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就要下班的時候,他還在忙。
本是一份很簡單的報表,但客戶要求做好看點兒,他只好反復打磨。做了一次,不行;又做了一次,還是不行。來來回回改了好幾次了。
他知道,再改下去,這份報表只能變得更加華而不實。但客戶就是上帝,尤其在這樣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里,客戶甚至是上帝中的上帝。客戶的話,你能不聽嗎?只好繼續(xù)改。你要吃飯,你要吃好的,你下班后想和朋友去吃海底撈,你想看最新上映的電影,你想和女友去旅游——盡管疫情期間不方便外出,但疫情過去后你總要去的——你就要聽客戶的話,老老實實地聽。
但他忽然感覺到一絲失落。他不想改了。
只要再加幾張圖片,或者調(diào)整一下報表中幾個數(shù)列的順序,整張報表立刻就會變得不一樣,會上一個檔次。他相信,只要他這樣改,客戶立刻就會滿意。即便是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看起來很“難辦”的客戶,相信也不會再說什么。說到底,他畢竟是專業(yè)的。但他就是不想改了,他想歇會兒。他想用一分鐘、一秒鐘,甚至是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去思考一下他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干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有意義的。苦也好,樂也好,他要跳出來,讓另一個自己去審視此刻忙碌的自己:這一切是否值得?他一天天的都在瞎忙活什么?所以,他停了下來。
僅此而已。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在振動。他一扭頭,看到了手機屏幕上那一串短短的9字開頭的六位數(shù)的電話號碼??吹竭@串數(shù)字,他的心情立刻就變得很煩躁。他知道,又是廣告。他記不清自己接過多少種不同類型的廣告了:給他介紹對象的、讓他辦貸款的、給他介紹理財業(yè)務的、讓他考研的、讓他考本科的、讓他使用和公司業(yè)務相關的服務的……他真的好煩,這幾年,這樣的電話越來越多,幾乎每天都有。難道大家都沒有其他工作可做了嗎?但更讓他煩的不是這些電話,而是他不懂得拒絕,不善于拒絕,不忍心拒絕。每一次他聽完對方的介紹,他都客客氣氣地說:“對不起,不需要,謝謝?!?/p>
然后對方過陣子還會打過來。
但這次,他真的在忙,所以他就直接掛掉了。緊接著他收到一條短信,短信內(nèi)容是一條包含取件碼的快遞信息。他立刻開始后悔,為什么剛才那樣粗暴地掛掉電話?接了那么多沒用的電話,為什么這個重要的偏偏掛掉?他立刻打過去,但接通后是機器人留言,告訴他這是一個第三方快遞專用號碼。
他知道,他的樣刊到了。
什么?
對,他平時寫點兒文字,偶見于報刊。對,刊載他小說的樣刊到了。僅此而已。但這對一個寫作者很重要,和他的靈魂一樣重要。
這本樣刊寄送的地址并不是他現(xiàn)在的住處,因為他已經(jīng)搬家了,沒有麻煩雜志社的編輯更新地址。一開始他是打算那樣做的,但他后來想,這個刊物其實自己一年也收不了幾次;只要他還在北京,樣刊寄到北京哪里他都能收到。他愿意多跑些路,去把樣刊取回來。對,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愿意,他愿意跑老遠的路,僅僅是為了取回兩本薄薄的雜志。輕輕摩挲那涼涼的紙張,能使他的內(nèi)心變得無比安寧。剛才他真的很想接到那條讓他取件的電話,盡管接通后對方一定是機器人,盡管沒接到也不影響他取件,但他就是想聽。這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儀式,他不想錯過任何細節(jié)。
剛才的電話沒接到,讓他傷心不已。后面的事,可不能再耽誤。剛到六點,他和領導說了一聲“有事”,就理直氣壯地走了。
人生難得故地重游,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熟悉的地鐵路線,然后出地鐵。接著是熟悉的建筑、街道、小區(qū)。周圍環(huán)境并沒有大變,但恰恰是細小的變化,才讓人驚喜、興奮——瞧,和我以前在這里住的時候不一樣了。
熟悉的快遞柜。
他輸入取件碼,啪的一聲,快遞柜彈開了,他把手伸進黑黢黢的柜子里,取出一個輕薄的物料袋,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捏一下,隱約是書的觸感——那還能是什么?他的樣刊!
他的心情立刻變得非常好了。他撕開塑料袋,兩本金黃的雜志跳出來,在漆黑的夜里發(fā)出萬丈光芒。他的眼睛和心都被雜志封面的光芒照亮了。以前常去的餐館,還開著。他早已饑腸轆轆。他邁著大步走進去,點了一份雞腿飯。坐下來,等餐。他還不忘去別的餐桌上取過來辣椒醬和醋,這家餐館的辣椒醬是自制的,很對他的口味,他來這里吃飯幾乎就是沖著這辣椒醬來的。
然后,今晚第一次,他低下頭,認真端詳手上的雜志。
兩朵金黃的花,在雜志封面安靜而又熱烈地綻放著。
夜更濃了。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刊物每一期的封面似乎都是一朵花。但他不能確認,因為上一次收到這家雜志社的樣刊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度統(tǒng)一的風格透射出震撼人心的力量,簡約,大方,唯美,高貴,在平靜中隱藏著波濤,似乎和時間一樣永恒,幾乎使他熱淚盈眶。這一期封面的花,看起來像是水仙花。
他把臉鼻貼在書的封面上,輕輕去嗅那朵花。
他心里涌出尖厲的、反對的聲音,那聲音譏笑他:“別傻了,這么多人看著呢,吃你的雞腿飯吧!”
他真的嗅到了花香。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