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江寧
元至正甲午年,詩人戴良給色目文人丁鶴年的詩集作序,開篇即云“我元受命,亦由西北而興。西北諸國若回回、吐蕃、康里、畏吾兒、也里可溫、唐兀之屬,往往率先臣順,奉職稱蕃……”①戴良:《鶴年吟稿序》,李軍、施賢明校點:《戴良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238頁。,戴良這句貌似平常的陳述中,包含著諸多不平常的信息。至正甲午是1354年,丁鶴年是西亞回回,以其曾祖名阿老瓦丁,祖父名苫思丁,父名職馬祿丁,故取漢姓為丁。丁鶴年雖為回回,卻精通漢詩寫作,故戴良為其詩集作序之前,開篇即概述元代西域人大舉東遷中土的背景。在戴良所引名詞中,“也里可溫”一詞,早從洪鈞開始,即引起元史研究者的特別注意?!耙怖锟蓽兀?rk?gtün)”,是元代蒙古語中新采入的詞語,義為“福分人”,主要指基督教的聶斯脫里派。而從該詞的衍變和轉寫過程來看,它經(jīng)過基督教文明、希臘—拜占庭文明、波斯文明等不同文明的相互影響;之后穿越中亞地區(qū),進入蒙古大草原,融入草原游牧文明;最后以“也里可溫”的面目進入漢文史冊。②殷小平:《元代典籍中“也里可溫”涵義試釋》,《歐亞學刊》2007年,第66—80頁。
值得注意的不僅僅是戴良的用詞,更讓人饒具興味的是,戴良以及和他同時代的人們,他們到底面對的是怎樣的書寫環(huán)境,又遭遇了怎樣的書寫困擾,他們是用怎樣的書寫理念擁抱他們的時代的?與以往所有的時代迥然不同的是,13—14世紀是蒙古人的時代。在蒙古人將近百年的世界征略活動影響下,7世紀以來阿拉伯人在東西方之間所制造的隔閡與壁壘被打破,歐、亞海陸絲綢之路大為暢通,中國緣此實現(xiàn)沙漠與海洋兩大出口的開放,進而與世界在物質、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和互鑒達到前所未有的頻繁。某種程度而言,傳統(tǒng)中國由此實現(xiàn)電子化時代到來之前的全球化格局,這對13—14世紀元代文人的知識譜系具有“爆炸式”的影響,誠如元代大儒吳澄所指出:“自古一統(tǒng)之世,車必同軌,書必同文,行必同倫。今則器用各有宜,不必同軌也;文字各有制,不必同文也;國土各有俗,不必同倫也。車不同軌,書不同文,行不同倫,而一統(tǒng)之大,未有如今日。”①吳澄:《送蕭九成北上序》,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115頁?,F(xiàn)有研究在越來越多地注意到元代社會的多民族交融與文化的多元駁雜特征之際,鮮少再進一層討論知識譜系改變對于元代文人書寫形態(tài)和書寫理念的深刻影響,而這可能是元代書寫得以確立其意義的深刻標識所在。
“知識譜系”說法的流行與??氯宋目茖W考古的理念有關。福柯認為,每個歷史階段都有一套異于前期的知識形構規(guī)則,但為何提出“13—14世紀的知識譜系”?這個時期與之前時代的知識形構規(guī)則有什么根本性且特別引人注目的內容?13—14世紀與之前所有時期最根本的不同在于,蒙古人通過百余年的世界征略,使歐、亞大陸形成以海、陸絲綢之路為紐帶的世界體系,地球上存在的各民族人民因為世界戰(zhàn)爭和絲綢之路而大遷徙、大交流、大碰撞,多個文明圈在這個時期實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大接觸。中國雖然處于當時世界的最東端,但卻因為蒙古人的世界征略和驛站體系成為世界經(jīng)貿(mào)與文化交流的中心,這也就意味著13—14世紀元代文人的知識譜系即此沖破了之前時代的知識構建體系,變得來源極為駁雜且多元。吳澄感慨云,“睢盱萬狀,有目者之所未嘗睹;吚嗢九譯,有耳者之所未嘗聞”②吳澄:《送蕭九成北上序》,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4冊,第115頁。,這個時代的所聞所見,無論器物、風俗以及文字、言語,等等,全部都打破了傳統(tǒng)的認知秩序,因為構建這個時代知識譜系的基礎諸如疆土之廣、族群之多、以及信仰和思想之雜遠過于以往任何時代。
首先,蒙古人的征略與世界新秩序。 12世紀末13世紀初,蒙古人崛起于西北,并迅速擴張,開始其長達百余年的世界性征略,《元史?地理志》在稱述元朝的疆域時,這樣寫道:“若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蓋漢東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一萬三千三百六十八里,唐東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元東南所至不下漢、唐,而西北則過之,有難以里數(shù)限者矣?!雹鬯五サ龋骸对贰肪?8《地理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45頁。據(jù)現(xiàn)代學者的考察,到1260年蒙古帝國分裂之前,蒙古人所征略的地域包括天山南北、中亞、西亞、印度、歐洲東部、伊朗高原至阿拉伯以及俄羅斯、波蘭、匈牙利等地,④曾向吾:《中國經(jīng)營西域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導言”第8頁。亞歐大陸首次在一個游牧汗國的控制下被聯(lián)結為一個整體。疆域擴大的背后是此疆彼域的舊秩序突破和新世界格局的構建,“很多獨立的公國、王國、汗國和蘇丹國在蒙古帝國崩潰之后都消失了。在50年之內,歐亞版圖無可挽回地改變了”⑤梅天穆:《世界歷史上的蒙古征服》,馬曉林、求芝蓉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導言”第22頁。,可以說,蒙古人的崛起和世界征略活動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也帶來了歐亞的整體性和世界的新秩序。⑥梅天穆:《世界歷史上的蒙古征服》,李治安“薦語”。
憑借著元朝在世界的影響力,“中國在13世紀世界體系中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為它連接著北方的陸上商路和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印度洋海路。當這兩條線路同時充分地發(fā)揮作用時,特別是當中國處于統(tǒng)一狀態(tài),因而成為連接兩條線路的‘暢通無阻的溝通媒介’時,世界貿(mào)易線路是完整的。其實,只有在13世紀和14世紀初期,世界貿(mào)易線路處于完整狀態(tài)時,我們才能說存在著前現(xiàn)代‘世界體系’”。⑦珍妮特?L 阿布-盧格霍德:《歐洲霸權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體系》,杜憲兵、何美蘭、武逸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36頁。基于這個判斷而言,也就意味著,曾經(jīng)受限于農(nóng)耕文明知識譜系的吳澄以及他的同時代人們,他們必須擁有“前全球化”和世界史的視野,去觀察和審視自己所身處的王朝,才有可能真正明白自己時代所經(jīng)歷的震撼演進歷程。①梅天穆:《世界歷史上的蒙古征服》,李治安“薦語”。而這也正是吳澄面對元朝社會現(xiàn)實發(fā)出“車不同軌,書不同文,行不同倫,而一統(tǒng)之大,未有如今日”感慨的深衷所在。
其次,蒙古人開辟的絲路大交通,使13—14世紀的全體民族互換遷徙。蒙古人征略世界的行為在改變世界秩序的同時,“將以前閉塞之路途,完全洞開”②《白壽彝文集?中國通史》,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18—319頁。。與之前的所有時代相比,13—14世紀期間蒙古人第一次西征活動打通了波斯道;第二次西征活動開辟了欽察道,并連接了波斯道和欽察道。與此同時,海上交通也獲得了很大的發(fā)展,中國通過南洋地區(qū)、印度洋直達阿拉伯地區(qū)和東非海岸的海路已完全暢通,③李巧茹:《13—14世紀西亞蒙古人與元朝的文化交流初探》,《內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一向不曾處在統(tǒng)一控制之下的東、西交通,到這時暢通無阻。陸路北穿南俄,南貫伊朗,海道則以波斯灣上的忽魯謨斯為樞紐。從中國直到西歐,東、西方商使往來不絕”。④周一良、吳于廑:《世界通史?中古部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42頁。而蒙古人征略世界的最大結果是將13—14世紀的“各民族集聚一處”,“使之互換遷徙”⑤《白壽彝文集?中國通史》,第318—319頁。。
元朝治下的多族人群就是13—14世紀各民族互換遷徙的結果。如所周知,元朝存在著四等人群: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其中,“蒙古七十二種”“色目三十一種”“漢人八種”“金人三十一種”。⑥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1“氏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14頁。所謂“蒙古七十二種”,據(jù)拉施特的解釋,“蒙古人不過是全體突厥草原部落的一個部落……因為他們的外貌、形狀、稱號、語言、風俗習慣與舉止彼此相近”。⑦拉施特:《史集》卷1第1冊,余大鈞、周建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66頁。由于成吉思汗出身蒙古乞顏部,從13世紀起,它不只是某一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的稱謂,而是被使用于整個民族共同體,⑧羅賢佑:《元代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16—17頁。是混雜著眾多“有氈帳百姓”的龐大群體。⑨羅賢佑:《元代民族史》,第16—17頁。不僅“蒙古”是對全體突厥草原人的統(tǒng)稱,“色目”也是13—14世紀對東遷西域人的統(tǒng)稱。陳垣指出“自遼、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絕者三百年,至元而門戶洞開,西北拓地數(shù)萬里,色目人雜居漢地無禁”⑩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導讀”第3—4頁。,因為蒙古人的世界征略活動,大量居蔥嶺以西的回回人、欽察人、康里人、哈剌魯人、阿兒渾人、阿速人、斡羅斯人、術忽、也里可溫等,或因被俘、降附,以軍士身份被簽發(fā)東來;或以工匠、驅口(多婦女兒童)被擄掠而來;或為技師、官員因招募、任職而來;或以商人、教士因貿(mào)易、傳教而來。此外,所謂“漢人八種”,并不專指漢族人,它是元朝統(tǒng)治者對境內使用漢文的北方各民族的統(tǒng)稱,還包括契丹、高麗、女直、竹因歹、術里闊歹、竹溫、竹亦歹等族群。而“南人”才是傳統(tǒng)中原王朝統(tǒng)治下的漢族人。
如上所述,從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蒙古民族到地位尊顯的色目族群,再到元朝定義的漢人和南人群體,無不深刻地反映著這個規(guī)??涨暗拇笠唤y(tǒng)王朝所具有的多民族碰撞與融合的歷史。?邱江寧:《元代傳記的民族傳奇》,《中國傳記評論》第1輯,2022年。元人曾不無自豪地聲稱“圣朝混一海寓,疆理萬國。有三代所無之天,則必有三代所未有之詞章”?黃清老:《皇元風雅序》,張金吾著,馮惠民點校:《愛日精廬藏書志》卷35,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17頁。,很顯然,每一個個體都將帶著自己本來的氏族烙印對這個時代的詞章序列和知識譜系貢獻自己的意義。
最后,“諸色人戶各依本俗行者”的治理態(tài)度與元代信仰、思想之駁雜。如前所述,蒙古人崛起于朔漠,之后歷經(jīng)“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再“下江南”,最終建成一統(tǒng)的大元王朝。與契丹人建立遼朝、女真人建立金朝的情形頗為不同的是,契丹人、女真人接觸和學習的范本主要是北宋,蒙古人在建立元朝時,面對了非常多元的文化文明、宗教思想以及各種技術,以此,本來就信奉薩滿教的蒙古人,按照薩滿教“萬物有靈”的包容態(tài)度對待其征服區(qū)域的各種宗教和思想文化。
與中原王朝自西漢以來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管理思維頗為相反的是,蒙古統(tǒng)治者“教諸色人戶各依本俗行者”?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校點:《元典章?新集?刑部?回回諸色戶結絕不得的有司歸斷》,北京:中華書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17頁。的管理態(tài)度讓這個時代人們的信仰和思想相當駁雜、平泛,缺乏主體性。信奉天主教的方濟各教士孟高維諾,信心滿滿地從意大利遠道而來傳教,終于在大都修建起兩座天主教堂,一座鐘樓,組建了一支唱詩隊,發(fā)展了6000余名教徒。按照孟高維諾的邏輯,如果不是有聶思脫里教的人阻撓,他能發(fā)展30000余名教徒;而如果有人輔助傳教的話,他甚至可以讓大汗也信奉天主教。但事實上,蒙古貴族們最信仰的是藏傳佛教,孟高維諾本人也承認,“彼迷信偶像已深,難挽回也”①《孟特?戈維諾書信之一》,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18頁。,盡管如此,孟高維諾還是受到了蒙古皇帝隆重的禮遇,而與此同時,其他思想派系或宗教,比如儒家:蒙古人“要將儒釋同尊奉,宣諭黃金塑圣人”;比如伊斯蘭教,在大都大張旗鼓地進行封齋儀式“花門齊候月生眉”②張昱:《輦下曲》,楊鐮主編:《全元詩》第44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2、53頁。;再比如頭陀教、全真教、玄教,等等,如孟高維諾所見“宗派甚多,各有其信仰。每派信徒甚多,禮節(jié)習慣,亦各不同”③《孟特?戈維諾書信之二》,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1冊,第226頁。,似乎每個宗教信仰都沒有被蒙古人冷落。
就一個時代的知識譜系而言,元代在疆土方面“未有如今日”一統(tǒng)之大,氏族群體方面“未有如今日”遷徙之頻繁,思想信仰方面“未有如今日”共處之駁雜,而元朝統(tǒng)治者又貌似以不作為之態(tài)度,“教諸色人戶各依本俗行者”,這有可能使原本固化、充滿先驗性的秩序遭到斷裂、分散甚至逆襲,從而變成一個散亂、非中心的、充滿偶然性的多樣化空間。面對如此時代,元代文人不能再像以往處于相對單一、封閉狀態(tài)那樣思考,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書寫環(huán)境和書寫對象發(fā)生了巨變。
受限于知識譜系的書寫,實際也清楚地標志著與知識譜系相關的時代氣質和特征。如上節(jié)所述,13—14世紀的元代文人面對的是一個知識秩序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時代,不僅物的種類和序列大大突破了以往的載記和見聞,而且,富有主體性、權威性的解釋鏈條似乎也被拆散,人們在書寫和表達時被迫有意或無意地越界、跨域或多語切換,也正是元代文人書寫上的越界、跨域和多語特征,讓人們能體悟和反芻出那個時代的世界性與全球性。
其一,權威性解釋鏈條的消解與元代文人的平行書寫。與被征服的諸多區(qū)域和王朝相比,蒙古人在文明與世界認知程度上遠遜于他們。蒙古人建立大蒙古國時既沒有文字,也不使用文字表達:“韃人本無字書……雖無字書,自可立國”④彭大雅、徐霆著,許全勝校注:《黑韃事略》,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1頁。,“今韃之始起,并無文書,凡發(fā)命令,遣使往來,止是刻指以記之”⑤趙珙:《蒙韃備錄》,許全勝:《沈曾植史地著作輯考》,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267頁。,面對了非常多元的文化文明、宗教思想以及各種技術,蒙古人借由薩滿教“萬物有靈”觀念而祭出的“教諸色人戶各依本俗行者”的管理理念,這種管理理念是蒙古人文明程度落后的體現(xiàn),更是他們征服世界后的自信彰顯,最重要的是,這種管理理念相當程度地消解了單一文明或強勢宗教的話語權威性,使人們在權威性解釋鏈條的消解或者說斷裂的現(xiàn)實中,表達相對松弛和渙散。有意思的是,胡應麟還特別指出元代文人的一個共同特征云,“勝國則文士鮮不能詩,詩流靡不工書,且旁及繪事,亦前代所無也”⑥胡應麟:《詩藪?外編》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40頁。,所以,比起追溯原始的語言意義,通過繪畫的描述或許能更為直觀地看到人們表達上的態(tài)度。且以元朝劉貫道的兩幅畫作來直接觀察元代文人的平行表達。
以下兩幅圖,一幅是劉貫道的《元世祖出獵圖》(下簡稱《出獵圖》),一幅是劉貫道的《消夏圖》,⑦按:學界不乏兩幅畫是否為劉貫道所作的質疑之聲,如洪再新、曹意強《圖像再現(xiàn)與蒙古舊制的認證——元人〈元世祖出獵圖〉研究》,《新美術》1997年第2期;但目前人們也基本接受兩幅畫出自劉貫道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陳曉偉《〈元世祖出獵圖〉流傳考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第3期。從內容來看,兩幅圖都是表現(xiàn)皇家貴族的清夏行為,但前者是表現(xiàn)大一統(tǒng)元朝的締造者元世祖以出獵方式來清夏的行為,后者則表現(xiàn)漢人貴族室內靜養(yǎng)的消夏行為,一外一內,意象迥異。而更有意味的是,畫面的布置,體現(xiàn)出強調主體性和消解主體性的巨大差異。在《出獵圖》中,盡管元世祖與其皇后察必位置居中,但他們的篇幅大小與周邊侍從并未太多區(qū)別,能區(qū)別其身份的是他們衣服的顏色,蒙古人崇尚白色,在畫面最中間的位置上,他們兩人穿著白色的袍子,這就突出了他們的身份與地位,見《出獵圖》中①鄭思肖:《心史》,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6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337卷,第90頁。。相比而言,《消夏圖》中主人公阮咸及其臥榻占據(jù)了畫面四分之一的位置,對主體人物和主體人物那種疏淡灑脫的精神氣質的表現(xiàn)意圖特別濃重、清晰。
劉貫道《元世祖出獵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劉貫道《消夏圖》,納爾遜?艾京斯藝術博物館藏
具體看《元世祖出獵圖》的表現(xiàn)內容,似乎更能看出作者在表現(xiàn)多元文化上的開放與平等的態(tài)度?!冻霁C圖》中②王寶霞、路立軍:《對蒙古族傳統(tǒng)體育項目布魯?shù)难芯颗c分析》,《體育文化導刊》2006年第1期。,在忽必烈夫婦右側上角的是一位黑人,除了他的膚色具有辨識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穿的衣服,是一件紅色的海青衣。據(jù)鄭思肖《心史》記載:蒙古人“衣以出袖海青衣為至禮。其衣于前臂肩間開縫,卻于縫間出內兩手衣裳袖,然后虛出,海青兩袖反雙懸紐背縫間,儼如四臂”①,所以這位紅袍侍從的地位和意義可能很重要。圖中③樊永貞:《蒙古族蘇勒德的來歷、形態(tài)及象征意義探討》,《集寧師范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的那只回頭看的獵犬,是細犬,原產(chǎn)自古埃及,是皇家狩獵的標配物,民間對細犬的體形特征總結云“黃瓜嘴,羊鼻梁,四蹄如蒜;腰似弓,腿似箭,耳垂尾卷”,畫家對于細犬的這些特征表現(xiàn)得極為清晰,可見畫家體察之深細。圖中④是正在射箭的侍從,其細節(jié)處在于,這位射手用的是連射技法,一支箭正待離弦,另一支箭在弓弦處緊候。圖中⑤涉及的兩人,其中靠向忽必烈的那位侍從手中拿的東西是布魯,蒙古語“布魯”,在漢語中是“投擲”之意,布魯是蒙古人打獵和放牧時的必備工具。②右下角的那個侍從拿著的黑色徽標,蒙古語“哈剌蘇勒德”,哈剌是黑色之意,而蘇勒德意為“長矛”“徽”“纛”之意,是用獸毛制成的旗幟。哈剌蘇勒德是戰(zhàn)爭的旗徽,象征著權力,③畫家對蘇勒德使用獸毛制作的材質和黑色的意義標識得特別清楚。圖中⑥的兩個人,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手臂上,靠向忽必烈的那位侍從手臂上架著白海青,作者對海青頭上的紅色鷹帽都有仔細的表現(xiàn)。另一位侍從手臂上架著鷹隼。與此同時,畫作在兩位侍從的身前都畫了一面鼓,表示對蒙古人打獵之際善于用鼓聲來恫嚇獵物手法的熟悉。架白海青的侍從身前的鼓還畫著海青捕獵天鵝的內容。圖中⑦最值得注意的是,侍從的臉沒有完全出鏡,但他側面濃密的黃色絡腮胡子以及他坐騎背后蹲坐的獵豹卻標識了他的歐洲人身份。
通過對《元世祖出獵圖》中每個人、物的“考古”追溯,可以發(fā)現(xiàn),相比于《消夏圖》主題集中地表現(xiàn)農(nóng)耕文明背景下,貴族讀書彈琴的閑逸靜謐生活,《出獵圖》對游牧文化的狩獵和擴張?zhí)卣魍瑯永砟钔怀觥V档米⒁獾氖?,在《出獵圖》中,畫面的上方,綿延無邊的沙漠群山中,竟緩緩走來一支駝隊(見圖中⑧),而《消夏圖》中,在主人公靜臥的床榻的旁邊置放著屏風,屏風上畫著的主人公也在消閑讀書,仿佛在呼應畫面主人公的氣質。而兩種文明一動一靜,一開放一封閉的特征呼之欲出。每個時代的知識都有其自身的構建秩序和譜系規(guī)則。對比劉貫道不同時期的兩幅畫,與其說是畫家主觀態(tài)度上的變化,還不如說,在13—14世紀蒙古人統(tǒng)治下,他們那種“無閫域藩籬之間”①虞集:《可庭記》,王颋點校:《虞集全集》下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50頁。的生活態(tài)度致使這個時代的人們認知事物的范圍和秩序都發(fā)生了極大的更張,他們的書寫形態(tài)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其二,絲路大交通的繁榮與元代文人的跨域書寫。 13—14世紀蒙古人的世界征略和驛站建設,改變的不僅是人們世代活動的空間,還并同改變著人們的思想網(wǎng)絡和表達范圍。相比而言,13—14世紀元朝文人的知識譜系,由于巨大疆域背景和多氏族人群及多元文化的影響,之前時代主體性較為確定,知識譜系相對單一且固定的情形被極大地改變。不僅聚合的人群身份、等級有巨大變化,而且物的來源、秩序、名稱也千差萬別,對于元代文人來說,如果要標記所見所感,則必須跨越固有的知識譜系進行表達。
如果說,平行書寫是一種態(tài)度的話,那么跨越固有知識譜系而進行的表達,彰顯的則是知識權限。所謂“知識構成了我們自己的思想的限度,并規(guī)定著我們經(jīng)驗的秩序和思考的方式”②顧祖釗:《中國文化詩學的建構》,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5頁。。 13世紀,歐亞絲路大交通的開啟,元代社會在物質、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和互鑒極為豐盈,現(xiàn)實世界的豐盈也相當程度地激起了人們跨域書寫的欲望。例如虞集對女真人高觽的書寫:“公系出女真,以高為氏”,作為中原文人,女真族的地理、人文和歷史、風俗等都越出了他們的知識譜系,所以虞集在文章中寫道:“奎章閣藝文監(jiān)丞紇石烈希元與公同出女真,亦以高為氏,狀公世家、歲月、子孫尤備。臣又得考而載焉”,他從同事紇石烈希元那里獲得了對女真族的詳細知識。虞集描述道:
女真之地,東接高句麗,西邇燕云之北,分族此石居之,各為部落,非郡縣,無市井雜處者。故其為氏,或以名,或以爵,或以官,或以里。而稱高氏者,曰渤海,曰女希烈,曰紇石烈,曰孛述魯,亦或為高氏。公蓋渤海部之高也,先塋在遼東鳳凰山,金時碑刻具在,多貴爵,位太師者一人,節(jié)度使者十人。③虞集:《高莊僖公神道碑》,王颋點校:《虞集全集》下冊,第1050—1051頁。
女真人源自3000多年前周朝時期的肅慎,在內遷中原的進程中,逐漸與漢族融合,其姓氏的出現(xiàn)和命名即反映出他們的內遷與漢化情形?!捌蚴摇保鲎蕴瞥瘯r期“靺鞨三十姓”之一的“紇石列”,在金朝時稱“紇石烈”,屬于女真族中的“白號之姓”,即貴族之姓?!捌蚴摇?,漢語語義為“高”,在元朝時大多改為高姓。借助紇石烈希元的知識體系,虞集得知女真人分族而居,人們根據(jù)自己的名字、爵號、官職、故里來與同族同姓人進行區(qū)別。以高為姓氏的女真族有渤海、女希烈(鈕祜祿),紇石烈(赫舍哩),孛術魯(富珠哩),以及本來姓高的人氏。傳主高觽,來自渤海高氏。另外,紇石烈氏以遼東為郡望,高觽家的先塋在遼東鳳凰山,是金朝地位甚高的貴族,因此,虞集在文中特意交待,高觽家族在金朝有太師1人,節(jié)度使10人。虞集對女真族地理、姓氏的專業(yè)書寫跨越了他的固有知識譜系,這不僅顯示出他對新知識的積極學習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他的書寫彌合了一些間斷、零碎的知識細節(jié)。女真族作為3000年前周朝時期即已開始活躍的肅慎族,盡管一直給中原定居民族造成困擾,但在中原文獻序列中,鮮少被注視和陳述,所以即便是虞集這樣堪稱文壇“一代斗山”的人物,他的知識譜系中關于女真的內容竟然是模糊、暗淡的,也正因此,虞集的書寫才具有其特出的時代意味。
不僅是虞集,所有元代文人的書寫都有強迫自己突破固有知識譜系的趨向。比如柳貫的《觀失剌斡耳朵御宴回》:
毳幕承空拄繡楣,彩繩亙地掣文霓。辰旗忽動祠光下,甲帳徐開殿影齊。芍藥名花圍蔟坐,蒲萄法酒拆封泥。御前賜酺千官醉,坐覺中天雨露低。①柳貫:《觀失剌斡耳朵御宴回》,《全元詩》第25冊,第166—167頁。
“失剌斡耳朵”蒙古語siraordun的音譯,sira是指黃色,ordun是宮殿之意,這首詩是柳貫觀覽元朝皇帝在上都棕毛殿中宴請貴族們的紀行詩。元朝從世祖中統(tǒng)四年(1263)一直開始到至正十九年(1359)都實行兩都巡幸制,一般每年夏歷四月皇帝率領“后宮諸闈、宗藩戚畹、宰執(zhí)從寮、百司庶府”②王袆:《上京大宴詩序》,顏慶余點校:《王袆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上冊,第162頁。從大都出發(fā)前往上都,九月再回到大都。其間,皇帝要進行祭祀、宴請宗王、狩獵等活動。而宴請宗王的活動一般都在失剌斡耳朵中進行,允許旁人觀覽。另外由于皇帝有大約半年時間在上都,以此,上都設有許多行政機構的分院,館閣文人也每每因職事所需而有上京之行,上京紀行詩文即在元代館閣文人群體的推動下,影響波及整個時代,成為一代之作。柳貫作為館閣文人也曾積極參與上京紀行詩的創(chuàng)作。作為南方文人,柳貫博覽強記,“自禮樂、兵刑、陰陽、律歷、田乘、地志、字學、族譜及老佛家書,莫不通貫”③宋濂:《元故翰林待制承務郎兼國史院編修官柳先生行狀》,魏崇武、鐘彥飛點校:《柳貫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72頁。,但元朝帝王的統(tǒng)治制度及生活內容則并不在他的知識譜系中,在這首《觀失剌斡耳朵御宴回》詩的下面,他特別注釋道:“車駕駐蹕,即賜近臣灑馬奶子,御筵設氈殿失剌斡耳朵,深廣可容數(shù)千人。上京五月,芍藥始花”。④柳貫:《觀失剌斡耳朵御宴回》,《全元詩》第25冊,第167頁。無論“失剌斡耳朵”“馬奶子”“上京五月”還是詩中的“葡萄法酒”等專有名物、特定時間都越出了傳統(tǒng)中原文人的知識譜系范圍。為時代形勢所染所迫,柳貫勤于重構自己的知識譜系,誠如宋濂敘述柳貫的生平時說,柳貫于“國朝故實、名臣世次,言之尤為精詳”⑤宋濂:《元故翰林待制承務郎兼國史院編修官柳先生行狀》,魏崇武、鐘彥飛點校:《柳貫集》,第572頁。,而這些知識正是13—14世紀新知識序列中最特出的內容。
虞集、柳貫的書寫情形并非元代書寫的特例,而是具有很強的普遍性,可以說,13—14世紀的時代現(xiàn)實打破了人們的固有知識體系,也賦予了人們跨域書寫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人們如果試圖注視和注釋他們所處的周圍世界,就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時代“存在的語言、文本、印刷紙張和已被記錄的故事”⑥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61頁。遠不能與現(xiàn)實世界的所見所聞一一對應,他們必須跨域書寫。
其三,13—14世紀知識譜系的變化與元代文人的多語書寫。“作為以游牧民族統(tǒng)治的大一統(tǒng)王朝,元代社會最獨特、最核心的特征在于其多文明形態(tài)共存、多民族融合、與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廣泛交流的全球性特征”⑦邱江寧:《經(jīng)典詩文的全球視野》,《文藝報》2014年7月14日,第3版。,傳統(tǒng)時代的知識經(jīng)驗秩序緣于元朝的全球性特征而被相當程度地顛覆。如果試圖對元代社會疆域遼闊、民族眾多、語言習俗駁雜、風物氣候豐富等等現(xiàn)實內容進行如實表述,就意味著,元人文人書寫的多語性以及多語切換表達成為必然的形式。
例如歐陽玄為高昌偰氏所撰家族傳:
偰氏,偉兀人也。其先世曰暾欲谷,本中國人,隋亂,突厥入中國,人多歸之。突厥部以女婆匐妻默棘速可汗,為可敦。乃與謀其國政?!短剖?突厥傳》載其事甚詳。默棘速卒,國亂,婆匐可敦率眾歸唐,唐封為賓國夫人。而默棘速故地盡為回紇所有,暾欲谷子孫遂相回紇,回紇即今偉兀也?;丶v嘗自以其鷙捷如鶻,請于唐,更以回鶻為號。偉兀者,回鶻之轉聲也。其地本在哈喇和林,即今之和寧路也。有三水焉,一并城南山東北流,曰斡耳汗;一經(jīng)城西北流,曰和林河;一發(fā)西北東流,曰忽爾斑達彌爾。三水距城北三十里,合流曰偰輦杰河。回紇有普鞠可汗者,實始居之,后徙居北庭。北庭者,今之別失八里城也。會高昌國微,乃并取高昌而有之。高昌者,今哈剌和綽也。和綽,本漢言高昌,高之音近和,昌之音近綽,遂為和綽也。哈剌,黑也,其地有黑山也。今偉兀稱高昌,地則高昌,人則回鶻也。⑧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陳書良、劉娟校注:《歐陽玄全集》卷11,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172頁。
歐陽玄的這段傳記書寫在元代文人書寫中既普遍又典型。由引文可以看到,偰氏是偉兀人,而“偉?!边@個詞又來自“回鶻之轉聲”,這個轉聲又是源自“回紇”?!盎丶v”之意起源于唐朝,因該族的人們認為其身形“鷙捷如鶻”,請于唐朝皇帝,遂名為“回鶻”。偉兀人居住于高昌,此地在元朝被稱作哈剌和綽。哈剌,黑也,因為其地有黑山,和綽,即漢語“高昌”之音轉,因為“高”之音近“和”,“昌”之音近“綽”,故而“和綽”又稱作“高昌”。來自回鶻族的偰氏,為何姓“偰”?這與族群居住于“偰輦杰河”的地理分布情形密切相關。歐陽玄在敘述偰氏家族的每一個信息時,都采取了多語的表達方式,而每個非漢語語詞都有自己的歷史、方式、習慣,可以說在解釋高昌偰氏家族來歷之際,“憑著語言,空間之模糊的單調性被打破了,而時間連續(xù)性的多樣性卻被統(tǒng)一起來了”,①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第155頁。在保證家族來歷的時間連續(xù)性不被中斷的同時,歐陽玄被迫運用多語表達。借由語音語義的分析和闡述,在敘述偰氏家族的家族起源、民族遷徙與融合、族群分布與姓氏來源等信息時,歐陽玄的書寫實際打破了那些信息本來模糊的空間,進而為書寫本身賦予了深厚的內涵意蘊和獨特性。
在13—14世紀那樣的多民族文化交融環(huán)境中,元代文人的書寫幾乎是不自知地進行著多語切換表達。再如周伯琦的這段文字:
翼旦,至察汗諾爾,由此轉西,至輝圖諾爾,猶漢言后海也?!云鋬伤?,故名曰鴛鴦?;蛟扑菸x鴦最多。國語名其地曰哲哷哈喇巴納,猶漢言遠望則黑也……界是而西,則屬興和路矣。巴納曰苦水河兒,曰回回柴,國語名和爾圖,漢言有水濼也,隸屬州保昌。曰呼察圖,猶漢言有山羊處也?!忻狡抡撸苼砬荻?,紅如朱砂,甘酸。又有名呼喇巴者,比平坡又大,味甘松。相傳種自西域來,故又名之曰回回果,皆殊品也?!羲抉R遷游齊、魯、吳、越、梁、楚之間,周遍山川,遂奮發(fā)于文章,焜耀后世。今予所歷,又在上谷、漁陽、重關大漠之北千余里,皆古時騎置之所不至,轍跡之罕及者。②周伯琦:《扈從集后序》,《全元文》第44冊,第532—534頁。
以上兩段文字出自周伯琦的《扈從集前序》《扈從集后序》,在這兩段文字中,他反復以解釋的方式進行多語切換表述。因為他一路前往的地方在“上谷、漁陽、重關大漠之北千余里”,這些地方不僅“皆古時騎置之所不至,轍跡之罕及者”,也是周伯琦所熟悉的漢語典籍沒有命名和記載的內容。
風俗習慣中的任何變化都會引起語言的變化,③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第153頁。語言的變化又可能影響到書寫表面及背后一切相關的東西。??略凇对~與物》中引用杜爾哥《人類精神連續(xù)發(fā)展的景象》的論斷寫道:“‘語言與書寫的任意符號向人們提供了保證擁有他們的觀念以及保證他們以一種遺產(chǎn)的方式相互交往的途徑,這種遺產(chǎn)會與每個時代的新發(fā)現(xiàn)一起增加;并且從其起源處考察,人類在哲學家的眼睛里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整體,這個整體,像每一個體一樣,擁有自己的童年和發(fā)展?!Z言向時間的永久性中斷提供了空間的連續(xù)性,并且,正是就語言分析、表達和劃分表象而言,語言才具有在時間的跨度上把我們關于物的認識連接起來的力量。”④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第155頁。??碌倪@段話具有極強的理論啟示意義,的確每一種語言都是一個巨大的整體,而分析語言才有可能真正梳理清楚書寫過程中不由自主地呈現(xiàn)出來的豐富意蘊。這一點在分析元代文人的多語切換表達時,尤其具有理論指導意義。當周伯琦進入那些他讀過的書本從未言及的地方時,每一個地方以自己的童年和發(fā)展歷程呈現(xiàn)給他,如果想要分享所見所聞,就必須進行多語切換和解釋,別無他轍。在周伯琦的多語切換解釋過程中,還包含著其他文化的字母書寫與他的母文化的表意書寫的切換,就書寫本身而言,無論內容還是形式都是意味深長的。
13—14世紀疆域與驛路的極大開放,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突變,多元文化的交流與浸襲,大量信息的交流匯聚,對包括元代文人在內的所有人而言,都是挑戰(zhàn)。胡應麟在比較唐、宋、元人之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唐人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宋人詩如披沙揀金,力多功少。元人詩如鏤金錯彩,雕繪滿前”,①胡應麟:《詩藪?外編》卷6,第234頁。詩歌寫作是書寫的精粹體現(xiàn),胡應麟的這番評價不經(jīng)意間揭示出唐、宋、元三朝在書寫特征上的迥然相異之處。唐人的“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緣于他們對外在世界化繁為簡,無所謂求而渾然天成的自信;宋人的“披沙揀金,力多功少”,在于他們力圖將紛繁的世界納入到自己固有的知識譜系中,對其進行解釋和內化的努力;而元人的“鏤金錯彩,雕繪滿前”,則在于他們試圖對巨變的世界不避繁復豐贍,竭其所能地描述的愿景??梢哉f,元代文人的“平行書寫”“跨域書寫”“多語書寫”等形態(tài)特征正是這種愿景的外顯。而支撐元人形成這種書寫愿景的內核則是那個時代上至統(tǒng)治者、精英文人,下至普通作者都期望消除多元文化交流碰觸過程中語言與信息的模糊性,實現(xiàn)對新知識譜系的擘畫與掌控。
首先,統(tǒng)治者期望推行能“譯寫一切文字”的新文字。“譯寫一切文字”的意圖來自元朝創(chuàng)建者忽必烈。至元二年(1265),忽必烈汗位穩(wěn)定,即將一統(tǒng)南北的前夕,一方面期待通過創(chuàng)制新字,建構有利于自己的一統(tǒng)話語體系,另一方面有感于“元有天下,薄海內外,人跡所及,皆置驛傳,使驛往來,如行國中”②宋濂等:《元史》卷63《地理志六》,第6冊,第1563頁。的世界性廣泛交流的背景,他期望能創(chuàng)造一種可以“譯寫一切文字”的符號體系,③宋濂等:《元史》卷202《釋老傳》,第15冊,第4518頁。消除所有因語言而導致的信息遮蔽。忽必烈將這一偉大設想交給藏傳佛教大師八思巴去完成。
至元六年(1269),八思巴在藏文字母的基礎上,參照蒙古畏兀字和漢字的書寫及構字方式,創(chuàng)制出一套方形豎寫的拼音字母——八思巴字。八思巴字由梵、藏字母演化而成,共有42個字母,其中母音10個,子音32個,試圖以一種通用字母拼寫蒙、漢、藏、梵、維吾爾等各民族的語言。就文字書寫而言,八思巴字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字史上的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嘗試,也是制作漢語拼音字的第一次嘗試,④薄音湖:《蒙古史詞典》,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87—488頁。這固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其創(chuàng)制理念,可以說,八思巴字母是古代的“國際音標”,八思巴文是古代的“世界語”。與漢字最根本的不同點在于,漢字主形,八思巴字主聲;漢字書寫千變萬化,但發(fā)聲讀音卻不與之相應,而八思巴字則字形不繁,字數(shù)不多,發(fā)聲完備。對于八思巴字的時代意義,元代最優(yōu)秀的儒學大師吳澄的理解非常深刻到位。他認為,相比于漢字,八思巴字字不盈千,卻唇、齒、舌、牙、喉所發(fā)出之讀音無不包括,“于是乎無無字之音,無不可書之言”,可以將國家意志傳達的工具,從中原中州一直到“極東極西極南之境”,“人人可得而通焉”⑤吳澄:《送杜教授北歸序》,《全元文》第14冊,第100頁。。
在創(chuàng)制新文字的同時,忽必烈和他的回回地理學家們幾乎都產(chǎn)生了勾勒世界地圖的想法。至元二十三年(1286),札馬剌丁計劃在《一統(tǒng)志》中,把漢地的圖與回回輿圖拼接起來,繪制一幅從“日出處”(東方)直至“日沒處”(西方)的世界地圖。⑥劉迎勝:《中國古代圖籍中的亞洲海域》,《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21年第39輯。如果扎馬剌丁他們的地圖勾畫了全世界,而八思巴字又的確能“譯寫一切文字”的話,那么,元代便真可能締造出“通天塔”⑦按:通天塔指《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11章故事中人們建造的塔。據(jù)《圣經(jīng)》記載,人類聯(lián)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甚而廓清一切因溝通不暢而造成的信息模糊。
其二,精英階層期望摒除一切情緒與偏見。應該說,摒除一切情緒與偏見的書寫理念同樣是元代統(tǒng)治階層的意愿,這一理念借由以虞集為代表的館閣文人群體提出,目標在于期望所有作者能夠站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一統(tǒng)社會現(xiàn)實立場上,理解、平視并表達不同文化的內容。虞集在其《天心水面亭記》一文中這樣闡述道:
“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風來水面”,和之至也。今夫月,未盈則不足于東,既虧則不足于西,非在天心,則何以見其全體?譬諸人心,有絲毫物欲之蔽,則無以為清;墮乎空寂則絕物,又非其至也。今夫水滔滔汩汩,一日千里,趨下而不爭,渟而為淵,注而為海,何意于沖突?一旦有風鼓之,則橫奔怒激,拂性而害物,則亦何取乎水也?必也,至平之水,而遇夫方動之風,其感也微,其應也溥,渙乎至文生焉,非至和乎?譬諸人心,拂嬰于物則不能和,流而忘返,又和之過,皆非其至也。是以君子有感于清和之至,而永歌之不足焉。①虞集:《天心水面亭記》,王颋點校:《虞集全集》下冊,第755頁
《天心水面亭記》是天歷三年(1330)虞集奉元文宗之旨而作,內容源于文宗與其最信重的三位館閣文臣虞集、柯九思、李泂進行的一場山川形勝之論。就文章字面意思而言,月至天心,方能朗照四境;水若至平,方可渙然生紋。譬諸人事,如果能摒除物欲之偏狹與遮蔽,才能以清明澄澈之心發(fā)見世界之全貌;如果能趨下而不爭,無意于沖突,則能如水一般,溥暢明達,渙然成章。②邱江寧:《南北融合與元代文壇格局的建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
“月到天心”論所反映出的書寫理念在于,元朝作為一個“混一海寓,疆理萬國”的泱泱大朝,③黃清老:《皇元風雅序》,張金吾著,馮惠民點校:《愛日精廬藏書志》卷35,第617頁。人們只有用涵容博取的態(tài)度來面對本朝詞章之盛,做到“與造物者同為變化不測于無窮焉”④虞集:《易南甫詩序》,王颋點校:《虞集全集》上冊,第499頁。。在書寫過程中,作者能不放縱情緒,不固執(zhí)偏見,仿佛以“至平之水”的態(tài)度面對如“方動之風”的各類新鮮詞章和物類,與造物者同其變化,“其感也微,其應也溥,渙乎至文生”,最終做到“辭平和而意深長”⑤虞集:《李仲淵詩稿序》,王颋點校:《虞集全集》上冊,第569頁。,令人“因一代之詞章而知一代之盛治”⑥黃清老:《皇元風雅序》,張金吾著,馮惠民點校:《愛日精廬藏書志》卷35,第618頁。,從而完成時代的書寫任務和旨趣追求。
虞集的書寫理念借由其館閣身份和文壇影響披靡于整個時代,元末布衣文士戴良呼應虞集的言論,在《皇元風雅序》中寫道:“一時作者悉皆餐淳茹和,以鳴太平之盛治……以詩名世者,猶累累焉。語其為體,固有山林、館閣之不同,然皆本之性情之正”,戴良所謂的以詩名世者,不僅包括元初姚燧、盧摯、劉因、趙孟等大家,也指虞集、范梈、揭傒斯、楊載等中期文壇首領,更包括馬祖常、薩都剌、余闕等其他民族作家,還有“巖穴之隱人,江湖之羈客”,是指元代所有作者。⑦戴良:《皇元風雅序》,《戴良集》,第325頁。某種程度而言,元代作者包括上至虞集為代表的館閣,下至戴良輩的布衣,他們自信元朝“混一海寓,疆理萬國。有三代所無之天,則必有三代所未有之詞章”⑧黃清老:《皇元風雅序》,張金吾著,馮惠民點校:《愛日精廬藏書志》卷35,第617頁。,只要秉持性情之正,以海涵四境的胸襟書寫時代之盛,便足以區(qū)別于唐、宋之世,成就本朝書寫之盛隆。
其三,所有書寫者皆追求“言之如水之監(jiān)物,燭之取影”的寫實境界。所謂“言之如水之監(jiān)物,燭之取影”,這句話來自羅璟給元末布衣之士楊允孚的《灤京雜詠》所寫題跋。文中羅璟對寫實之“言”進行了清晰的定義:
世所貴于能言者,非以其能自為言也。穹壤之大,古今之異,生物之情態(tài),殆萬變而無窮。能者言之,如水之鑒物,燭之取影,如傳神寫照,短長肥瘦,老壯勇怯,其神情意度,邪正丑好,或得之一覽之間,或索之冥搜之表,要各有以極其趣而后已焉。夫豈有窮乎哉?百年以來,海宇混一,往所謂勒燕然,封狼居胥,以為曠世希有之遇者,單車掉臂,若在庭屋,其強宇所至,盡日之所出與日之所沒,可謂盛哉。楊君以布衣從當世賢士大夫游,幞被出門,歲走萬里,耳目所及,窮西北之勝,具江山人物之形狀,殊產(chǎn)異俗之瑰怪,朝廷禮樂之偉麗,與凡奇節(jié)詭行之可警世厲俗者,尤喜以詠歌記之。使人誦之,雖不出井里,恍然不自知,其道齊魯,歷燕趙,以出于陰山之陰,蹛林之北,身履而目擊,真予所謂能言者乎?予索居閑鄉(xiāng),聞見甚狹,閑獨竊愛中臺馬公祖常、奎章虞公集、翰林柳公貫,時能以雄辭妙筆,寫其一二。今得楊君是集,又為增益所未見?!瓪q在玄黓困敦,里諸生羅大己敬書于其集之末云。羅璟跋。⑨羅璟:《灤京雜詠跋》,陸心源撰,許靜波點校:《皕宋樓藏書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05—1906頁。
文中,羅璟將“能言”與“自言”進行了區(qū)分,指出“能言”不同于師心自用、自為之言的可貴之處在于,這種書寫能“如水之鑒物,燭之取影”,用透視的手法將“穹壤之大,古今之異,生物之情態(tài)”傳神寫照般地記錄下來。羅璟認為,元人面對的是一個“盡日之所出與日之所沒”、曠世稀有、疆域極大的世界。能言者即善于將耳目所及的事物,無論短長肥瘦,老壯勇怯,其神情意度,邪正丑好,各極其趣,令人讀之宛然如見。羅璟指出,他題跋的對象楊允孚所作《灤京雜詠》能將窮盡西北之勝,將元代上都的“江山人物之形狀,殊產(chǎn)異俗之瑰怪,朝廷禮樂之偉麗,與凡奇節(jié)詭行之可警世厲俗者”描摹如見,其他如馬祖常、虞集、柳貫等人也同樣雄辭妙筆,備述物態(tài)之妍丑。而除了羅璟提到的作者之外,元代文人往往都能不避“辭句鄙近”“據(jù)事直書”①張昱:《輦下曲序》,《全元詩》第44冊,第48頁。,所言所賦,雖不能夠與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之風雅精致相匹,卻表表然,足存一代之人物、典章、制度。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在至元六年(1269)八思巴字創(chuàng)制出來之后,至元八年(1271),元廷從行政層面“頒行朝省”,要求“郡縣遵用”,全面推行八思巴字,使其“迄為一代典章”②王磐:《帝師發(fā)思八行狀》,《全元文》第2冊,第260頁。。而虞集在1330年提出的立足“月到天心”視角摒除一切情緒和偏見的書寫理念,一定程度地體現(xiàn)于元至正時期遼、金、宋三史的撰修宗旨中,所謂“三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③權衡著,任崇岳箋證:《庚申外史箋證》卷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4頁。,正是要求所有的參與修史者拋開民族偏見,直面被遮蔽的知識譜系,平行敘述。對于所有的元代文人而言,無論是學習能“譯寫一切文字”的八思巴文,摒除一切情緒和偏見,也無論是平行書寫還是跨域寫作、多語切換表達,其核心目的都是為了“如水之監(jiān)物,燭之取影”般寫實。而羅璟給楊允孚《灤京雜詠》題跋時,是明朝弘治五年(1492)④按:玄黓曰壬,困敦曰子,羅璟生于宣德七年(壬子,1432年),所以他在文中說的玄黓困敦當在明弘治五年,即1492年。,距元朝滅亡時間(1368)有百余年。作為后來者,羅璟觀照和表達的可能是整個元代的寫作現(xiàn)實與文壇態(tài)勢,并不經(jīng)意間揭示出終元之世,從元好問到趙孟、到虞集、馬祖常、柳貫等一代又一代元代文壇引領者們,選擇通過寫實的路徑來努力區(qū)別宋、金文風的文章改革理念,而這也正是知識譜系處于巨大變化中的13—14世紀最需要的書寫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