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鵬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0)
人才,在先秦時期通常被稱為賢人、賢士、賢能、賢才等,而且多指有為官理政才能的人。國家要想安定發(fā)展,百姓要想和睦富庶,就離不開這些人,故君主治國,選賢任能就是重中之重。
我國上古時期就有選賢任能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據(jù)《說苑·君道》載:“當堯之時,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田疇,夔為樂正,倕為工師,伯夷為秩宗,皋陶為大理,益掌驅禽?!盵1]22-23《史記·五帝本紀》云:虞舜在位,“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磁e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2]42國君之所以要選賢任能,是因為“王者得賢材以自輔,然后治也。雖有堯、舜之明,而股肱不備,則主恩不流,化澤不行”[1]26。
在這種思想的啟發(fā)下,歷代明君治國理政無不以求賢為務。《史記》所載:“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2]122-123和“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于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于渭之陽,與語,大說……載與俱歸,立為師”[2]1790就是絕好實例。此外,周文王“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2]151和其子周公“一沐三捉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2]1836的求才舉動亦被傳為美談,為眾多執(zhí)政者所效仿。周文王對待賢士的態(tài)度,讓他取得了“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3]578的良好效果。周公也曾提出“爽邦由哲”[4]176“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5]226的人才理念。作為西周明主,他們的思想和做法對后世影響深遠。
姜太公在建齊之初,就施行了“舉賢而上功”[6]1482的求才舉措,吸引天下賢能紛紛歸附。后至桓公,更以求賢為務。他不計前嫌,任用管仲為相的史實婦孺皆知。劉向的《新序·雜事五》中還記載了桓公選拔寧戚為卿和五次屈尊求見小臣稷的典故[7]218。如此求賢若渴的態(tài)度讓桓公朝聚集了大批杰出人才,成為他日后“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有力保證。
晏子為政之際,齊國已是江河日下,人才凋零。加之,國內公室與卿族之間內斗頻繁,更讓朝堂之賢寥若晨星。長此以往,齊國必定一蹶不振。為了挽救時局,也為了在一定程度上照顧景公的復霸理想,晏子在充分借鑒往圣先君人才理念和求賢舉措的基礎上,結合現(xiàn)實情形提出了一套完整的選賢任賢思想,主要保存在《晏子春秋》一書中。
《晏子春秋》認為賢人是守護國家的根本。君主要想刑法適中、百姓富裕、社稷安定、國家強大,其根本措施就是選賢任能。
《晏子春秋》曰:“樂賢而哀不肖,守國之本也。”[8]330晏子深知齊景公為庸主,已然指望不上他能真正繼承桓公的霸業(yè),開疆拓土,一匡天下,只要能夠守住國家,善終一生就已經不錯了。然而,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也仍然需要賢人的輔佐,而且要樂于求賢、任賢,因為這是“守國之本”。
那么,賢人到底在治國當中有什么樣的重要作用呢?《晏子春秋》認為君主任賢,可使“內政則民懷之,征伐則諸侯畏之”[8]242,從內外兩方面闡釋了賢人從政的重大意義。內可治民,外能服侯,內外皆安,國家才能真正安定。
當景公問晏子“賢君之治國若何”時,晏子回答的第一句話就是“其政任賢”[8]209。因為“舉賢以臨國,官能以敕民”是“蒞國治民,善為國家”之道,“舉賢官能”不但可以“民與君矣”[8]198,更“能威諸侯”[8]159。如果能“下賢以身”“見賢不留,使能不怠”,即使君主有桓公“善飲酒、窮樂、食味方丈,好色無別”[8]243那樣的生活過失,縱然只有“從車三百乘”[8]246那樣弱小的軍事實力,也仍然能夠“率諸侯以朝天子”,匡定天下,成就霸業(yè);而假若“有賢而不知”“知而不用”“用而不任”[8]110,“疏遠賢人,而任諂諛”[8]178,那么非但不能“逮桓公之后”[8]246“彰先君之功烈”[8]177,而且還可導致君主不能享國長久,甚至讓國家走向滅亡。所以晏子曾在“熒惑守于虛,期年不去”時,警告景公“賢人使遠,饞人反昌……有賢不用,安得不亡!”[8]67
道德、言談、才能,這三者是《晏子春秋》推崇的賢才標準,其中“德”最重要。
齊景公曾向晏子請教求賢之道,晏子對曰:“……無以靡曼辯辭定其行,無以毀譽非議定其身,如此,則不為行以揚聲,不掩欲以榮君。故通則視其所舉,窮則視其所不為,富則視其所分,貧則視其所不取?!盵8]199就是說君主擇賢時要分別看“得志”“不得志”“富?!薄柏毟F”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德行,這要比他們自身的“靡曼辯辭”更重要。
景公好“勇力之士’,曾在一次大射之禮時對晏子說“吾欲得天下勇士,與之圖國”[8]157。而在《晏子春秋》看來,所謂的“勇力之士”,則首先必須“上有君臣之義,下有長率之倫”。只有具備了這樣的德行,再加上其“內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敵”的才能,方可使“上利其功,下服其勇”,君主也才可“尊其位,重其祿”[8]152。由此可見,德行比才能更重要。甚至曾因為德行的提升,晏子可以“內不避親”,把自己的車夫舉薦為國家的大夫[8]369-370。
那么,德行的具體表現(xiàn)是什么呢?這從該書對君子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來。《晏子春秋》認為君子的大義是:“和調而不緣,溪盎而不苛,莊敬而不狡,和柔而不銓,刻廉而不劌,行精而不以明污,齊尚而不以遺罷,富貴不傲物,貧窮不易行,尊賢而不退不肖”[8]297。而君子的常行應為:“衣冠不中,不敢以入朝;所言不義,不敢以要君;身行不順,治事不公,不敢以蒞眾。衣冠無不中,故朝無奇僻之服;所言無不義,故下無偽上之報;身行順,治事公,故國無阿黨之義”[8]207?!按罅x”是理論法則,“常行”是實踐標準,兩者結合,方可構成完整的君子之道。雖然君子與賢才之間不能完全劃等號,但在當時的條件下,作者對君子的標準基本上就是對賢才的要求。
對于如何求賢,晏子曾說:“舉之以語,考之以事,能諭,則尚而親之,近而勿辱?!盵8]232可見在重視德行的基礎上,還需要考察士人的言辭和能力,即德、辯、才三者兼?zhèn)涞牟潘闶琴t才。如果不能三者皆備,那么首先要考慮德行。然而,德、辯、才三者只是賢能之士所應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君主求賢還需要有更高的標準,那就是“求和棄同”,“所謂和,是指‘君甘而臣酸,君淡則臣咸’的人,也就是與人君在觀點、才性、愛好方面都不同的人;所謂同,是指‘君甘則臣甘、君咸而臣咸’的人,也就是和人君在觀點、才性和愛好方面都相同的人?!盵9]63,64-65
中國歷史上最先提出“和同觀”的是西周末年的史伯,他曾對鄭桓公道:“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盵10]573史伯主要是從萬物生長的角度闡發(fā)“和同”理念的,對于“先王擇臣”僅僅提及而已,沒有詳細論述。晏子在繼承前人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和同”思想,以做羹湯為比喻充分闡釋了君主求賢的法則: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且平;鬷嘏無言,時靡有爭。’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今據(jù)不然,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8]460
《晏子春秋》主張君主要任用那些與自己“和而不同”的臣下。臣下要敢于直言,諫君過錯,使合理的政令更加完善,不完善的政令通過修改也能利國利民。而不能像國君的影子和回響一般,君是則是,君非則非,唯唯諾諾,不敢提出自己的不同想法,那樣非但于君無補,甚至可能害國害民。晏子出訪魯國之時,魯昭公曾問他:“吾聞之:莫三人而迷。今吾以一國慮之,魯不免于亂,何也?”[8]266晏子揭示說,魯君身邊和朝堂上的人都是與他“同而不和”的人,他在治國理政當中聽不到不同的聲音,君主的過錯得不到糾正,所以會導致國家動亂。這可以作為晏子“和同思想”的絕好注腳。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古代,君主對臣下有生殺予奪大權,如果君主胸懷寬廣,政治寬松,臣下自會盡職進諫。但歷史上在位的大多是昏君暴君,性情邪僻,政令嚴苛,臣下動輒得咎,自保尚且不暇,哪還有膽量冒險勸諫呢?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對古代那些“同而不和”、如影如形、唯唯諾諾的大臣也就有了一點“同情”和“理解”。當然,這不是“認同”他們。
此外,當時有人認為言“古言”,服“古服”之人就是圣王,就是賢人。對此,該書進行了駁斥?!吨G下第十四》載,景公曾請教晏子“吾欲服圣王之服,居圣王之室,如此,則諸侯其至乎?”晏子回答:“法其節(jié)儉則可,法其服室,無益也。三王不同服而王,非以服致諸侯也?!敝挥小罢\于愛民,果于行善”,才能讓“天下懷其德而歸其義”[8]118。可見要判斷一個人是否為圣王、賢人,不能只觀其言語服飾等外表,一定要考察其所具備的德行才可。
還有人認為隱居山林之士就是賢才。對此,《晏子春秋》提出了“賢而隱,庸為賢乎”[8]199的深深疑問。
曾子問晏子曰:“古者嘗有上不諫上,下不顧民,退處山谷,以成行義者也?”晏子對曰:“察其身無能也,而托乎不欲諫上,謂之誕意也?!蛏喜恢G上,下不顧民,退處山谷,嬰不識其何以為成行義者也?!盵8]306
雖然陳瑞庚先生懷疑此則記述不合史實,①但卻透露出《晏子春秋》作者卓爾不群的見識:即真正的賢士不但要有治國安邦的本領,而且要有道義上的擔當。在國家需要之時,不能退居山谷,獨善其身,遠災避禍,而要挺身而出,成其行義,造福百姓社稷。
如上所言,齊景公曾問晏子“取人得賢之道”。晏子回答:“舉之以語,考之以事,能諭,則尚而親之,近而勿辱。以取人,則得賢之道也?!盵8]232這里主要考察兩方面:“語”和“事”,即“言辭”和“事功”,只要“能諭”(即能通曉事理),則可以稱為賢人,就可以親之近之。
但這樣求得的士人良莠不齊,若欲求得“難進而易退”的上士,還需要考量他的德行,具體方法就是前文所說的“通則視其所舉,窮則視其所不為,富則視其所分,貧則視其所不取”[8]199。只有德行、言辭和事功三者兼?zhèn)洌侥鼙徽J定為上賢,君主才可授之要職,治國理民。
然而,身負奇才異志的人大多都頗為自負,不愿茍合世俗,甚至桀驁不馴,故得賢不易,知賢更不易。《雜下第十三》所言:“君子之難得也,若華山然”[8]409,即含此意。這就需要執(zhí)政者展現(xiàn)誠意,和顏悅色,謹言慎語,理解賢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招攬到真正的賢士?!蛾套哟呵铩分秀游鏪8]371和北郭騷[8]373的事例即為明證。
所謂賢才,是指在某一方面具備突出才能的人,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擅長。所以,國君對他們不能求全責備,要揚其長、避其短,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有益于國家和百姓。
齊景公曾問晏子“古之蒞國治民者,其任人何如?”晏子回答:“……人不同能,而任之以一事,不可責遍成。責焉無已,智者有不能給……故明王之任人,諂諛不邇乎左右,阿黨不治乎本朝;任人之長,不強其短,任人之工,不強其拙。此任人之大略也?!盵8]225孔子正是在這樣的“任人大略”指導下才使自己“居處惰倦,廉隅不正,則季次、原憲侍;氣郁而疾,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厚,則顏回、騫、雍侍”②,從而終成“萬世師表”;齊桓公也同樣因為執(zhí)行了這樣的人才方略:“身體惰懈,辭令不給,則隰朋昵侍;左右多過,獄讞不中,則弦寧昵侍;田野不修,民氓不安,則寧戚昵侍;軍吏怠,戎士偷,則王子成甫昵侍;居處佚怠,左右懾畏,繁乎樂,省乎治,則東郭牙昵侍;德義不中,信行衰微,則管子昵侍”,才使得“辭令窮遠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頓”,“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8]173-175。
在此基礎上,《晏子春秋》進一步指出:君主讓眾多賢才各展其長,各盡其職之時,自己也須統(tǒng)籌管理,與臣下共同治國理政,不能棄之無為,悠游其身。
景公曾在署梁田獵,十有八日而不返。在他看來,眾多賢才各安其職,國家就可以得到治理,自己也就可以悠閑玩樂了。所謂:“寡人之有五子,猶心之有四支。心有四支,故心得佚焉。今寡人有五子,故寡人得佚焉”,這與齊桓公“勞于索人,佚于使從”的想法是一致的③。然而晏子告訴他:“若乃心之有四支而心得佚焉,則可;令四支無心十有八日,不亦久乎!”[8]75可見,真正的安國理民需要君主和眾多賢才的共同努力。君主為核心,臣下為肢體,缺一不可。因為君主與眾臣的才能和角色各不相同,只有他們各盡其力,各司其職,形成團結一致的人才群體,才能使國家的各項政務更好地運轉。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桓公時人才濟濟,且多為名流千古的大賢,加之國強民富,故他可以悠游其身;而景公朝人才匱乏,他所言之人(除晏子外)都僅有小才,而且當時國家內憂外患,所以晏子才建議君主與百官同心治理,如此才有可能使得社稷安寧。當然,如果在真正的法治國家,既有賢才,又有制度,即便君主無所事事,也能保證國家政務的正常運轉??上?,當時的齊國并不是這樣。
出于人性的弱點,歷史上的許多君主都喜歡任用阿諛奉承的“不肖之徒”治國理政,這樣于國于民都危害甚巨。
一個國家的官職是有限的,如果讓不肖者占據(jù)了,那么賢人就少了甚至沒了進身途徑。故欲進賢,須退不肖?!吨G上第七》曰:“昔者三代之興也,利于國者愛之,害于國者惡之,故明所愛而賢良眾,明所惡而邪僻滅,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行安簡易,身安逸樂,順于己者愛之,逆于己者惡之,故明所愛而邪僻繁,明所惡而賢良滅,離散百姓,危覆社稷?!盵8]23該書用三代的歷史說明君主不應該讓自己的“愛”“惡”影響人才的進退,而應該“進賢退不肖”,這樣可以讓天下治平,百姓安樂;否則就可能導致百姓離散,國家滅亡。在這方面,作為相國的晏子為景公做出了表率,他“論人也,見賢而進之,不同君所欲;見不善則廢之,不辟君所愛;行己而無私,直言而無諱”[8]506。
很多時候君主甚至只有“退不肖”,才能“進賢”?!蛾套哟呵铩钒鸭樨急茸鳌吧缡蟆薄懊凸贰?,他們把持朝政,“有道術之士,欲干萬乘之主,而用事者迎而龁之”[8]186,阻塞了賢人進取的通道,只有除去他們,君主才能真正求得賢能。故晏子勸君要 “審擇左右。左右善,則百僚各得其所宜,而善惡分”[8]238。
那么什么樣的人屬于“不肖之人”呢?毫無疑問,在《晏子春秋》看來那些成天圍繞在景公身邊的倡優(yōu)讒諛之徒就是“不肖之人”?!吨G上第十八》中晏子批評景公“近讒好優(yōu)”[8]60;《問下第三》中晏子道:“今君左為倡,右為優(yōu),讒人在前,諛人在后?!盵8]246這樣就會導致“讒諛萌通,而賢良廢滅”,使得“諂諛繁于間,邪行交于國也”[8]143-144。長此以往,國家一定會走向滅亡。
上文我們考察了《晏子春秋》關于君主重賢、識賢、求賢、任賢和摒不肖的整個過程,其進步意義十分明了④。然而,該書的人才思想仍然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如《雜上第二十四》章中,晏子僅僅憑借越石父“士者詘乎不知己,而申乎知己。故君子不以功輕人之身,不為彼功詘身之理。吾三年為人臣仆,而莫吾知也;今子贖我,吾以子為知我矣。向者子乘,不我辭也,吾以子為忘;今又不辭而入,是與臣我者同矣。我猶且為臣,請鬻于世”這樣的幾句辯詞,沒有認真考察他的實際才能,就“以為上客”[8]366-367,實在有點草率。
如果說晏子對越石父還只是奉為自己家中“上客”的話,那么他薦舉御夫出任國家大夫可就有點過分了?!峨s上第二十五》載: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8]369-370
如前文所述,《晏子春秋》主張君主求賢要綜合考察人的德行、言談和才能,不能僅僅因為道德提高了就任以高官。如果沒有相應的談辯之技、理政之才,那無論對國家,還是對百姓都是一種極大的危害。而我們通觀此章,并沒有發(fā)現(xiàn)御夫有什么談辯之技、理政之才,在這樣的情況下,晏子僅僅由于其德行的改善,就貿然舉薦為國家大夫,實在讓人不敢恭維⑤。到了漢代,連整理《晏子春秋》的劉向似乎都有點看不下去了,故在其《列女傳》中稍微做了修改:御夫聽聞妻子的批評后,“乃深自責,學道謙遜,常若不足”,只是不知此處的“學道”除了品德以外,是否還包含談辯之技、理政之才。劉向接著說:“于是晏子賢其能善納自改,升諸景公,以為大夫”,似乎晏子仍然是因為御夫的“能善納自改”(即德行的提高)才舉薦其為大夫的。不過,在文后的《頌》中,作者稱贊曰:“夫改易行,學問靡已,晏子升之,列于君子?!盵11]91這里提到了“學問靡已”,也就是說晏子舉薦御夫為官不僅是因為他提高了德行,而且還孜孜不倦地求學問道。如此,晏子的舉薦行為就變得合情合理了。由此也可看出劉向對晏子的形象是何等的苦心回護,縱然是極小的細節(jié),也不輕易忽略。
不管怎么說,上述兩則被歷代學者作為晏子不拘一格招攬人才的著名故事與《晏子春秋》一向主張的選才原則相違背是毋庸置疑的,這不能不說是該書人才思想的局限。
另外,在對待人才的出身上,雖然晏子也主張選拔任用出身低微的賢能之士為官理政(如對越石父和御夫),但是由于歷史的局限,這樣的薦舉很少,只是偶爾為之??傮w而言,作為貴族的代表,他與孔子一樣,處處高揚“以禮治國”。這就讓他難以擺脫“殷道親親,周道尊尊”[2]2542“立嫡以長不以賢”[12]2傳統(tǒng)的束縛,依舊主張在宗族血緣關系的背景下于齊國的貴族階層中選賢任能。
俞正燮在《癸巳類稿·鄉(xiāng)興賢能論》中說:“太古至春秋,君所任者,與共開國之人及其子孫也?!鲜?、中士、下士、府史、胥徒,取諸鄉(xiāng)興賢能。大夫以上皆世族,不在選舉也”[13]70??梢?,當時下層官吏可由鄉(xiāng)里選拔,但是大夫以上的高官則由貴族壟斷。尤其是周朝,更是全面實行“親親”“尊尊”的任人舉措,這是由當時的實際情況決定的?!啊H親’是農耕文化所產生的人與人之間的最基本的關系,由此而產生宗法社會……周文化是比較典型的農耕文化,所以,當進行分封的時候,自然首先考慮到王室的子弟,一是照顧了親親的原則,所謂‘便宜不到外家’,大家都在‘親親’的原則指導下活動,就可以減少政權被顛覆的危險……二是上下都是宗親,當遇到外來侵犯時,便于消除矛盾,一致對外……從而保證政權的長治久安?!盵14]160正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所載:“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捍御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盵15]473這雖然主要說的是西周初年分封時的情形,但卻由此奠定了此后各諸侯國君和執(zhí)政者選賢任能皆遵循宗法血緣關系的基調?!白鹱稹币嗳唬挥猩硖幋岁P系網(wǎng)中的貴族成員才有可能得到尊重,獲得地位,任官理政。齊國雖然自太公立國就有著尊賢尚能的傳統(tǒng),但其畢竟為周朝諸侯,深受周文化的影響。加之后來與其它諸侯國(尤其是近鄰魯國)的頻繁交流,使得姜齊后期逐漸確立了“以禮治國”的施政方針。《晏子春秋》中關于“禮治”的記載非常多,而“禮治”就奉行“親親尊尊”原則。周云釗先生曾說:“晏子不計出身門第,以積極用世作為人才的首要特點,顯示了他在識人問題上的真知灼見”[16]68,恐有夸大之嫌,與事實并不完全符合。
這無疑是對人才的巨大束縛,尤其是歷史的車輪已然駛到了春秋晚期,隨著生產力的進一步發(fā)展,這種情況到戰(zhàn)國時期就需要徹底改變了。
先秦時期,很多思想家都提出了自己豐富而獨特的人才觀念,繁復龐雜,不可勝記。在這里,我們僅討論一下晏子對墨子人才思想的影響⑥。由于晏子執(zhí)政于春秋晚期,墨子主要活動于戰(zhàn)國早期,故從中我們可以考查出春秋到戰(zhàn)國時期統(tǒng)治者任人理念的巨大轉變。
在此之前,需要辨明的一點是,盡管譚家健先生認為:“《晏子春秋》成書當在《墨子》之后”[17]18,但晏子出生比墨子早百余年。作為一代名相,他的言論事跡在其生前就已廣為流傳,而且齊、魯作為毗鄰之邦,文化交流十分頻繁,身為魯人的墨子⑦應該對晏子的言行耳熟能詳,說不定還到過齊國,閱覽過相關文獻。加之,《晏子春秋》記載晏子的“主要事實多屬可信”[17]27。故成書較早的《墨子》能繼承成書較晚的《晏子春秋》的人才思想也就合情合理了。墨子為了壯大自己的學派,推行自己的治國理念,廣泛地吸收了包括晏子在內的往圣先哲的思想精髓,并將其進行了整合和創(chuàng)新。
墨子受晏子人才思想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繼承和超越兩方面:
關于賢人的作用:《墨子》也認為賢才是國家政治的根本,如“尚欲祖述堯舜禹湯之道,將不可以不尚賢。夫尚賢者,政之本也”[18]54,“自貴且智者,為政乎愚且賤者,則治;自愚且賤者,為政乎貴且智者,則亂。是以知尚賢之為政本也”[18]55-56。
關于賢人的標準:《墨子·尚賢上》提出的“賢良之士厚乎德行,辯乎言談,博乎道術”[18]50著名論斷,與《晏子春秋》主張的“德、辯、才三者兼顧”的人才標準相一致?!赌印攩枴分小白幽釉唬骸钪﹦t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處則靜,呼則應,是似響也。君將何得于景與響哉?若以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戚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18]453的記述與《晏子春秋》“和而不同”的思想極為相似。另外,《墨子·公孟》中也有對“古言古服為圣賢”的批判[18]429-430。
關于求賢的方法:《墨子·尚賢上》也主張君主在求賢時重點考察其德行,具體表現(xiàn)為“尚義”?!笆枪使耪呤ネ踔疄檎玻栽唬翰涣x不富,不義不貴,不義不親,不義不近……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術也”[18]50-51,這是墨子“賢人論”的總綱。在此基礎上,《墨子·尚賢中》提出了國君求賢應該“聽其言,跡其行,察其所能,而慎予官”,這樣才算是“事能”[18]56,實際上就是要考察人的言辭、行為和能力。這與《晏子春秋》的求賢方法頗具相通之處。
關于進賢退不肖:《墨子》比《晏子春秋》說得更加直白。他主張“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18]56,因為對君主來講,“諂諛在側,善議障塞,則國危矣。”[18]4
《墨子》對《晏子春秋》人才思想的超越主要體現(xiàn)在對待賢人的出身上。晏子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主要提倡在宗族血緣關系的背景下于國家的貴族階層中選賢任能,這與其出身統(tǒng)治階級有關。而身為平民的墨子,則站在本階級的立場上力主擴大人才選拔范圍,讓更多的下層賢能進入朝廷,為官理政。為此,他提出了選拔人才的三條原則:“舉義不辟貧賤”“舉義不辟疏”“舉義不辟遠”[18]50-51,主張“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18]52。這些思想在當時驚天動地,有力地推動了我國古代選賢任能政策的劃時代進步。
春秋到戰(zhàn)國,是中國社會大變革時期。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復雜,各諸侯逐漸拋棄了春秋時期那種表面上的脈脈溫情,“為爭城奪地,在政治、經濟、外交、文化各方面的斗爭極其激烈,軍事行動十分頻繁。在這種激烈的競爭中,智能的作用空前突出,人才得以日益表現(xiàn)出其與眾不同、出類拔萃的優(yōu)勢?!盵19]82但此時的貴族階層業(yè)已沒落,僅僅憑借宗法血緣關系選拔出來的人才已經遠遠不能滿足現(xiàn)實的需要,這個時候在下層民眾中選賢任能就成為了歷史的大趨勢?!赌印返乃枷胝眠m應了時代的潮流,故為眾多有識之君所采納,開啟了戰(zhàn)國諸侯為富國強兵、爭城奪地而紛紛不拘一格延攬人才的局面,從而促進了“士”階層的真正崛起,一大批布衣卿相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輝煌。這不僅是墨子對晏子人才思想的超越,而且也深刻地反映了春秋到戰(zhàn)國時期執(zhí)政者用人觀念的巨大轉變。
不過,需要提出的是,無論晏子還是墨子,他們的人才思想都建立在人治的基礎上,即把“選賢任能”“進賢退不肖”等主張完全寄托在了貴族統(tǒng)治者身上,這在許多時候就不可避免地要讓他們失望。尤其是手握重權,作為國相的晏子,他并沒有像管子那樣,“強調求賢取士要建立一套制度⑧,而只談求賢取士的思想原則和方法。他以此規(guī)諫齊景公,無疑是對牛彈琴。故晏子一生雖以求賢為務,但終不能使景公時代人才薈萃?!m有管子那樣的才氣,而沒有管子輔佐桓公那樣的功業(yè),也就理有固然,勢所必至了?!盵9]
二十一世紀是人才的世紀,各行各業(yè)的人才正在發(fā)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國家與國家,還是集體與集體之間的競爭,人才因素都是排在首位的。而《晏子春秋》的人才思想能夠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我們當揚其長、避其短,以更好地為今天的現(xiàn)實服務。
注釋:
① 陳瑞庚先生認為:“根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子(指曾參)‘少孔子四十六歲’,若以此資料推算,晏子卒于齊景公四十八年,時孔子五十一歲,則曾子在晏子歿年,才僅五歲,和晏子事不相及”(陳瑞庚.晏子春秋考辨[M].臺北:長安出版社,1980:83)。而戰(zhàn)化軍先生提出:“當時隨孔子至齊的不是曾參,而應是其父輩,也是孔子的學生”(戰(zhàn)化軍.晏嬰評傳[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210)。
② 錢穆先生曾言:“如謂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曰云云,不知子貢是時尚未及孔門。又有晏子使魯,仲尼使子貢往觀,不知子貢之從孔子,晏子則已卒矣。至曰臣聞仲尼居處惰倦,廉隅不正,則季次、原憲待,氣郁而疾,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厚,則顏回、騫雍侍,更不足辨”(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新校本)[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11)。又據(jù)陳瑞庚先生考證:“晏子卒之年,卜商年才七歲,顏回亦不過二十一歲。而《晏子春秋》這段故事,雖不能推知發(fā)生于何年,但從齊景公還有‘以干霸王之諸侯’的豪氣,即使此事不發(fā)生在即位初年,也不似在晚年;如以在晏嬰死前十年推之,那時顏回不過十一歲,而卜商則尚須待三年才出生。更不可能有侍孔子‘氣郁而疾,志意不通’的可能。”所以他認為此則記述不是史實,“只不過是后人在孔門弟子中選出有特別德行的弟子數(shù)人來編故事罷了”(陳瑞庚.晏子春秋考辨[M].臺北:長安出版社,1980:67)。無論事實如何,這都不影響我們對《晏子春秋》一書人才思想的討論。
③ 據(jù)《韓非子·難二》載:“齊桓公之時,晉客至,有司請禮?;腹唬骸嬷俑浮呷?。而優(yōu)笑曰:‘易哉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腹唬骸崧劸苏邉谟谒魅?,佚于使人。吾得仲父已難矣,得仲父之后,何為不易乎哉?’”
④ 因從上文中即可看出《晏子春秋》人才思想的進步意義,故下文不再贅述,重點討論其歷史局限性。
⑤ 這兩則故事都在《史記·管晏列傳》中有記述,可能確為史實。
⑥ 《墨子》的人才思想在先秦諸子中頗具典型,其《尚賢》章更是被視為中國古代第一篇人才學論文,故以此為例。
⑦ 關于墨子的國籍,學界爭訟不已。墨子是魯國人的說法出自《呂氏春秋·當染》。即便墨子不是魯人,因其出生晚于晏子,故他也會受到晏子思想的深刻影響。
⑧ 如《國語·齊語》所載管仲輔佐桓公制定的“三選”求賢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