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初建筑賦中的場景呈現(xiàn)及賦風轉(zhuǎn)變

易永姣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長沙 410081）

明后期至清康熙前期，是中國歷史上天崩地解的大動蕩時代。社會內(nèi)部各種矛盾爆發(fā)，民族矛盾錯綜復雜。在思想領(lǐng)域，隨著宋明理學的衰落及其空虛之弊的暴露，出現(xiàn)了面對現(xiàn)實、崇實黜虛的實學思潮。反映到文學領(lǐng)域，注重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性，強調(diào)文學的經(jīng)世致用和真情實感，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本文從清初建筑賦中的場景書寫切入，分析其紀實性、生活化、情感性傾向及清初賦風的轉(zhuǎn)變。本文之“建筑”，是源于老子所云：“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有室之用”，指人們利用一定物質(zhì)技術(shù)手段和思想理念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供人使用和活動的空間場所。建筑賦則指以建筑為主要敘寫對象的賦。具體而言，既包括以建筑為標題的賦，也包括不以建筑為題、但以建筑為中心并將其作為描寫的主要場所的賦。如錢澄之的《感舊賦》標題雖與建筑無關(guān)，但卻以游子歸家所見包括家屋及屋內(nèi)物事諸如庭院、蘭圃、床等為線索，回憶往日生活場景，家及物事始終是其寫作中心，故歸為建筑賦。

一、敘寫視角的個體性

陸機《文賦》云“賦體物而瀏亮”，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論賦“鋪采摛文，體物言志”，賦之“體物”與“言志”，最被論賦者接受。建筑賦大賦頌美，小賦寫志，一般注重對建筑之地理、構(gòu)建、陳設(shè)、功用及其相關(guān)物事的敘寫，對多數(shù)賦而言，除去部分寫實因素，賦中所津津樂道的物事在更大程度上是作家思想、觀念的演繹，故表述上多有夸飾，其對建筑的主觀虛構(gòu)、活動場景的純凈美化等，都帶有較強的幻想成分，比德手法與假想創(chuàng)作更是常用〔1〕。

明末清初，社會巨變，帶給人們的不僅是思想沖擊，還有生活的復雜多變，這也促成了清初建筑賦紀實性敘事的加強。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用第一人稱視角記載特殊時勢下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個體記事賦大量出現(xiàn)。如朱之瑜《后樂園賦》寫受水戶侯宰相公之邀約宛中賞櫻花；陳維崧《半繭園賦》記游觀葉奕苞新葺的“半繭園”；趙爾忭《道林寺賦》寫偶然所見的荒敗古廟等，都以第一人稱視角記載具體事件。這就不同于以往一般建筑賦的體物寫志，作者為了表達某種意念，而虛夸其辭以突顯其某一特征或功用，讓建筑及相關(guān)物事成為承載仁義道德的所在。個體敘事賦是真實經(jīng)歷的敘寫，因此紀實性加強，場景書寫增多，情感清晰明了，如談遷的《故宮賦》。明亡后，談遷守志不屈，發(fā)憤著書，為寫《國榷》，曾去北京尋訪明朝故臣，搜集舊史，考察遺跡。賦開篇交代行程和意旨：“金臺馳策，薊丘解鞍”“求荊高于市筑，溯騶衍之舌瀾”，賦中敘京城歷史，對嘉靖時期的改建一一標注，表現(xiàn)出強烈的紀實色彩。寫自己“素情解歡”“徘徊起坐，仰天長嘆”，與二三友人“侈述長安”，“仆未悉數(shù)，略述其端”，陳述視角明了，政治旨趣鮮明，而“臺游麋鹿，苑茂蒺藜”“月落空沼，霜侵丹帷”，社燕“仍續(xù)芳泥于舊壘，發(fā)余韻于遺墀”〔2〕8500-8501等景觀的一一展示，使述說場景顯得生動可感，其故國之痛亦更加濃烈。相似的還有如魏際瑞《登樓賦》寫登樓望春、恍若有人的各類幻景，及其《空房賦》寫獨處空房，聽夜雨繁聲，挑燈不寐的種種境況等，都以短小篇幅敘寫自我境遇，抒發(fā)思鄉(xiāng)、思親的孤寂之情。

在第一人稱視角下，即便一些賦沒有具體事件，但特殊場景卻表現(xiàn)出人生軌跡或社會形勢的重要變化，情感也極濃烈，如尤侗《亦園賦》。亦園，是尤侗的父親修建的宅園，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尤侗應父命寫此賦?！耙鄨@”，意即此園雖小且陋，但也是園。賦開篇由石崇的金谷園、北宋皇家園林玉津園等歷史名園的消失，表達自己在亦園閑居獨樂的歸隱情懷。而后寫小園勝景和園內(nèi)活動：“抱甕當灌，披帷偶窺。戲牽水帶，私畫山眉。臥紅為席，采綠成衣。洗妝攜酒，擊缽催詩?！币哉R的四字句展示日常生活，字里行間滲透著歸隱的優(yōu)雅和歡樂。但作者感嘆：“當此之時，雖沁水在左，輞川在右，吾猶以為小也。若夫百年之后，則此園之為桑田乎、滄海乎？又非主人得而保也！”既照應了開篇金谷、玉津之嘆，又表現(xiàn)出深沉的時勢之憂。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于文尾補敘：“予作賦時在甲申之春，初不覺末語為讖也。亡何，北都之變聞矣。其明年，大兵渡江，予倉皇出奔，此園遂廢為牧馬地。歸來臺榭欹傾，池零塘落，惟有荻花葉搖蕩秋風耳。每詠李后主‘雕欄玉砌’之詞，與《蕪城》一操同增悲涕。因作《后亦園賦》，其首云：‘麥秀漸漸，禾黍油油。吳宮衰草，漢苑荒丘，吟諷數(shù)過，哽咽不成聲，輒投筆而罷?！薄?〕8643歸來園中臺榭荻花之嘆，及《后亦園賦》中吟諷投筆的場景，與前面的閑居樂隱形成鮮明對照。顯然尤侗正是對國變深有感慨，故借文字表達悲愴之音，巧妙運用三個不同歷史時段下園中感嘆的場景將時勢之變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相似的還有黃宗羲的《海市賦》，用虛幻的景觀展示出時勢巨變下文士心理的微妙變化。海市本是因為光的折射和反射，形成的一種光學現(xiàn)象，但形式上屬建筑題材。從序言看，作者不曾見過海市，故賦中人、物皆為臆造。但作者于海市，目之所見竟是護城墻和瞭望樓，并呈現(xiàn)出黑云壓城、烽火告嚴、戎馬奔駿的戰(zhàn)爭場景。黃宗羲是明遺民，曾領(lǐng)導復社成員反對閹黨阮大鋮，也曾組織“世忠營”響應起義兵抗清，多次被清廷通緝。為避黨禍、逃干戈，經(jīng)歷了二十年“無年不避，避不一地”的苦難生涯。抗清失敗后，他隱居故里，多次力拒清廷征召。因此，賦中海市硝煙彌漫，無疑與他戰(zhàn)亂的社會經(jīng)歷有關(guān)。由此也不難理解，他寫星光閃耀、綺窗朱閣的樓觀，神靈絡(luò)繹往來的仙境，想象憑欄而望、神思幽遠的仙女時，由隱約可聞的笑語，去猜測那當是晨起梳妝的內(nèi)容。在作者心中，脫離凡俗的仙女，其安寧愜意的生活樂事也不過是塵世女性的簡單日常?？梢娖鋬?nèi)心對和平、寧靜生活的渴盼。描繪單門聚落“屋瓦參差，門戶洞開”“朝煙不起”“井白生?！保胶桶捕?，宛如世外桃源，感嘆“固職方所不紀，亦戰(zhàn)爭所不災”〔2〕8592。足見作者對戰(zhàn)亂的痛恨。賦中場景的書寫，不過是作者苦難經(jīng)歷的變相呈現(xiàn)，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體特征。

二、場景細節(jié)化和俗世化

劉熙載《賦概》謂“賦起于情事雜沓”，說明社會生活對賦之起源、發(fā)展有著深刻的影響。在明末至清初的社會巨變中，人們經(jīng)歷生活的苦難，承受階層變動、政治壓制和各類思想的沖擊。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也影響到建筑賦之場景書寫。

首先是敘寫更加細致。如錢澄之的《哀故園賦》開篇即宣告自己歷經(jīng)戰(zhàn)亂歸鄉(xiāng)“既慮之盡灰，惟一卷以坐擁”，于先人墓旁筑廬，意欲隱居著書，安定生活。這種寫實性敘寫，顯然更注重內(nèi)心體驗的真實傳達，因此自然有細膩的場景描繪。他“倚仗于舊館”的行動、將松桂摧枯、野豬踐踏、階臺荒廢、門窗掉落、蒿萊滿院等家園破敗的諸種細微景觀一一呈現(xiàn)；聽竹音而泣思，撫景追昔的種種細節(jié)，表露其內(nèi)心的劇痛悲憤。由墓前的哀號、責問，銜幽恨而不能言的呼嘯可知這本是可深化的社會題材，但作者卻著筆于個人遭際，用一系列生活場景，通過行為、神態(tài)和內(nèi)心的細膩描繪，真實地反映了他晚年境遇，也揭露了社會時勢與個體遭際的關(guān)系。

其次，情緒細膩。社會的動亂不安，以及作家們在這種獨特的社會時勢下所經(jīng)歷的人生困厄，加重了他們對生活的感知，特別是底層艱難的深切感受和復雜的內(nèi)心情緒。因此，在清初建筑賦中，不少賦作減弱了對建筑地理環(huán)境、修建緣起、室宇功用、內(nèi)在陳置以及室主品性等的鋪陳敘寫，而更關(guān)注相關(guān)事、物及其感受，故場景書寫更加生活化、細節(jié)化。如錢澄之的《感舊賦》寫歸家場景：“欸吾生之無之兮，懵忽返乎舊廬。盼檐楹而涌淚，感疇昔之同居。蘭委絕而荒砌兮，燕已去而壘虛。網(wǎng)蛸以乍啟兮，物盡散而無余。猶嫁時之床在兮，儼凝塵之未除。顧北窗之幔卷兮，鉤至今其末下。”〔2〕8613用移步換景的筆法，先寫望檐楹而淚涌，再敘庭院環(huán)顧，但見蘭圃荒絕，燕去巢空，蛛網(wǎng)密布，極顯家之荒涼蕪敗。再接之以對“嫁時床”駐足凝視的場景，用“塵未除”“鉤未下”的細節(jié)，展現(xiàn)內(nèi)心深情的強烈涌動。以此為線索，再追憶亡妻：夜中縫裳佐讀、壯年游歸饋食的興疑自傷、臨難助逃的誓言與勸慰及赴水之慘狀等。所敘都是舊居往事，日常場景，注重細節(jié)和內(nèi)心情緒的表現(xiàn)，語言平實質(zhì)樸，但寫出了最真實的感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寫家中場景，不僅寫游子自己，而且還寫家人的參與和互動：“家人勸吾以出戶兮，毋獨坐而增哀。吾出而將安往兮，吾室其何情以再開”〔2〕8613，這就打破了以往建筑賦抒情主體單獨在場或者虛構(gòu)主客問答的慣例。通過家人勸慰的場景和自己無處安放內(nèi)心獨白，把自己孤影獨坐、無以遣懷的悲愴形象呈現(xiàn)于讀者跟前。家人的出場讓作者內(nèi)心的孤苦情節(jié)化，且更富有生活性和真實感。

除個體的細節(jié)化場景，紀實的、俗世化場景在清初建筑賦中也較常見。如陳維崧的《滕王閣賦》敘滕王閣之地理、人文。據(jù)蔡士英《重建滕王閣自記》，在重修設(shè)計中，為覽江山之勝，他將江閣恢復到唐宋時期面對西山之舊觀，并撰寫檄文征集詩文?？梢?，陳維崧賦中所繪蔡士英順應民情，重修江閣的場景，感嘆“撫靈構(gòu)于前人，嗣神工于來者”〔2〕8829，是基于社會時事的記載；賦中遠眺之景，所謂紅妝美女、青蔥少年，商民輻輳，錢貝喧闐；江城夜市，萬家燈火；賈客之舳，估師之航，蕩子作楫，倡家為檣等都真實體現(xiàn)了江閣周邊環(huán)境和社會的祥和熱鬧，表現(xiàn)出濃烈的俗世氣息。場景的紀實性、俗世化在清初私宅賦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一般而言，私宅賦多以表現(xiàn)室主超凡脫俗為主旨，因此對室宇構(gòu)建，如選址、擇材、設(shè)景等的敘寫，寄托著作者對理想境遇的向往，呈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色彩，往往刻意美化室宇環(huán)境和詩化室主生活。而清初私宅賦除表現(xiàn)室宇功用、環(huán)境和室主生活外，也常有凡人俗事的滲入。如吳綺《區(qū)室賦》寫室宇修建雖也彰顯個性和高雅的藝術(shù)品位，但描繪周邊環(huán)境時，寫秋收賽鼓、漁夫晚唱等活動則更有人間俗世、平凡百姓的生活氣息，因而也更富人情味和真實感。其《米山堂賦》雖然寫高雅之士成仙避世，但在具體場景上，減弱了對居室獨特地理環(huán)境的刻意彰顯，寫其環(huán)境雖也有一定的虛構(gòu)色彩，但相較而言，顯得平實簡潔。前岫、后峰、幽崖、曲沼的地理空間，長松、翠條、桂花、蓮花的植被擇選，以及柳密宜蟬、花深足鳥的愿景陳敘，都滲透著客觀實景和平凡日常的現(xiàn)實色彩。相似的還有吳綺的《杏花春雨樓賦》，既寫汪氏兄弟同居同讀之高雅，也有信筆寫來的坊市顏色各異的碎錦、生綃；林間墻下嗡嗡飛舞的蜜蜂；沙灘上游走的尋春之馬；巷中閑聽春雨的買花女子；停車匆匆報歸的仆人，這些平凡的世俗化場景，體現(xiàn)了生活的豐富多彩，增添了賦文的煙火氣息，也展示了作者真實的情感和內(nèi)心的寧靜。至于其《爽閣賦》中佳朋勝侶的歡會，《粟亭賦》中鴻妻倚竹、鶴子爭花的家庭瑣事在平淡而高雅的生活中則滲透著溫馨和愛意。其《家云逸觀頤堂賦》寫寧親侍養(yǎng)之樂更是流淌著親情之美。陳恭尹的《小齋賦》寫家人擁書共讀的溫馨場景等，都清晰表現(xiàn)出清初建筑賦生活化、細節(jié)化的傾向，也體現(xiàn)出清初賦的敘事寫實化特征。

清初建筑賦中的場景還有題材世俗化現(xiàn)象。如蒲松齡的《綽然堂賦》之綽然堂是明代戶部尚書畢自嚴為子孫修建的學堂。蒲松齡屢次不第，貧困潦倒，在畢家坐館，時間長達33年，而綽然堂是其在畢家執(zhí)教和生活的主要場所，其間可寫的題材當有很多，但本賦卻單寫綽然堂兩師六弟子爭食的場面。除題材生活化外，表現(xiàn)手法也有平實化傾向，如李楷《關(guān)賦》論“關(guān)”之“控萬邦”“門戶藩籬”，不同于以往大賦的虛空浮夸，而用人們熟知的人體器官“心”與日常居住的房子作喻，說理樸實而明確。

三、儒者志趣的自然滲透

明清之際，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思潮盛極一時，經(jīng)歷時代巨變的文士，面對新的社會形式，強調(diào)關(guān)注現(xiàn)實，追求濟世安民之功效。這在建筑賦的一些場景書寫中也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毛奇齡以經(jīng)學傲睨一世，對乾嘉學術(shù)有開山之功。其《萬柳堂賦》展示園中活動場景：“乃致人疑皇子之陂，客訝鄭公之谷。呼白雁于山阿，泛紅鹽于水澳。在庭有蘭杜之軒，在水有芙蓉之舳。既粱麗以來游，亦柴巾而兢逐。錢鏗之斟雉方馨，函鼎之烹雞已熟。燃虹脂于白水之濱，聽鳥語于青柯之麓。銜杯據(jù)王氏之床，倚檻和燕人之筑”“擷碧薤于書帶之間，繡綠草于裙腰之里。笑蘿女之垂釵，留宛童之遺屣。緣巖分竊衣之花，繞砌種搖車之藟”〔2〕8798，眾多活動場景疊加陳列，各類型人物自由出場，所展現(xiàn)的園中佳趣，不僅是文人雅士休閑怡情之樂，更有切合大眾的實用之求與日常之趣。據(jù)序言可知此賦是為益都相公馮溥的別墅作。朱彝尊在《萬柳堂記》中說，馮溥致力于京師萬柳堂，意在“與天下人同其樂”。萬柳堂是私家園林，但賦中寫其對民眾不拒不禁，且具有廣闊的社會功用：“然而梁亭之瓜不分彼我，牛山之杏無間飽饑。故魯國有行惠之樹，清平畜濟生之池。寧成給陂田以游以燕，元琰治蔬圃如取如攜。又況靈囿蒭蕘，頗供樵采；芳林草木，可娛心耳?！彼綀@公用，受益民眾，特別是對普通民眾，可供樵采，具有接濟民生的實用性，表現(xiàn)出關(guān)注民生、與民同樂的儒者情懷。作者還特別提到：“且去此數(shù)里，穿池放魚，豢畜乳婦，而鬻無主之嬰兒。其于游睹自得之外，更有會焉。故其街曰太平，其坊曰隆興，而其途之榜則曰教養(yǎng)。蓋取東南近藉教侯之養(yǎng)之義。”〔2〕8797據(jù)康熙二十四年《大興縣志》記載：“今廣渠門內(nèi)東南角，有大學士益都馮公溥別業(yè)，慕希憲遺蹤，亦名萬柳堂。旁置育嬰社，以收養(yǎng)遺棄嬰兒?！薄?〕可知，萬柳堂經(jīng)世濟民實有其事。

清初建筑賦中的一些場景雖有世俗化特點，但敘寫中卻自然滲透著文人志趣：一是體現(xiàn)在場景細節(jié)描繪中，如蒲松齡的《屋漏賦》借夢寫“屋漏”。寫自己“支枕擁衾”“高臥重茵”，“夏霖滴漏”而夢游廬山、聞蕭聽鼓，體現(xiàn)出文人雅士的悠游之趣。特別是描繪蕭鼓聲時用王敦、禰衡之典，透露出作者的審美情感。第二場夢圍繞居所寫有客投刺，由“滴漏”雨聲，幻化客人行具，或戴笠躡層，或疊乘累騎；寫故人登床，攜壺向字，或策馬間敲，或傳鞭弗前，擲瓦相戲，既貼合房屋“滴漏”這一特殊情境，也與作者文人的精神氣質(zhì)相符。二是在議論中滲透，如蒲松齡《綽然堂賦》。蒲松齡為人伉直、磊落，寫有不少傷時譏世之作。其《聊齋志異》被郭沫若贊之為“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其《綽然堂賦》所寫學堂“綽然”之名源于《孟子·公孫丑下》：“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4〕認為為官當盡職守，否則，就應辭官離職；為官當進言，不能進言則當退離。自己沒有職務(wù)，因此進退留去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賦中蒲松齡極寫眾人搶食的貪婪滑稽，并感嘆：“嗚呼！日日常為雞騖爭，可憐可憐饞眾生！”〔2〕8883可見，題材雖俗，但借綽然堂寫來，顯然有諷世的用意。另如王猷定《菽園賦》序中“乃賦之以俟采風者”“于忠孝人倫少有裨益”〔2〕8519的意旨陳述，及賦中園主母親家訓場景與敬姜典故，都顯示出其美善旨趣。

四、清初賦場景紀實與抒情性特征之形成

劉熙載《賦概》認為“譜錄惟取志物，而無情可言，無采可發(fā)，則如數(shù)他家之寶，無關(guān)己事”；而賦“必有關(guān)注自己痛癢處”，客觀道出了賦之創(chuàng)作與作家情感的密切關(guān)系。明末清初的劇烈動蕩，文人經(jīng)歷生活和身份的巨變，不僅使賦之紀實成為可能，而且“失志”“失國”的悲憤也一度困擾文士，屈原精神也再度重振，甚至成為氣節(jié)者的精神支柱。如朱之瑜在《批新序二十條》中評價屈原“忠而見疑，信而被謗”，贊賞其“至誠為國，百折不磨”〔5〕。屈賦強烈的抒情性特征也影響到賦風，這在以家國為主題的建筑賦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當然，這源于宋元以來，賦家對騷體的重視和對賦家情感的強調(diào)。如祝堯《古賦辯體》認為古賦淵源于屈賦，強調(diào)情、理對賦之意、趣的重要作用，論賦“祖騷宗漢”，倡導“因情立賦”“以理輔情”。

在明代“復古”與反“復古”的聲浪中，賦論家更注重情感的真實性。如徐師曾《文體明辨》承接祝堯之論提出：“其賦古也，則于古有懷；其賦今也，則于今有感；其賦事也，則于事有觸；其賦物也，則于物有況。以樂而賦，則讀者躍然而喜；以怨而賦，則讀者愀然以吁；以怒而賦，則令人欲按劍而起；以哀而賦，則令人欲掩袂而泣?！薄?〕強調(diào)作家創(chuàng)作必須滲透真情，才能引動讀者情思。張溥的《漢魏六朝百三家》評析各賦家也體現(xiàn)出對情的重視，如《庾開府集》題辭：“庾氏家世南陽，聲譽獨步。子山父子出入禁闥，……后羈長安，臣于宇文，陳帝通好請還，終留不遣。雖周宗好士，滕趙賞音，筑宮虛館，交齊布素。而南冠、西河，旅人發(fā)嘆，鄉(xiāng)關(guān)之思，僅寄于江南一賦”；《張茂先集》題詞評析張華賦：“初未知名，作《鷦鷯賦》以寄意，感其不才善全，有莊周‘木、雁’之思。既賦《相風》《朽社》，亦躊躇于在高戒險，盛衰交心……”；《阮步兵集》題詞：“大人先生一《傳》，豈子虛、亡是公耶？步兵廚人，可以素酒，鄰家當壚，可以醉臥，哭兵家之亡女，慟窮途之車轍，處魏晉如是足矣。叔夜日與酣飲，而文王復稱至慎，人與文皆以天全者哉?！薄?〕評析各家賦作，結(jié)合社會時勢，聯(lián)系作家生平遭際、品性好尚等，已經(jīng)具體到作家主觀情感之生成和主客觀條件。故此，建筑賦發(fā)展到清代，無論體式還是思想內(nèi)容，都已表現(xiàn)出不同于漢大賦帝國圖式的，用宏大題材，以虛夸的手段，表達盛世情懷，追求美刺旨趣；也不同于一般室宇賦的獨處一宇，忘懷世事，以夸飾與虛構(gòu)展示理想化的、灑脫飄逸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清初建筑賦呈現(xiàn)出個體、紀實化傾向，加大體物敘事和抒情寫意的內(nèi)容，形式上更多細致、生活化場景的書寫。即便是最具政治性的宮殿賦，其寫作風格也有一定改觀。如曹章《太和殿賦》雖然也有“順時立政，變化五行”“咨爾公孤，明政慎刑”〔2〕9239這些政治性話語，但只是整概性地帶過，作者寫殿之命名、修筑、外觀和內(nèi)在場景，都采用極簡練的筆墨，呈現(xiàn)出客觀描繪一座宮殿的紀實感。特別是寫太和殿金門開啟，展示“玉漏傳聲，煙爐繚繞”“敲金振玉，鼓瑟吹笙”等場景，明顯地減弱了以往宮殿賦的鋪陳和夸飾色彩。又如尤侗《南苑賦》雖是以雍容筆法歌頌帝王功德、盛世風物，但作者序中就表明不同于“相如揚雄之賦極言其盛”，而極力肯定“南苑雖沿前代，土事不雕，木功不飾”〔2〕8668，故寫皇帝狩獵場所都用平常物事諸如魚鱉、浮藻、蘆荻、柳條、飛燕等，對皇帝活動也沒有過多的浮夸虛構(gòu)。建筑賦多數(shù)作家偏向于詠物寫實，甚至是自我體驗的紀實性書寫。如曹章建筑賦有《太和殿賦》《觀瀾堂賦》《繡虎齋賦》《蒼筤亭賦》《夢游廣寒賦》。其《觀瀾堂賦》由主客問答虛構(gòu)湖山勝地而引出對觀瀾堂的描繪，寫竹、石，寫山翁溪友之吟風月，或著書，或玩物，或默坐，或遠眺，語言平淡質(zhì)樸，物事凡俗簡易，情感上也顯得平淡和雅，明顯少了以往這類賦常有的昂揚宏博的氣勢和傲岸不拘、論古談今的氣概。其《繡虎齋賦》寫其書齋簡樸的環(huán)境，簡單的布局，飲酒賦詩的平凡日常，頤養(yǎng)天年最樸實的人生愿想。書齋以“繡虎”為名以“憶思王”，曹植政治上無所建樹，但才氣秀美，號“繡虎”。繡，即詞華秀美；虎，指才氣雄杰，作者以之名書齋，體現(xiàn)了對“文”的追求。寫書齋中賦詩飲酒之樂，看流泉、聽鳥鳴、聞鶴唳、登東皋等，雖顯示出文人雅士之率性、灑脫，但其遣詞用句，整體上卻類似于一般游記之素淡平實?！渡n筤亭賦》寫勁竹林立、虛心迎物和自己坐臥亭間展書閱卷的愜意，滲透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和物我融合之美好?！秹粲螐V寒賦》所敘雖是夢中游歷，但主要側(cè)重于對廣寒宮的描繪。整體看來，其創(chuàng)作題材與思想主旨更多地關(guān)聯(lián)個體生活與情感體驗。

清初“興文教、崇經(jīng)術(shù)”，推行“興儒重道”的文化國策，學界對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進行全面清理和總結(jié)，賦的地位、作用也得到提高和肯定。朱鶴齡在《讀〈文選〉諸賦》中引述孔穎達言“賦之為言，鋪也，直鋪陳時之政教善惡”和班固所云“（賦）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提出為文“未有無為而作者”，強調(diào)班固為論遷都作《兩都賦》，張衡為諷逾侈作《兩京賦》，司馬相如“為明天子義”作《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為諷成帝時事而作《甘泉》《羽獵》《長楊》等賦，意在通過漢代四大賦家之諷諫君王而作賦，主張作賦當有為而作。王修玉《歷朝賦楷序》認為漢宣朝賦最工，是因為其衷于“務(wù)本勤民之旨”。毛奇齡贊賞荀子、宋玉及王褒、揚雄之賦“不失六義之準”。納蘭性德認為司馬相如賦獨工于千古，是“能本于經(jīng)術(shù)”。清初賦論強調(diào)賦用，與清代“崇儒重道”思想密切相關(guān)?？滴醯邸稓v代賦匯序》肯定賦自成一體，強調(diào)其“通于用人”的政治功用，這與試賦制度相關(guān)聯(lián)，對清代賦的影響更是不可估量。這也是清初建筑賦場景書寫文人志趣滲透的重要原因。

清初建筑賦場景書寫紀實和情感性特征的形成，與宋元以來，賦家重騷體、強調(diào)作家真情實感相關(guān)，也是明清之際社會巨變，經(jīng)世思潮和“興儒重道”的文化思想，以及作家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主張的反映。如錢澄之強調(diào)“文也者，載道之器也，即達情之言也。彼蓋于君親倫物之際，至誠愷惻，不能以自已，于是發(fā)之而有言。”〔8〕275認為文是載道之器，達情之言，主張情道合一，其實質(zhì)是要將經(jīng)世致用之學灌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反對空談心性之學。錢澄之少有大志，明末主持桐城復社，與陳子龍等組織云龍社，與阮大鋮黨抗爭，后參與抗清，又任永歷帝庶吉士，因正直受排擠而辭職回鄉(xiāng)。清代學者唐甄說：“飲光先生，忠直立身，以藏為用?！薄?〕“先生遭變革，行患難，立身之善，處世之宜，自少至老，所歷多矣?！錇槿巳绫?，其所學如此，皆本性達情，無所庸其支飾，故其為文，如泉之流，清瑩可監(jiān)，甘潔可飲，縈紆不滯以達于江海，使讀之者目明而心開?！薄?〕序?qū)ζ溲浴⑿?、文的統(tǒng)一給予高度評價。如前所述，其賦以第一人稱視角對自我災難生活作細節(jié)化、情感化的場景呈現(xiàn)，正是其人生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和思想認識的呈現(xiàn)，也是明清交替的特殊時勢下社會歷史的反映和眾多文士患難人生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