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慧 宋巧麗
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邊疆在國家發(fā)展中的地位及邊疆治理在國家治理中的地位日漸突出[1]。相較于邊疆治理或邊疆治理觀清晰的國家指向,邊疆觀既包含國家的認識,又代表民眾的觀念。具體而言,邊疆觀是人們對邊疆及其形態(tài)、邊疆與中心關系、邊疆與周邊關系以及邊疆治理的基本認識,是邊疆研究的基礎[2]。近代以來,伴隨“天下”向“國家”的變遷[3],邊疆觀的建構視野也逐步導向“民眾的出場”,即古代國家治理中作為治理對象的邊疆民眾,開始轉變并擴大化為作為參與主體的全體民眾,這便使媒體參與民眾邊疆觀的建構呼之欲出。邊疆人類學的觀點認為,邊疆是能夠經由文本、話語、實踐和事件這些日常生活中各異的表述性的形塑和再造而一直浮現(xiàn)的事物[4]。由此,能效突出又話題聚焦的媒體報道便可作為考察邊疆觀念及其歷史變化的一種參照佐證與分析文獻。
在我國豐富的邊疆意象中,“珠穆朗瑪”最具特殊性與代表性。一方面,“世界第三極”這一地理感知賦予“珠穆朗瑪”天然的“屏障”之義,與邊疆“拱衛(wèi)中原”的歷史作用切近;另一方面,高度隱喻的民族自豪感與國家認同能夠消弭民眾觀念中承襲歷史經驗而來的“夷狄”印象,從而拓展“珠穆朗瑪”的文化想象。對此,本文選例“珠穆朗瑪”進入媒介視野以來的典籍、輿圖與報刊呈現(xiàn),以分析歷史上參與國家轉型時期邊疆建構的多種觀念實踐,從而在文本話語的對照審思中總結媒體報道在國家展開話語競爭時的應有作為及功用。
據(jù)藏文典籍《十萬寶訓》記載,公元七八世紀,藏王曾下令將珠穆朗瑪峰一帶作為供養(yǎng)百鳥之地,并命名“扎馬郎”,有時也會喚作“羅扎馬郎”[5]。珠穆朗瑪峰地屬西藏八大雪山之一,曾名“絨布岡”[6]。據(jù)《絨布雜圣志》記載,蓮花生大師游歷至雪域高原時,將珠穆朗瑪峰一帶稱作“帕竹嘉莫絨”,后又為珠穆朗瑪峰開光為神山,取名“次仁瑪”,并聯(lián)合其周圍四座山峰一齊命名為“長壽五姊妹神山”[7]。這一宗教傳說在民間的附會下,又將珠穆朗瑪峰描繪為長壽五天女居住的宮殿?,F(xiàn)今在珠峰附近的寺廟中,也供奉有五姊妹女神的儀軌經文。實際上,藏語中的“珠穆”指“女神”,而“朗瑪”為“第三”,“珠穆朗瑪”即為藏族信仰中的“第三女神”[8]。
融匯宗教意蘊的地理景觀形成藏地民眾對珠穆朗瑪?shù)奈幕胂蟆7拷ú壬J為,西藏的傳統(tǒng)地理概念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宗教地理,即以神山圣湖或著名寺廟作為地理的參照和表達,這一現(xiàn)象在吐蕃王朝滅亡后逐漸發(fā)軔,以噶舉派的實地修行為主要角色,寧瑪派以出土文獻輔之,配合圣地巡禮,反映在文獻上,就成為佛教朝圣指南書[9]。至于明代,西藏的佛教朝圣指南書寫傳統(tǒng)已近成熟,清代更是達到鼎盛,延續(xù)至十三世紀達賴喇嘛后期,由于社會生活的穩(wěn)定、格魯派的限制、噶舉派的衰落以及帝國主義的侵略等內外多重阻力夾擊下才漸漸式微[10]。落于藏地民眾對珠峰的認知中,一方面,封閉而偏遠的環(huán)境導致資源的匱乏與社會的緩慢發(fā)展使得人們對世界的樸素認識和情緒感受都需找到強有力的信念支撐,宗教信仰自然擔此重任;另一方面,珠峰自身的“高不可攀”與物種多樣性構成人們對珠峰一帶的認知基質。不同地域的民眾有其原生于自然和基于個人生命體驗的世界“色譜”,雪山在藍天映襯下清潔、舒朗的感官體驗,加之文化的想象易于給人“神圣”之感,這也更加強化了地理之上的宗教意蘊。
需要注意的是,宗教的文化表達往往與信徒形成較為緊密的內嵌式結構,它通常采取“抵抗式沉默”來面對外部思想的侵擾。于局部來看,這一方式確然捍衛(wèi)了地方性的思想權威,但在整體視域內,這種抵抗客觀上阻滯了信息的互通,“有限”地維系了宗教內部的自洽與運轉規(guī)則,也同時造成民族利益受損最大化——西藏當?shù)貙τ谥榉宸笔⒍钊氲奈幕J識未能遏止近代帝國的文化殖民,我國珠峰一帶被英國以科學考察的名義率先測繪并強制易名“Everest”,此后又經西方媒體的宣傳而通行國際社會,難能改換的名稱就此成為歷史的遺憾。但另一方面,造成“歷史遺憾”的主要原因并非當?shù)孛癖娫谧诮趟枷胫鲗碌摹暗挚故匠聊?,地區(qū)作為國家的一部分,在出現(xiàn)國際對話或需與他國協(xié)商時都應置于國家站位,以國家為主體進行交涉。實際上早在18世紀初,康熙皇帝派專人測繪全國地圖時,曾在1709年和1717年兩次派遣朝廷官員前往西藏測繪,但由于當時的保存方法有限,且都為清廷封存、密不外宣,因此后世流傳中鮮有對這一輿圖的記錄[11]。今天所見銅版《皇輿全覽圖》,則是1929年沈陽故宮發(fā)現(xiàn)后又經重印的版本,而圖中所繪西藏部分,在珠穆朗瑪?shù)貐^(qū)則標記為滿文的“珠穆朗瑪”。1719年的西藏邊境標注名稱為“朱母朗馬阿林”,這也是珠穆朗瑪峰最早的漢字譯名[5]。
《皇輿全覽圖》的繪制,不僅將珠峰首次送入中原王朝視野,也從輿圖角度明確了珠峰的邊界定位。此后由雍正主持編繪的《皇輿十排全圖》、康熙主持編繪的《乾隆內府輿圖》以及乾隆年間齊召南編撰的《水道提綱》中,都將“朱母朗馬阿林”的漢字標注在中國西南邊界[12]。此時期封鎖的國門防止了外部思想的入侵,但也客觀上妨礙了我國本土思想文化的傳播。19世紀英國入侵西藏后,罔顧藏地宗教文化的“已知”,又難能獲知王朝輿圖的“已繪”,于是在測繪考察后自主易名,并借助報刊開啟對我國疆域的“話語先占”。
1773年,英國通過東印度公司完成對印度的殖民征服,爾后便展開向中國西藏及周圍國家的侵略[13]。1808年,英國人開始進行印度大三角勘察,勘測隊在19世紀30年代到達喜馬拉雅一帶。尼泊爾擔心英國借機侵略,遂拒絕勘測隊入境,后者只得沿德賴平原勘測。從1847年起,英國勘測隊開始勘察喜馬拉雅諸峰。1852年,英屬印度測量局在印度平原遙感測量珠峰高度后確認其為“世界最高峰”[14]。1856年3月,英屬印度測量局局長華歐(Andrew Waugh)為紀念他的老師、前任測量局局長喬治·埃佛勒斯(George Everest),而將珠峰易名為“Everest”。此后,這一名稱經相關人士的巡回演講和《泰晤士報》的公開宣告而通行整個西方世界。為明確影響今天民眾對“珠穆朗瑪”認識的歷史緣起,本文概覽自1856年《泰晤士報》刊登并宣告“Mount Everest”名稱以來到1949年間對“珠穆朗瑪”的所有報道。整體來看,由西方主導的名稱爭議源自其對中國領土的主權想象,但這同樣也造成后世的系列爭議,與其對外認識中的想象失實。
《泰晤士報》是英國歷史悠久的報紙,享有國際聲望,被《不列顛百科全書》譽為“世界第一報紙”[15]。1785年約翰·沃爾特(John Walter)在倫敦創(chuàng)刊后,以摒棄英國國內報紙原有黨派立場為辦報宗旨,將《泰晤士報》定位為“非黨派的報紙”,并宣稱從其個人到報紙的運作環(huán)節(jié)都“無明確政黨背景”[16]。這使得《泰晤士報》減少了對政府津貼的依賴,發(fā)表言論的獨立性也隨之增強。實質上“英國報刊脫離政府控制”是19世紀工業(yè)革命發(fā)展的必然趨勢[17]。雖然彼時《泰晤士報》宣稱獨立于英國黨派之外,但涉及海外事務時,其報道依然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對此,馬克思評價其“只有涉及王國的對外政策時才是正確的”[18]。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領土遍及全球,因此這一時段被稱為英國歷史的“黃金時代”,而它也與《泰晤士報》發(fā)展的“黃金時代”基本吻合,這則說明《泰晤士報》與大英帝國“血肉相連”的密切關系[15]。
近代以來,《泰晤士報》曾作為歐美主流媒體中重要的輿論工具,多次通過偏向性的報道議程,為其對華的貿易傾銷與領土擴張背書。相關報道中充斥著西方國家對華的優(yōu)越感[19],通過將西藏建構成“蒙昧”和受到沙俄威脅的形象,《泰晤士報》代表英國在輿論上搶先入侵西藏[20]。此外,系列報道中明顯的選擇性傾向,亦充斥西方對西藏的歧視[21]。在此對華報道慣例下,《泰晤士報》哪怕已知實情,也要配合國家議程來矯飾真相。以珠峰的易名為例,實際上據(jù)《泰晤士報》報道反饋,英方并非在早期宣稱中未曾尋獲西藏當?shù)貙χ榉宓拿?,而是對珠峰已有名稱的歷史淵源認識頗深。1922年6月29日《泰晤士報》刊發(fā)珠峰Everest之名的來源對象喬治·額菲爾士,其子小額菲爾士寫給報社編輯的信函,欲補充當年命名事件中的重要信息。信中表明,華歐這一想法實則遵從了默奇森先生(Roderick Murchison)的提議,后來英國皇家地理協(xié)會主席在1904年11月10日發(fā)表在《Nature》雜志的《Mount Everest》一文中提到,早在華歐易名后的第二年,即1857年的討論會上,就已有人提出西藏人將這座山稱為“Jomo-Kang-Kar”,但在多種力量的干涉與角力下,事實真相不了了之,歷史的爭論就此擱置。另一1905年出版的書籍亦表明,西藏當時廣為人知的珠峰名稱為“Chomo-lungma”或“Chomo-lungmo”,而官方材料中又將其稱為“Chha-ma-lung-mo”。但在對西藏史實有了進一步了解后,小額菲爾士依然認同道格拉斯(Douglas Freshfield)在1903年出版的《Round Kang-chenjunga》一書中的認識:“直到1856年,當?shù)厝擞^念中都沒有對應的名稱,但當以Everest命名后,又引起許多人的反對?!睘椤捌较幾h”,小額菲爾士回溯父親在測量局的任職經歷與巨力付出,認為父親對探險隊在珠峰的諸多進展貢獻頗豐,最終愿意接受個人姓名命名珠峰,也是出于抹不開與利文斯通博士(Dr.Livingstone)多年的交情所致。此外,另有部分《泰晤士報》報道也佐證其對珠峰原有名稱的認識:
表1 《泰晤士報》各珠峰名稱檢索條目一覽表①
盡管知曉事實,《泰晤士報》也并不準備擴大真相,這也能在相應報道靠后的版面位置與引起的有限社會討論中得到驗證。由于“志不在此”,小額菲爾士信函刊發(fā)后的十多年間,《泰晤士報》中的珠峰報道數(shù)量持續(xù)走高,但針對珠峰命名的討論卻再未見諸報端。直到1938年,英國方面組成第七梯次遠征隊去往珠峰考察再度遇阻后,為挽回形象,匯聚民心,報紙在1938年5月對探險隊相關經歷展開多次報道。而對珠峰名稱的討論也在此時再度興起。1938年5月10日刊發(fā)的“人與山”系列報道之一《珠峰意味著什么 期望被認可的志向》中提到:
西藏人稱之為Chomo-lungmo,意為圣母之山,布達拉宮將相應區(qū)域稱作Lho cha-mo lung,意為鳥群南境。從印度的丘壑上看去,珠峰像一座迷幻又不起眼的尖峰,它大量的山腳掩映在周圍巨石組成的陣隊中,但來自奉珠山川(Bhong-chu valley)的探險者們表示,從北坡的視野來看,珠峰的景象毫無疑問是宏偉而壯闊的。
聯(lián)系報道其他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提及命名歷史并非出自“正名”之意,而只為引出探險隊員的個人經歷訪談與借助這段歷史回看自1852年英國探險隊率先發(fā)現(xiàn)這座世界最高峰以來,英國在珠峰取得的考察成績——以建構正義而強大的英國珠峰遠征隊形象。這一建構意圖在半個月后5月26日報道《珠穆朗瑪峰》中也有所顯示,報道除表明探險隊當下的進展與歷史中取得的成績外,也提到:
在珠峰還被當?shù)厝朔Q為Chomo-lungmo的時代,這座山峰不過是地圖測繪中一個不起眼的三角測量點,尤其在環(huán)衛(wèi)印度北部起伏而高大的山峰對比下更像一個容易被忽視的小尖峰。
在英方看來,正是英國侵入西藏的考察揭開此前籠罩在珠峰之上為人忽視的、不起眼的面紗,讓這座世界高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因此,“新生”的珠峰被冠以“發(fā)現(xiàn)者”的名字也就順理成章,“Everest”的稱號足以使后來人都銘記英國在考察珠峰時做出的“重要貢獻”?;诖?,一樁缺乏歷史認識、違背國際慣例的舉動被全面“洗白”,甚至不正當?shù)那终家脖患僖浴皩κ澜缬幸娴陌l(fā)現(xiàn)與探索”之名目,還大大歸功于狼子野心的大英帝國。
除罔顧真相,堅持使用“Everest”這一錯誤名稱報道珠峰外,《泰晤士報》還通過多元的議程建構,達成媒體秉承國家意志而對他國疆域的“話語先占”。對此,本文在《泰晤士報》報刊數(shù)據(jù)庫①中設置時間節(jié)點為1949年12月31日以前,共獲得1278條檢索記錄。不容忽視的是,即便在1952年5月8日,中央人民政府發(fā)出正名通報②之后,《泰晤士報》依然堅持“Everest”這一名稱直至今天。而在檢索獲得的相關報道中,最早一條為1856年10月4日的報道《印度與中國》,時值英屬印度測量局自主命名半年后,也正是這篇報道作為首度面向歐洲社會公開發(fā)行的“宣告”,就此為珠峰打上“Everest”的烙印。針對1856年到1949年間《泰晤士報》的“珠穆朗瑪”報道,本文統(tǒng)計了報道的體裁、數(shù)量以及主題等情況。首先是相關報道的體裁:
表2 1856-1949年間《泰晤士報》“珠穆朗瑪”報道體裁③
從此時期“珠穆朗瑪”報道的體裁分布中可以看出,第一,占比最高的消息體裁顯示媒體對珠峰議題的重視,同時消息與社論文體的使用表明該報對這一議題所蘊含政治性的判斷與定位;第二,廣告、藝體新聞以及商業(yè)新聞體裁的出現(xiàn),揭示出媒體欲將珠峰在公眾論域中變?yōu)槌WR化、常規(guī)化論題的企圖;第三,在英國凡是曾與珠穆朗瑪峰產生關聯(lián)的個體,都會列入《泰晤士報》的訃聞名單,使得珠峰經歷成為享譽社會的功績證明。這一加冕儀式背后,亦寄托著《泰晤士報》對珠峰的主權想象。
表3 1856-1949年間《泰晤士報》“珠穆朗瑪”報道數(shù)量④
《泰晤士報》“珠穆朗瑪”報道的數(shù)量變化,與相應年份英國對珠峰的遠征探索息息相關,但同時也為近代英國的國情國策與歷史變遷所主導。自1841年深入喜馬拉雅一帶進行考察后,英國便開始籌劃對西藏的步步侵占。1876年,英國借馬嘉理事件強迫清廷簽訂《煙臺條約》,獲準英人入藏的游歷與探路權。1888年,英國發(fā)動第一次侵略西藏戰(zhàn)爭,迫使中國承認英國在錫金的特權,并要求劃定邊界、開放亞東,以擴大在藏治外法權。1904年8月3日,英軍入侵拉薩,使得達賴喇嘛出走庫倫,并在此后流寓內地五年之久[22]8。這一時期英國對外擴張的加劇,也受實際國情所迫。自1825年英國發(fā)生世界上第一次經濟危機后,每隔十年左右經濟危機就周期性地重復一次[23]。同期,英國對印度的統(tǒng)治也自1905年起漸露危機,殖民地的離心傾向已經比較明顯[23]。盡管如此,1904年在入藏戰(zhàn)爭中取勝后,英國深知此時期清王朝的統(tǒng)治已危在旦夕,遂加緊對西藏的侵占。1907年8月,英、俄簽訂《西藏協(xié)定》,沙俄承認英國在西藏的特殊利益,英國則默認沙俄在蒙古地方的特殊地位,這也為民國時期西藏、蒙古地方的系列危機埋下禍根[22]12。1920年,西藏政府允許入藏登山,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和登山協(xié)會遂聯(lián)手組成“珠峰委員會”,著手組織探險隊攀登珠峰,并先后于1921、1922、1924三年展開三次遠征珠峰活動[24]。這也是20世紀20年代初期《泰晤士報》珠峰報道數(shù)量大漲的直接原因。
1931年3月19日,英國珠峰委員會重新成立。整個30年代,英國的珠峰遠征從未停止,但限于極地天氣與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攀登者個人經驗的缺乏,屢次嘗試均未成功。20世紀40年代民國政府多次同英國交涉取消后者在藏的不平等特權,英方均拒絕談判。此時期美國因需要中國對日本的牽制來保證自身在太平洋地區(qū)的利益,因此并未給予英方侵占西藏的正面支持[22]95。進入40年代后,英國的珠峰遠征同樣未能取得任何進展,但為謀取國內輿論支持,在國力式微之際繼續(xù)延續(xù)民眾的“日不落”想象,《泰晤士報》仍不遺余力地報道珠峰議題,并勠力刻畫攀登隊員的艱苦付出與堅韌意志,以起到凝聚國民共識的重要作用。
除切實的政治意圖外,現(xiàn)實世界的劇烈動蕩也引起英國社會的觀念變化。一戰(zhàn)結束后,對戰(zhàn)爭的恐懼促使英國許多理想主義者希冀政治家不再動用戰(zhàn)爭手段。但國際局勢的風云變化使其只能是短暫的奢望[25]。此后英國社會進步思想和自由主義盛行,加之經濟的持續(xù)低迷,一度迫使民眾轉向外部世界尋找精神寄托,而地處東方秘境的西藏正中其選。由此觀之,《泰晤士報》珠峰報道的議題內涵也有自相矛盾之處——在政治考量下,突出藏地的“落后”能將英方插手他國領土之行矯飾為正義之舉;而在文化期許中,藏地又因為生活的“落后”更顯信仰的無價,因而能夠成為英方民眾思想的棲居地。由此則反映出英國在經早期版圖擴張獲利后逐步陷入對外戰(zhàn)略布局的盲目,一面垂涎他國版圖,派兵遠征,竭力褫奪;一面不顧國力空虛,“拿得下”并不等同“管得起”,因而只能通過話語爭奪來影響觀念,建構虛影。此舉雖不能撼動他國占有的事實性疆域,但進入話語探討與文本約束層面的問題依然會遺留諸多爭議,這也成為新時期西方國家最為注目且以之掣肘我國的聚焦所在。由此,基于事實性占據(jù)的話語爭奪尤其是占據(jù)先聲,對于國家發(fā)展的信息生態(tài)營建具有相當?shù)闹匾饬x。
而在《泰晤士報》用以爭奪話語權的觀念實踐中,報道主題則呈現(xiàn)以下關切面向:第一,組織類,即由英國官方組建各種形式的珠穆朗瑪探險隊,通過報道的上下宣介,遠征東亞的隊伍被建構為秉承皇家意愿的正義之師;第二,文藝類,此類報道主要推介與珠峰相關的文藝作品或文化活動,相較于其他嚴肅的消息與評論,此類舉措面向大眾,并將珠峰的認識廣泛而深刻地傳入英國民眾觀念中;第三,機構類,此類文本多為相應機構的推介廣告,“珠穆朗瑪”或作為內容的隱喻,或作為重要的參與主體出現(xiàn),其中有關交通、郵政的內容多為報道對本國交通網(wǎng)絡之推介。此時“珠穆朗瑪”作為重要的地理標志,既定位了媒體認識中國家權力的范圍,也表征著國家威權在異域的施展作為;第四,人物報道為人物專訪或具有珠峰經歷人士的訃聞,媒體通過加冕手段,賦予珠穆朗瑪無上的文化威權,英方作為權力的建構主體和所指對象,在行使“權力”之初便自然帶有話語層面的先占意味;第五,政治類,將珠峰議題作為政治內容來談論,且涉及政黨、官員的意見,足見多年間英國自上而下對西藏的侵占野心。
從對《泰晤士報》相關報道的梳理中不難看出,無論是直接由登山者個人書寫的異國見聞,還是傳播者在遠方根據(jù)想象進行的臆造與杜撰,大多都是從主觀視角對“異國”的情況進行“選擇性”呈現(xiàn)。這種“選擇性”有意或者無意地遮蔽著部分“遙在的”社會景觀,塑造著主體對他者的認知和想象,進而再造了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最終形塑讀者對“他者”的認知[19]。作為世界首個前往珠峰實地考察、測量的西方國家,英國也因順序上的領先而具有在世界范圍內針對珠峰議題進行合理建構的“話語權”。對此,本文細讀了經數(shù)據(jù)庫分類的地理類報道,希望在報道中建構的其他復雜議程之外,僅從報道對珠穆朗瑪?shù)恼J識出發(fā)來剖解傳播者的隱匿意圖。
自1856年到1949年間,《泰晤士報》中的“地理類”報道共29條,其中探討地質冰川的報道14條,天氣報道7條,雪崩報道5條以及關于珠峰物種的報道3條。
具體而言,首先,此類報道大多放置在靠后版面(8版及以后版面比例為21/29),表明相關議題的文化逸聞性,而非嚴肅政治性。
其次,在配圖的14篇報道中,12篇均配置地圖,地圖作為“超然遠見,溯然深識”⑤的空間表征,既能直觀展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空間關系,亦能賦予觀看者“我若為王”的想象。在此類報道中排布珠峰的山勢、營地設置以及中尼、中印交界地圖,是借助對當?shù)乜臻g的專業(yè)性呈現(xiàn)來表明國家的管控能力,這合乎英國假借科學考察之名施行侵占掠奪之實的慣性邏輯。此外,實景報道因循珠峰當?shù)氐牡乩硖刭|,往往賦予讀者強效視覺沖擊力,如1938年的報道《偉岸的喜馬拉雅山脈:珠峰全景圖》,整版刊登七張?zhí)诫U隊拍攝的珠峰照片,山峰在人影襯托下愈發(fā)偉岸,而人類的征服意志也在冷峻自然的映襯下更顯不凡。
第三,較多報道為登山隊員日記或被委任報社“特邀評論員”的探險隊員寫就,因此文本中常見的第一人稱視角與細致生動的心理描寫往往帶給讀者更為具切的在場感。如1938年的報道《人與山我——就是珠峰的意義一種應被認可的抱負》便借助探險隊員本人經歷將登山隊的行動意義建構為人類征服自然的壯舉;1938年的報道《珠峰探險設立三號營地》表明探險隊員雖不負眾望成功建立營地,但也造成多位隊員的不良反應。通過關聯(lián)民眾與登山隊員的共情,加之對人類與自然纏斗的細致刻畫,珠峰報道匯聚起強有力的精神感召意義,成為一定時期英國民眾重要的精神圖騰。
第四,為形成系列報道強勢,構設系統(tǒng)性的議題傳達意圖,《泰晤士報》多次推出系列報道,如前文論及的“人與山”系列報道,其報道篇目為:
1938年5月10日第15版《珠峰意味著什么期望被認可的志向》
1938年5月11日第17版《珠峰攻襲泰坦巨神般的任務》
1938年5月12日第17版《珠峰的背信棄義消失的攀登者》
圖1 “人與山”系列報道配圖比較
三篇報道從珠峰歸屬的藏地文化、攀登隊員準備以及個人經歷等方面,強化人類在征服高峰過程中的艱險經歷。報道內容從虛就實,切入角度由大到小,在還原探險隊員同珠峰的纏斗過程時較注重從環(huán)境描寫來還原場景,同時也多會擬態(tài)登山者的個人視角來增強代入感。由此步步深入,夯實英國上下在遠洋考察中的巨大付出。報道選用的地圖內容也同主旨契合,如第一篇報道重在提振“征服”的士氣,因此選用中印交界地圖,以顯示這片領土“近在咫尺”。第二三兩篇報道重在突出登峰任務的艱險,故配發(fā)珠峰山勢圖,以幫助定位探險隊已經達到的高度。
除較為明顯的呈現(xiàn)位置與報道形式外,《泰晤士報》也會通過微觀而內嵌的報道編排來達到偏向性議程設置的效果。如1921年《珠穆朗瑪峰的奇妙景象》一文,版面其他內容均為英國的實驗發(fā)現(xiàn)和科技進展,在此列入探險隊員為珠穆朗瑪拍攝的“第一張照片”,便使讀者順勢將考察珠峰視作英國本土的科學探索,從而掩蓋了登峰背后的殖民意圖。
整體視之,作為《泰晤士報》中真正承載英國所稱的科學考察意圖的地理類報道,實則依然是將侵略與殖民的意圖予以正當化的報道手段。在框架塑寫中,媒體首先將其置于次要版面中的常規(guī)性議題,以平息話題可能引起的爭議,并賦予議題文化逸聞特質來建構同國民的心理接近性;在此基礎上,“帝國侵占他國疆域”被調適為“人類抗爭共在的自然”,相應舉動的不正當性得以消解;隨后,通過放大本國遠征隊員的個體經歷,構架情感認同并進一步將冒險精神框定為本國精神圖騰,報道實現(xiàn)了不言自明的“主體偷換”,用遠方的疆土填充起此在的認同。加之媒體在觀念建構中的潛移默化,英方得以實現(xiàn)對內的認同塑造與對外的話語競爭??梢?,當面對“認識先行”的地理疆域時,想象的力量與話語先占往往比實際占有更有成效。因之,搶占事實性占有疆域的“話語先聲”也應被納入國家邊疆布防施策時的考量體系。
盡管《泰晤士報》始終存在對華報道的特定偏向,但從晚清到抗戰(zhàn)時期,我國國內新聞界卻深受其影響——從晚清時期被視作辦報模板,到民國初年以其獨立宗旨標榜自身,甚至一度將之視為“反思新聞商業(yè)化、報紙與政府關系等問題的對象”[26]。在此,特別考察了我國近代報刊中的“珠穆朗瑪”報道,以探析在西方帝國對我國西南邊陲虎視眈眈之際國內輿論的主要反饋與議題關切。
18世紀60年代,英國對華貿易量日益增長,為率先搶占中國市場,英國采用傳教、辦學、行醫(yī)以及出版書報等方法展開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滲透[27]44。報刊方面除創(chuàng)辦中文報刊外,也開辦一批外文報刊來作為交流信息、傳播觀點的工具。因語言的便利,此時期所辦外文報刊的種類、出版時間與規(guī)模都遠超同期出版的中文報刊[27]74-76。不容忽視的是,我國英文報刊中的“珠穆朗瑪”全部采用“Mount Everest”這一名稱。自《泰晤士報》對珠峰“易名”后,我國報刊并未對此名稱產生疑慮,而是簡單“拿來主義”,作為媒體對這一命名的“公開承認”。這一歷史性的偏誤既影響了國際社會對我方立場的判斷,也加速西方社會將此名稱固定為觀念共識。
具體而言,本文選取數(shù)據(jù)庫《ProQuest Historical Newspapers:Chinese Newspapers Collection(1832-1953)》(中國近現(xiàn)代英文報紙)⑥中所載報道為分析對象。需要說明的是,受到數(shù)據(jù)庫所納報刊種類限制,本文所得檢索記錄并非此時期刊發(fā)的全部珠峰報道,相關分析結果也僅能聚焦于數(shù)據(jù)庫所供史料。對此,本文重在獲得該時期相應媒體對議題的認識與側重,不同外報往往同辦報主體與支持國家聯(lián)系緊密,因此在言論刊載與信息收集中具有呈現(xiàn)形式與內容偏向上的接近性,因此不作全面考察。而據(jù)檢索記錄顯示,此時期刊載珠峰報道的報紙主要有:
表4 “中國近現(xiàn)代英文報紙”數(shù)據(jù)庫所錄報刊中的“珠穆朗瑪”報道數(shù)量
由表4可見,刊文數(shù)量最為顯著的是由英國商人希爾曼·亨利(Shearman Henry)所辦《北華捷報》。作為上海第一份英文周報,《北華捷報》是我國創(chuàng)辦時間最早,刊發(fā)時期最長,言論影響最大的周報,該報素有“英國官報”之稱,期間專門搜集我國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等方面情報[28],報紙言論對當時的“西力東漸”和“東力西漸”均產生積極影響,同時這份具有鮮明西洋屬性的報紙并非中國人言論的真空,報刊中也常見中國人的聲音,但是其未能逾越母國對華政策的保守立場[29],所刊言論更重于維護列強利益,對我國利益則秉持“有色的”公正[30]。具體到本文關切的“珠穆朗瑪”報道實況,從內容來看,報道中討論最多莫過于對珠峰的攀登探險,多年間,報道從登峰的階段性進展總結、登山經歷細節(jié)、登山經驗分享、登山最新進展、探險所遇困難以及各國展開的攀登競爭等多個角度報道珠峰的科考進程,賦予攀登珠峰更為復雜的文化情結與認同情感。在此主題下,也有報道關注到在攀登遇阻后各國轉向“飛越”珠峰的規(guī)劃準備與成功實施全過程。此外,珠峰相關文藝作品的傳播與珠峰當?shù)氐淖匀伙L光也是報道所關注的話題。其他提及珠峰的報道還關涉西藏治理議題,包括民國政府的對藏援助、英國傳教士的入藏活動以及英國對西藏礦藏、西藏文化、藏傳佛教的關注等??v觀上述英國對西藏議題的關切,大多源自想要進一步侵占西藏貿易市場的企圖。而珠峰所吸引的國際關注也使得相關區(qū)域成為容擴各國爭議與探討的空間,無論是通過實地考察來展開國力的較量,還是在報道中針對具體問題隔空喊話,均顯示此時期西方世界對珠峰地區(qū)的高度關注。最后,跟隨時間的推移,與《泰晤士報》相同的“加冕”儀式也出現(xiàn)在報道中,珠峰攀登經歷被視作榮譽的表現(xiàn)。也有報道將征服自然的精神與奧林匹克運動精神相結合,表征人類對自我的超越。在與《泰晤士報》出現(xiàn)議題協(xié)同的趨勢之余,兩方報刊報道數(shù)量的變化走勢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趨同性:
表5 1909-1946年間中國近代英文報刊與《泰晤士報》“珠穆朗瑪”報道數(shù)量
數(shù)量走勢的協(xié)同與關切內容在媒介定位與議程規(guī)劃中的相近,均顯示出近代英文報刊雖列屬我國,卻并不主要為我國輿論與民生服務,而更多作為西方世界瞭望中國的窗口,或中國國情得以流通域外的管道。同時,兩方媒體報道數(shù)量的倍數(shù)級差異,雖有國力導向下媒體運營情況的區(qū)分,但亦反映出國家對議題的關注力度和以報道話語來施行文化先占的內在政治意圖。
整體而言,我國近代外文報刊中的“珠穆朗瑪”報道體裁多元,消息居多,也同時有大量簡訊用以及時更新進展,較為均衡地發(fā)揮了報刊傳達信息、普及常識之用。相較于《泰晤士報》報道對侵略意圖的掩蓋,我國出版的英文報刊則更強調客觀實際,當然,這也與報紙發(fā)行時受到的本土政治管控以及文化語境限制有關。值得注意的是,我國近代英文報刊中的珠峰報道的作者大多為外國人,少有的國人寫作也是以“Tibetan”代稱,因此對珠峰的描繪與國內主流輿論存在一定的割裂。因之,本文再度回溯近代本土報刊中的珠峰報道,以尋求在書寫珠峰的邊疆鏡像過程中,國人如何作反饋又以何為關切。
伴隨五四運動的展開,報刊作為新思想宣傳陣線的重要地位逐步形成。在此期間,創(chuàng)辦于1872年、延續(xù)至1949年??摹渡陥蟆房胺Q我國近現(xiàn)代史的“百科全書”,而《大公報》也由于在20世紀上半期突出的政論色彩被認為是1949年以前我國影響力最大的報紙?;诖?,本文主要選擇這兩份報紙為梳理對象,并以中國歷史文獻近代報紙數(shù)據(jù)庫中的相關報道為補充。其中,各報刊在數(shù)據(jù)庫中的檢索結果如表6所示:
表6 中國近代本土報刊數(shù)據(jù)庫“珠穆朗瑪”報道檢索結果
根據(jù)相應文本歷時觀之,早期關于“珠穆朗瑪峰是世界最高峰”的認識已然成為社會共識。20世紀上半葉受國際探險團紛紛來華的影響也同樣引起較多中國民眾的關注,直至50年代又有“尚有山峰更高”之爭議在民間流傳開來。同期伴隨國際“飛越”珠峰項目的展開,我國亦有所行動,籌備探險專機以探測實地情況??傮w而言,我國近代本土報刊對于珠峰的認識緊密跟隨西方國家的考察動向,且在一定程度上對最高峰所關聯(lián)的特殊意涵有所洞察,部分報道還顯示出民國報人科學理性認識的萌興。但同時,本土報刊報道流露出沿襲歷史經驗而來的對珠峰一帶領土的事實性占據(jù),因而忽視了在話語層面占據(jù)先聲的重要性,導致大多數(shù)報道都是緊跟西方動向、亦步亦趨式的滯后反應。相應報道及其定位帶來的社會認知雖也凝聚著國民對于邊疆意象的文化想象,但在世界叢林的話語競爭中卻顯露頹勢,并失去話語占有的先聲權。
具體而言,在英方測定珠峰是世界最高峰后,我國早期報道也旨在強化珠峰的最高極這一地理特性,并逐漸出現(xiàn)珠峰在國人認識中所具有的拱衛(wèi)邊疆之功能。較早由《申報》1923年11月20日刊載在“自由談”欄目中的《巨人日記中的一來復志》一文,全篇經由作者的想象而串聯(lián)起西比利亞鐵路、帕米爾高原、太平洋、白令海峽、長江等地理景觀,“巨人”之巨,既顯明作者想象力之生動,又突出地理疆域的廣袤觀感?!兑媸缊蟆?926年7月19日刊出的科普類軼聞《世界第一》中,詳細登載了世界各種地理之最,其中便寫到:“世界第一高山峰,為額非爾士峰?!?/p>
此后一段時期我國不斷更新的珠峰認識,也賴于西方探險隊的科考成果。如《大公報》1933年1月15日的報道《岷耶貢葛探險紀 歷時二十一日登二萬四千尺》中提及“聞英人正組額非爾士山之三次冒險、不知如何云云”,說明報刊對國際局勢的實時跟進。《華北日報》1933年5月20日報道《阿非爾士峰探險 尚未達到絕頂 英國諸專員均健在》,6月3日報道《額菲爾士探險 英登山隊 仍未到達絕頂》則密切關注英國登山隊的探險成果。
各國紛紛前來的考察活動啟發(fā)了民眾的科學理性觀念,也同時引起一批志士的不滿,并紛紛撰文從各種角度呼喚國民的理性精神與民族意識,這也為珠峰構筑豐富的表意層次。如《西北文化日報》于1935年10月3日“西北角”專欄中刊發(fā)一則題為《秋風的權威》的新詩,詩中寫到:
“秋風呵!你這人間無定的漂泊者、鼓起你所有的威權?跨上那額非爾士峰的頂端、找找你的故體、尋尋那故體里你所留戀的侶伴。”
聯(lián)系前文該詩意在諷刺帝國恃強凌弱,而額菲爾士的出現(xiàn)除暗指此時英國多次攀登未果的一應事件外,也借此諷刺——再強悍的“秋風”也無法征服我國的世界最高峰。1936年7月10日天津、上?!洞蠊珗蟆房菂遣嵥鞯摹段疫€沒見過長城》一文,以歷史上“長城”這一素來衛(wèi)國戍邊的重要意象,企圖喚醒國民同仇敵愾的愛國志氣,其文風豪邁激越,認為若論國家歷史文明之偉大,只有“希馬拉牙山的額非爾士峰或可望其項背”。香港《大公報》1939年5月15日在報道《小河頌》中又將對珠峰的文化想象表達為:“我不嘗攀跨過摩天的高山峻嶺,于是額非爾士的雪的雄偉的高巔,只成為我向往的想象而已。”可見,面對珠峰雖地處我國邊界,但因國力衰微而未能從科學與文化的角度施行領導權,進而陷入領土主權也在近代搖搖欲墜這一局勢,大批志士認為解決這一局面的根本,在于民眾團結起來讓國家重歸富強。
值得關注的是,珠峰報道除尋常議題外,在近代報刊中也有兩次特殊的焦點。其一為我國攀登喜馬拉雅第一人高劍父[31]的經歷始末,其二是在20世紀40年代美國所制造的“尚有山峰更高”之爭議。前者多以“喜馬拉雅”為錨點,將其認定為攀登喜馬拉雅第一人,從而在事實上打破當時西方各國屢來攀登而我國民眾無所作為的局面,因而成為此時期提振士氣、凝聚認同的重要方式。但據(jù)本文檢索發(fā)現(xiàn),國際社會對此并未予以關注與報道,其社會意義更多是內向性的。西方媒體歷來關注的中國話題基本牽涉本國實際利益,如“尚有山峰更高”的爭議,則是美國主導下為爭奪在華話語場的“探險烏龍”。
綜合上述我國本土報刊對“珠峰”議題的關切與建構,足見“珠穆朗瑪”已然成為重要的邊疆意象出現(xiàn)在各類新聞話語與文化隱喻中。而報紙在面對珠峰相關的歷史爭議時,也借助其所具有的文化特性有限行使了報道在設置議程中的主動權。但整體而言,報道的力度不足,未能將珠峰議題從文化意旨引向更具深意的政治視野,同時范圍較窄,僅面對本國民眾,忽視了此時期國際的關切動向和理應迎面而上的有關主權、民族、邊疆等觀念的話語競爭。
根據(jù)近代以來媒介中的“珠穆朗瑪”呈現(xiàn)可知,媒體報道作為時人對歷史事件的特定理解,在引導社會思潮的同時,也為今天重訪歷史語境提供了重要參照。而在今天看來諸多習以為常的觀念認識,也離不開近代以來媒體報道的潛移默化。尤為重要的是,媒體報道的公開特性使其成為代表國家展開話語競爭的言論陣地。邊疆作為國家從歷史傳承而來的地理標志,一方面構成國家領土占有的歷史根據(jù),另一方面則易因廣泛交流與對話的缺乏而忽視必要且公開的立場宣示與話語先占。本文所述珠穆朗瑪峰在近代被易名便是歷史留給當下的慎思。對此,國家需重視媒體報道具有的歷史記錄、觀念塑造與立場宣示等重要作用,而媒體也需策應國家戰(zhàn)略來搶占國際話語競爭中的輿論主導權。前文對歷史上各國媒體的話語表現(xiàn)與觀念實踐的互照分析顯示,結合本國實際來創(chuàng)新邊疆話語表達并搶占話語先聲,可以在向其他國家表明本國立場的同時,進一步凝聚本國民眾關于主權、民族及身份歸屬的歷史認同與價值共識,這亦是媒體鏡像對當前在國家治理與邊疆觀建構中獨到而不可忽視的啟悟之一。
注釋:
①此數(shù)據(jù)庫為四川大學圖書館收錄《GALE PRIMARY SOURCES: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 1785-1985》的檢索資料。
②通報原文為:“‘額菲爾士峰’應正名為‘珠穆朗瑪峰’、‘外喜馬拉雅山’應正名為‘岡底斯山’”,并要求“此后無論教科書、輿圖或其他著作,凡用到珠穆朗瑪峰或者岡底斯山時,都不得再誤稱為‘額菲爾士峰’或者‘外喜馬拉雅山’”選自《人民日報》1952年5月27日第3版報道:《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出版總署通報“額菲爾士峰”應正名為“珠穆朗瑪峰”“外喜馬拉雅山”應正名為“岡底斯山”》。
③西方媒體同我國新聞體裁略有不同,特將各體裁英文翻譯列在此處,以備對照:消息(News)、廣告(Advertising)、藝體新聞(Arts and Sports)、社論(Opinion and Editorial)、附錄(Preliminary and Supplementary Material)、訃聞(Obituary)、商業(yè)新聞(Business News)。
④此表格第一行所示時期報道數(shù)量較少,故將第一條搜索記錄出現(xiàn)的1856年作為起點,往后推移14年作為第一段時間分期。
⑤此處為1948年1月9日上海版《大公報》在第三版的編輯例言。
⑥此數(shù)據(jù)庫為四川大學圖書館收錄《ProQuest Historical Newspapers:Chinese Newspapers Collection(1832-1953)》的檢索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