稱“隴西布衣,流落楚漢”(《與韓荊州書》)。他也曾稱安西為鄉(xiāng)關(guān):“鄉(xiāng)關(guān)渺安西,流浪將何之”(《江西送友人之羅浮》),稱蜀地為故鄉(xiāng):“應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由于李白在詩文中談及自己的家世、祖籍,以及故鄉(xiāng)時大多語焉不詳,甚至前后不一,而各種史料中的相關(guān)記載不是過于簡略模糊,就是時常相互矛盾或可能存在文字錯訛,無形中給后人留下了歧異解讀的余地、穿鑿附會的可能乃至胡亂猜測的空間,所以直到今天諸多謎團依然未能完全解開。關(guān)于李白家世、籍貫的爭議由來已久,暫且勿論,就其出生地而言,現(xiàn)當代的學者們亦有蜀中說、西域說、碎葉說、條支說、長安說等不同觀點。在燦若群星的古代詩人中,像李白一樣僅出生地就如此難以確定者并不多見,或許這也是被稱為“謫仙人”的富于傳奇色彩的大詩人的神秘處之一吧。但不管生于蜀中還是碎葉或其他地方,李白在蜀地長大且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童年及青少年時代則毫無異議,故而蜀地乃是當之無愧的李白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是每一個人心靈中永恒的精神家園,于李白亦然。
從天性上說,李白又并非甘愿老死故鄉(xiāng)之人。如同被盛唐氣象激發(fā)出強烈用世精神的無數(shù)同時代士子一樣,青少年時代的李白即具有“濟蒼生”“安社稷”“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遠大理想,渴望如大鵬展翅一樣在政治上一展宏才。很顯然,要實現(xiàn)這一理想,唯有離開故鄉(xiāng)方才可能。因此,開元十三年,二十五歲的李白懷著四方之志,“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曾“南窮蒼梧,東涉溟?!保ā渡习仓菖衢L史書》),漫游全國各地,并“遍干諸侯,歷抵卿相”(《與韓荊州書》)。天寶初,在道士吳筠與玉真公主等友人的推薦下,李白受到了唐玄宗的征召。當接到征用詔書時,天真豪邁的李白曾“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以為大展宏圖的機會終于降臨了。來到長安之后,李白又被時任太子賓客的詩人賀知章譽為“謫仙人”,且“言于玄宗”,遂被玄宗下詔供奉翰林。但李白狂放傲岸,正直敢言,平交王侯,恥于摧眉折腰、諂媚逢迎的個性,注定了他與官場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入翰林院沒多久就遭受了激烈的排擠,“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李陽冰《草堂集序》)李白對此的描述是:“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最后李白只得主動“懇求還山”,而認為李白“非廊廟器”的唐玄宗順水推舟將他賜金放還了。從此李白再度漂泊不定,蹤跡遍布梁宋、齊魯、燕趙及吳越一帶。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白曾在救國家拯黎民之熱情的驅(qū)動下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卻在無意中被卷入皇室內(nèi)訌。李璘敗死后李白也受到連累,被以“附逆”罪名入獄并長流夜郎,途中遇赦。晚年的李白漂泊于長江中下游一帶,最后病故于安徽當涂。
盡管從總體上看,李白的政治生涯是失敗的,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得意之時,如受詔入長安之時,唐玄宗曾“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可謂“君王賜顏色,身價凌煙虹”(《東武吟》)。在任翰林供奉期間,李白因仙風道骨的儀表風度和“一斗詩百篇”的文學才華曾備受唐玄宗及王公大人們的激賞和青睞。李白曾回憶說:“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當此之際,李白自然不會有強烈的懷鄉(xiāng)之情;而當李白沉湎于游仙幻想或在他鄉(xiāng)受到盛情款待、賓至如歸之時心態(tài)亦然,其詩可以證之,如《古風》其四十一:“云臥游八極,玉顏已千霜。飄飄入無倪,稽首祈上皇。呼我游太素,玉杯賜瓊漿。一餐歷萬歲,何用還故鄉(xiāng)?!薄犊椭行小罚骸疤m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當此之際,李白也就樂不思蜀了,仿佛可以四海為家一樣。
與其他吟詠出了“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屈原《楚辭·哀郢》)或“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王粲《登樓賦》)的詩人相比,李白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本來并非十分強烈。與吟詠出了“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的杜甫相比,在李白眼中他鄉(xiāng)的美麗程度跟故鄉(xiāng)并無區(qū)別。正因為如此,在漫長的游歷歲月中祖國各地的山川形勝、風土人情無不成為李白熱烈歌詠的對象,而且在其筆下都是那么瑰麗,那么神奇,讓他心醉神迷,流連忘返。雖然唐代士人盛行壯游之風,但李白的漫游生涯之長、游歷范圍之廣依然無出其右。
在某種程度上說,李白是一位四海為家的游子,是一位永遠在路上的旅人,是安土重遷的中國農(nóng)耕文化中一個天生的異類?;蛟S這跟李白的家世背景也有一定關(guān)系,因為其先人曾因避亂,由中土遷至西域,到父輩又由西域遷至綿州昌隆縣青蓮鄉(xiāng),使得李白的祖籍、出生地及成長地三者之間也許是彼此分離的,其出生地與成長地在某種程度上說不過是客居地而已,也就難以像祖祖輩輩居住于某一片土地且死后亦安葬于同一片土地的人們那樣,與故鄉(xiāng)建立起更穩(wěn)固也更深厚的精神聯(lián)系。同時,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固守鄉(xiāng)土的中原農(nóng)耕文化不一樣,當時西域多游牧民族和商業(yè)民族,人們要么逐水草而居游牧為生,要么往返于絲綢之路經(jīng)商為業(yè),鄉(xiāng)土觀念并不十分強烈。李白之數(shù)代先祖直至父輩久居西域,不可能不受其文化的熏染。考慮到西域重商的文化背景與李白出蜀初期優(yōu)裕的經(jīng)濟狀況,現(xiàn)當代不少學者推測其父可能是一位富商,雖乏確證卻非無因。雖然李白一生不事產(chǎn)業(yè),拙于謀利,沒有成為商人,但從他在游歷四方時愿意將任何一個自己喜愛的地方當作終老之地可以看出,流徙色彩甚濃的家庭背景所必然導致的輕鄉(xiāng)觀念,似乎已經(jīng)作為遺傳基因融入其精神血脈之中了。換言之,在李白心中幾乎沒有落葉歸根的觀念,而這種觀念在長期生活于保守的農(nóng)耕文明狀態(tài)下的古代中國人中曾經(jīng)是極其普遍的。
二
李白畢竟在他鄉(xiāng)得意之時少而失意之時多。且不說在天寶初年擔任君王近臣的短暫生涯中,李白經(jīng)歷了從躊躇滿志到政治理想徹底幻滅的過程,以至于發(fā)出了“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贈蔡山人》)的悲憤不平之鳴。在其漂泊不定的一生中,李白也曾遭遇過無數(shù)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本來,李白所憧憬的人際關(guān)系是“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贈友人三首》其二)。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李白幾乎視金錢如糞土,據(jù)其《上安州裴長史書》云:“囊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背Q缘溃骸笆廊私Y(jié)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笨上У氖抢畎纂m輕財好施,卻并未交到多少知心朋友,而是“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所以,他曾不由自主地感嘆:“貴賤結(jié)交心不移,唯有嚴陵及光武”(《箜篌謠》)、“世途多翻覆,交道方險巇”(《古風》其五十九)??v觀李白一生,其遭受的冷遇可謂多矣,挫折可謂重矣,有時甚至到了“世人皆欲殺”(杜甫《不見》)的地步。李白本人也曾無比激憤地感慨:“一朝謝病游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長揖后門關(guān),今日結(jié)交明日改”(《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他人方寸間,山海幾千重”(《箜篌謠》),“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悲歌行》)。在對于人心的冷酷澆薄勢利有了一次次切身體驗之后,他終于得出結(jié)論:“青云當自致,何必求知音”(《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試問,像李白那樣一個性格天真豪放灑脫之人,要經(jīng)歷多少慘重打擊才能得出如此激憤的結(jié)論呢?
“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王粲《登樓賦》),每當夜深人靜或良辰美景之際,故鄉(xiāng)之思總是不由自主地從李白的心靈深處迸發(fā)出來。如那首萬口傳誦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篇幅短小,樸素自然,明白如話,沒有精巧構(gòu)思,不加任何藻飾,卻如天籟之音,清新雋永,其所蘊含的情感之純凈溫馨,感動著千百年來無數(shù)的讀者,具有恒久的藝術(shù)魔力。明代學者胡應麟稱它“妙絕千古”(《詩藪》),誠非虛譽!而當在異鄉(xiāng)遭受冷遇和挫折時,游子們心底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更容易被激發(fā)出來,對李白來說同樣如此。如《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
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冠懷鐘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旅情初結(jié)緝,秋氣方寂歷。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
鐘儀楚奏、莊舄越吟,是中國歷史上兩個著名的不忘故土的典故。李白在詩中引用的這兩個典故,所傳達出的就是內(nèi)心對故鄉(xiāng)的深沉思念。在“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精神苦悶中,李白的心頭或許也在痛切反思:長久地飄零他鄉(xiāng)究竟有何意義呢?但由于歲月蹉跎,功名未就,實在無顏回故土見父老鄉(xiāng)親啊。何況重重山巒把自己與鄉(xiāng)路遠隔開了,李白所能做的不過是“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如此而已。又如作于安史之亂期間的《奔亡道中五首》其五:
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誰忍子規(guī)鳥,連聲向我啼。
哪怕一個人的故鄉(xiāng)觀念再淡漠,再熱愛漂泊生涯,但如果在異鄉(xiāng)屢屢遭遇挫折與冷眼的話,恐怕也會產(chǎn)生不如歸去的念頭。何況此時子規(guī)鳥在連聲悲啼,似乎在催促著李白這位年近遲暮、天涯羈旅的游子早日回歸故鄉(xiāng)。面對此情此景,非心如鐵石之人何堪忍受!
在李白筆下表達羈旅思歸之情的詩句不勝枚舉,如“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春夜洛城聞笛》)、“壯志恐蹉跎,功名若云浮。歸心結(jié)遠夢,落日懸春愁”(《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太原早秋》)、“感物動我心,緬然含歸情”(《古風》其二十二)、“清猿斷人腸,游子思故鄉(xiāng)”(《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去國難為別,思歸各未旋。空余賈生淚,相顧共凄然”(《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含悲想舊國,泣下誰能揮?”(《秋夕旅懷》)、“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歸日?雨淚下孤舟”(《秋浦歌十七首》其二)、“故鄉(xiāng)不可見,腸斷正西看”(《游秋浦白笴陂二首》其二)、“思歸未可得,書此謝情人”(《送郗昂謫巴中》)、“天涯失鄉(xiāng)路,江外老華發(fā)”(《江南春懷》)、“萬重關(guān)塞斷,何日是歸年?”(《奔亡道中五首》其一)、“遠別淚空盡,長愁心已摧。二年吟澤畔,憔悴幾時回?”(《贈別鄭判官》)、“慚君能衛(wèi)足,嘆我遠移根。白日如分照,還歸守故園”(《流夜郎題葵葉》)、“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盡管二十五歲離蜀后李白再未回過故鄉(xiāng),但上述情真意切、美麗深沉且飽含感傷色彩的詩句,無不說明了在漫長的漂泊生涯中,懷鄉(xiāng)之情在其心靈深處不斷潛滋暗長,日久彌烈,并最終凝結(jié)為存留于其心底的一個解不開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對李白作品進行準確系年是學界公認的難題,但從可以確定作于安史之亂期間和長流夜郎,以及流放歸來期間的《奔亡道中五首》《贈別鄭判官》《流夜郎題葵葉》諸詩中不難看出,暮年李白思歸之情幾乎達到了淚盡心摧的程度。于李白而言,故鄉(xiāng)不但是物質(zhì)意義上,更是精神意義上的家園。
三
飄零四海、失意他鄉(xiāng)的李白雖然滋生了與日俱增的濃摯故鄉(xiāng)情結(jié)并飽受思歸之痛的煎熬,但這并非因為他對故鄉(xiāng)懷有與生俱來的執(zhí)著眷戀,而是其自身在他鄉(xiāng)的處境使然。如果說出蜀初期李白的思鄉(xiāng)之情是人性的一種自然流露,是一種甜蜜而清淡如水的憂愁,如《靜夜思》《春夜洛城聞笛》,那么進入遲暮之年的李白則不一樣。由于政治的黑暗與齷齪,抱持著“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贈韋秘書子春》)信念的李白窮盡畢生之力也未能實現(xiàn)人生理想,其后半生的境況就如杜甫飽含同病相憐式情感所形容的那樣;“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保ā都睦钍锥崱罚┲荒茉谒l(xiāng)蹉跎歲月,虛耗生命,最終白首無成,其靈魂深陷于悲憤與落寞交織的狀態(tài)之中。因此,故鄉(xiāng)情結(jié)才變得日漸濃烈且綿綿無盡,畢竟游子焦渴的心田需要故鄉(xiāng)靈泉的滋潤。漂泊終身,晚年抱病困居宣城的李白曾在《宣城見杜鵑花》一詩中寫道:“蜀國曾聞子歸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逼溆舴e于心的故園之思是多么悲切深沉,感人肺腑。晚年滯留閬州孤城的杜甫在《天邊行》中寫道:“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個性和人生經(jīng)歷不同的唐代最偉大的兩位詩人,暮年思鄉(xiāng)的悲愴心境竟是如此相似!但曾經(jīng)渾身皆洋溢著昂揚奮發(fā)之青春精神的李白此時已步入遲暮之年,縱使有意回歸千山萬水之遙的故鄉(xiāng),病體殘軀也難以踏上那“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漫漫歸途了。
那么,李白為何不在年邁體衰尚能忍受長途奔波的勞頓之前回歸蜀地故鄉(xiāng)呢?他本人在其詩詞賦諸體裁的作品中,似乎均一再把原因歸之于路途遙遠,如在《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一詩中寫道:“懷歸路綿邈?!痹凇镀兴_蠻》一詞中寫道:“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痹凇侗迩镔x》中寫道:“余以鳥道計于故鄉(xiāng)兮,不知去荊吳之幾千?!睉斦f,在沒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唐代,山水遙迢確實是阻礙李白回歸故鄉(xiāng)的原因之一。唐代另一位詩人姚合在《送李余及第歸蜀》中則將原因解釋為:“李白蜀道難,羞為無成歸?!贝艘嗫蓚湟徽f。以李白自負的個性,當年辭鄉(xiāng)出蜀時意氣風發(fā),雄心萬丈,如今白頭游子白身歸,豈能不失顏面?揆諸人之常情,這也應當是原因之一。但深入體驗李白暮年的人生境況及心態(tài),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兩者其實尚非主要原因。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當李白異鄉(xiāng)流寓了大半生,步入倦旅思歸的暮年時,故鄉(xiāng)其實早已不是原來那個故鄉(xiāng)了,其在外漂泊了三十年后所作的《門有車馬客行》寫道:“借問宗黨間,多為泉下人。”而經(jīng)歷了李璘事件在潯陽獄中作的《萬憤詞投魏郎中》更寫道:“一門骨肉散百草。”父母已故,兄弟、妻子則長年分離,天各一方。因此李白在蜀中故鄉(xiāng)早已沒有親人了,而前輩或同輩舊交恐也凋零殆盡了??v使李白回到了夢縈魂牽的故鄉(xiāng),面對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孫輩們,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陌生感、滄桑感與孤獨感也必油然而生,所返歸的故鄉(xiāng)不過是曾經(jīng)熟悉的又一個異鄉(xiāng)而已,因而那里依然不會是可以真正安頓其靈魂的終極歸宿。換言之,李白所思歸的與其說是蜀中的真實故鄉(xiāng),不如說是那個存留于童年記憶中且經(jīng)歷了漫長漂泊歲月的洗禮而凈化、醇化、溫情化了,因而能夠慰藉自己困頓失意已久之靈魂的精神家園。這就決定了無論李白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多么濃摯深沉,也只能停留在精神層面,實際上卻有著難以真正返而歸之的隱衷。
但李白思歸終未歸的最根本原因,還在于回歸故鄉(xiāng)與其人生理想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李白“一生欲報主,百代期榮親”(《贈張相鎬二首》其一),他給自己設計的人生之路就是“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贈韋秘書子春》)。在其詩歌中,李白也一再提道:“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別儲邕之剡中》)、“終當游五湖,濯足滄浪泉”(《郢門秋懷》)、“所愿歸東山,寸心于此足”(《春滯沅湘有懷山中》)??梢姡瑢τ诶畎讈碚f,只要能夠在有生之年功成名就,則人間的任何一方土地都可以成為靈魂的最后歸宿之地,豈必故鄉(xiāng)乎?在中國古人所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中,立德與李白無緣,他是一個高度本真型的詩人,從不喜也不屑以道德君子的面孔示人;立言又非其所愿亦非其所能,盡管李白的詩篇震古爍今,但在其所處的時代寫詩恐怕不會被承認為立言之事,帶有思想性或?qū)W術(shù)性的著書立說才是,其畢生孜孜以求者乃立功也。在李白的意識中,能否如歷史上的呂尚、魯仲連、張良、諸葛亮、謝安等卓越人物一樣建立不朽功業(yè)所關(guān)乎的絕不僅僅是世俗的榮華富貴,而是能否賦予短促易逝的生命以永恒的價值與意義。西蜀偏處一隅,與政治中心的距離過于遙遠,不但難以參與重大歷史事件,甚至也不是政治上不得志者斂翼待時的適合之地,對于時刻企盼著東山再起,也確實始終在奔走干謁以尋找政治機會的李白而言,回歸蜀中故鄉(xiāng)就等于是放棄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人生理想,放棄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是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他萬難接受的。也許李白未必真有其所自負的王佐之才,但從其“一朝復一朝,發(fā)白心不改”(《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一息尚存奮斗不止的執(zhí)著個性,我們可以斷定,在沒有實現(xiàn)“濟蒼生”“安社稷”“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人生理想的前提下,他寧可忍受思鄉(xiāng)之痛的苦苦煎熬也不會心甘情愿返歸故鄉(xiāng)。尤其是安史之亂爆發(fā)后,面對“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慘痛現(xiàn)實,李白更不可能當一名卑怯的逃兵,遠避蜀中故鄉(xiāng)優(yōu)哉游哉安享余年。他之所以入永王幕,且不顧年邁體病欲投身李光弼大軍,無非出于平叛救民、盡忠報國的一腔赤忱。即使故鄉(xiāng)一切皆依然如童年記憶中那般美好,它又焉能撫平李白那顆“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因渴望建功立業(yè)名垂竹帛而永遠躁動的心。這或許才是李白苦苦思歸而終于未能真正回歸故鄉(xiāng)的根本性精神困境之所在。直至生命盡頭,他也未能走出這一困境,注定了其客死異鄉(xiāng)的人生結(jié)局。這既是李白的悲劇所在,也是其令人由衷景仰之處,它證明了李白是一位富于濟世情懷及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士大夫,而非甘老丘園、獨善其身的自了漢,更非“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胸”[2]的輕狂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