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母親將我叫起來,蒙蒙眬眬中,我穿好衣服。
我們起大早準(zhǔn)備去江對岸的荻港街上,母親要賣東西,也要買東西。那時我才十歲上下。
洗完臉后,打開門,潑洗臉?biāo)畷r,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上地下一片瑩白。月亮高得很,被月光照徹的夜氣,撲面是柔軟的寒。洗臉?biāo)粷娫诳諘绲哪嗟厣希暄蚜魈剩坪跖吕湟话?,仿佛聽見它們“咝咝”的叫聲——地上的蒙蒙白光似乎被水吃掉了,倏忽間,墨色的水印子里,又灼灼耀著月光。
從我家到渡口,要翻越兩道江堤,然后過渡。母親怕趕不上早班船,所以早早把我喊起來,陪她月下趕渡。
我們熱熱地吃了點出門,母親走在后面,我在前面,那是冬天的凌晨三四點。月亮莊嚴(yán)地坐在天上,像看家的祖母,把萬物看得規(guī)規(guī)矩矩,悄無聲息。星子如同一朵朵晚秋的小菊,開在藍色的薄霧里。河堤兩旁的小樹,葉子幾乎謝盡。冷冽的月光下,細弱的枝柯上也都罩著一層茸茸的白,我伸手一碰,都是霜。我腳下的草坡上,枯草稀疏,都躬身在白霜里。小河無聲,以月光為衣,低低地沉睡。我和母親走過靜寂的小河,走出靜寂的村莊,像走在夢中。我們的腳下,是月光,也是細細碎碎的白霜。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腳下的路,覺得和母親走在霜地上,也像走在月亮上。
不出十分鐘,我們就上了大江堤。江堤上的風(fēng),似乎腰身寬大到獵獵撞人,卻不見樹頭搖動,想來是我們在行走中錯把迎面的寒氣當(dāng)成了風(fēng)。月光倒更是亮堂,無遮無攔,仿佛有撲不完的銀粉,到處播撒。
蜿蜒長堤,除了我們,沒有人影。四野闃寂,人間不像人間。只有我的臉,冰涼柔軟,這是落了月色也落了晨霜的臉。我和母親走在月照之下,走在無邊的霜氣里,像兩粒小小的紐扣,又小又結(jié)實又透明。
人世之初,也許未必是盤古開天辟地,未必是伏羲女媧造了各色族人,也許還是如我們這般:一個年輕美麗的母親,荷載兩筐衣食種子,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大路平闊,她們一路走來,天地澄澈,十方岑寂。
我遙看我的月光、我的江堤、我的晨霜。一刻仿佛千萬年,千萬年在此凝結(jié)為一刻。
月照之下,萬物似乎都被抽去了重量。林木、村舍、長堤……它們立在大地上,像立在宣紙上。而無人的江堤上,母親的影子小小,我的影子小小,我們也在宣紙上。
我們且走且停,月亮且走且停。偶一抬頭看,它依然又高又遠,像用繁霜在不斷鍛鑄敲打,潔白清冷。我忽想起媽媽教過的童謠,此間吟來真應(yīng)景:“月亮粑粑跟我走,我到南京討笆斗,季季刀子割韭菜,蘿卜干子喝燒酒?!蹦暇┰谖覀兘瓕Π兜南掠?,此時江水拍打古城,月光籠罩古城,像一首古詩,是那般遙遠而悠揚的存在。笆斗是一種柳條編的圓底容器,可盛放谷物等糧食。那時不懂為什么要到南京去討笆斗,我家的雜物間就有笆斗啊。笆斗不盛糧食時,我和弟弟常常爬進去,坐在里面像不倒翁一樣搖晃。我還想,發(fā)大水時,我可以坐著它漂浮,它就像遠古洪水神話里的葫蘆。
童謠里,去南京,就像我們此刻去荻港,也許討笆斗不過是個由頭,真真兒是想趕一個人頭攢動、熱鬧喧嘩的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