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黎麗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興義 562400)
建安時期,人們的創(chuàng)作風氣發(fā)生了變化。當時,大賦逐漸衰微,抒情小賦漸為創(chuàng)作主流。由于小賦篇幅有限,不像漢大賦那樣在名物鋪陳和描寫方面恣意而為,故轉而講求有節(jié)制、有選擇的鋪陳,并適當加以作者主觀感受的抒發(fā)和趣味性的營造,反映出建安賦創(chuàng)作的新風,但建安賦家并不滿足于單純創(chuàng)作小賦,而是在建安七體中恣意展現(xiàn)他們的逞才沖動及自由意愿的發(fā)揮。建安七體較漢代七體的發(fā)展,正是賦家在知識、文采與見識方面努力拓展與豐富的結果之一。究其根本原因,則與漢代以來賦家的政治追求及博物風氣與文學表達手段的進一步發(fā)展緊密相關。
建安賦家比較重視七體寫作,現(xiàn)完整留存的有王粲的《七釋》和曹植的《七啟》,殘缺不全的有徐幹的《七喻》、傅巽的《七誨》、劉劭的《七華》、卞蘭的《七牧》,還有楊修的《七訓》存目。七體起于西漢枚乘的《七發(fā)》,之后賦家多有繼承①傅玄《七謨序》曰:“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劉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激》《七興》《七依》《七款》《七說》《七蠲》《七舉》《七設》之篇。通儒大才,馬季長、張平子,亦引其源而廣之,馬作《七厲》,張造《七辯》……凡十有余篇?!爆F(xiàn)存漢代七體,除《七發(fā)》篇幅完整外,傅毅《七激》和張衡《七辯》保存基本完好,其余殘缺較為嚴重。參見:嚴可均.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 中華書局,1958:1723。?!镀甙l(fā)》被學界視為漢代散體大賦的奠基之作,屬于大賦體制的七體,能展現(xiàn)賦家的知識、文采與見識的各方面。眾多名物的鋪陳、各種修辭的呈現(xiàn)以及要言妙道的闡述,是七體作者對其知識、文采與見識的綜合展現(xiàn)。
王粲《七釋》與曹植《七啟》是七體史上的名作,傅玄《七謨序》曰:“《七啟》之奔麗壯逸,《七釋》之精密閑理,亦近代之所希也?!盵1]1723《文心雕龍·雜文》曰:“陳思《七啟》,取美于宏壯;仲宣《七釋》,致辨于事理?!盵2]222這兩篇賦作充分體現(xiàn)了建安七體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成就。
七體文中的知識主要體現(xiàn)在對動植物、樂器、建筑、服飾、車馬、校獵、歌舞等方面的鋪陳描繪上,以充分展示作者的博學。賦家往往在名物的種類名稱和相關知識方面加以拓展,以顯示對前人的超越。如在《七發(fā)》中,關于美味一事列舉了種種菜肴名稱及烹飪手法,至傅毅《七激》增加了雍州之梨,這不僅是增加了一種名物,而且是增加了水果這個類別:
既食日晏,乃進夫雍州之梨,出于麗陰,下生芷隰,上托桂林。甘露潤其葉,醴泉漸其根。脆不抗齒,在口流液。[3]426
傅毅描寫了想象中雍州梨的生長環(huán)境及雍州梨酥脆多汁的口感滋味,增加了品梨的親身體驗,以豐富其對雍州梨的知識。后世賦家不約而同地運用這一展示博學的途徑,紛紛在食物品類上大做文章。張衡《七辯》列舉了較多水果及其它食物的名稱:“荔支黃甘,寒梨干榛。沙餳石蜜,遠國儲珍?!盵3]727這段話包含的名物有荔枝、黃柑、寒梨三種水果,還有沙餳、石蜜兩種糖,以及榛子這種干果。王粲《七釋》則寫“紫梨黃甘,夏柰冬桔。枇杷都柘,龍眼荼實”[4]177,將水果數(shù)量增加到八種。曹植《七啟》不再鋪陳水果,而是列舉了芳菰、精粺、霜蓄、露葵、玄熊、山、斥、珠翠、芳苓巢龜、西海飛鱗、江東潛鼉、漢南鳴鶉等各種食材名稱[4]381,這些食材多有定語修飾,標識其品質(zhì)以及產(chǎn)地,突顯其優(yōu)良珍貴。
傅毅《七激》關于“游覽”一事的敘述中,新增了對宮室池苑的描繪,是對建筑知識的展現(xiàn):“當館侈飾,洞房華屋,楹桷雕藻,文以朱綠。曾臺百仞,臨望博見,俯視云霧,騁目窮觀。園藪平夷,沼池漫衍。禽獸群交,芳草華蔓?!盵3]427張衡《七辯》亦有對建筑知識的展現(xiàn):“樂國之都,設為閑館。工輸制匠,譎詭煥爛。重屋百層,連閣周漫。應門鏘鏘,華闕雙建。雕蟲肜綠,螭虹蜿蜒?!盵3]727傅毅、張衡二人對宮室的描寫比較簡略,只作輪廓描繪,少有細節(jié)展示,所用建筑名詞不過“洞房”“華屋”“楹桷”“曾臺”,或者“閑館”“重屋”“連閣”“應門”“華闕”幾種而已。而王粲《七釋》中則對宮室進行了復雜、細致、全面的描繪刻畫:
在王粲筆下,宮室外部之立柱、橫梁、飛檐、斗拱盡收眼底,而其內(nèi)部雕花的屋椽、堂柱、窗戶、木欄,還有墻上的花紋,亦纖毫畢現(xiàn)。賦中所列舉的諸如“顯宇”“重殿”“欒栭”“飛抑”“枌帶”“桷楹”“寮干”“軒楯”“拘欞”“云幄”“山根”“高門”“闈闥”“土畫”“木刻”“幽房”“廣室”“密牖”“疏窗”等建筑名詞,從數(shù)量上大大超越了前代賦家,這無疑是賦家對建筑物細致觀察及建筑知識積累的結果。
曹植在《七啟》中對宮室建筑知識的鋪陳比較簡潔,但很明顯也有意使用了前人少用的名詞:
“閑宮”“云屋”“彤軒”“紫柱”“文榱”“華梁”“綺井”“金墀”“溫房”“清室”“華閣”“飛陛”,這些密集的名詞的使用,顯然是作者有意展示建筑知識并避免與前人重復的意圖。除了名物的豐富,建安七體在知識上的拓展還包括引入新的題材因素。如曹植《七啟》借鏡機子之口,贊美孟嘗君、信陵君馳騁當世,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欽羨向往:
若夫田文無忌之儔,乃上古之俊公子也。皆飛仁揚義,騰躍道藝。游心無方,抗志云際。凌轢諸侯,驅(qū)馳當世。揮袂則九野生風,慷慨則氣成虹。[4]383
曹植將歌頌游俠君子作為內(nèi)容之一,借以表達自己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精神和理想。在漢魏七體中,僅曹植《七啟》中具有這種積極昂揚的精神內(nèi)涵。上述“九野生風”“氣成虹蜺”的描寫,使得這段文字境界格外宏闊,似有九天風雷之氣勢。而這些內(nèi)容的增加,亦是對相關歷史知識的展示。
王粲《七釋》在音樂一事中增加了歌舞描寫,曹植則在聲色之妙一事中將歌舞與美色合二為一,兩人對歌舞的描寫,亦是對知識的拓展。如《七釋》中善舞的邯鄲才女、三七巧士,名為“七槃”的舞蹈,“揄皓袖”“竦并足”“安翹足”“揚蛾眉”“徐擊”“傾折”“顧指”“轉騰”“浮蹀”等變化多姿的舞蹈動作,“駢進”“連武”等隊形的變換形式,“巴渝之樂”“白雪之歌”,還有“鞞鐸”“管簫”“笙簧”“羽旄”等樂器,以及精通音樂的“夔”與“伯牙”,善歌的“虞公”和“陳惠”。王粲本人精通音樂,曾為曹操制禮作樂,在歌舞描寫中,他將自己豐富的音樂知識展露無遺。曹植鋪陳的歌舞知識較之王粲要少很多,音樂乃“北里流聲”“陽阿妙曲”,樂器乃“琴瑟”“篪”“笙”“鐘”“鼓”“簫管”,舞蹈乃“盤鼓”。曹植多用比擬手法來描摹舞姿,很少直接鋪陳動作名稱。相比之下,王粲賦中所展現(xiàn)的知識在漢代以來七體中是最為豐富廣博的。
曹植、王粲對七體知識的有意豐富,表現(xiàn)在如下三點:首先,緣于二人對漢代以來賦家對超越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在七體領域中,從枚乘到傅毅,再到張衡的七體,無不體現(xiàn)這一傳統(tǒng)。其次,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人們認知水平的提高,賦家掌握的名物種類不斷豐富,如建安詠物賦中提及的前代未見的珍稀之物有鸚鵡、迷迭香、車渠碗、瑪瑙勒等。最后,建安賦家對漢代博物風氣的繼承和發(fā)展對建安七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漢代博物風氣達到鼎盛,文人的博物修養(yǎng)集中體現(xiàn)于漢大賦,賦家通過對動植物、山川河流、宮室園林、歌舞衣飾、美女勇士、狩獵歡宴等內(nèi)容的極度鋪陳來展示知識、逞露文采、炫耀博學,形成漢大賦鋪張揚厲的主要文體特征。建安文人繼承這一博物傳統(tǒng),尤為突出的是,曹操和曹丕在書信、奏疏、詔令以及其它文類中大量書寫兵器、珍飾、玩物、布帛、食物、炊具、家具等多種物品。他們對各種物品的熟悉和了解表明,即使在戰(zhàn)亂時期,漢代的博物風氣并沒有被中斷,通曉眾物的博物修養(yǎng)依然為建安文人所看重。
在建安七體中,作者的思想觀點和他們的說理論證技巧,屬于思想認識的一部分,是作者見識的表現(xiàn)。七體文包含一定的論辯成分,這與七體的主題緊密相關。侯立兵在《漢魏六朝賦多維研究》中認為,七體的主題經(jīng)歷了由問疾到招隱的變化,七體招隱的主題集中體現(xiàn)了以儒服道思想的價值交鋒[5]。
誠然,七體從發(fā)端到蔚為大觀,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立意上都在不斷發(fā)展變化。枚乘《七發(fā)》假托吳客問楚太子之疾病,以七件事情啟發(fā)太子,最后借助要言妙道令太子痊愈。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認為此篇“所以戒膏粱之子也”[2]219。至東漢傅毅《七激》,這個立意發(fā)生改變?!逗鬂h書》傅毅本傳載,顯宗“求賢不篤”,缺乏誠意,天下賢人多隱居不仕,傅毅作賦以諷①參見:范曄. 后漢書[M]. 李賢,等,注. 北京:中華書局,1965:2613。,其《七激》假托玄通子對徒華公子的種種啟發(fā),表達勸說隱者出山的主題。這個立意被后世七體作家繼承,如張衡、王粲、曹植七體均沿用此立意。曹植《七啟》與王粲《七釋》除了繼承前人的立意之外,還是為了配合曹操唯才是舉的主張而作。在這些七體文中,說客欲以要言妙道最終說服隱者出山,其勸服的語言具有論辯說理的色彩。當然,由于賦體本身的鋪陳特點,七體中的要言妙道多以鋪陳展示儒道為主。
傅玄稱贊《七釋》精密閑理、《七啟》奔麗壯逸[1]1723,劉勰稱贊《七釋》致辨于事理、《七啟》取美于宏壯[2]222。傅玄、劉勰對《七釋》《七啟》的觀點大體一致,都認為王粲的《七釋》以說理細致精密見長,曹植的《七啟》以文采壯麗見長。相較而言,王粲的《七釋》借論辯說理更充分展現(xiàn)了自身的見識。
首先,王粲《七釋》中態(tài)度鮮明、褒貶明確的說理。王粲有寫“潛虛丈人,違時遁俗。恬淡清玄,渾沌淳樸。薄禮愚學,無為無欲。均同死生,混齊榮辱。不拔毛以利物,不拯溺以濡足。濯身乎滄浪,振衣乎嵩岳”[4]176,非常鮮明地以無為的道家和利己的楊朱作為批評對象,并在言語之中對二者以否定之意,諸如“薄禮愚學”以及“不拔毛以利物、不拯溺以濡足”的描述,本身就含有批評之意,而兩漢到建安其他賦家的七體往往沒有如此鮮明的立場。傅毅《七激》所樹立的批評對象是徒華公子之“托病幽處,游心于玄妙,清思乎黃老”[3]426,張衡《七辯》所樹立的批評對象是無為先生之“祖述列仙,背世絕俗,唯誦道篇”[3]727。二者對徒華公子、無為先生的所作所為都只簡單概述,且看不出鮮明的褒貶之意。曹植《七啟》中批評的對象是玄微子,他描寫玄微子“隱居大荒之庭,飛遁離俗,澄神定靈。輕祿慠貴,與物無營。耽虛好靜,羨此永生。獨馳思于天云之際,無物象而能傾”[4]380,不僅沒有寓含褒貶,反而以詩意的描述令人心生向往之意??梢姡瑥恼撧q說理的角度而言,王粲無疑最是態(tài)度鮮明、直擊要害。
其次,王粲《七釋》中開宗明義、有理有據(jù)的說理。《七釋》開篇寫文籍大夫聽說潛虛丈人違時遁俗的境況后,嘆息“圣人居上,國無室士。人之不訓,在列之恥”。待與潛虛丈人會面后,又直截了當?shù)刂赋鼍討敗安灰灾疽椎?,不以身后時。進德修業(yè),與世同期”,批評潛虛丈人“外無所營,內(nèi)無所事”[4]177,并將其比作窮川之魚、槁木之枝,其措辭嚴厲而辛辣。曹植《七啟》則描寫鏡機子順風而稱曰:“今吾子棄道藝之華,遺仁義之英。耗精神乎虛廓,廢人事之紀經(jīng)。譬若畫形于無象,造響于無聲?!盵4]381玄微子俯而應之:“名穢我身,位累我躬。竊慕古人之所志,仰老莊之遺風?!盵4]381二人的對話節(jié)奏緩慢且各有禮讓,這似乎體現(xiàn)了曹植自身在儒道之間的取舍矛盾。同時,王粲《七釋》中還有取譬設喻,正反對比的說理。文籍大夫描述合乎儒家思想的活動,以“觀海然后知江河之淺,登岳然后見丘陵之狹”的譬喻引領下文“君子志乎其大,小人玩乎所狎”,海洋之深與江河之淺、山岳之高與丘陵之小的對比,類比“君子志乎其大,小人玩乎所狎”[4]179,十分形象貼切。君子所為,小人之行,形成鮮明的正反對比,增加了說服力和感染力。
最后,王粲《七釋》條分縷析、內(nèi)容詳盡的說理。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文章結尾關于要言妙道的陳述方面。枚乘《七發(fā)》關于要言妙道的陳說極其簡略,不過列舉了“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這一連串名稱[3]26,對于實際內(nèi)容并不交待。之后,傅毅的《七激》、張衡的《七辯》中闡述的儒家圣王德政比較具體,王粲與曹植則將這個內(nèi)容進一步細化拓展,描繪出更為誘人的盛世圖景。相較而言,曹植的敘寫更注重文學性,王粲則仍以內(nèi)容的綿密、充實、完備為主要寫作目的。
王粲假設文籍大夫陳說圣王德政以打動潛虛丈人,他首先描述“大人在位,時邁其德”[4]179,將大人塑造為嚴格自律、睿智勤政的圣王形象。然后陳說圣王治國理政的一系列措施,即選賢任能,建雍宮、立明堂、考憲度、修舊章、行禮樂、宣教化。接下來描繪太平盛世景象,即社會安定、民風淳樸、民眾知禮、風調(diào)雨順、祥瑞遍生。王粲所寫,儼然是具體而微的圣王施政綱領,以及切實構建儒家太平盛世的指導原則。反觀曹植所寫,多從渲染角度虛寫,如“世有圣宰,翼帝霸世。同量乾坤,等曜日月。玄化參神,與靈合契”[4]179,他對圣王的道德、行為均予夸張渲染,但并無具體的陳說。這與王粲“先天弗違,稽若古則。睿哲文明,允恭玄塞。旁施業(yè)業(yè),勤釐萬機”[4]179的圣王形象相比,實在是十分模糊的。
王粲《七釋》更注重實用性,這也體現(xiàn)了王粲投曹后積極參政的心態(tài),而曹植更注重文學性,這并非表明曹植沒有參政的熱情,只是說明曹植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格,即他浪漫的氣質(zhì)和文學天賦的自然展現(xiàn)。以王粲為代表的建安文人對政治的熱情與漢末黨人最終疏離朝廷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由于王朝已解體,建安文人沒有經(jīng)歷黨人從忠君愛國到疏離朝廷的心路歷程,沒有遭遇來自朝廷的政治迫害。他們不會產(chǎn)生如黨人那樣強烈的忠憤情緒和絕望的悲涼之感,相反,他們在戰(zhàn)爭中受到了英雄之氣的感召,希望藉此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所以即使他們身處亂世,也滿懷政治熱情。孫明君說建安時代是文學與政治結合的黃金時代[6],而這個黃金時代正是由建安文人空前的政治熱情所促成的。王粲《七釋》與曹植《七啟》都是為配合曹操的用人手段和政治措施而作①王粲《七釋》是以鼓吹者身份創(chuàng)作的名篇。曹植《七啟序》言“并命王粲作焉”,可知兩篇為同題共作?!镀哚尅贰镀邌ⅰ肪鶠檎须[主題。孫明君認為勸隱士出山的《七啟》是曹植配合曹操政治軍事政策所作的宣傳品,王鵬廷認為《七啟》與曹操“唯才是舉”的政治主張相一致,朱秀敏認為《七啟》中的盛世圖景是曹操兼用儒術、刑名之學等治國方略的藝術表現(xiàn)。參見:孫明君. 三曹與中國詩史[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03。王鵬廷. 建安七子述論[D].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2002:87。朱秀敏. 建安散文研究[D]. 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02:217。,曹操的求賢令需要強大的輿論為之造勢,故而賦家以文學的手法為之鼓吹,而王粲借機展現(xiàn)自己治國理政的才能與見識,以求見用于世。
王粲的《七釋》以豐富的知識與綿密的說理見長,曹植《七啟》則奔逸壯麗,更具有文學的情韻。曹植《七啟序》言:“昔枚乘作《七發(fā)》,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4]380從序言中來看,曹植對前代文人七體的欣賞在于其言辭之美麗,在追步前賢的心理驅(qū)使下,他的七體在審美風格拓展以及描寫手法探索方面均實現(xiàn)了創(chuàng)新?!镀邌ⅰ烽_篇對隱者的居所、說客及隱者對話的場景進行自由的想象和精彩的鋪敘,通過闊大的空間與無限的時間的構設,營造出高遠渺茫的境界以及非凡的氣勢,展現(xiàn)出文學的情韻與魅力?!镀邌ⅰ烽_篇以一段大氣磅礴、超凡脫俗的文字,營造隱者玄微子與說客鏡機子出場的宏大背景以及他們對話內(nèi)容的非凡氣勢:
玄微子隱居大荒之庭,飛遁離俗,澄神定靈。輕祿傲貴,與物無營。耽虛好靜,羨此永生。獨馳思于天云之際,無物象而能傾。于是鏡機子聞而將往說焉。駕超野之駟,乘追風之輿。經(jīng)迥漠,出幽墟,入乎泱漭之野,遂屆玄微子之所居。其居也,左激水,右高岑。背洞溪,對芳林。冠皮弁,被文裘。出山岫之潛穴,倚峻崖而嬉游。志飄焉,焉,似若狹六合而隘九州。若將飛而未逝,若舉翼而中留。于是鏡機子攀葛而登,距巖而立,順風而稱曰……玄微子俯而應之曰:“!有是言乎?夫太極之初,渾沌未分,萬物紛錯,與道俱隆。蓋有形必朽,有跡必窮。芒芒元氣,誰知其終?名穢我身,位累我躬。竊慕古人之所志,仰老莊之遺風。假靈龜以托喻,寧掉尾于涂中。[4]380
細讀這段文字,“大荒之庭”構設了高遠渺茫的境界,玄微子馳騁思緒于天云之際,其高妙悠遠無人能及。鏡機子尋訪隱者的路途,“駕超野之駟、乘追風之輿、經(jīng)迥漠、出幽墟、入乎泱漭之野”,無不展現(xiàn)出空間的巨大和無限。玄微子“左激水,右高岑,背洞溪,對芳林”的居所環(huán)境以及鏡機子“攀葛藟而登,距巖而立,順風而稱”的行為動作,乃得道仙人的做派與氣質(zhì),讀之似有仙風拂面。而玄微子之言“太極之初,渾沌未分,萬物紛錯,與道俱隆。蓋有形必朽,有跡必窮。芒芒元氣,誰知其終”,又營造出時間的無限久遠。
其他七體文開篇大多簡明扼要,不作渲染鋪墊:
徒華公子,托病幽處,游心于玄妙,清思乎黃老。于是玄通子聞而往屬曰。(傅毅《七激》)[3]426
無為先生,祖述列仙,背世絕俗,唯誦道篇。形虛年衰,志猶不遷。于是七辯謀焉。(張衡《七辯》)[3]727
潛虛丈人,違時遁俗。恬淡清玄,渾沌淳樸。薄禮愚學,無為無欲。均同死生,混齊榮辱。不拔毛以利物,不拯溺以濡足。濯身乎滄浪,振衣乎嵩岳。于是文藉大夫聞而嘆曰。(王粲《七釋》)[4]176
相較而言,曹植《七啟》開篇較好地運用想象、夸張、烘托、渲染藝術手法,具有蒼茫遼遠的意境、豐富充實的內(nèi)容。《七啟》不局限于單單表現(xiàn)作者的博學與見識,而是更注重文學趣味的營造和表現(xiàn)。如在寫肴饌之妙方面,一般賦家傾向于名物的堆砌,展現(xiàn)博學的一面,而曹植寫美食,不僅列舉名物、細致描寫烹飪手段,而且形容品嘗食物的美妙感受,更重要的是,他將美食作為審美對象觀照,形成獨特的藝術效果:
這段文字不僅鋪陳了各種美食的名稱,還細致生動地描繪了種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烹飪手法,如以夸張手法描繪一個運刀如風的廚師,所切出的肉片薄如蟬翼,且潔白透亮,如輕紗,如散雪,予人以強烈的美感。傅毅《七激》描寫切好的魚肉“分毫之割,纖如發(fā)芒,散如絕谷,積如委紅”[3]426,亦是生動,曹植的描述似乎從中受到啟發(fā),不過曹植的描寫更富動感、更具有文采。
在曹植筆下,各種珍稀的食材,或寒或膾、或臛或臇,其味酸甘適口、咸辛遂意,或佐以紫蘭,或佐以丹椒。更有春酒佳釀,名師所造,感應天地之氣、協(xié)和五音之妙、盛以翠樽雕觴,芳香酷烈,飲之令人身心舒暢。這段描寫,不僅以堆砌名物來顯示博學,以排比對偶營造文勢,還賦予貴族肴饌藝術的魅力,讀之不覺讓人齒頰生香,如至仙界。對比七體之祖枚乘的《七發(fā)》,《七啟》的審美特點更為突出:
枚乘筆下有對美食的鋪排,有對烹飪手法的敘說,但客觀羅列較多、主觀感受較少,審美意蘊缺失,仿佛繪畫時僅勾勒線條一般。而曹植賦則工筆刻畫、濃墨重彩,既羅列名物,又鋪陳感受,尤其注重句子錘煉,運用對偶、比喻、夸張等手法,較枚乘之簡單質(zhì)樸,顯得格外精致華麗,這也是漢賦與建安賦的主要區(qū)別之一。祝堯《古賦辨體》言“蓋西漢之賦,其辭又工于《楚辭》,東漢之賦,其辭工于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于一代。辭愈工則情愈短,情愈短則味愈淺,味愈淺則體愈下”[7],三國六朝之賦,其辭工于漢賦,故而抒情成分、賦作情味減少,體式亦等而下之。這雖有失偏頗,但就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而言,本色與文采不應相互對立。曹植乃天賦彩筆,他的燦爛文采應為世人奉上《七啟》這奇?zhèn)ス妍惖奈膶W之花,并與枚乘古拙質(zhì)樸、高古雄奇的《七發(fā)》一起,并為佳話。再如曹植《七啟》描寫容飾之美,亦能突破簡單鋪陳,賦予名物以美感和趣味,又能構成豐富的文學性。
步光之劍,華藻繁縟。飾以文犀,雕以翠綠。綴以驪龍之珠,錯以荊山之玉。陸斷犀象,未足稱雋。隨波截鴻,水不漸刃。九旒之冕,散耀垂文。華組之纓,從風紛紜。佩則結綠懸黎,寶之妙微。符采照爛,流景揚輝。黼黻之服,紗之裳。金華之舄,動趾遺光。繁飾參差,微鮮若霜。緄佩綢繆,或雕或錯。薰以幽若,流芳肆布。雍容閑步,周旋馳。南威為之解顏,西施為之巧笑。此容飾之妙也,子能從我而服之乎?[4]381-382
這段文字首先運用“步光之劍”“文犀”“翠綠”“驪龍之珠”“荊山之玉”等一連串的名物,烘托渲染寶劍的名貴和華美,并以“陸斷犀象,未足稱雋。隨波截鴻,水不漸刃”來夸張寶劍的鋒利無比。接下來描寫冠冕之華美,佩玉之珍貴,并鋪陳繡花的上衣、輕紗的裙子、金燦燦的鞋子,以及用杜若芳香熏染過的衣帶。這段文字展現(xiàn)了曹植的博學,也展現(xiàn)了于曹植生活時代人們在服裝、佩飾上的審美,這樣的描寫固然精彩,但在賦體文學作品中也頗為尋常。然而這段文字又是不尋常的,曹植用自己筆下的寶劍、佩玉、冠冕、服飾,裝扮出一個“雍容閑步,周旋馳燿”的美男子形象,此人氣度不凡、玉樹臨風,使得歷史上有名的美女南威、西施都為之傾倒。
現(xiàn)存漢代七體,極少以服飾為題材,劉梁《七舉》有“黼黻之服,紗縠之裳。繁飾參差,微鮮若霜”的殘句[3]819,曹植將其化用在自己的賦中。此外唯有張衡在《七辯》中借空桐子之口書寫輿服之美,但張衡對服飾的描寫僅著眼于其質(zhì)地和產(chǎn)地的敘寫,以顯示其華貴:“交阯緅絺,筒中之纻。京城阿縞,譬之蟬羽。制為時服,以適寒暑?!盵3]728而曹植不僅形容了服飾的華貴及美感,還進一步塑造了身著此服飾的人物形象,令服飾作為物體的裝飾之美具有了生命力?!澳贤橹忸仯魇橹尚Α盵4]382以女性視角欣賞男性身體之美的書寫方式在《詩經(jīng)》之后,是極為少見的,它也從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魏晉時期人們注重男性儀表氣度之美的社會風氣。曹植借鏡機子之口,以容飾之美勸說隱者玄微子出山,并假設玄微子身著華服、得到美女青睞的情節(jié),這其中還有明顯的調(diào)侃意味,讀之令人莞爾。上述使得曹植對服飾的描寫突破了一般意義上的簡單鋪陳,綜合構成了文學的審美趣味。
與曹植其余賦作一樣,《七啟》運用具有幻想和神話色彩的想象和意象,取得虛實相生的超然藝術效果。在《七啟》中,鏡機子形容宮館之妙時,將寫實與夸張手法相結合,極言宮室之高大崔嵬、幽深華美,其描寫可以具體到“彤軒紫柱”“文榱華梁”“綺井”“金墀”這些真實的細節(jié),也可以虛化為“頫眺流星,仰觀八隅。升龍攀而不逮,眇天際而高居”這樣的幻想[4]382。在形容池苑深廣,遍布奇花異草、珍禽異獸之時,既有“麗草”“綠葉”“朱榮”“素水”“飛翮”“鱗甲”的真實書寫,也有“翳云之翔鳥、九淵之靈龜”的夸張描述,而“采菱華,擢水蘋。弄珠蜯,戲鮫人。諷《漢廣》之所詠,覿游女于水濱”[4]382,更是將對現(xiàn)實情境的描寫直接轉變?yōu)閷ι裨捠澜绲南胂竺鑼懙谋憩F(xiàn)。王粲《七釋》多從寫實角度展現(xiàn)宮室之美,如其筆下的池苑“芳卉奇草,垂葉布柯。竹木叢生,珍果駢羅。青蔥幽藹,含實吐華。孕鱗群躍,眾鳥喧訛”[4]177,無不是對一個可能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園林的摹寫。相比之下,王粲的描寫比較庸常,曹植的描寫則具有虛實相生的文學趣味,以及靈動搖曳的文情文思,展現(xiàn)出更為廣闊遙遠的空間構設,并能引領讀者馳騁想象,體會更具有詩意的文學情境。再以《七啟》結尾為例,這段文字是對圣宰德政的闡述、歌頌,同時也是對自己政治理想的表達:
顯朝惟清,王道遐均,民望如草,我澤如春。河濱無洗耳之士,喬岳無巢居之民。是以俊來仕,觀國之光,舉不遺才,進各異方。贊典禮于辟雍,講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華說,綜孔氏之舊章。散樂移風,國富民康。神應休臻,屢獲嘉樣。故甘靈紛而晨降,景星宵而舒光。觀游龍于神淵,聆鳴鳳于高岡。此霸道之至隆,而雍熙之盛際。[4]384
這段文字描繪了政治清明、野無遺賢、國富民康的太平盛世圖景。一般說來,書寫這一理想的語言體系往往比較程式化,如王粲《七釋》中所用的詞匯,諸如“俊乂”“賢才”“雍宮”“明堂”“憲度”“舊章”“德教”“休風”等[4]179,與曹植筆下的所用的詞匯,如“俊乂”“舊章”“王道”“民望”“典禮”“文德”“辟雍”“明堂”等,或相同或相似,很難具有文學個性和閱讀趣味。但曹植在描寫祥瑞之時,借助“甘靈紛而晨降,景星宵而舒光。觀游龍于神淵,聆鳴鳳于高岡”,這種充滿幻想和神話色彩的文字,營造出一種奇異之境,從而脫離了程式化語言的刻板局限。而王粲寫“嘉生繁殖,祥瑞蔽野”[4]180,卻仍未脫離一般的表現(xiàn)模式。再如寫校獵景象,一般七體或校獵題材都是以寫實的手法開頭,如王粲《七釋》寫道:“農(nóng)功既登,玄陰戒寒。鳥獸鳩萃,川濱涸干。乃致眾庶,大獵中原。”[4]178然而曹植則采用帶有神話色彩的意象,以虛寫展開:
這樣的文字和手法,無論在語言還是意境上都使得曹植作品具有超然的藝術效果。
曹植七體書寫名物的文學趣味,首先得益于建安文人書寫名物態(tài)度的轉向。建安文人,尤其曹氏父子將名物書寫與個人的生活、情感相關聯(lián),使之具有日?;徝阑奶卣?,從而有別于先秦名物書寫的比興之用和兩漢炫耀博學的功利之用。他們在名物鋪陳中彰顯自我的存在,并以審美眼光觀照名物,形成了獨特的名物書寫趣味和美感,這與建安時期個體自覺的文化背景緊密相關。曹植七體中的神話色彩和豐富的神話意象,緣于曹植繼承《楚辭》風格,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受道教的影響①戴燕在對曹植游仙詩精當分析的基礎上,認為曹植“正是在這樣的熟悉道教神仙世界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寫出《洛神賦》里的洛神以及眾仙。這些知識儲備、這些筆墨訓練都為曹植最終完成《洛神賦》奠定了基礎”。參見:戴燕.《洛神賦》:從文學到繪畫、歷史[J]. 文史哲,2016(2):29-47。。王粲的《七釋》具有豐富的知識和細致綿密的說理論辯,其言辭溫潤、內(nèi)涵豐厚、風格穩(wěn)?。徊苤驳摹镀邌ⅰ穭t運筆如椽,辭采壯觀,氣勢宏偉,整篇賦壯麗飛動、生氣灌注、奔放超逸。王粲的《七釋》與曹植的《七啟》不愧為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