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昊陽
(新疆大學外國語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2)
《本土衛(wèi)士》(NativeGuard)是娜塔莎·特雷瑟維榮獲2007年度普利策詩歌獎的一部詩集。該詩集聚焦美國內戰(zhàn)期間服役的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本土衛(wèi)隊,將詩人個人的成長記憶和美國的國家歷史交織在一起,為長期“缺席”“失語”的“精神流亡者”——美國非裔群體發(fā)聲、正名,顛覆了美國主流權力話語,重構了非裔族群共同的記憶歸屬。
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本土衛(wèi)隊多由逃奴組成,負責看押被拘于密西西比州船島的南軍白人戰(zhàn)俘。戰(zhàn)爭過后,船島為南軍俘虜立碑紀念,而北軍的黑人軍隊卻長久沉入舊檔,直到特雷瑟維在《本土衛(wèi)士》中拂去它長達一個半世紀的積塵。詩集《本土衛(wèi)士》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詩人回憶了自己和母親的早年生活,特別是其少年喪母的創(chuàng)傷經歷;第二部分則以一位虛構的黑人本土士兵的身份講述美國內戰(zhàn)期間駐扎船島的故事;在最后一部分,詩人講述了自己作為黑白混血兒在密西西比州的成長經歷,將個人的經歷融入到更為廣闊的美國非裔族群以及美國南方的歷史中。個人記憶與族群歷史相互映襯,這部詩集既是詩人對母親的哀悼,又是對本土黑人士兵的悲劇故事和非裔群體被刻意埋葬或忽略的歷史的哀悼。
在該詩集的開篇詩歌《時空理論》(“Theories of Time and Space”)中,特雷瑟維寫道:
你可從此處到達彼處,盡管
無法回到原點。
所到之處
你都不曾涉足。試試:
沿密西西比49號公路一路向南,
……
在盡頭的海灘,加爾夫港碼頭,
……
穿過這片人造沙灘,綿延26公里的沙
傾瀉在一片紅樹林沼澤——掩埋了
過往的地貌。你只帶上
必須攜帶的——記憶之書,
和書中偶有的空白頁。在碼頭
你可登船前往船島,
……(2006:7)
詩歌表達了,由于過去之“地貌”便無法被完整、客觀再現(xiàn),造成“記憶之書”的“偶有空白”,導致人們“無法回到原點”。然而,帶上“記憶之書”,跟隨詩人描繪的文學地圖,人們仍然可以追溯歷史——仍可“從此處到達彼處”,獲得全新的歷史認知——到達眾多“未曾涉足”的地方,挖掘掩埋在深處、被抹去的歷史,以期尋回民族共同記憶,為廣大同胞發(fā)聲、申訴。
在該詩集的同名組詩中,詩人便參考了內戰(zhàn)時期的相關傳記和日記等文獻,虛構了一位內戰(zhàn)期間服役的黑人本土士兵,并將其作為敘事者,以戰(zhàn)地日記為敘事形式,借底層人民之口,展現(xiàn)了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重大歷史演變,以及身陷其中的個體所遭受的巨大心靈創(chuàng)傷。在這則由十篇“日記”構成的組詩中,這名黑人士兵回憶了其艱辛的為奴經歷,記錄了與白人戰(zhàn)俘的互動、戰(zhàn)爭于普通百姓的傷害、以及黑人士兵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甚至屠殺等。在組詩的第一首詩歌《1862年11月》 (“November 1862”)中,這位士兵講述了他為奴三十三年的經歷,以及他寫下這些日記的初衷:
三十三年的歷史銘刻在背。
如今我用筆墨
記錄,一本私密的書,不受
殘缺多變的記憶所誘。
這些記憶模糊了
奴隸主的鞭刑,加深了奴隸的鞭痕。(2006:28)
在此,詩人塑造了一位被“解放”后轉而投靠北軍的黑人士兵:他生而為奴,至今已被奴役了長達三十三年之久,雖然已重獲自由(名義上)并被北軍收編,但是他仍不想忘記他屈辱的前半生。于是,作為創(chuàng)傷記憶的真正承載體,這名黑人士兵意圖用個人的記憶書寫,來對抗“殘缺”而又“多變”的歷史記憶。然而,身份的轉變并沒有帶來命運的好轉:雖然身為北方聯(lián)邦軍的一員,這些黑人士兵在戰(zhàn)場上卻承受著并不亞于奴隸時期的繁重體力勞作和非人對待。在詩歌《1862年12月》(“December 1862”)以及兩首題為《1863年1月》的同名詩歌(“January 1863”)中,詩人寫道:
我們挖戰(zhàn)壕,
為軍隊運輸重型裝備,并不比以前輕松。
我聽到上校稱之為
“黑鬼的工作”。一半的配給量
卻做同樣的活。(2006:28)
然而,如此繁重的勞動并未換來聯(lián)邦軍的善待:他們被稱為“供應單位”(supply units)而非“部隊”(infantry),甚至由于缺少充足的口糧和其他必需品,而不得不“從南方邦聯(lián)丟棄的房子里撿些”諸如糖、鹽等“需要的東西”(2006:29)。這本日記本也正是這位士兵在南方失地拾荒所得,也因此“幾乎寫滿別人的文字”,然而現(xiàn)在卻和他的文字“重疊、交叉”,他們蘊藏在深層的故事也“相互交織著”。詩人隨后在兩首《1863年1月》中,反復提及“交錯”“交織”:詩人感嘆“歷史何其交錯”(how history intersects),描寫黑人干活時脫掉上衣露出的傷疤“縱橫交錯像日記本里的線條”(crosshatched like the lines in this journal)(2006:29)。詩人在此用“傷疤”和“線條”喻指黑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而北軍黑人士兵與南方黑奴遭遇的相互交織,正是他們歷史和命運的交錯重疊:雖看似時過境遷,這些黑人從奴隸變成軍人,從種植園來到戰(zhàn)場,但其被奴役的本質仍未改變。不僅如此,這些黑人士兵還遭受了來自對方甚至本方陣營慘無人道的屠殺。詩人在《1863年4月》(“April 1863”)中寫道:
身著藍色制服的白人水手向我們開火,
好像我們是敵人。我本以為
戰(zhàn)斗已結束,之后卻見一人倒在
我身旁,雙膝跪地狀似祈禱,
……
每一支槍口升起的煙霧
像一個離去的靈魂。上校說:
“一次不幸的事件,
他們的名字將被用來裝點歷史的篇章?!保?006:31)
此處,“一次不幸的偶然事件”正是詩人對官方宏大歷史敘事的反諷。正如新歷史主義者史蒂芬·格林布拉特所言:“小細節(jié)能展示更宏大的事物屬性”,一些不重要的片段、遭遇的偶發(fā)事件,能對整個文化進行分析,因為在某一瞬間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會涉及到人類基本的、共性的東西。但是,官方歷史對于這次事件卻各執(zhí)一詞。例如,《感謝上帝——我的一個非洲軍團:上校南森W.丹尼爾斯的內戰(zhàn)日記》(ThankGodMyRegimentanAfricanOne:The CivilWarDiaryofColonelNathanW.Daniels,2000)對于帕斯卡格拉戰(zhàn)役的敘述如下:1864年4月9日,180名黑人和他們的軍官來到陸路,計劃與南方邦聯(lián)在密西西比交鋒,在經過小型的沖突之后,當碼頭上的黑人軍隊準備撤退時,船上北方聯(lián)合軍并沒有將炮艇瞄準即將到來的南方軍,而是對著這些黑人士兵開火,造成數名本土衛(wèi)隊戰(zhàn)士傷亡。而學者霍蘭斯沃斯在其專著《路易斯安娜本土衛(wèi)隊:內戰(zhàn)中的黑人軍事參與》(The Louisiana Native Guards:The Black Military Experience During the Civil War,1998)中的說辭卻是“北軍炮彈射程沒有達到”,從而導致同陣營黑人士兵傷亡。最后,詩人在組詩中的最后一首《1865年》(“1865”)中再次以這位黑人士兵的口吻回憶了另一起屠殺事件:“在白人旗幟下投降卻仍遭到屠殺/——皮洛堡壘的黑人大屠殺;/……腐爛的尸體——我們踩在/絞刑架上,卻漸已忘記。真相需要訴說”(32 特雷瑟維)。詩人在此參考了史學著作《憂郁的黑人士兵:內戰(zhàn)時的非裔美國軍隊》(Black Soldiers in Blue: African-American Troops in the Civil War Era,2002)的相關記載:1864年4月,南方邦聯(lián)軍隊襲擊皮洛堡壘,有報道稱,在控制了堡壘后,邦聯(lián)軍隊不顧已經投降的黑人軍隊,被命令掃射黑人士兵,這次事件被稱為“一次隨意的大屠殺”。詩人再次通過一起“偶然”的屠殺將種族偏見和仇恨等惡行公之于眾,為黑人士兵乃至非裔族群表達了強烈的權力訴求。
在詩集的最后一首詩歌《南方》(“South”)中,詩人的視野從廣闊的歷史空間回到當下,回到南方獨特的自然景觀中。詩人漫步松林,樹林由上到下的光影變化構成了“明與暗的辯證法”(a dialectic of dark and light),這種明暗對比正暗示了白人與黑人、南方與北方、記憶與遺忘的對立;而“林下交錯縱生的植被”(tangle of understory)則成為了詩人表達“交錯”“糾纏”的另一重要意象。而后,詩人再度來到那條公路盡頭的沙灘,緬懷被黃沙掩埋的植被、地貌,緬懷被北方文明侵占、放逐的南方;同時也對開篇詩歌《時空理論》(“Theories of Time and Space”)予以呼應。接下來,詩人的視角再度切換,先后來到承載世代南方人記憶的棉花田,黑人士兵戰(zhàn)斗、犧牲又被埋葬的內戰(zhàn)戰(zhàn)場,同時給予詩人身份和“罪名”的故土——密西西比州。時間與空間就在詩人神奇的遐想中幾度出現(xiàn),勾畫了一幅厚重而又廣闊的美國南方圖景。
特雷瑟維在其歷史敘事中多次運用了希臘傳統(tǒng)“繪畫詩”(ekphrasis)這一跨媒介書寫方式,將視覺藝術與文字藝術相結合,通過文字再現(xiàn)攝影、繪畫等視覺藝術作品,突破了單一的文字媒介,形象生動地再現(xiàn)了20世紀美國南方非裔生活的同時,也參與到視覺藝術作品所反映的非裔歷史的建構以及作品中主、客體權力關系的討論中。
在詩集的若干篇繪畫詩中,詩人通過對一系列歷史文獻照片和繪畫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重讀,再現(xiàn)了20世紀美國南方棉花經濟的狂熱與衰退、采棉工的艱辛生活、密西西比特大洪災中黑人逃難者的悲慘遭遇,種族隔離制度下黑人兒童無法正常接受教育的慘狀、以及內戰(zhàn)給人民身心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
其中,在題為《密西西比歷史文獻中的幾個場景》(“Scenes From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Mississippi”)的組詩中,詩人重構性地解讀了文獻中四張分別題為《棉花大王》“King Cotton,1907”《圖像》“Glyph,Aberdeen 1913”《洪水》“Flood”《你遲到了》“You Are Late”的老照片,展現(xiàn)了從20世紀初的棉花經濟狂熱到種族隔離時期、橫跨半個多世紀的南方黑人生活圖景。
一方面,詩人通過重讀記錄美國南方非裔群體的歷史照片,介入到其族裔歷史的言說與重構行為中。組詩中描繪的第一張照片——拍攝于1907年的《棉花大王》記錄了彼時美國南方棉花經濟鼎盛時期,時任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到訪密西西比州維克斯堡市時的盛況。畫面中,城市的主干道兩旁旗幟飄揚,一捆捆棉包堆疊成一道拱門,條幅上赫然寫著“棉花,美國的王”(Cotton,America’s King),黑人小孩騎在高高的棉垛上向下?lián)]舞著旗幟,他們周圍仍是一堆堆向上聳立的巨大棉垛。然而,殊不知,這一切繁榮背后卻暗藏危機——“南方的倒退”(south’s countermarch):僅僅兩年后,棉花遭遇嚴重蟲災,引發(fā)了大面積的饑荒。通過對歷史照片的再解讀,詩人用文字再現(xiàn)了二十世紀初期美國南方棉花經濟的狂熱景象,打破了媒介的界限,參與到視覺藝術作品所反映的美國南方非裔歷史的重建中(陳洪波2021:34)。在詩中,詩人多次運用了“上/下”“前/后”等方位隱喻,如“棉花向上高聳”(cotton rise up)和“旗幟向下?lián)]舞”(flags wave down)的反復并列出現(xiàn),形象地彰顯了棉花于美國南方乃至全美經濟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詩歌開頭即描寫到為迎接總統(tǒng)的到來,道路兩旁的旗幟“沿街一路向前飄揚”(flags wave down the street),樂隊也將“列隊游行”(march),然而最終,總統(tǒng)穿過棉垛壘砌的拱門,“背對人群”(back to/toward us)朝向象征未來的道路前方走去,任憑即將“衰敗”“后退”(countermarch)的南方被歷史的滾滾洪流所淹沒,此處前與后、前進與后退等背反方位詞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喻指著北方的崛起與南方的沒落、光明的未來與被湮沒的歷史,表達了詩人對昔日南方的追憶與哀悼和對的譴責。
另一方面,詩人通過解讀照片、繪畫等視覺藝術作品,探討其中“拍攝者和被拍攝者、繪畫者和被畫對象之間的權力關系”(程昕2021:27)。在組詩的第三首詩歌《洪水》(“flood”)中,詩人描繪了一張記錄1927年密西西比河洪災——美國治河史上有記載以來最大的一場洪災的歷史照片。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洪水不僅吞沒大片土地,更將政治時局、金錢市場、種族矛盾通通裹挾其中,掀起一股撼動整個美國社會的巨浪。在這場災難中,黑人平民遭受了來自自然災害和種族主義的雙重生命威脅。只見畫面中:在水位暴漲的河面上,幾個黑人乘著駁船試圖靠岸,而國民警衛(wèi)隊的士兵卻據守在堤壩上手持槍械對準他們,黑人們呆站著,孩子們姿態(tài)僵硬、雙手抱膝,其中一個甚至手捂胸口、做出效忠的手勢;畫面中的黑人們凝視著鏡頭,一如衛(wèi)兵和攝影師通過鏡頭凝視著他們。此時此刻,黑人——一個長期被白人凝視的他者、一個被剝奪了“看”及如何“被看”的權力的種族,一反往常的被動姿態(tài),勇敢地直視鏡頭,反抗來自白人的視覺暴力,為自己在凝視中爭取更加主動的主體位置甚至反凝視的權力,并最終和詩人一道,為其種族建構自我身份、歷史創(chuàng)造出可能性。
在詩歌的最后,船上的黑人難民注視著他們與河岸之間那道“充滿泥沙的裂口”(muddy cleft),那道裂口和瞄準鏡、攝像頭的“光圈”(aperture)一樣,都是“時間的縫隙”(chasm in time)。而詩人要做的,便是填補這時間的裂痕,將這群“歷史的流亡者”(refugees from history)帶到時空之彼岸(disembark)。
在詩集的結尾詩歌《南方》(“South”)中,特雷瑟維引用了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E.O Wilson)的“人類是唯一一個會遭受心理流放的物種”(2006:46)作為題記。詩人作為一位生長在美國南方的非裔族群中的一員,是這片土地上名副其實的“精神流亡者”。在詩集《本土衛(wèi)士》中,詩人將主流歷史敘事中被迫“失聲”的弱勢群體設置為言說主體,賦予了那些被主流社會長期邊緣化、輕視、遺忘、甚至抹除的群體以話語權,并通過“繪畫詩”這一獨特的跨媒介書寫形式,參與到非裔種族歷史和身份的建構中,實現(xiàn)了這一群體歷史以及社會權力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