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王春華
出了城,楊柳河不受拘束了,嘩嘩地展開了身子。大荷溪原是楊柳河的支流,出城外十里,楊柳河分了一個大汊,水流變細(xì)了,河面變寬了,附近的農(nóng)民用土石壘水閘,圍成了一個半開放的人工湖,湖面很大,岸上新栽的金柳婀娜搖曳,湖里一派紅艷艷的荷花,四周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葦蕩。
從葦叢里看過去,一大排別墅迎著湖面上吹來的風(fēng),褚云的工作室大概就在那兒。我從小道上走過去。葦叢里有小鳥在叫,是水雉,兩條腿玲瓏細(xì)長,站在荷葉上瞅著水里的小魚,荷葉正搖動著。我擔(dān)心水雉失足入水,實(shí)在多余,它那么靈巧,從一片荷葉跳到另一片荷葉上,亭亭玉立的樣子,真是可愛。
我聞到了微微的魚腥,這是我跟隨建平釣了十年魚才學(xué)到的。每到一座水庫或者老坑,建平總會停下來,聳著鼻子問,你聞到什么了沒有?有一次,我照例搖頭。建平說,水里有大魚,大鰱鳙。我說,這你也聞得到?建平說,鰱鳙的氣味帶點(diǎn)兒腥甜,青魚是腥酸。
隔著兩米深的水,建平也能聞到魚的氣味,這叫修行,沒有幾十年的修煉,沒這個本事。
我循著味道找過去,在一排別墅前停下來。那是一座二層別墅,一個大院子,大院子的陽光房上了遮陽網(wǎng),依稀可見陽光房里有飽滿的鮮花,是黃玫瑰。黃玫瑰是褚云最喜歡的花,每次建平從外邊釣魚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進(jìn)花店,雙手捧著一大束黃玫瑰,樂呵呵的。
我問建平,你們怎么不要個孩子呢?我的意思是,有了孩子,把褚云的心固定住,建平就不用想著法子討好褚云了。
建平說,滾。
我看見了一個影子,一閃,從陽光房里進(jìn)了內(nèi)室,我喊了一聲,那影子又回來了。是褚云。她好像不情愿給我開門。我說,褚云,我跟你說幾句話。褚云隔著柵欄,嘲弄地說,說吧。我舔著嘴唇說,我渴了,進(jìn)去喝碗茶。褚云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跟柳建平一個德行。褚云開了門,我聞到了她身上幽幽的玫瑰香。
褚云一如從前,悶悶的,不太愿意說話,但比以前漂亮了,她剛做了頭發(fā),發(fā)梢燙了一點(diǎn)兒卷,更顯風(fēng)韻,也更精神了。以前褚云屬于建平,我不敢細(xì)看,今天褚云是個自由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褚云的美,和金源兒的不同,金源兒的美,一半是天賦,一半是人工,脂啊粉啊,把不美的地方遮住了,她的美很同質(zhì)化,稍有不同的是,金源兒很豐滿,喜歡戴墨鏡。
褚云的美和柳鶯的美也不一樣,柳鶯臉上除了脂粉,還有女企業(yè)家的豪氣和霸氣,在柳鶯跟前,我連說笑的勇氣也沒有。我很少正面看柳鶯,我總覺得柳鶯的笑里帶著嘲諷,撲朔迷離的。
褚云是真的美。她臉龐飽滿,像一面白玉,一點(diǎn)兒瑕疵也沒有,眼睛也好看,兩只眼離得稍遠(yuǎn)一點(diǎn)兒,顧盼神飛。
褚云不太愿意笑,偶爾笑起來,情態(tài)款款的,她看你一眼,你心里就會一顫。
褚云坐在我對面,對著我冷笑,像春光一樣清冷耐看。
說吧,找我什么事兒。
我說,建平失蹤了。
我看著褚云的臉,判斷她內(nèi)心的變化。
褚云挑著眼皮說,你見過放生的魚,還在原地等著的嗎?
離了婚的褚云,心大了,眨眼之間變成了哲學(xué)家。
褚云的呼吸變粗了,說明她還在意建平。他們畢竟生活了十二年,這是很長一段情分。她說,建平可能釣魚去了,這么些年,我早就習(xí)慣了他失蹤。
我還想說什么。褚云說,來看看我的工作室。
褚云的工作室在二樓。一登上樓梯,我就聞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魚的腥味很好聞,綿綿的,淡淡的,帶著一綹鄉(xiāng)愁。每種魚的味道都不一樣,它的氣味是它內(nèi)質(zhì)的一部分,我不是釣魚家,對魚的認(rèn)識很膚淺。魚就是魚,從不掩飾自己的丑和美。從樓梯口到二樓四面墻上,鑲嵌的全是魚的肖像。魚拓真美,它是安靜的,等待著被人欣賞,被人悼念。
褚云甩了甩頭問,怎么樣?
我說,好,這些魚是哪兒來的?
建平釣了魚,一定會放生,不會交給褚云做魚拓。
褚云說,花大價錢買的,我認(rèn)識一位釣魚家,他定期給我送魚,一片鱗也不能少。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大致有六七十種魚,大的二十幾斤,小的六七斤。
我問,這個釣魚家我認(rèn)識嗎?
褚云說,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你是誰。
我從未想到,魚拓比活魚漂亮多了,每一片鱗都拓得那么規(guī)整,鱗片上閃著光,魚鰭也像被梳理過了,魚口上點(diǎn)了紅,魚尾像一片花瓣。這些魚是釣魚家精選出來的。自古紅顏多薄命,魚也是一樣,長得好看未必是一件好事。
褚云問,怎么判斷魚的年齡?
我說,看魚鱗,魚鱗越大,魚齡也越大。
褚云點(diǎn)頭,很驚訝地看著我??礃幼樱以坪徒ㄆ胶苌俳涣?,和一個釣魚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對魚的經(jīng)驗(yàn)卻如此貧乏。
褚云和很多女性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對自己的愛人卻視而不見。褚云喜歡別人釣魚,喜歡別的任何一個釣魚家,卻不喜歡建平釣魚。道理很簡單,不跟釣魚家生活在一塊兒,你就很難發(fā)現(xiàn)釣魚家有那么多毛病。
看完了魚拓,我們在花房里坐下來,褚云沖了一壺茶。干了一年多茶館,褚云成了一位美麗的茶博士,洗茶、泡茶、勻茶,她的腕子上戴著一只帝王綠,碰著茶盅叮當(dāng)作響。我倆對面坐著,褚云抿了一口茶,唇里徐徐呼出一股清香。
她挑著眼睛問,你多長時間沒見建平了?
我說,三天。建平有沒有聯(lián)系你?
褚云捂著嘴巴笑了起來,三天?三天就把你急成這樣?
我也笑了起來,不是我急,是報社急,一天三遍電話,找不到建平,報社拿我是問。褚云,你和建平離婚,我成了受害者,什么道理呀!
褚云臉上看似云淡風(fēng)輕,其實(shí)她真的擔(dān)心建平。離婚之前,只要見建平收拾魚竿,褚云再怎么心情不好,也會小心伺候。釣魚不是鬧著玩兒,跟水打交道,沒個忌憚,沒個敬畏不行。近怕“鬼”,遠(yuǎn)怕水。
褚云說,你呀,何苦來著,你給建平豎了一架梯子,他在梯子上,你在下面扶著,他下不來,你也不敢撒手。
褚云這個比喻很妥帖,說到我心里去了。說實(shí)在的,我恨《大平報》,一切都是報社設(shè)計出來的,一個《大野》把我和建平“綁架”了。人家早就預(yù)備好了一副繩扣,我一伸頭,就把我套住了??扇谷思摇洞笃綀蟆穯??也不是,是我貪心,是我的好名之過造成的。人家拴好了套子,我不往里鉆,報社有什么辦法?我是一條魚,人家是釣魚的,我進(jìn)了套子情有可原,可建平是釣魚家,應(yīng)該比魚清醒,也被套牢了。
褚云說,我敢說,你可能很難找到建平,建平是不受擺布的人。
褚云的這個結(jié)論把我嚇了一跳,褚云和建平離婚,未必不是褚云設(shè)計的一場陰謀。
我說,你把建平藏哪兒了?
(3) 在相同凍融循環(huán)以及硫酸鹽干濕循環(huán)作用條件下,兩種因素的交替作用對混凝土的破壞并沒有呈現(xiàn)出各個因素的簡單疊加情況,而是這兩種因素之間呈現(xiàn)出相互促進(jìn)的作用,從而導(dǎo)致了混凝土試樣的加速破壞。
褚云笑了,我藏建平?建平又不是一只貓,藏哪兒?你可真能想。我不離婚,建平就攥在我的手掌心里,他是我的人,用得著藏嗎?
褚云又說,是《大野》害了建平,也害了你。人家把你們送上了軌道,你有別的辦法嗎?只有往前走。說完,她又冷笑。
我說,說說你跟建平的事,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我想寫寫你和建平的事,對讀者有個交代,我就洗手不干了。
褚云看著我,看穿了我的心,看得我一臉張皇。
褚云說,我不像建平那么單純,我才不上你的賊船呢。
褚云對我成見很深,短時間內(nèi)我很難取得她的信任。但我還是想拋一根線,“釣”一下褚云。
當(dāng)初我寫建平,不是我三顧茅廬,而是建平自愿的。他喜歡我的文筆,把我當(dāng)成他的一塊鋪路石,一個自稱釣魚家的柳建平,名聲起不來,很難在釣魚界呼風(fēng)喚雨。建平早預(yù)料到了他的錦繡前程,才主動找我合作。他是個有智慧的人,不花一分錢的廣告費(fèi),不費(fèi)一點(diǎn)兒唇舌,順順利利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建平到報社找我,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釣魚去。我答應(yīng)了建平,后來建平經(jīng)常約我,我開始寫建平。我也是建平竿上的一條魚。
有一天,社長請我去他的辦公室,拿出幾十封讀者來信,呼啦推給我,笑瞇瞇地說,你帶回去看看,明天過來找我。我把讀者來信看了一遍,當(dāng)夜激動地想給社長打電話。我老婆起來小解,你怎么還不睡,哪個相好的給你寫的情書?我把信給她看了一遍,她笑著說,你可能要成名。我老婆像買了一只藍(lán)籌股,從此對我另眼相看。
我一夜沒睡,把成名之后的若干問題想了一遍,進(jìn)廁所照了半天鏡子,我的發(fā)型不好,形象也不好,肚子太大了,當(dāng)記者當(dāng)慣了,有點(diǎn)兒吊兒郎當(dāng),明天買一身釣魚服,不,買一身西裝,打一條紅領(lǐng)帶。我給自己提了兩點(diǎn)要求:第一,不做柳建平的跟班兒,文人要有風(fēng)骨;第二,不拿柳建平的任何好處,保持人格獨(dú)立。
我笑瞇瞇地咬了鉤,把鉤含在嘴里,特別舒服。我甚至認(rèn)為社長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給建平打電話,建平在電話里笑了,你們社長,嘿,可真是有思想的人。建平也咬了我的魚鉤。
我說,建平,咱們兩個是一條線上的魚,誰也別想離開誰。
建平哈哈笑著說,你的稿子,我的魚,一定把大平的讀者伺候得舒舒服服。
建平?jīng)]我真誠,一個離婚把他打垮了。他消失了,到某個地方療傷去了。我哪兒也去不了,我被報社的魚線牽著,除非我辭職。建平讓我很失望,離婚有什么大不了?離婚也許是建平事業(yè)的開始。建平學(xué)歷不高,只上到初中,他的腦子里除了魚,認(rèn)識的漢字不多。他的思想再通達(dá)一點(diǎn)多好,把滾滾紅塵看破了,離婚有什么了不起?
我有一種感覺,在一段時間里,我很難再見到建平,但《大野》還得做下去,寫寫建平的軼事,比如他和褚云、金源兒、柳鶯之間的事,未嘗不是大平的讀者所期望的,但這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如果金源兒、柳鶯不配合,不愿意把他們之間看似清白實(shí)則曖昧的故事交給我,《大野》還得長期空著。
褚云苦笑著給我斟茶。今天,她的裝束有點(diǎn)特別,一襲淺藍(lán)的旗袍和她臉上的抑郁之色很配,旗袍的前身繡著淺淺的蜿蜒紅線,像水波,胸針是一條張著嘴的魚,好像在笑。這件旗袍高領(lǐng)、短袖、盤扣,把褚云挺拔的身材襯得更加舒展。我認(rèn)識一個做旗袍的,把她介紹給了褚云,完全是手工活兒,量身定做。做了幾身旗袍,褚云對我多了一點(diǎn)兒好感。
建平不應(yīng)該和褚云離婚,褚云提出離婚,可能是情緒化,安慰幾句,褚云不是不聽勸的人,建平倒好,把一個喜歡他的美人一把推了出去。建平?jīng)]文化,在褚云身上沒有找到契合自己的美感,不懂她,也不會欣賞她,也許建平吃慣了粗糧,對褚云這一碗細(xì)粉,他研究了多年,仍然不知道從哪里下口。如果建平把褚云當(dāng)成一條魚,當(dāng)成《追魚》里的牡丹女,我相信他們的關(guān)系會大有改善。建平在多好?。∥覀冋?wù)勽~,談?wù)勅松務(wù)動颜x。
我和建平是真正的友誼嗎?別說他不信,我自己也懷疑。如果是真正的友誼,我不會把建平往水里帶,我一定嚴(yán)肅地告誡他,釣魚可以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你可以成名,但不能讓名聲成為生活的拖累。假如有真正的友誼,建平一定會把他生活的苦與我分享,他更不會不辭而別。
褚云說,你知道嗎?認(rèn)識柳建平的時候,我正在學(xué)釣魚呢。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她怎么會喜歡釣魚呢?如果她喜歡釣魚,她和建平就有了共同語言。當(dāng)然,如果褚云成了釣魚家,對魚來說災(zāi)難可能更加深重?,F(xiàn)在,褚云成了魚拓美術(shù)家,極力美化魚的形象,對魚來說,可能帶來更大的殺戮,危機(jī)是潛在的。我想給褚云指出來,又怕給她造成傷害,畢竟她剛離婚。
褚云說,我在大學(xué)里認(rèn)識了馮老師,選修了馮老師的課。你知道馮老師開的什么課嗎?
我搖頭。褚云笑著說,別說你,誰也猜不到。馮老師開了釣魚課,一周兩節(jié)。褚云往樓上看了一眼說,那些魚拓就是馮老師教我做的,釣魚是愛好,他的主業(yè)是魚拓教學(xué)。我掏出本子,褚云制止說,你別記,別往《大野》上發(fā)。
我說,你活在建平的陰影里太久了,你要給自己正名。
褚云沒說什么,好像接受了我的建議。
褚云說,那一年,馮老師帶我們出來實(shí)習(xí),科目居然是釣魚。褚云咯咯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褚云爽朗地笑。她的笑聲把花也惹笑了,身邊的黃玫瑰向她頻頻點(diǎn)頭。你知道嗎?那次實(shí)習(xí),我認(rèn)識了建平。他老家柳泉鎮(zhèn)有一座很大的水庫,你和建平去過嗎?
我搖頭,建平除了跟我說他母親夢魚懷他的事,一次也沒提過他老家的任何人和事。
我曾提議陪建平回老家看看他的家鄉(xiāng)和父母,建平拒絕了。我并不是有意討好建平,而是常有讀者問建平的家鄉(xiāng)在哪兒,建平釣魚是不是遺傳,他的父親也喜歡釣魚嗎……我沒法回答讀者。我對建平的身世也十分好奇,他卻很少提及,問也不回答,再問,他就氣呼呼地說“滾”。
我建議褚云說說建平的父母,褚云沉思了一會兒,你讓我怎么說呢,我跟他父母也不熟,我一次也沒回過他的老家,每次我提出來回去盡盡孝心,建平就說,我父親脾氣倔,他早不認(rèn)我這個兒子了。建平的話里帶著憂傷,他說,我父親是個鐵匠,你信嗎?打鐵把心腸打硬了,這么多年,沒見他一個笑容。
柳建平的父親是農(nóng)村第一批致富的人,建平家開山的祖業(yè)是鐵匠,他爺爺帶著他父親,他父親帶著他,祖孫三代開了一間鐵匠鋪,叮叮當(dāng)當(dāng),錢不少掙。鐵匠是個苦活兒,建平初中畢業(yè),穿著羊皮裙子跟父親掄錘砸鐵。到了傍晚,熄了爐火,爺兒倆到水庫洗澡,脫了羊皮裙子,往水里一鉆,可真是自在。
那座水庫叫柳泉水庫,水面數(shù)百畝,四面全是山,山水淡遠(yuǎn),無比寧靜。洗完澡,建平父親坐在山坡上吸煙,盯著水庫出神,這片水能干點(diǎn)兒啥呢?建平的爺爺說,咱家是打鐵的,自古水火不容,別打水的主意。
建平對打鐵毫無興趣,東一錘西一錘,故意把錘打偏,故意不按父親的套路打。父親拿他毫無辦法,每次想教訓(xùn)建平,爺爺就把父親抬起來的手架住,他說,你小時候比建平還搗蛋呢,別打他,別訓(xùn)他,小馬駒子,哪有不尥蹶子的?先由著他,等他上了道兒,上了籠頭和嚼子就聽話了。
父親怕建平?;^,就帶他來水庫釣魚,一人一根竹竿,一人一個魚鉤,父子倆面對一片綠汪汪的水,進(jìn)行一場小型釣魚比賽。建平那時不知道,父親是用釣魚磨他的性子,小孩子家先把心穩(wěn)下來,等他的心穩(wěn)下來,心里有了鐵,你攔都攔不住。水溝里有的是蚯蚓,掛上半條往水里一拋。建平有釣魚的天賦,起一竿一條魚,起一竿一條魚。當(dāng)師父的爹愣愣地看著兒子,有時半天一條,多數(shù)掛空回家。
建平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奇想,爹,我不打鐵了,以后專職釣魚,當(dāng)一個釣魚家。
立業(yè)先立志,建平十七歲就立志當(dāng)釣魚家,后來他真的成了釣魚家。
建平父親說,放屁,哪有專職釣魚的?
那天回去之后,建平很興奮,他找到了一條道,一條生活的捷徑,他愛上了釣魚這個營生。當(dāng)天晚上月朗星稀,建平睡不著,提著魚竿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建平爹在窗下發(fā)現(xiàn)了一桶魚,整整一大桶鯽魚,一般大小,連鱗片上的閃光都是一樣的,他挑到鎮(zhèn)上賣了一百元。從此,柳泉鎮(zhèn)有了魚市,賣魚的是建平父子倆。趕完了早市,爺兒倆披著霞光進(jìn)了鐵匠鋪?zhàn)印?/p>
建平娘怕兒子出事,搬出一堆理由,說什么也不讓建平釣魚。建平爹說,建平上輩子是個釣魚的,讓他釣去,建平身子單薄,釣魚比打鐵掙錢容易。
建平娘說,你老糊涂了,建平不找媳婦了?你不想想,誰家會把閨女嫁給釣魚的?
建平爹說,瞎貓碰見死老鼠,說不定建平娶個大學(xué)生呢。
建平娘說不過建平爹,只好把夢魚入懷的事說了。建平娘說,晚上做了個夢,第二天,建平就搖頭擺尾地來了,一個白胖小子。
建平爹愣了半天,說奇人必有異象,說不定咱建平是魚精投胎,是條魚龍也有可能。
建平娘說,我怕建平讓水鬼勾了去,水庫上一年走一個,去年走了秦家小三,小三墊了底兒。今年春上劉家的小路子也走了,小路子才十三。一個勾一個,多嚇人啊。
建平爹說,明兒我找王麻子算算去。
第二天,建平爹真去了。王麻子說,建平是水命,水命的人,最怕遇上不三不四的火,水庫在南,在南它就屬火,你們要看住建平,過了二十三,災(zāi)難自去。
建平爹又掏出一把錢。
王麻子掐了半天手指說,你柳家呀,香火還有一線之光,別讓你兒子跟水打交道了,你這個兒子呀,有錢財,可沒人財。
這句話把建平爹嚇住了,柳家這一脈難道真的保不住了?
建平爹不讓建平釣魚了,白天不讓釣,晚上把門鎖了,把手電筒藏起來,建平還是翻窗出去釣。建平爹打了建平,把一根竹竿抽斷了,建平一如既往,白天釣,晚上還釣。沒有月亮,沒有漁火,建平學(xué)會了盲釣。
建平爹一聲長嘆,孽子呀,你斷了我柳家的香火了。
建平爹還是有遠(yuǎn)見的,多年之后,建平真的找了一個大學(xué)生,這個大學(xué)生就是褚云。褚云多俊啊,怎么就看上了建平呢?建平釣魚釣出了名聲,就到大平來了,釣了二十年,釣了個全國冠軍,釣了兩套房,把老家的老房子翻修了。他想把爹娘接到大平養(yǎng)老,來?xiàng)盍镞^過城里生活,可每一次回家,爹都瞪著眼說,滾,柳家沒你這個子孫。
褚云說,你知道為什么建平爹不讓他釣魚嗎?他爹的脾氣,死倔。他怕建平不長命,柳家三代單傳。他也不想想,建平除了釣魚,能干什么,會干什么?建平啊,為魚而生,向火而敗。
不至于吧,我原本想找建平出山釣魚,我倆一道完成《大野》未竟的事業(yè)。褚云話里的意思,她是為了不讓建平釣魚才離的婚。褚云眼淚盈盈地說,哪天你見了建平,替我勸一聲,別釣了,建平手里的錢夠他花幾輩子了。
我問褚云,你那么反對建平釣魚,為什么嫁給他呢?褚云說,我是被蠱惑的。愛情這東西沒有原因。那年我們在柳泉水庫學(xué)習(xí)釣魚,正巧碰上建平在一邊釣魚。我們幾個人釣了一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建平不聲不響,一條一條地摘魚,魚就在他的釣竿上,像是從樹上摘蘋果。你沒見過嗎?認(rèn)識建平之前你相信嗎?一分鐘釣一條魚,一個小時釣兩桶魚。天天看他釣魚,我就喜歡上他了。
我看著褚云,接下來她還有大段的人生,離開了建平,我希望她活得更好。但她注定還要被痛苦折磨,她做魚拓,從本質(zhì)上講,還是沒有遠(yuǎn)離建平,仍然活在建平的陰影里。褚云的愛情以魚為媒,又以魚結(jié)束。褚云品著茶水,我看著她細(xì)白的腮,看著她的唇在茶水里翕動,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褚云像一條魚,一條被生活洗白了的,風(fēng)干了的魚。
釣魚家柳建平多么可恨。
褚云說,離開柳泉鎮(zhèn)之前,我給建平留了電話。幾年之后,他也到了大平,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他說,褚云,咱們結(jié)婚吧,我養(yǎng)你。他太直接了,連準(zhǔn)備也沒有,我為什么答應(yīng)他呢?我是一條魚嗎?這么些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是建平竿上的一條魚。未上鉤之前,他哄你,算計你,把你釣上來了,就養(yǎng)在臉盆里,有空看你一眼,沒空讓你自生自滅。
正如褚云所說,建平確實(shí)是釣魚大家,他拋下魚餌,那么多魚爭相上鉤,不計后果地咬鉤。他釣上一條叫褚云的魚,養(yǎng)在他的魚池里。又釣上一條叫金源兒的魚,金源兒對他迷戀至極,咬了鉤,出了水面,建平又把她放生,看著她游來游去,又不肯離去。后來又釣上一條叫柳鶯的魚。
我見過建平盲釣。在青衣江畔,我和建平住在賓館里,夜里建平突然失眠了,我們倆抽煙,玩牌,喝酒。建平說,釣魚去。我說,大半夜的,別去了,魚睡了。建平是死倔的脾氣,他認(rèn)定的事,你休想拉回來。我們背著釣具,摸黑來到青衣江邊,水和夜空一個顏色,只聽見嘩嘩的水聲,看不見水在何處。水流湍急,夜暗如漆,我不相信建平會釣上魚來。
建平掛上魚餌,順?biāo)畳伭艘桓?。上游好像有夜航船,豆粒大的星火在洶涌的江流上閃爍不已。沒一會兒,建平說,上魚了,果然甩上一條胖頭魚。我有點(diǎn)不相信,興許這條魚三天沒吃飯了,碰見魚餌就咬鉤了。建平一竿接一竿,甩上來的全是大胖頭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建平,你是怎么釣上來的呢?建平說,你看見了沒有,我沒掛浮標(biāo),全憑手上的感覺,魚一咬鉤,魚線一抖,我就知道上了什么魚。
我和褚云說建平在青衣江盲釣的事,褚云并不覺得新奇,她靜靜地看著我,仍在懷念她和建平第一次見面的事。被釣上來,未必不是一喜,世上的人,有多少人希望被釣,又為沒有被釣而苦惱呢?褚云也罷,金源兒也罷,柳鶯也罷,從未因?yàn)楸会灦纯?。我咬了社長的鉤,不也幸福得掉淚嗎?
褚云問我,你和建平在一塊兒,建平有沒有說過他爹的事?
我想了一會兒說,沒有,建平?jīng)]說過老家的事。
褚云感嘆說,他們父子呀,一個比一個犟,我和建平結(jié)婚,建平爹娘沒來祝福,一分錢也沒花。過了兩年,建平娘來了一趟,住了兩天就走了。建平娘來看我們,主要是跟我交代建平命里犯火的事。她囑咐我,要看緊建平,別讓建平去南方,中國的水系大部分在南方。可是,我哪兒管得住他?既然管不住他,我想,還是放生了他吧。
在我們談話結(jié)束之前,褚云突然說,我恨建平,離婚是他計劃好了的,否則他為什么要放一掛鞭?
這也是我的疑問,就是說,建平把褚云釣出了水面,欣賞了那么多年,看夠了,褚云眼看風(fēng)干了,將要變成一具魚尸。褚云咬牙提了離婚,建平想也沒想,一口就答應(yīng)了。為什么要放一掛鞭呢?這一點(diǎn),建平做得有點(diǎn)兒不地道,他要告訴所有人,我離婚了,釣魚家柳建平離婚了,然后期待著另一條魚咬鉤。是這樣嗎?
褚云離開了釣魚家,下一個會是誰呢?是金源兒?是柳鶯?有消息說,金源兒正在離婚,她對象是一個成名的作家,姓陳,禿頭,背有點(diǎn)駝,我見過。從形象上說,他和建平真的沒法比,但主要看氣質(zhì),一個駝背的作家通常是一個勤奮的作家,也是一個靠思想吃飯的人,不像釣魚家靠形象勾引魚。柳鶯一直沒結(jié)婚,但能否跟一個釣魚家結(jié)婚,不取決于柳鶯,而取決于建平。
原本以為褚云有故事,夠我吃幾頓的,可褚云和建平如一般飲食男女,婚前有一點(diǎn)火花,婚后日子越過越平,除了煙火氣,就是賭氣,一賭氣,離了。建平和褚云也許還有愛,如果愛是相互折磨,還是算了吧。
褚云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問,褚云,你有時間嗎?咱們見一面,楊柳巷翠花面館。打電話的是個小氣的家伙,約美女吃飯,一碗面就打發(fā)了?褚云看著我說,沒時間,我誰也不見。
我激動地問,誰,是不是建平打來的?
褚云說,還能有誰,劉小年。
劉小年是建平的好朋友,約朋友的妻子吃飯,可不地道。
褚云最后建議,你去找找金源兒吧,金源兒喜歡建平。他倆有事兒嗎?褚云問我。
我說,有我在的時候,他倆沒事兒,最多是個打情罵俏,我不在的時候,很難說,金源兒眼里有鉤子,比建平的鉤子管用。
說完我就后悔了,建平是我朋友,金源兒也是我朋友,我對不起我的朋友,也對不起褚云,惻隱之心可以有,但不該生是非之心。
褚云冷笑了一聲,你聽說了嗎?金源兒離婚了。
原來她已經(jīng)知道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