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木匠迎親》,當然應(yīng)該是木匠迎親了,如果換作鐵匠迎親,聽起來就不大對,太鏗鏘了。是不是新房里的布置多為木匠的活?大床、衣柜、桌椅、門窗,都是木頭的、可親的。這位木匠要嫁女兒,但沒見他忙活女兒的嫁妝,他凈琢磨鐵匠的活了。
木匠和鐵匠可以搭伴,木器中有鐵,鐵器也要用木。孫犁的名篇《鐵木前傳》里,木匠黎老東和鐵匠傅老剛是多年老朋友,當初鐵匠們每年來村里干活,都是住在木匠家里。為了答謝,傅老剛總是抽時間給黎老東打理他的木作工具,該加鋼的加鋼,該磨刃的磨刃。黎老東也替鐵匠們換換錘把,修修風箱。這兩個行當,可以獨立存在,也可以彼此依戀,槌不離鑼。
這本連環(huán)畫里要迎親的木匠,他的手藝是好的,從他女兒閨房的擺設(shè)就能看出來。那座妝臺,兩側(cè)有雕花的裙邊,抽屜安有拉環(huán),結(jié)了綢條。最精致的是那只妝凳,凳面平滑,邊角圓潤,凳腿之間有梁,梁與凳面之間有鏤空的雕花。鄉(xiāng)村人家常有古典式樣的家具,為了不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故事風格相沖突,就只在木匠女兒的閨房里展露這妝臺與妝凳。有點奇怪的是,妝臺和衣柜的四條腿下面都墊了磚塊。這是為什么?也許這些家具是早些年打下的,那時女兒還小,等長大,就顯矮了。閨房里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居然有一棵樹,樹杈上掛著筐籃、毛巾?;蛟S是建房的時候這棵樹就在這里,木匠不忍砍掉,就把它圈在屋里,當作天然家什——木匠一定是愛樹的,我從畫面中讀出了這么多潛臺詞。
這位木匠,他癡迷的是什么呢?
他迷上了鐵器。他坐的還是他的木匠凳子——長條板凳,一端固定著人字形木楔,旁邊一截樹樁,靠著鋸子、刨子,地上散落著刨花。桌上有曲尺、墨斗,墻邊靠著些木板子。他戴副眼鏡,手里拿張圖紙,嘴里念念有詞:“五寸五,七分,再彎大一點……”他在琢磨他設(shè)計的農(nóng)具。農(nóng)村需要很多農(nóng)具,多是鐵打的,所以農(nóng)村的鐵器市場很有規(guī)模。常規(guī)的鐵器之外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空間,木匠已經(jīng)設(shè)計出五種簡便的新農(nóng)具,這回他想做一個拔棉稈的工具。時下,冬小麥出土了,棉花已采盡,但那些枯黃的棉稈還扎在地里,妨礙冬耕。
木匠被他老婆催促,上集市來了,要給今天上門的準女婿買見面禮??墒且坏郊校筒挥勺灾髯叩剿熳R的賣鐵器的棚帳,覺得這兒比哪兒都好:那些農(nóng)具喲!我也逛過鄉(xiāng)鎮(zhèn)上的鐵器鋪,確實好看,刀啊,鏟啊,鍬啊,耙啊,斧子、叉子、鉤子、鎬子,各種說不出名堂的東西,各種形狀,各種型號,很像兵器。
木匠聽到有人叫他,是他從前當學徒時的同伴,現(xiàn)在開著鐵貨攤。木匠就在他攤子上稱了八斤生鐵。這攤子上有一種刨蘿卜的新式農(nóng)具,賣得很好,就是木匠設(shè)計的,用它,一個人能做十個人的活。同伴給他沏上茶,兩人聊起來。同伴不相信木匠整鼓這些新發(fā)明不圖錢,也不圖獎勵?!百r了工夫又貼上本,那圖個啥呢?”同伴說,“‘將心比,同一理’,我又不借你的偷你的?!痹挷煌稒C,木匠端著茶碗走出棚帳,到鄰近的茶攤買了一碗茶,走回來掀開茶壺蓋,把茶倒進茶壺:“咱們兩清了!”提起他買的生鐵棒揚長而去,丟下同伴呆若木雞。這木匠夠倔,夠決絕,跟《鐵木前傳》里的鐵匠也有一比了。鐵匠傅老剛和木匠黎老東的處境變了,心情也變了。鐵匠在給木匠打一輛大車的時候,被木匠的一句話刺痛了心,他立起身來,提起水桶潑滅了打鐵爐灶,決然出門而去,兩人分道揚鑣。
《木匠迎親》,據(jù)王汶石小說《大木匠》改編,盛亮賢、沈悌如繪畫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年11月第1版
而我們的這位木匠,他幸運地有一位知心的鐵匠朋友。他走出鐵貨攤,直奔鐵業(yè)合作社,跟他的鐵匠朋友一起動手打造他的新玩意。燒炭火,拉風箱,掄大錘,敲鐵砧……木匠也能做鐵匠的活,只要有心。鐵匠已多次跟他合作,兩人配合默契。大錘跟大鋸互相需要,叮當?shù)拇蜩F聲是刨木聲的伴奏,你來我往,彼此和諧。
木匠提著一籃鐵器而不是粉條回到家里,才想起上門做客的女婿。飯一直上不了桌,女婿也不見了。木匠躲開等粉條下鍋的老婆,躲進他那不讓人進的小房,猛然看見一個人坐在他的堆滿鐵疙瘩木頭塊的桌前,對著圖紙喃喃自語:“五寸五……七分……”原來他這準女婿也癡迷技術(shù)革新,跟他志同道合。木匠迎親,親上加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哪。
《木匠迎親》是一篇發(fā)表于1958年的短篇小說,通過木匠這個形象反映農(nóng)村技術(shù)革新的面貌,同名連環(huán)畫風格質(zhì)樸生動,生活氣息濃郁。畫家專程去河南農(nóng)村采集素材,尋找人物,木匠——在一個郵電局門口,一位給人代寫書信的老人,眼觀筆、筆觀心,過往行人吵吵嚷嚷驚動不了他——就是他。畫中的木匠,專注于他那些“破銅爛鐵”,老婆說話,他聽不見。他挎著籃子走在田間,看著麥田里的棉花稈,腦子里琢磨著他要做的新工具:犁頭入土,鏵上的“小把戲”卡住棉稈,一起,好家伙……不留神腳下踩空,他掉進一個坑。等他的這號“小把戲”做成型了,他蹲在地上,撫摸著它,像撫摸一個嬰兒。
趙樹理的《三里灣》發(fā)表于1955年,里面也有幾個莊稼好把式,愛使好器具,自己鼓搗些趁手的工具,木匠鐵匠石匠的活都能下手。一個能干小伙,要修理公社的場磙,比著做了個模型在自家院子里滾著試大小、改樣子。他媳婦回來看見滿地的刨渣、鋸末、碎木片,跟他吵架:“你弄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什么好處?”“用處大得很!”媳婦扔了他自己做的寶貝曲尺,搗毀了他的模型。他同她打起來,要離婚,后來真的離了,重新找了個能跟他一起研究發(fā)明的姑娘。
《斗川島》這本書我從前沒看過,但是記憶自動連線,我家那本《伏擊戰(zhàn)》的扉頁上注明“根據(jù)革命故事《斗川島》改編”,是同一腳本?!斗鼡魬?zhàn)》的編繪者是四川畫家王世貴。假如不等到現(xiàn)在跟江蘇版《斗川島》相對照,地域差異不是一個問題,我小時候也不會識得“陽澄湖”。湖里出產(chǎn)的大螃蟹,還被那時的老鄉(xiāng)們視為尋常物,不比如今身價百倍。
《伏擊戰(zhàn)》還是好看的。從前的連環(huán)畫,在沒有電視機的年代里就相當于電視劇,必須有些吸引人的橋段在里面。“在戰(zhàn)火紛飛的抗日戰(zhàn)爭年代里,陽澄湖畔,蘆蕩深處,時常傳來一陣陣悅耳的鼓風聲、榔錘聲、銼磨聲……”這個故事比較新穎,它講的是新四軍的一個流動修槍所。槍支使用后會有損壞,需要修理,修槍所相當于一個“小兵工廠”,日本鬼子專門成立了搜索小分隊來尋找和破壞。搜索小分隊的頭目叫川島,他屢敗屢戰(zhàn),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最感興趣的情節(jié)是,他派來一個化裝成照相師的人進了村。照相,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是稀罕事,此人身著長馬褂,頭戴寬檐帽,弓腰扛著用布包起的照相器材,自稱是從常熟城里來的,技術(shù)高超,價格便宜,拍一送一。將計就計的民兵們就請他拍照,還說要去修槍所借幾支槍來背上,那才神氣。那家伙聽后暗喜,把頭鉆進蒙住照相機架子的布幕,佯裝對焦,伺機窺察四周,看見隔壁祠堂內(nèi)火光閃閃,還隱約有榔頭銼刀聲,于是把鏡頭一斜,“咔嚓”偷拍了一張。他躲在布幕里,以為別人看不見他,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早有人在高處將他納入觀察的焦距,并判斷完畢:此人是川島的鷹犬。畫中這一重套一重的機關(guān)——照相,看與被看,是《伏擊戰(zhàn)》這本書的“眼”。
《斗川島》,常賓原著,徐建時改編,顧乃深繪江蘇人民出版社1974年4月第1版
《斗川島》是“江蘇民兵斗爭故事”套書中的一冊,這套書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期出版了將近二十冊。這一冊的畫家,是濱??h文化館的顧乃深。他應(yīng)該就是濱海人吧,畫他們本土的故事。翻開來,第一頁就看見湖,啊,這是江蘇的湖,跟《伏擊戰(zhàn)》里的湖迥然不同。我沒去過江蘇都忍不住感嘆: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湖在哪里呢?白描的細筆,畫出了湖中的船、河上的橋,岸上修竹茂林、農(nóng)田屋舍,空白處,就是水了,占滿畫面的剩余空間。這就是陽澄湖。再往后,還會看見“橫涇塘”,在雞叫三遍、東方露白的時分,一葉扁舟,順著九曲十八彎的河塘行進。河塘分開了農(nóng)田,臨水的田又被蘆葦、竹林所包圍,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色清秀如許,別處不可比擬。還有更富趣致的,“黃家墩”,看圖可知,湖水漫漶無際,中間只露出一道蜿蜒的土埂供人行走,埂的連接處搭了一塊小橋似的青石板,這就是“墩”,黃家墩就指這一帶地方。這一道土埂十分有趣,四面環(huán)水,埂的一端還通向山坡的高處,居高臨下,水上情形盡收眼底。老狐貍川島帶隊跑到這里,一看這個地形,頓生疑竇:這地形太復雜了!但也太優(yōu)美了,看得人如在畫中,沒畫出的也盡可想象——比如,水中會有倒影:水上有一棵樹,水下也就有一棵樹,欹的斜的,因為對稱而規(guī)整,美麗靈動。水上一叢蘆葦,水下就同樣一叢蘆葦,彼此顧盼,同根互生。一幅小畫,容量不止于它的尺寸,挑起你的無限遐思。
書中的另一出挑之處,是那個反角川島。日本鬼子,是一種臉譜化的人,集侵略者的概念化形象、動作、服裝和言語思想于一身。而這個川島很特別,是個圓光頭,穿軍服、馬靴,眼珠在眼鏡片后骨碌碌地轉(zhuǎn),綽號叫“老狐貍”。他動作夸張詼諧,富有滑稽的趣味,發(fā)現(xiàn)可疑船只,便迫不及待搶先跳上船,那手腳的動作,彈性十足,像裝置了彈簧。他在船舷上立腳不穩(wěn),身子一歪栽進糞艙,歪倒的角度恰好維持了畫面的平衡。對比《伏擊戰(zhàn)》的同一幕,那個川島也倒得角度更好,但那身軍服和長筒馬靴,加上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仍顯示出兇殘。下一次,川島又盯上另一條送殯的船,跑上去狡猾地盤問?!八懒怂懒说?,不嗚嗚地哭?”這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日式中國話。他要開棺查驗,又聽漢奸翻譯用同樣的語法說:“癟螺痧就是霍亂,傳染大來西格,大來西格。”——我們聽得有趣,他不覺得有趣,慌得急忙后退上岸。他派出去裝扮成照相師的人沖洗出照片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埋在沙發(fā)里捧著腦袋大傷腦筋。來人向他匯報,他斜著身、皺著眉,手里的煙煙氣繚繞。直到看了來人拍的照片,他才高興得跳起身來,站直叉腰,得意忘形:“這下叫你這個修槍所完了完了的!”一時哭,一時笑,既陰險,又愚蠢,忽而垂頭喪氣,忽而眉開眼笑,撓頭抓耳,托腮捂鼻,狼狽不堪,驕橫野蠻……真是活靈活現(xiàn)啊!川島自以為繞開了埋伏,神氣活現(xiàn)地走上高高的安全橋。橋本來沒有那么高,因為他此刻處于心理的高點,畫家遂取低視角仰拍,橋就特別高。川島走在畫的最高處,得意地回頭看。這橋正是埋伏圈的中心,等川島上橋,就火力齊開。他走投無路,跳進湖中,面對水上水下的天羅地網(wǎng),他死死抱住橋樁,把指揮刀的鞘殼斷成兩截,一頭銜在嘴里,一頭露出水面呼吸,動作仍曲折緊張,這是他的垂死掙扎。
這個川島,仿佛頗有功力的小品演員在表演一般,就因為這一系列喜劇做派,我一眼就看中了這本《斗川島》。
“嗯,我都有點喜歡他了?!苯o我寄這本書的連友也一樣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