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珊
(1.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710119;2. 延安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延安716000)
關(guān)于路遙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一直以來有這樣認知,“路遙小說中,女人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地位的。這么講并不是想貶低路遙筆下的女性形象,而是一個事實。我們在路遙的所有文本中幾乎聽不到任何女性自己的聲音,女性不具有自我存在的獨立價值,始終處于一種附屬的、跟隨的地位——她們是男性權(quán)力話語爭奪的對象,是體現(xiàn)男人價值和尊嚴的載體,是男性原始欲望的所指。也因此,在路遙的筆下,女人是功能性的,而不具備高度類型化的特征,她們總是在文本中執(zhí)行著某種敘述職能。她們絕對不是在塑造自我,而是在塑造男人”?。?]但從讀者的接受角度來看,路遙對女性的塑造一直處于被遮蔽狀態(tài),女性的身心訴求被掩蓋在路遙的文學(xué)語言與文本架構(gòu)中。
H·R·姚斯指出:“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歷史生命如果沒有接受者的積極參與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只有通過讀者的傳遞過程,作品才進入一種連續(xù)性的經(jīng)驗視野。在閱讀過程中,永遠不停地發(fā)生著從簡單接受到批評性的理解,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接受,從認識的審美標準到超越以往的新的生產(chǎn)的轉(zhuǎn)換?!保?]可以說,有讀者參與才算真正完成了文學(xué)從創(chuàng)作到接受的全過程。按照讀者接受的過程來看,路遙一方面囿于他本人的情感經(jīng)歷,另一方面他又企圖重構(gòu)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甚至是一個群體,所以路遙對女性生存空間和精神視域的描述,一直比較含混。路遙筆下的女性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是突出有知識背景、城市成長環(huán)境女性的社會階級屬性,路遙對這類形象持仰視心理,但形象過于單一,人物成長空間不大;二是女性作為路遙的成長敘事而存在,路遙持敬畏心理,這類形象往往是道德載體的化身,模式化傾向比較嚴重;三是女性作為路遙精神的慰藉,每次出場給予處于焦灼、精神困頓、人生無望時的男性以指引,路遙對此類形象持朝圣的心理,想象的成分居多。雖然路遙對女性形象的塑造相對豐盈,但他同時也忽略了一個問題——依附于路遙的創(chuàng)作心理機制,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一直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那么究竟路遙所展示的女性的心理、行為、精神又為何呢?了解清楚這些女性形象的意義內(nèi)涵,將更能清楚地指向路遙真實的心靈意識。
路遙的作品中,擁有城市身份的女性并不少?!镀椒驳氖澜纭分刑餄櫲~、田曉霞、侯玉英、“南洋女人”,后來加入城市身份的孫蘭香、金秀;《人生》中張克南母親、黃亞萍;《青松與小紅花》中的知青吳月琴;《在困難的日子里》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吳亞玲;《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中的盧若琴;《你怎么也想不到》在城市上完學(xué)又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的鄭小芳等等。路遙給這些女性設(shè)定是“時髦”,對于一直固守鄉(xiāng)土未見過世面的人來講,這些女性有著巨大的誘惑。如《平凡的世界》孫少安眼中的田潤葉,“他半天才留意到潤葉已經(jīng)不梳辮子,變成了剪發(fā)頭。這倒使他感到對她有點陌生”。[3]100孫少平眼中的田曉霞,“曉霞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連笑帶說。她的性格很開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少平同時發(fā)現(xiàn),田曉霞外面的衫子竟然像男生一樣披著,這使他感到無比驚訝”。[3]21寫到王滿銀帶回來的“南洋女人”,“村中的大人娃娃就像看‘西洋鏡’一般輪番涌進蘭花家那孔破窯洞,稀罕地來看這個說話像綿羊叫喚的女人”。[4]226寫到高加林再次見到黃亞萍,“她已不像學(xué)校時那么纖弱,變得豐滿了。臉似乎沒什么變化,不過南方姑娘的特點更加顯著:兩道彎彎的眉毛像筆畫出來似的。上身是一件式樣新穎的薄薄的淡水紅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筒褲,半高跟赭色皮涼鞋——這些都是高加林一瞥之中的印象”。[5]111這一類女性與眾不同,路遙對她們的驚羨感是呼之欲出的。
路遙寫城市女性的身份、精神,辨識度很強。侯玉英是《平凡的世界》中第一個出場的女性,但路遙在侯玉英出場前,先讓孫少平有一段關(guān)于冬妮婭的幻想,再以他看《紅巖》等書被揭發(fā)后,路遙才讓孫少平直面侯玉英,并給了全景式描寫,“告密者就是離他座位不遠的跛女子侯玉英。這是一位愛關(guān)心別人私事的女同學(xué)。生理的缺陷似乎帶來某種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關(guān)注的是別人的缺點,好像要竭力證明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是完整的——你們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許并不如我”?。?]12寫張克南的母親,是通過黃亞萍的眼睛“看”出來的,“迎面一聲話音,驚得亞萍抬起了頭: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媽就在她眼前! 她不喜歡克南他媽——藥材公司副經(jīng)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場的混合氣息”。[5]116出現(xiàn)這一心理活動之前,黃亞萍剛想到了她和高加林為何當初不在一起的原因,“她后來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為加林回了農(nóng)村,她再沒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塊兒。不必隱瞞,她還不能為了愛情而嫁給一個農(nóng)民;她想她一輩子吃不了那么多苦”?。?]116前后的心理沖突直敘拋棄高加林的原因,卻又對張克南母親身上的習氣嗤之以鼻。黃亞萍的認知是一種分裂常態(tài),她也是路遙在作品中難得一見的人性多面體塑造。寫吳月琴,“她現(xiàn)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隊知青了”。[6]109寫吳亞玲,“吳亞玲是全校矚目的人物。凡是長得漂亮而又活潑的女性,到哪里也總是叫人矚目的。我們的生活干事正屬于這一類。她長得的確漂亮,會跳舞,會唱歌,學(xué)習也是班上女同學(xué)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們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這就更顯得她與眾不同。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樣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時間只穿了一身改裁了的男式舊軍裝——可這又比刻意打扮更獨出心裁地引人注目”。[6]283總之,路遙一直不斷陳述具有城市身份女性的與眾不同,對此,路遙的內(nèi)心悸動卻又忐忑,想靠近卻又有距離,是五味雜陳的。
皮埃爾·布爾迪厄曾說:“人們期待她們是富有‘女人味的’,也就是說微笑的、親切的、殷勤的、服從的、謹慎的、克制的,甚至是平凡的。而所謂的‘女性特征’通常不過是一種迎合男人真實或假想期待的形式,特別是在增強自我方面。所以對別人(不僅僅是男人)的依賴關(guān)系漸漸變成他們存在的組成部分?!保?]由此看來,路遙筆下的城市女性形象,依然未脫離以男性主權(quán)文化為核心的敘事模式,女性所有的身份認知依然處于被動狀態(tài)。按照這個發(fā)展邏輯,回望路遙筆下男女的愛戀結(jié)局,尤其是擁有農(nóng)村、城市不同身份背景的二人,多半以悲劇結(jié)尾。如孫少安最終娶了農(nóng)村女子賀秀蓮,而放棄了田潤葉;孫少平雖有大膽追尋田曉霞的行動,卻最終因田曉霞的故去,給這一段愛戀徒增浪漫色彩;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愛戀,最終又以高加林失去工作而草草收場等。當然也不乏盧若琴主動走向高廣厚,后又成全高廣厚一家的情懷,這種微弱的自主選擇意識,也只萌發(fā)于盧若琴經(jīng)歷高廣厚家庭生活的變遷之中;侯玉英再次遇見孫少平,說“你看不上咱,咱沒等頭,就尋了男人”。[4]161如此這般清醒地認識與灑脫的行為,只有在侯玉英沉浸于現(xiàn)實的認知才有這樣的抉斷,然而路遙給予這個形象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殘疾,這位女子與孫少平在人群中的匆匆偶遇,孫少平所看清的也是自己內(nèi)心的卑微、敏感與自尊,他從心理上不愿與這樣的女子劃為一類,但事實上弱者的身份讓他們有共鳴感,只是在追述以時間敘事的中軸線上,作家本人也有些難以決斷。
路遙沒有給這些城市女性形象以渾圓的個體形象出現(xiàn),將其單面性雜糅在一起,能看見路遙所期待的城市女性形象——青春(田曉霞)、賢淑(田潤葉)、抉斷(盧若琴)、有內(nèi)涵(吳亞玲)等等,但路遙卻將這些所能賦予的詞語,分散在各個作品中,以人物單向度、靜止的性格進行勾勒,這也是路遙塑造這類形象的一大缺憾,也或許是路遙以其靜默的態(tài)度在描繪這類形象可持續(xù)的美好。
肖云儒曾專門論述過路遙的“土地”意識,“很明顯,‘土地’在這里泛化為‘大地’。他筆下的許多人物和他自己,便是從這塊具有多重內(nèi)涵的大地上走來。用一句大家常說的,然而很貼切的話來說,他們是大地和人民的兒子,是無法甩脫的歷史老人的兒子。大地、人民、歷史文化,賦予他們許多美好的人格基因,傳統(tǒng)也不能不帶給他們這樣那樣的精神痛疾。作者以唯物歷史觀寫出了歷史事實”。[8]馬一夫也曾說:“縱觀路遙的人生歷程,我們可以看到,他始終依戀著陜北的高天厚土,恪守著農(nóng)民兒子的本分,在思想情感上,在生活習慣上,始終保持著與土地直接的密切聯(lián)系?!保?]路遙承繼傳統(tǒng),從他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是熱烈執(zhí)著地浸入傳統(tǒng)文化,理智而持審慎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代文明。路遙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也是持一種回歸的意識,甚至帶有“豐碑”的壯烈感。這類女性形象,是伴隨男性的成長意識而存在,也就是說,女性的社會屬性與生活軌跡以男性生長、發(fā)展的生活歷程為轉(zhuǎn)移,這是符合中國傳統(tǒng)一直以來對女性角色的定位。其中,《平凡的世界》中的賀秀蓮、孫蘭花,《人生》中的劉巧珍是這一類形象的典型代表。
賀秀蓮是孫少安從山西娶回來的媳婦,孫少安第一次見賀秀蓮“孫少安自己也絕沒有想到,他一見秀蓮的面,就看上了這姑娘。這正是他過去想象過的那種媳婦。她身體好,人樣不錯,看來也還懂事;因為從小沒娘,磨練得門里門外的活都能干,尤其是她那豐滿的身體很可少安的心”。[3]221賀秀蓮身體好能干活,不嬌氣,好生養(yǎng),符合長久以來農(nóng)耕文化娶妻生子最樸素的標準。賀秀蓮進了孫少安的家門,果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孫少安覺得家窮,還怕賀秀蓮看不上這個家,但賀秀蓮卻說:“窮怕什么! 只要你娶我,再窮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3]236寫到這里,路遙也情不自禁地贊嘆:“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農(nóng)村姑娘的愛情生活。在他們看來,也許沒有文化就等于沒有頭腦;沒有頭腦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實際也許和這種偏見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他們知識不多,精神也不會太分散,對于兩性之間的感情非常專注,所以這種感情實際上更豐富、更強烈?!保?]236如果賀秀蓮以家庭勞動婦女存在于孫少安的身旁,那么這是無法立體地給予孫少安成長發(fā)展的。賀秀蓮還成為孫少安事業(yè)上的助推手。如孫少安給潤葉上禮苦于無錢,賀秀蓮大方地拿出家中所有的錢給孫少安,讓孫少安“體面”地了卻心愿;孫少安苦于無錢買牲畜要丟掉拉磚的活計時,賀秀蓮主動向娘家人借錢,幫助孫少安積攢了人生的第一筆財富;賀秀蓮助推孫少安參加了“夸富”會,幫助孫少安認識了廣闊的世界……但賀秀蓮與孫少安的結(jié)局卻是讓人唏噓不已。路遙借助悲劇的色彩更突顯這個形象的價值和意義,也易于讀者在接受人物的成長軌跡變化時,情感共鳴更強?!镀椒驳氖澜纭分械膶O蘭花,這個形象的設(shè)置與賀秀蓮的生活軌跡不同,是一個由悲情開頭而溫暖收場的敘述,道德力量的救贖更符合路遙的情感追尋。孫蘭花嫁給王滿銀屬于一個“錯誤”的“錯誤”,王滿銀到了娶妻的年紀,把前村后村的都尋思一遍后瞅準了孫蘭花,他胡騷情孫蘭花,甚至“有一天傍晚就在雙水村的后河灣里抱住她,把她狠狠親了一頓。在她豐滿的臉蛋上啃下許多牙印子后,這家伙就把掛包里準備好的一身外地買來的時新衣裳塞到蘭花手里”。[3]31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但孫蘭花很冷靜地徑直回家提出要嫁給王滿銀,孫蘭花執(zhí)拗地走進了王滿銀的家,并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再不好的光景,孫蘭花也沒離開王滿銀。這個女性是逆來順受的,只有在決定嫁給誰時,她爭取了自己的權(quán)益,哪怕是自己跳入更大的火坑。孫蘭花最終等來了王滿銀的回歸,路遙將這個女性所置于的位置是簡單明了的——孫蘭花就是男權(quán)文化下女性的代表,恪守傳統(tǒng),甚至回歸傳統(tǒng),看似近乎“傻”的生活軌跡,路遙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路徑上進行了一次博弈,是“苦盡甘來”的期許。
劉巧珍的形象,路遙一開始提筆就很明確,高加林遇見馬栓去看媳婦,得知是劉立本的二女子劉巧珍,高加林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那你這把川道里的頭梢子拔了! 你不聽人家說,巧珍是‘蓋滿川’嗎?”[5]11劉巧珍一出場就以“蓋滿川”定為標桿,且從始至終對她的形象設(shè)定都未改變過。有意思的是,對于劉巧珍的人物形象應(yīng)該是怎么樣,路遙采取的方式是用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語言來進行敘事。簡單來說,這個人物是眾人眼中的期待值,至于是不是高加林內(nèi)心所想,路遙不置可否。并且這部作品最終采取了開放式的結(jié)局,那么這個結(jié)局是不是符合路遙對此人物的設(shè)定,更顯得具有爭議性。眾人眼中的劉巧珍應(yīng)該是怎樣的? 路遙這樣寫,“德順爺爺笑瞇瞇地說:‘我看你們兩個最合適!’巧珍又俊、人品又好;你們兩個天生的一對! 加林,你這小子有眼光哩!”[5]55“巧英驚訝地張開嘴,望著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條胳膊挽起筐子,過來用另一條胳膊摟住巧珍的肩頭,說:‘那咱們回! 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薩心腸。’”[5]177高加林眼中的巧珍,她的珍貴是直至高加林從城里返回從村,他望見大馬河灣的分路口上,想起與巧珍的種種,口里喃喃地說:“親愛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保?]181高加林此時是有悔恨的,但至于是不是巧珍一定就是他要娶的對象,怕是要另當別論。劉巧珍不斷在作品中強調(diào)她沒上過學(xué),與高加林之間巨大的精神鴻溝是很難逾越的,加之高加林本身從未有過農(nóng)村勞動經(jīng)歷,讓他擁有沉重的精神負擔,他離去又歸來的成長路徑,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背離土地所缺失的文化意識,在某一特定時期生活所激發(fā)的矛盾與疏離。
無論是賀秀蓮這一類個體性分明的女性,還是劉巧珍這一類群體性明顯的女性,路遙所恪守的是故土觀念中女性應(yīng)該有的樣子。隨著社會時代的發(fā)展,男性群體被啟蒙,勢必要求女性所扮演的社會角色也要隨著變化,但承載傳統(tǒng)道德的高尚從未缺失過。如此看來,路遙將這類女性以精神的“豐碑”給予了定格,其性格的一成不變與社會前進顯得有一些不相適宜,這恰恰也是路遙以道德評價人物體系的著眼點所在。
波伏娃說:“一個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變成的?!保?0]這句話強調(diào)了女性社會角色扮演多以男權(quán)社會意識投射而形成,女性的自我屬性體現(xiàn)得并不完全。在閱讀路遙小說的過程中,路遙在表達對女性的社會屬性、女性個體意識時,存在一種想象的言說,亦即他所期待的理想女性的全部特征,女性應(yīng)該成為的形態(tài)被塑造的痕跡十分明顯。
縱觀路遙的創(chuàng)作,他對女性的塑造,存在四種關(guān)系:一是結(jié)局背向而行,以賀秀蓮和孫蘭花為例,她們兩人出身都不好,賀秀蓮嫁給孫少安,幫助孫少安成為成功者,但賀秀蓮卻身患絕癥;孫蘭花嫁給王滿銀,王滿銀不務(wù)正業(yè)、好逸惡勞,但孫蘭花等到了王滿銀的溫情回歸。二是都耽于愛情的幻象,最終與不相配的愛情追尋決裂,以劉巧珍和黃亞萍為例,劉巧珍與黃亞萍都追尋高加林,高加林因與黃亞萍的精神愛戀,拋棄了劉巧珍,劉巧珍最終嫁給了馬栓;高加林又因自身工作的原因,也與黃亞萍分開,劉巧珍與黃亞萍之于的對象都因某種不可抗拒的原因,最終導(dǎo)致了悲劇的產(chǎn)生。三是女性自身充滿理想性,結(jié)局卻走向悲劇,以田潤葉和田曉霞為例,她們兩人出身家世不錯,自身也有高潔的品格,田潤葉自由戀愛無果,走向安排的婚姻,最終接納了因出車禍而被雙腿截肢的丈夫,回歸平淡;田曉霞與孫少平的愛戀是完美的結(jié)合,但田曉霞最終的逝去,美好再一次被打破。四是在路遙的一些中短篇作品中,出現(xiàn)了女性追求獨立的呼聲,渴慕志同道合的婚姻狀態(tài),但呼聲過于微弱,如鄭小芳、盧若琴等。路遙在描述這四種類型的女性形象時,采取了封閉、類型化的模式,他使用多人共同的相似的情感經(jīng)歷,縱向深入路遙的思想指向。
路遙在寫賀秀蓮與孫蘭花時,敘述語言、敘述方式均采取了他人的視角。王滿銀眼中的孫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 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水、種自留地都行——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3]31孫少安看賀秀蓮,“秀蓮勞動和他一樣,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贊賞。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3]308無論是王滿銀,還是孫少安,他們眼中的女性是能干活、好生養(yǎng)、樸實,莊稼地里是一把好手,也就是說,恪守農(nóng)耕文化的基理,女性存在的第一要義是要承擔家中事務(wù),勞動是第一位,生養(yǎng)也是第一位。路遙寫劉巧珍和黃亞萍,對這兩位女性所共同指射的愛戀對象是相同的,可以做一設(shè)想,路遙讓高加林對這兩位女性前后的態(tài)度變化,以及最終高加林的情感結(jié)局,是為了證明高加林的愛戀模式應(yīng)是劉巧珍式的生活能手與黃亞萍式的心靈契合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無奈現(xiàn)實無法給予這種成長的事實基礎(chǔ),高加林是失敗的。同時,高加林的婚戀模式也在表達路遙愛情的一種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路遙的好友海波曾對路遙與林虹失敗的愛情經(jīng)歷有這樣一段論述:“這段令人失望的愛情也沒有‘浪費’,他的成名作《人生》就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寫成的?!保?1]在《人生》中,對高加林的內(nèi)心有這么一段剖析:“他進一步想:假如他跟黃亞萍去了南京,他這一輩子就會真的幸福嗎? 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樣在生活中平步青云? 亞萍會不會永遠愛他? 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誰知有多少。以后根本無法保證她不會再去愛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邊,就像甩張克南一樣。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結(jié)了婚,他就敢保證巧珍永遠會愛他。他們一輩子在農(nóng)村生活苦一點兒,但生活得很幸福?!保?]179這一段心理描寫直擊高加林的真實狀態(tài),他的內(nèi)心基于有文化的頭腦與無力抗爭的現(xiàn)實之間的較量,也正因為如此,高加林處于時代轉(zhuǎn)型時期以愛情作為現(xiàn)實維度觀照,寫出的是一代人內(nèi)心的真實渴求,路遙撕裂并展現(xiàn)這種狀態(tài),這也正是他的內(nèi)心訴求。路遙寫田潤葉和田曉霞時,路遙帶有了主動介入、主觀意識關(guān)懷的行為,對這兩個形象歌頌、同情、惋惜,表現(xiàn)了路遙真摯的情感向往,同時也流露出路遙較為明顯的愛情婚姻模式。路遙寫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愛情無果,孫少安帶著祭奠的心情爬上了廟坪山,“他站在山頂上,望著縣城的方向,兩只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他面對黃昏中連綿不斷的群山,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流淌著。原諒我吧,潤葉! 我將要遠足他鄉(xiāng),去尋找一個陌生的姑娘。別了,我親愛的人”。[3]308路遙寫田曉霞被洪水淹沒,失去心愛的人,孫少平赴古塔之約,依然是用祭奠的心情來表示對這段情感的尊重,“他來到杜梨樹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們當年坐過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針正指向兩年前的那個時刻:一點四十五分。指針沒有在那一時刻停留,時間繼續(xù)走向前去,永遠也不再返回到它經(jīng)過的地方了”。[12]孫少安與孫少平對情感無果的痛苦心理,帶有獻祭式的行為,是在表明對所愛戀女性的珍視。從這個角度來看,女性被認可、被夸贊的地位,相比路遙前期的創(chuàng)作,有著明顯的提升。同時,也印證了路遙期待的愛情婚姻模式:最基本的是雙方的互相認可、靈魂的相依偎,更高層次的是男性待這個女性如若珍寶。其中,流露出路遙從現(xiàn)實到理想可望而不可得的心靈狀態(tài),讓人感慨萬分。路遙后來寫的鄭小芳、盧若琴等女性,與前期的女性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首先,這些女性她們有文化,精神上并不貧瘠。其次,這些女性有工作,可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自給自足,并不依附他人而生活。最后,這些女性十分清楚自我的內(nèi)心需求??傮w來說,這些女性身上“新”的特質(zhì)十分明顯。路遙寫盧若琴再見到麗英、高廣厚與他們的孩子兵兵擁抱在一起,“在麗英向高廣厚撲去的一剎那間,盧若琴就猛地背轉(zhuǎn)身,邁開急速的腳步,沿著簡易公路大踏步地走動起來”。[5]286從中能看見盧若琴對這一家人的成全,更是對自己的成全,這一行為的完成具有犧牲意義,路遙此時所持有的寫作態(tài)度已然是一個道德陣地的勸善者了。
路遙從四個角度描寫女性的角色與社會性,他所有的前提都是從男性角度出發(fā)去思考女性的存在應(yīng)該為何,并未從女性自己的角度反思社會關(guān)系。在互動雙向的社會關(guān)系中,作品閱讀中會明顯產(chǎn)生絕對的男性話語權(quán),會導(dǎo)致認識的單一性,這是一大遺憾。同時,路遙對女性形象的固化認識,讓他筆下的女性形成了“真善美”的類型化角色,人物性格發(fā)展幾乎沒有變化,立體性不強。不管怎樣,路遙以他的情感與理想,塑造了一批有溫度的女性,雖然路遙未說明他筆下女性未來的走向,但是卻開始對女性“新”的變化有了朦朧的啟蒙,這種啟蒙基于對社會時代規(guī)律變化的認識,讓女性開始自我審視,也有了諸如孫家兄弟一樣奮斗的場域,這對當下新成長起來的讀者群體依然有強大的精神引領(lǐng)作用,并激發(fā)他們繼續(xù)以奮斗的姿態(tài)找尋人生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