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那年頭,工人階級吃香。即便我父親老馬后來光榮退休,但“余香”依然裊裊不絕——每月退休金好幾十塊,讓還在掙工分的鄉(xiāng)鄰們稱羨不已,嫉妒得眼里噴火。
其實,父親只能算是準工人階級,他所在的猷州搬運站屬于大集體性質(zhì),近似于“自刨自食”。父親他們汗珠子摔八瓣掙下的辛苦錢,百分之六十上繳單位作為“提留”,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作為工資發(fā)放。
母親開始不理解,看父親忙得屁顛屁顛的樂和勁兒,在父親面前嘖有煩言:“單位憑什么白白拿走大頭?倒過來還差不多?!备赣H青筋暴突,呵斥母親:“婦道人家,亂講什么?你只管帶好孩子種好菜地做好家務(wù),保你有吃有穿就行了。公家這么規(guī)定,自然有公家的道理?!蹦赣H以后便很少嘮叨了。母親知道,父親是個大老粗,能講道理講道理,講不清道理就讓拳頭幫著解釋。
搬運工人的勞動強度真比農(nóng)民還大。無論三九還是三伏天,每人一輛人力板車,拉米拉食鹽拉白糖,拉沙拉磚瓦拉木料,一拉就是十幾公里、幾十公里,載重至少一千斤。父親家庭負擔重,勞力也強。工友們都戲稱父親“拖拉機”。
父親有兩樣絕活兒。
一是扛包。把兩三百斤的米袋或鹽包弄上人力車,著實不易。只見父親在倉庫的米袋或鹽袋堆前猛地一矮身,右手臂一個“海底撈月”,左手臂順勢一個“倒掛金鉤”,幾百斤重的麻袋便穩(wěn)穩(wěn)篤篤地鉗在了后背上。他一路碎步趕到車前,背對人力車,右手一掀,左手一推,麻袋跌下去,悶悶地躺倒在車里,好不干凈利落!這是“武絕”。
二是補胎——“文絕”。搬運行,特別費車胎。車胎爆了,父親無須求人,自己動手補。掀開外胎皮,翻出內(nèi)胎,用氣筒往氣門芯里打足氣,然后把圓滾滾的內(nèi)胎往水盆里一放,捺到水面下,哪里冒出水花花,胎就壞在哪兒。父親用銼子把破漏處銼平,再用砂紙打勻,剪一塊胎皮,粘上強力膠,按在破損處,完事啦!也是一個干凈利落!
有一年,父親他們給鹿山林場推木料下山。杉木太長,在崎嶇狹窄的山道上轉(zhuǎn)彎兒是個問題。父親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石壁上,一根杉木倒擠回來。咚的一聲悶響,父親的四根肋骨斷了。父親痛得冷汗直流,工友們幫著把他送去了骨科醫(yī)院。半個多月后,父親就吵著出了院,又拉起了人力車。
醫(yī)藥費單位只給報銷了百分之四十。母親忍不住埋怨:“上繳按百分之六十,報銷咋不按百分之六十呢?真會算計、摳屁眼兒!”
父親翻了母親好幾個白眼:“公家這么規(guī)定,自然有公家的道理。”
我父親是個沒什么情趣的人,似乎唯一的愛好就是干活兒,除了干活兒他還有什么愛好呢?哦,喝酒,父親還愛喝幾口小酒。酒不講究,多為散裝白酒。累了,或閑了,一餐抿個二三兩足矣。菜嘛,也不講究,如有幾片豬耳朵或一碟油炸花生米,再好不過。
退休后,父親像小孩子一樣盼過年。父親盼過年,當然不是想吃好的,想穿新衣服,父親是盼著單位領(lǐng)導(dǎo)來慰問。
母親撇著嘴說:“慰什么問?不慰問更好。送來一張年畫、一個什么保溫杯,然后幾個人在家里坐下來,又吃又喝,走時還帶。簡直是老母豬配種——倒貼!”
父親不愛聽了,臉黑下來,語氣嚴肅起來,批評教育母親:“這是吃虧上算的事嗎?不是!這是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說明單位沒有忘記我呀!一張年畫?年畫上可是寫了字,蓋了紅通通的公章的!一只保溫杯,你花錢買得來杯子,買得來杯子上的紅字嗎?這是……這是……這是光榮!”
母親不想和父親抬杠,雖然她打心里不情愿,但每年春節(jié)前父親單位的人來慰問,母親還是熱情得簡直有點兒過頭兒,給足了來人和父親面子。
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又收到了單位領(lǐng)導(dǎo)上門慰問的一張年畫和一只瓷杯。母親不用父親招呼,就去灶下燒菜做飯了。父親呆愣愣地站立不動,目光死死地直盯著那只瓷杯。
來人察覺出氣氛有些異樣,問父親:“老馬,咋了?有什么不對嗎?”
父親訕訕地說:“杯子上怎沒紅字?”
來人釋然,呵呵笑道:“怪我不小心,來時把有字的杯子打碎了。這不,就去百貨大樓重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p>
“可……可是沒字……”父親低聲道。
“沒字,杯子還不是一樣嗎?沒字裝水會漏、泡茶就餿不成?”來人似有幾分不快了。
不想父親的聲腔也大起來,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這兩個杯子怎么一樣呢?完全兩碼事嘛。”
屋里的氣氛尷尬極了,似乎遇一?;鹦蔷蜁ā砣私K于僵持不住,丟下一句:“回頭,為你一只杯子,再去找人題字?!睅е繂柶枫ァ8赣H竟也沒有挽留他。
父親突然得了一場急病,醫(yī)生經(jīng)過一番搶救后,兩手一攤說:“準備后事吧?!笨筛赣H喉嚨里呼啦呼啦的,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氣,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母親領(lǐng)著我們兄弟姊妹圍攏在病床前,母親流著淚說:“你還有甚不放心的?兒女們你放心,我會帶好他們的?!备赣H的喉嚨里還是呼呼啦啦。
這時,父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聞訊趕來了,把那只題了一排紅字的瓷杯在父親面前揚了揚,父親圓睜的眼睛瞬間閉上了。
父親不可能知道了:沒過兩年,他心心念念的單位就宣告解體,不復(fù)存在了。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