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競
(安徽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6)
對于歷史小說的寫作來說,如何處理歷史真實性與虛構性之間的關系是無法回避的問題。這是因為過去只能被后人以間接的方式接近,卻不能被后人直接地體驗,況且即使先人也各有視野局限性,難以認知他們所置身其中的全局景象。相對于歷史學科的嚴謹,歷史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虛構方面有著更多的自由空間。關于《百年金山》的虛實處理方式,鄺麗莎寫到:“他們所有的人(指采訪對象)對于種族歧視、貧困、婦女的角色、語言、政治、藝術、愛情和美都有自己的觀點。我不知道誰是正確的,誰是錯誤的,或者說誰從歷史學的角度看更精確,而不是政治上更正確?!栋倌杲鹕健凡皇且f明全部真相,而只是一種真相,一種經過我的心智、我的經歷和我的研究過濾了的真相”[1](前言:5)。
(一)不充分的碎片化史料。為了將以鄺氏家族為代表的華裔歷史保存并傳承下來,鄺麗莎努力的第一步便是花5年時間精心收集那些在歷史中沉淀下來的碎片化痕跡。她采訪了將近100人,其中有富人也有窮人,有華人也有白人。她努力在復雜的稱呼和濃厚的口音中分辨被訪者們的過往故事及其相互關聯(lián)。她甚至和一些記不得自己親生母親名字的人有過交談。此外,她還認真翻閱了國家檔案館文件,并不斷召集身邊的親朋好友提供照片、文件和紀念品等物證。[1](前言:4)最終,鄺麗莎從各種途徑積累的原始資料達到了500頁之多。
根據(jù)資料,華裔故事消聲于主流話語的歷程開始清晰。自1863年,一萬多名中國廣東華工被招募至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建設工地。他們施工環(huán)境險峻,做著白人勞工不愿意做的活,卻拿著遠遠低于白人勞工的報酬,很多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當1869年,太平洋鐵路提前竣工之時,當局卻不允許華工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任何一張照片中,更不允許華工的艱辛努力被贊頌。此后,華裔不斷受到政策排擠:他們不能購置土地,不能和白人結婚,其子女也不能與白人兒童同校等。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將反華情緒推至頂峰,華裔遭到大規(guī)模驅逐。
直至二戰(zhàn)時期的1943年,《排華法案》才得以廢止。后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女權運動和多元文化等運動的興起得以為華裔開辟了一定的話語空間。即使如此,華裔參與主流話語的程度也追趕不上時間流逝的速度。在鄺麗莎創(chuàng)作《百年金山》之時,早期華裔的生存狀況在美國人(甚至新生代華裔)的認知體系中仍是一片空白,而歷史的真相卻只能散落在零星的碎片信息里,充滿了大量飽有虛構空間的敘事裂隙。
(二)不穩(wěn)定的受訪者回憶。清朝末年,第一批中國人初到美國之時,他們期待的是若干年后衣錦還鄉(xiāng)。但事實上,在政策高壓下,他們的謀生方式跌破了自己的底線。很多女性淪為妓女,很多男性成為傭人或洗衣工,而即使是最終成長為商業(yè)巨頭的鄺氏家族發(fā)家的起點也是為妓院生產內衣,以及走私中國的“古董”。這些營生,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都被主流話語所不齒。因此,在向內調適自我進行微觀敘事時,他們會本能地抹去或美化那些與其所接受的道德觀或價值觀相沖突的事件,以使人生故事統(tǒng)一、連續(xù)并獲得意義。
后來,《排華法案》極大程度上收窄了華人進入美國的通道。中國勞工在10年內不得進入美國,在美中國勞工的妻子也被禁止進入。教師、商人、學生和外交官身份的中國人可以獲準入境,但有嚴苛的條件限制;而任何一個從美國返鄉(xiāng)的中國人也都必須在出發(fā)前登記、注冊,并在回程時遭受各種瑣碎細節(jié)上的核實——天使島移民站應運而生。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很多中國人開始利用法律漏洞進入美國?!八麄兘M成自己的會或變成股東,廚師、洗衣工、男仆、花匠都成了‘商人’,被準許帶一名親屬,如果幸運的話,還可以帶妻子。但中國移民受惠最大的莫過于舊金山大地震,地震毀掉了城市的大部分檔案記錄,包括出生證明。突然間,一名中國勞工可以說他是在這里出生的,是天生的美國人。”[1](P84)“法律規(guī)定,美國人的孩子無論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出生,均為美國公民。一種新穎而有效的詐騙行為開始出現(xiàn):華裔美國公民假報在故鄉(xiāng)村莊出生的兒子。這種‘文件兒子’獲準進入美國,并自動獲得公民身份?!盵1](P84)因此,在向外適應環(huán)境進行宏觀敘事時,很多通過非正常渠道進入美國的華裔要將自己的真實背景隱藏起來,并架構起一個縝密的謊言空間以應對政府的審查,他們對外界的詢問有著本能的警惕。
此外,由于每個受訪者的經歷各有不同,他們對事件的篩選和理解也會有所不同,這便是鄺麗莎經常聽到不同版本故事的原因。由此,無論在事實/事件軸、知識/感知軸還是價值/判斷軸上,《百年金山》的敘事基礎均不可靠,并在文本內體現(xiàn)為雙重敘事的特殊形式。
“雙重敘事”由我國學者申丹首次提出,拓展了不可靠敘事概念的邊界。[2](P93)她認為,在不少作品中,在表層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后,“還存在一股齊頭并進、貫穿文本始終的敘述暗流”[3](84),即隱性進程。情節(jié)發(fā)展和隱性進程之間的關系可分相互補充和相互顛覆兩類。在顛覆關系中,“情節(jié)發(fā)展與隱性進程互為對立,難以調和”[2](P88)。其中,當作者想表達的主題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時,他們就有可能“會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制造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假象,同時通過隱性進程暗暗表達自己有違社會規(guī)范的立場”[2](P88)。
但是,《百年金山》的雙重敘事呈現(xiàn)出與上述顛覆關系型雙重敘事完全相反的情節(jié)走向。在明面上,鄺麗莎意欲通過重新書寫華人故事顛覆主流話語/社會規(guī)范所塑造的華裔刻板形象;在暗面上,鄺麗莎對華裔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卻與主流話語/社會規(guī)范形成共謀,顛覆了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明線敘事。從而,《百年金山》擴展了顛覆關系型雙重敘事的外延。
《百年金山》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為了在主流話語中恢復被長期遮蔽的真實華裔故事,使其成為強調白手起家和勤勞致富的“美國夢”的一部分。小說的明線情節(jié)為:1871年,14歲的中國廣東鄉(xiāng)村少年鄺泗,在好心親戚的資助下,只身漂洋到達金山以尋找生父。后來,他憑借自己的遠見卓識,在美國對華裔的政策打壓下,不斷開辟出新的生存空間,并創(chuàng)立起自己的公司。他還不顧法律限制與白人少女蒂茜結婚。盡管后來離婚了,他們也沒有完全舍棄對方的愛。最終,經過數(shù)代人的奮力拼搏,鄺泗家族積累了大量財富,成為美國西海岸最顯赫的華裔家族之一。
憑借著豐富的史料和獨特的混血華裔身份,鄺麗莎層層揭露了美國政府對華裔的排擠、美國民眾對華裔的暴行、華裔的艱難處境及其對不公正待遇的質疑,引發(fā)了讀者對華裔苦難生活的同情。比如,吃苦耐勞的鐵路華工看到標榜上等人的白人在夜晚不斷斗毆,酗酒成性,“靈魂與肉體分離,的確變成了鬼”[1](P12)。他們被指責將微薄收入寄回中國,但為何在鴉片戰(zhàn)爭中從中國獲利百萬美金的美國商人能夠把錢“寄回波士頓和舊金山的家中卻沒有引起任何批評”[1](P45)?他們被貼上語言不通、行為怪異、道德敗壞等負面標簽,但“似乎有源源不斷的白人非常樂意奪走中國人經過艱苦奮斗得來的工作”[1](P45),這難道不是野蠻行徑?
表面上看,《百年金山》是對美國主流壟斷話語的反駁,但進一步細讀文本又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華裔的描寫根本不足以重塑其正面形象,仍然落入東方主義的窠臼。唐人街的景象臟亂差?!霸谶@些房間里,幾乎可以找到人們知道的任何一種寄生蟲——螞蟻、跳蚤、蟑螂和老鼠”[1](P65)。華裔維持生存的方式并非忍辱負重、潔身自好、辛勤勞作,而是鉆法律空子,慣用謊言、缺乏誠信。中藥、小老婆、裹腳、辮子和土匪等元素滿足著西方對東方居高臨下的窺視欲。文中偶有對早期華工的直接正面描寫,卻因不合邏輯、過于刻意而顯得不真實、不真誠。
家族創(chuàng)始人鄺泗則充分展示了父權制和夫權制熏陶下中國男性的霸道與獨裁。他想把家人都控制在他的鐵拳之下。他不準女兒跳舞、游戲,希望她“待在家里,學習女紅,料理家務”[1](P92)。他想完全支配兒子們和弟弟鄺庸的生活,這引起他們的不滿[1](P95),“我哥哥是一個暴君”[1](P243)。在經濟基礎穩(wěn)固之后,鄺泗再也不想聽從蒂茜的建議,不愿忍受她的美國做派——“婚姻應當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老婆提出請求,丈夫或是同意或是不同意”[1](P94)。最終,在蒂茜沖動離婚后,鄺泗從中國先后帶入美國兩位聽命于他的年輕妻子,這讓他“感到更加強大”[1](P146)。不過,在轉向傳統(tǒng)中國家庭秩序之后,鄺泗就逐漸變成了家族發(fā)展的絆腳石,幾乎每個家庭成員的幸福結局“都可以追溯到鄺泗的去世”[1](P387)。在暗線情節(jié)中,鄺泗離世象征著家族擺脫了中國傳統(tǒng)的束縛,迎來了新的生機。
《百年金山》是鄺麗莎意識到自己雙重身份的起點。與大多數(shù)自幼遭遇身份危機的華裔后人不同,她因相貌優(yōu)勢自然而然地被白人世界所接納,但又因從小隨爺爺奶奶在唐人街長大,自認為內心更親近中華文化。在為《百年金山》搜集素材時,鄺麗莎逐漸明白,她必須回到中國,親眼看看她所聽到的那些地方和人物,去尋求她的“根”。但在1991年,她終于落地傳說中的故鄉(xiāng)佛山點頭村后卻更加清晰地堅定了美國身份。西方世界的優(yōu)越感在這段旅程的描述中展現(xiàn)無疑,“(佛山)道路兩側豎滿了廣告牌,為數(shù)不清的資本主義商品做廣告……所有的東西都深受西方標準的影響”[1](P419)。文末,中國親戚們對“擔保”的請求更是表明了作者對身份的終極選擇。
根據(jù)敘事心理學,敘事不單從屬文學的范疇,更是人類“基本的生存方式和表達方式”[4](前言:15),是人類向外認知世界和向內認知自我的關鍵途徑?!叭耸翘焐闹v故事者。故事給個人經歷提供了一致性和連續(xù)性,在我們與他人的交流過程中扮演核心角色。……故事就是個人的自我認同,并在生活中不斷被創(chuàng)造、傾訴、修正和重述?!盵4](P6)對早期華裔來說,外部環(huán)境帶給他們極度的不安全感,他們選擇的敘事方式就是掩蓋真相,偽裝自己以成為正常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但對鄺麗莎而言,白人身份能夠給她帶來足夠的安全感,使她在《百年金山》的明線故事上得以向外界訴說華裔所遭受的排擠和磨難。但她敘事的目的絕不是用華裔歷史去對抗主流話語。她明白中國是華裔繞不開的根基,但最初遷移至美國的中國文化已解決不了華裔不斷面臨的新問題。因此,在暗線故事中,她了卻了與中國傳統(tǒng)的糾纏,融入了美國社會的宏觀敘事。在明暗兩線貌似猶疑的敘事中,鄺麗莎與過往和解,放下了包袱,以更加真實的自我和更加堅定的姿態(tài)在美國的土地繼續(xù)跋涉,奔赴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