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峰

從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曾經廣泛分布于亞洲東部不同自然環(huán)境下的眾多民族群體，在從古至今漫長的交往交流交融中逐漸演化、流變?yōu)橹腥A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法律予以確認的56 個現(xiàn)代民族；同時，這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由自在走向自覺、自為的歷史過程。①根據王文光的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雖然提出的時間不長，但是‘自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孕育卻是從商周時期就開始的。從多民族中國發(fā)展歷史長時段的角度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fā)展具有‘自在’與‘自覺’兩個階段性特征”。參見王文光、江也川：《二十四史的邊疆民族記述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論綱》，《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3 期。反映這一過程的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結構范式在不同歷史時期具有各自的時代面貌和鮮明特點，表達了與當時歷史階段相應的書寫意圖和敘述重點，發(fā)揮出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凝聚品質、建設質量來說不同的“理論效能”。②筆者認為一種社會理論的表達效能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對于各種社會現(xiàn)象所蘊含的人類發(fā)展真相、規(guī)律的揭示和呈現(xiàn)程度，以及對于當下人類社會走向進步的引領和促進程度，即經世致用的功能價值。

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代表大會召開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開始進入“新時代”。新形勢下中國民族史研究對于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知再深化、對于現(xiàn)實關照的理論效能再提升需要新的使命方向來指引。從學術史的宏大視角來看，作為方法論指導的習近平“四個共同”重要論述③2019 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提出中國各民族在疆域、歷史、文化、精神方面的“四個共同”。有助于實現(xiàn)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有助于重構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的敘述重點和展開主線，因而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同時由于理論認知對當下社會發(fā)展實踐的能動作用而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一、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變遷述要

（一）王朝時期的民族史敘述系統(tǒng)與“天下觀”統(tǒng)攝下的華夷共同體

中國自古就有對于民族現(xiàn)象進行敘述、研究的文化傳統(tǒng)，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二十四正史“四裔傳”、非漢世居地域的方志以及相關輿地著作等多種類型古籍所構成的文獻體系當中。古代的民族史研究基本以文化差異為據對存?zhèn)髦褡迦后w進行分類、指稱，在敘述結構上基本按照空間方位來撰寫，其具體內容可以分為社會發(fā)展和關系往來兩大部分，總體而言記載了“天下”之“五方之民”，即華夏、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人群的情況。作為大一統(tǒng)王朝文化建設的重點領域，這一時期民族史敘述系統(tǒng)的認知基點和闡述中心為所謂的正統(tǒng)王朝，生動描繪了統(tǒng)一多民族王朝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明確表達了王朝國家“天下一統(tǒng)”的社會格局與歷史大勢。王朝視野下民族史敘述系統(tǒng)的結構內涵與中國皇權—官僚的政治治理體系、商周“五服”之說以來華夷五方的等第制度、“天下觀”統(tǒng)攝下“華夷之辨”的文化心理相輔相成。

（二）近代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與“民族國家”構建

歐洲殖民主義浪潮之下，曾經的“天朝上國”成為新世界的列國之一。如何呈現(xiàn)由歷史和文化延續(xù)性形成的各民族群體的過往經歷，凝聚曾經的華夷五方之民，實現(xiàn)由“王朝天下”向“民族國家”轉型，是近代中國知識精英面臨的重大理論課題。最早梁啟超提出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民族”和“中華民族”概念①1899 年梁啟超《東籍月旦》一文使用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民族”一詞。參見梁啟超：《東籍月旦》，《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1902 年梁啟超在其《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首次提出“中華民族”一稱，參見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21 頁。，并將“混合”“同化”作為理解歷史上中國民族現(xiàn)象的線索。②“混合”見于1906 年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4 頁?！巴币娪?922 年梁啟超：《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11 頁。對此王桐齡、羅香林等人在對于中國民族發(fā)展歷史進行研究的文章著作中予以接受和堅持。③參見王桐齡：《中國民族史（上編）》，北平：文化學社，1928 年；羅元一：《試評王著中國民族史》，《清華周刊》1928 年第5 期；等等。其后呂思勉、宋文炳、林惠祥等在各自的民族史論著中以歷史分期、民族類別為結構框架，采用“各為專傳”的體例形式敘述每個民族群體的歷史淵源、演化流變、社會發(fā)展和關系往來等。④參見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上海：世界書局，1934 年；宋文炳：《中國民族史》，上海：中華書局，1935 年；林惠祥：《中國民族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年；等等。近代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的變化是新歷史境遇中“民族國家”構建的理論需要，反映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從自在走向自覺、自為的歷史轉變，發(fā)揮了中華民族辨清自我、重塑自我的巨大作用。

（三）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與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普遍規(guī)律性

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中國政府持續(xù)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民族調查和民族識別工作⑤參見黃光學、施聯(lián)朱：《中國的民族識別——56 個民族的來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 年。，以貫徹民族平等、民族自治的政治原則。而“民族國家”理論“內在矛盾性”⑥筆者認為不妨稱之為“民族國家”理論的“內在矛盾性”，或者說民眾“認同、凝聚”與“民族國家”建設之間的融洽度、支撐度。而在中國，“民族國家”理論“在地化”后，中國語言表述中由歷史和文化延續(xù)性形成的“民族（ethnic group or nationality）”與“民族（國族，nation）”共用一詞，在對于兩者關系認知和處置中“抵牾性”更易產生。這種現(xiàn)象在歐洲殖民主義裹挾該國家形態(tài)理論在全球推行以后所形成的世界格局運行中普遍存在，只是在具體國家表現(xiàn)得明顯與否有所不同，正因為如此，“民族國家”才需要不斷建設。西方奉行“后現(xiàn)代主義”民族理論的米歇爾·比利格（Michael Billig）等人也主張必須在民眾中持續(xù)地塑造民族意識，參見閆偉杰：《當代西方民族主義研究范式述論》，《民族研究》2008 年第4 期。帶來的理論、實踐困擾卻依然存在。這一時期的中國民族史研究遵循馬克思主義所揭示的民族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和科學研究的內在邏輯，描繪出包括漢族在內的56 個民族豐滿充實的歷史形象；整體結構上基本以時代分期、地域空間為框架，以一個或者多個民族群體為關照對象，在內容構成方面則可以分為治理背景、族稱族源、地域分布、社會發(fā)展、關系交往等。本階段的中國民族史研究摒棄王朝時期同源共祖的敘述原則，具有強烈而鮮明的族體意識和地域分割特點，突出民族識別后各個民族單元的主體性、特殊性；總體來看“中國民族”的戲份明顯多于“中華民族”，對于中華民族整體歷史發(fā)展的關注沖散于“具體而微”層面的各種碎片化研究之中。

縱觀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學術發(fā)展歷程，可以看到其范式結構都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具有不同的時代特征，但又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性和一致性。貫穿于古今民族史研究范式演變歷程的共同旨意，是促進團結、維護穩(wěn)定，建設一個基于認同、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民族共同體，以維護這個民族共同體及其賴以生存的物理空間與內外秩序。

二、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轉換的臨界條件分析

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代表大會的勝利召開標志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開始進入新時代。在國內族際關系進入新的發(fā)展時期，在國際上中國和平崛起面臨復雜挑戰(zhàn)。作為中國破局再前進、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所仰賴的基礎性戰(zhàn)略資源，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意義重大。2019 年9 月27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指出：祖國“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悠久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偉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①參見習近平：《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9 年9 月28 日，第2 版?；谥袊鴼v史實踐的“四個共同”重要論述強調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在一致性、一體性，體現(xiàn)了當前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深層需要，為新形勢下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提供了方向指引，是進入新的歷史時期后中國民族史學科創(chuàng)新發(fā)展必須重點關注的。

為此，秉持中國史家自古以來積極回應時代訴求的理論自覺，以習近平“四個共同”重要論述為方法論指導，實現(xiàn)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重建中國民族史的敘述結構和研究重心，多角度真實還原中國各民族“四個共同”的歷史發(fā)展主線，深刻揭示中國各民族以內在認同和外在凝聚為主要特征的民族共同體屬性逐漸萌生并不斷增強的歷史客觀性，發(fā)揮民族史研究的范式更新對于深化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認知、提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質量的積極促進作用，是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者需要勇敢面對并認真思考的。具體而言，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是新時代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的文化需要，是學科研究不斷積累、提升的反映，是人們對于中國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認知進一步深入的表現(xiàn)，是中華民族成為認同度更高、凝聚力更強命運共同體的時代召喚。

民族實踐層面。對于由歷史和文化延續(xù)性形成的民族群體進行識別并加以制度保障，是上個歷史時期包括中國在內的社會主義國家普遍存在的政治現(xiàn)象。20 世紀70 年代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各種民族優(yōu)惠政策發(fā)揮出更大作用，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經濟得到快速發(fā)展。隨之而來的利益訴求旺盛、偏狹族體意識增強，發(fā)展帶來的新的內在矛盾性在民族地區(qū)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累積，以及革命語境逐漸消退等因素，也使得民族地區(qū)出現(xiàn)了諸多問題；而“三股勢力”和國外反華力量有目的的滲透、蠱惑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帶來巨大隱患的可能性更是不容忽視。有效應對此種情勢需要多種策略的綜合介入，而有針對性地向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尋求思想資源支持和化解智慧是一個重要的方向。②眾多學者也從現(xiàn)實層面進行了多維度的廣泛研究，主要有馬戎主張的民族問題“去政治化”，參見馬戎：《理解民族關系的新思路——少數族群問題的“去政治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6 期；都永浩以“中華人民”指稱公民共同體的觀點，參見都永浩：《辛亥革命前后的“中華民族”概念》，《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3期；周平提出解決邊疆民族地區(qū)發(fā)展問題的區(qū)域視角，參見周平：《中國的邊疆治理：族際主義還是區(qū)域主義》，《思想戰(zhàn)線》2008 年第3 期，周平：《陸疆治理：從“族際主義”轉向“區(qū)域主義”》，《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5 年第6 期；周平對于中華民族“全民一體”屬性的開掘和闡發(fā)，參見周平：《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屬性》，《思想戰(zhàn)線》2021 年第1 期；等等。

理論研究層面。早在1963 年方國瑜便強調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①參見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學術研究》（云南）1963 年第9 期；潘先林、譚世圓：《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是現(xiàn)代中華民族建設與認同的基石——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研究之一》，《思想戰(zhàn)線》2019 年第2 期。，尤其是1988 年，費孝通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對于中國的民族關系和民族工作產生了巨大影響，學術界更是對于“多元”差異性與“一體”共同性的關系處理展開廣泛討論。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學者從過程論的角度對于“多元一體”結構論進行了豐富和發(fā)展。例如，馬大正《中華民族從多元到一體》②參見馬大正：《中華民族從多元到一體》，《中南民族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 年第2 期。、徐杰舜《從多元走向一體：中華民族論》③參見徐杰舜：《從多元走向一體：中華民族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年。等便探討了中華民族成為一體的發(fā)展過程及其規(guī)律和特點。陳占江《從多元到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敘事》則力圖厘清中華民族的形成與各民族演進歷程之間的歷史關聯(lián)。④參見陳占江：《從多元到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敘事》，《中國民族報》2015 年4 月10 日。王文光則專文論述了經由地區(qū)性局部統(tǒng)一再至多元一體這一規(guī)律在西南民族發(fā)展歷史上的體現(xiàn)，并提出了中國邊疆民族發(fā)展中“多元一統(tǒng)”的觀點主張。⑤參見王文光、翟國強：《西南民族的歷史發(fā)展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關系述論》，《思想戰(zhàn)線》2005 年第2 期；王文光：《“大一統(tǒng)”中國發(fā)展史與中國邊疆民族發(fā)展的“多元一統(tǒng)”》，《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5 年第4 期。其實早在20世紀50 年代開始的中央民族訪問團和民族社會歷史大調查時期，根據對中國民族歷史的深入了解，費孝通就開始認識到“（民族）歷史研究不宜從一個個民族為單位入手”。此后，基于改革開放初期對于中國民族研究的反思，在逐漸產生“從中華民族整體格局來開展民族研究”思想認識的背景下，費孝通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提出，而“初步走出了郁積多年在民族研究上的困惑”；不過在后來的繼續(xù)反思中，費孝通更指出自己沒有“深入”這一理論所揭示的“歷史過程”中，并感慨“今生已難于親自去研究了”。參見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和思考》，《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 年第2 期；石碩：《從中華民族整體格局與視野開展我國的民族研究——改革開放初期費孝通反思民族研究的啟示》，《民族研究》2021 年第3 期。這些討論注意到該理論“多元”差異性與“一體”共同性關系處理上的邏輯困境，以及在民族工作中對于偏狹族體意識片面刺激的可能性，因此表現(xiàn)出了重視過程考察、著意凸顯“一”和“統(tǒng)”的探究傾向，從而為“四個共同”指引下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打下了基礎、創(chuàng)造了條件。

中國共產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執(zhí)政黨，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直接踐行者。作為中國共產黨政治智慧時代特征體現(xiàn)的“四個共同”這一最新民族思想，也必將為中國民族史研究的進一步提升給予方向、旨趣上的指引。繼1902 年梁啟超首次提出“中華民族”一稱后，在2014 年5 月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和同年9 月第四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念被正式提出，族際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事項被進一步強調；⑥2014 年5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指出：“要高舉各民族大團結的旗幟，在各民族中牢固樹立國家意識、公民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眳⒁娏暯剑骸?014 年5 月28 日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4 年5 月30 日。同年9 月，在中央第四次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尊重差異、包容多樣，讓各民族在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手足相親、守望相助……加強中華民族大團結，長遠和根本的是增強文化認同，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積極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眳⒁姡骸吨醒朊褡骞ぷ鲿邍鴦赵旱诹稳珖褡鍒F結進步表彰大會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14 年9 月30 日。另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理念在2010 年被首次提出，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對此作出新的論述，使其內容意涵趨于系統(tǒng)和完善。2017 年10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要“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⑦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參見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40 頁。，后被正式寫進新修改的《中國共產黨黨章》。以上提法成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交往交流交融”是對于從古至今中國民族關系及其歷史內容的精煉概括，“四個共同”則是對該問題在理論邏輯上的進一步深化，它們一起反映了當前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國家建設事業(yè)的深層需要，是進入新的歷史時期后，中國民族史研究求突破、有創(chuàng)新必須重點關注并自覺引以為綱的。

三、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的結構界定

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的研究范式應該以“四個共同”為研究實踐的主要方向和展開綱要。新的研究范式在尊重基本史實前提下，將各民族的“四個共同”作為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的主題；堅持圍繞“四個共同”來提出問題、組織問題、闡釋問題，以此深化對于中國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知。具體來說，新范式將關注重點由此前單個族體的源流發(fā)展、族際聯(lián)系轉向各民族“四個共同”的歷史內容和脈絡過程，轉向隱于其中的內在認同和外在凝聚，著重強調各民族形成、發(fā)展過程中以認同和凝聚為主要特征的民族共同體屬性的逐漸萌生和不斷增強，彰顯中華民族共同體歷久而來的“大同”之質、“大同”之勢。“四個共同”重要論述指導下的范式轉換，將能夠促進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知識創(chuàng)新，實現(xiàn)中國民族史學科的知識增量，也通過使相關研究成果成為新時代各族民眾理解自身歷史的話題資源，實現(xiàn)中華民族共同性、一體性的增進，實現(xiàn)中華民族共同體凝聚力的不斷再生產。對此，可以從以下幾個向度進行重點思考和理解。

（一）價值判斷與立場取向

首先，已經過去的歷史事件是客觀的存在，但是研究者的概念設定、價值判斷卻主導著整個研究過程。所以，在準確把握“統(tǒng)一多民族”基本國情的基礎上，“四個共同”方法論指導下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應該堅持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基本原則和辯證的唯物主義史觀，本著呈現(xiàn)全面、完整中國民族史面貌、進一步提升中國民族史研究理論效能的學術初心，與時俱進，積極回應時代訴求，積極助力中華民族成為認同度更高、凝聚力更強的命運共同體；堅持以中國話語講述中國故事的學術立場，在中國歷史的獨特性中去體現(xiàn)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性。

其次，面對浩瀚繁蕪的民族史材料、民族史事件，新的研究范式主張：在共建偉大祖國的光輝事業(yè)中，在民族交往融合的文化洪流中，在匯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進程中，居于亞洲東部多樣生態(tài)地理環(huán)境，具有不同嗜欲俗尚的各古老民族群體實現(xiàn)了自身的重塑和再生，歷久而來，逐步交融、流變?yōu)橹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法律予以確認的56 個現(xiàn)代民族。

再次，新時代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認為，民族個體的共同體屬性的逐漸形成與不斷增強寓于其自身的演化、流變過程當中，民族個體的形成、發(fā)展過程是民族共同體屬性各具特色的展示和表達，兩者是統(tǒng)一的、不可分割的；并且，在漫長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族體界標逐漸清晰而最終形成的眾多現(xiàn)代民族的歷史，自是人們觀察、分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形態(tài)的天然工具和學術場域。

另外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對于中國歷史上關涉族際沖突爭戰(zhàn)的事件，經過20 世紀60 年代至80 年代的探索和討論，中國史學界已以“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締造與發(fā)展”之說來統(tǒng)攝①參見白壽彝：《關于中國民族關系史上的幾個問題——在中國民族關系史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1 年第6 期；翁獨?。骸墩撝袊褡迨贰?，《民族研究》1984 年第4 期。，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的研究范式則力圖以“四個共同”的歷史敘述結構、認同凝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予以重新闡釋，以體現(xiàn)對于中國民族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認知的再深化。

（二）議題構成

新時代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主張，在努力還原中國民族歷史完整面貌的基礎上，以“四個共同”重要論述為方法論指導，重新審視中國各民族的形成與演化歷程，著重對其過往的族群聯(lián)系重新構建，對其文化事項、歷史情感重新闡釋。為此，需要將研究力量主要匯集在以下三個議題：

其一，“四個共同”的內涵詮釋及其與具體民族歷史進程的銜接和匹配?！八膫€共同”重要論述需要多種面向、有針對性的專門研究，以對其進行豐富和支撐。而其中首要的，就是闡明其提出的時代背景、理清其理論上的來源，明確其概念所指和思想本質，也就是對于各民族共同“開拓疆域”“書寫歷史”“創(chuàng)造文化”“培育精神”的內涵和外延進行深入分析，解讀其基于中國歷史實踐的意涵結構和內在邏輯。同時，中國民族各有其主要活動地域、發(fā)展歷程和脈絡特征，而“四個共同”作為一種總的理論工具，其思想內涵、意義要點需要能夠落實到各個民族在“共同的疆域開拓、歷史書寫、文化創(chuàng)造、精神培育”方面的具體歷史進程當中，從而實現(xiàn)理論和實踐相銜接、相匹配。

其二，在充分展開中國各民族共同締造、維護、鞏固統(tǒng)一多民族中國的史實描述中，深入挖掘中國分合治亂歷史過程中各民族“四個共同”的發(fā)展主線，細致辨明交往交流交融的演化過程中各民族“四個共同”的歷史脈絡，對于歷史時期不同地域環(huán)境下，生計方式、文化類型各異的古老民族群體的“四個共同”進程進行概括和比較，并總結他們各自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路徑和方式，以揭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實體”所具有的深厚歷史基礎。如前所言，中國歷史上各個民族群體的流變進程獨特而復雜，怎樣把飽含“四個共同”思想要旨的民族形成演變歷史全過程梳理并呈現(xiàn)出來，是中國民族史研究新范式主張的重要工作內容。

其三，中國歷史上，自然環(huán)境殊異、人文風貌不同的眾多古老民族群體，由于漫長的交往、分化再融合，逐漸匯聚成一體化程度越來越高的中華民族共同體。中國民族史研究的新范式應集中關注各族先民的共同體屬性如何在這一過程中出現(xiàn)，深入分析體現(xiàn)其民族共同體屬性的內在認同和外在凝聚；通過梳理外在凝聚的復雜形式，進入各族形成、發(fā)展歷程的內部，考察其富有聯(lián)系的多種認同以及構成層次，考察血緣、族群、地域、宗教信仰、王朝、中華民族乃至國家等多層次認同的轉化、調適、固定如何在中國各民族形成嬗變的漫長歷史脈絡中展開和延伸，考察積極的歸屬情感如何產生、增強，并深入探究多層認同之變化所依賴的文化制度要件和機制聯(lián)結；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形成與發(fā)展不僅體現(xiàn)于各族先民豐富多樣的外在凝聚表現(xiàn)上，更落實于其內在多重認同①費孝通曾指出“民族認同意識的多層次性”。參見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十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 年第4 期；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和思考》。對于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記憶、身份構建及其要素、邏輯乃至變遷等，現(xiàn)有文章、論著也有涉及，這些都是很寶貴的探索積累。不過已有探討多從宏觀層面進行闡釋、論述，未有系于中國各民族“四個共同”歷史的具體梳理和系統(tǒng)研究。的結構變化當中，從而深刻揭示貫穿中國各民族“四個共同”歷史之中共同體屬性逐漸形成并不斷增強的歷史客觀性，深刻揭示長時段歷史進程中各民族的演化流變過程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之間的內在同一性，進而闡明歷史上中國族際關系發(fā)展中“多元一體”的發(fā)展規(guī)律。

作為新范式下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內容主體，以上三個議題關系密切、相互聯(lián)動，是對于指向中華民族共同體凝聚品質與建設質量的歷史過程與經驗得失進行深度思考的主要支撐。其一，為匹配于各具特色民族發(fā)展歷史過程的概念闡釋，使得新的民族史研究范式具有理論邏輯上的實際可操作性，屬于理論先導層面的基礎工作。其二，眾多民族歷史事件構成的豐富的形式形態(tài)、現(xiàn)象脈絡，蘊含著“四個共同”所表達的中國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歷史中所凝結而成的“民族共同體屬性”，是中國各民族之間歷史形成的“共同性、一體性”的物質載體。如前所述，對其進行梳理和呈現(xiàn)，是中國民族史研究新范式設定的重要工作內容。其三，則是民族共同體屬性的本體，包括凝聚形式和多層次認同；其中多層次認同的產生和變化具有社會、文化、制度、思想等多方面的復雜成因，具有漸趨明確的發(fā)展方向，是中國民族歷史變化發(fā)展的社會動力來源和機制主導，是中國民族史現(xiàn)象的規(guī)律體現(xiàn)。以認同和凝聚為主要特征的民族共同體屬性隱形于由民族史事件構成的變動不居的脈絡過程內部，有待于學人進行系統(tǒng)挖掘和呈現(xiàn)，是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的核心工作內容。

（三）方法策略上的特點

進一步提高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理論闡釋力、學術傳播力和話語影響力，不僅離不開“四個共同”重要論述的方法論指導，也需要研究手段、組織策略的恰當選用和匹配。作為基礎理論研究的中國民族史研究，在基礎資料獲取方面，新時代的范式轉換強調不僅要依靠對于正史、方志、檔冊等多類型古籍的研讀和分析，關注譜牒、碑刻等民間文獻的積累，重視考古材料、新出土證據的使用，亦需要對田野調查所得有關祖先歷史與“四個共同”關系的口述史資料進行深入開掘。

理論上講，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對象為一定時空范圍內、特定人類群體的社會實踐活動，受到地理環(huán)境、社會運行、思想觀念等諸多宏觀因素的共同作用。因此，在民族史研究實踐的方法和策略選用上，新的中國民族史研究范式將呈現(xiàn)出多學科融合、融通的特點，主張要綜合運用包括相關自然學科在內的多學科的理論方法和研究成果。這是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深入推進的客觀要求，同時也契合了當前學科大發(fā)展、邊緣交叉學科不斷興起背景下新文科建設“融合性”的理念規(guī)格。并且，新范式應重視研究視野上的長時段、整體性和動態(tài)考察，重視典型歷史場景和鮮活族際關系樣本的篩選，強調以富含中國民族史發(fā)展方向性、一般性歷史細節(jié)的多彩呈現(xiàn)來彰顯新時代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理論效能。

綜上所述，以習近平“四個共同”重要論述為方法論指導，實現(xiàn)中國民族史研究的范式轉換，細致勾勒中國各民族“四個共同”的歷史發(fā)展主線，充分彰顯貫穿其間的民族共同體屬性逐漸形成并不斷增強的歷史客觀性，揭示中國各民族演化流變過程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的內在同一性，強調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實體”所具有的深厚歷史基礎和文化共識，發(fā)揮民族史研究的范式優(yōu)化對于提升中華民族共同體凝聚品質的積極促進作用，推動中華民族成為認同度更高、凝聚力更強的命運共同體，既是對于中國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認知深化的必然要求，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進入新歷史時期的時局變化賦予中國民族史學科的時代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