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穎
陳香店
日本鬼子進屯子的時候,陳香正在自己的鋪子里給隔壁的王二嬸扯藍花布。年近了,二嬸子想要給自己做一件藍花布夾襖過年。
一隊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進院了。
“花姑娘的,喲西?!币粋€鬼子齜著牙盯住陳香。
另一個鬼子走到二嬸子跟前說:“你的,跟花姑娘一起走?!闭f著用刺刀往外趕二嬸子和陳香。
二嬸子是寡婦,男人去年去縣里賣糧時,被小鬼子抓去修炮樓,后來沒到半年就給累死了。死了男人的二嬸子對陳香的爹漸漸有了好感,陳香也有意讓爹娶了這個勤快能干的嬸子,幫著操持家務。
二嬸子緊緊地抱著陳香剛送到她手上的二尺藍花布料,被刺刀頂著緊跟在陳香后面向院門口走。
在后院地里攏柴火的陳香她爹陳老漢聞聲撲進來,嘴里嚷著:“娘的巴子,也忒欺負人了,還叫不叫人活了?!标惱蠞h掙扎著去救二嬸子和閨女陳香。他著了魔似的撲上去,身體還沒接近鬼子,就被小鬼子手中的刺刀給扎了。
陳老漢應聲仆地。
是外面響起的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救下了陳香跟二嬸子。
幾個鬼子慌張地跑出去后,沒再回來。
二嬸子偷偷地出門去張望,回來說:“是抗聯跟小鬼子接上火了?!?/p>
外面的小鬼子消停了。陳香和二嬸子將陳老漢抬上土炕。
陳老漢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著氣,用手指著陳香說:“她……她二嬸子……我……我怕是不行了。這丫頭……以后……就交給你了?!?/p>
半夜時分,陳老漢噴出一口烏黑的濃血,瞪著眼珠子氣絕身亡。
陳香哭得一塌糊涂。二嬸子好言相慰。
槍聲停息后,外面的狗叫聲響起來。
陳家又沖進來一隊人馬。這次不是端著刺刀的小鬼子,而是汪雅臣帶領的抗聯隊伍。
陳香和二嬸子這時候才知道,陳老漢原來是抗聯隊伍安排在屯子里的一個聯絡員。
那天,汪雅臣臨走的時候掏出幾張銀票,對陳香說:“給你爹置辦一口好點兒的棺材,也算是隊伍對他的謝意吧?!?/p>
陳香顫顫地接過銀票對汪雅臣說:“汪軍長,我爹死了,就讓我給你們做聯絡員吧?!?/p>
汪雅臣點點頭,嘆了口氣:“真沒想到陳老漢有這樣一個好姑娘?!比缓蟪弥股珟е犖檫M山了。
以后的歲月里,陳香就成了五常堡一帶抗聯隊伍的聯絡員。
陳香平時除了給抗聯隊伍傳遞情報外,還幫著給隊伍送些鹽巴、糧食和衣物。
漸漸地,五常堡一帶的抗聯隊伍,都知道了陳香是隊伍上的人。
那年月,日本人平均幾天就要進屯子清剿抗聯隊伍,還經常進山搜剿。汪雅臣帶領的抗聯隊伍時常吃不到糧食,穿不上過冬的棉衣。
陳香看著著急。二嬸子也跟著著急。
這年偏趕上雪大,“大煙泡”刮了都快半個月了,還不見隊伍上的人來陳香的鋪子里取過冬的棉衣。
藏在地窖里的二十幾套棉衣,是二嬸子和陳香花了幾個月的晚上時間做好的。
陳香和二嬸子時常望著地窖里的棉衣著急。
西北風不斷地呼嘯著。山上的野雞、狍子、狐貍這些天時常到屯子里尋覓吃物。
二嬸子家里養(yǎng)的幾只老母雞昨天晚上被狐貍叼走了,氣得二嬸子直罵娘。那是二嬸子養(yǎng)著打算給抗聯的傷員補身子的。
晚上,二嬸子跟陳香坐在火炕上說話:“這雪下的,連狐貍跟黃皮子都不怕人了。那幾只老母雞可是我費好大勁兒養(yǎng)的,都給叼走了?!?/p>
“二嬸子你就別傷心了,雞吃不上就算了。可那些棉衣,山上的人咋還不來取呢?到底是咋了?”
“丫頭,別急。興是又遇到小鬼子,汪軍長他們怕是進老山了?!?/p>
“到現在還沒穿上棉衣,咋過這冬天?”
“唉,就是呢,等著吧。丫頭,睡吧,這么晚了,不會有人來了?!?/p>
陳香跟二嬸子剛躺下,就聽見外面有動靜。
陳香坐起來,將耳朵貼近窗戶紙仔細聽。
“陳香,陳香?!庇腥诵÷暤睾魡尽?/p>
陳香推了推已進入夢鄉(xiāng)的二嬸子:“二嬸子,是隊伍上來人了?!闭f著披上夾襖,摸黑下地,開門。
兩個大漢站在門口。
陳香看出來了,是汪軍長的手下,吳大維和申隊長。
“咋這么晚才來?”
“啊,這鬼子清剿得厲害,隊伍不敢下山。這不剛瞧個空兒,我跟老吳才下來?!鄙觋犻L說。
“吃沒呢?我鍋里還有倆窩頭?!标愊阏f。
“正餓著呢。”
“那我去拿?!标愊阏f著去拿。
“棉衣呢?隊伍沒衣服,都犧牲好幾個戰(zhàn)士了?!?/p>
“在,都在地窖里呢。”二嬸子說著點上煤油燈帶老吳去窗戶根底下的地窖去取。
“啪啪,啪啪!”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接著是狗叫。“開門!開門!”
陳香愣了一下:“你們倆快躲起來,是王保長?!?/p>
陳香開門問道:“王保長,這半夜來干啥?”
王保長進屋四下撒目著:“剛才有人看見你們家進來兩個人,是不是抗聯的?”
“哪兒……哪兒呢?我爹沒死多久,我哪會干那虎事?!?/p>
“別嘴巴硬!”王保長說著,便跟幾個家丁開始搜屋子。
申隊長和老吳見躲不了,便跟王保長接上了火。
隨著幾聲槍響,王保長的幾個家丁倒下,王保長卻僥幸跑掉了。
申隊長、老吳扛上那些棉衣對陳香和二嬸子說:“跟我們去山上吧。你這里暴露了,危險?!?/p>
陳香和二嬸子想了想,說:“我們倆笨手笨腳的,帶上我們更危險。你們快走吧?!闭f著往外推他們。
申隊長和老吳嘆口氣,然后轉眼間消失在黑夜里。
他們沒走出二里地,就見陳香家燃起了大火,火光沖天,把黑夜燒得通亮。
申隊長和老吳站在山岡上望了一眼那片大火,哽咽著跑進了山。
后人為了紀念陳香,就將這個屯子叫作陳香店。
走 山
二道崗的王禿腳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打獵。
一桿雙管長筒獵槍被他擦拭得锃亮。
王禿腳槍法準,天上的飛鳥、野地里的野兔、樹林子里貓著的黃皮子,以及山洞里的狐貍、野豬、狍子等,只要被他瞧見,幾乎沒有逃脫的。
二道崗西山的那座叫作馬鞍山的野地,他熟悉得就像自家小院。
這些年,屯子里的女人在秋天去山里采蘑菇、榛子、核桃、地瓜皮等一些山貨迷了路,都要王禿腳帶領出山。
可是自打去年開始,他再也干不了這個活兒了。
原因很簡單,一到了夏天,他的那雙腳丫子就糜爛。他女人為他請了幾個郎中,膏藥、中藥湯都使遍了,那對紅腫糜爛的腳丫子就是不見好。
五常堡駐地的日本醫(yī)生小泉也被王禿腳家花重金請去看了一回病。
輸液,用紫藥水涂抹,然后吃小泉留下的白色藥片。剛開始的時候有效,可沒幾天,那雙腳照樣爛得臭氣熏天。
“這是沒轍了。”王禿腳躺在土炕上跟女人嘆氣。
“別急,這病慢慢來,急不得?!迸俗诳贿呎谀径?/p>
“不急?這病都得幾年了,就是不見好。再這樣下去,他娘的怕要癱了?!?/p>
“別說喪氣的話。年紀輕輕的,哪能說癱就癱?”
“要不找個大神看看?”女人又建議說。
“別扯淡,這爛腳丫子看啥大神!”王禿腳不信邪。多少年了,他只認得手中的長槍。
女人嘆口氣,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女人收拾起那些山木耳,還有幾張已梳理好的去年冬天王禿腳從山里打回來的狐貍皮,跟著來她家找她的伴兒,去鎮(zhèn)子里賣山貨去了。
女人剛走,二道崗的麻七爺顫顫巍巍地來了。
麻七爺也是一個獵戶,不過這些年不走山了。八十幾歲的人,沒力氣進山追黃皮子了。
王禿腳見麻七爺顫顫地推門進來,趕緊起身:“七爺您怎么來了?”
“咋,七爺就不能瞧你這兔崽子?”
“不是,不是。趕緊坐,七爺?!?/p>
麻七爺顫顫地坐在炕沿邊上,然后低頭瞧王禿腳糜爛的雙腳。
“咋,還沒好呢?”
“好些了。這冬天一來,天一冷,就該好了。七爺您說我這病也怪?!?/p>
“怪啥?我年輕的時候也得過這病?!?/p>
“七爺也得過?那有啥方子沒?”王禿腳睜大的眼睛里透著希望。
“啥方子?就是不打那些黃皮子和狐貍,再燒香拜佛唄?!?/p>
“哦。敢情又是迷信?!蓖醵d腳心里琢磨著,但是嘴巴上沒說話。
“你不用不信,這山是有靈性的,這黃皮子、狐貍更是有靈性。我年輕時有一次進山,瞧見了一只狐貍。好家伙,那皮毛,雪一樣白,一點兒雜毛沒有,準能做一件上好的坎肩。那只狐貍瞧見了我,倒是不怕,遠遠地站在散落在林子里的樹杈旁,眼眸子光溜溜地瞅著我。”
“趕緊放槍?。 蓖醵d腳說。
“可不是!我慢慢地舉起槍瞄準,一槍打去,狐貍沒了影兒。我還以為打中了,到了跟前一瞧,雪地上只留著幾只狐貍爪子印,啥也沒見。”
“跑了?”
“跑了,跑得還挺邪乎。我想,不能白進山一趟啊,就又在山上折騰了小半天,臨回屯子的時候,在山坡上又瞧見了那只雪一樣的狐貍。我尋思,這下可不能讓你再跑了。我趕緊趴在雪地上,上了槍彈,放了一槍。當時就聽見一聲慘叫,我趕緊趕過去。奇了怪了,雪地上只留著狐貍爪子印,還是啥也沒有?!?/p>
“跑了?”
“這次沒跑。我站起來撒目了一會兒,又瞧見了那只狐貍,它站在一棵樹后面,眼睛賊亮地看著我。一見,我氣就來了,接著又朝它放了幾槍,還是沒打中。眼瞅著天黑了,我只好回來?!?/p>
“就這么放了它,白瞎了?!?/p>
“后來我回來的時候,就得了你現在的病,一到夏天就爛腳丫子,咋治也不見好。但是怪了,一入冬,腳丫子就好了?!?/p>
“跟我一樣的???”
“嗯,跟你的一樣。后來我走山,還見過那只雪白的狐貍。它總是圍著我轉,干擾我打獵。真是奇怪了。它像個小大人似的。
“后來我一琢磨,我這爛腳丫子病肯定跟它有關。哎,我回想起頭幾年我打過跟它有同樣皮色的狐貍。我猜想,它八成是那只老狐貍的后代,以后就沒再敢惹它。也是打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打狐貍了。也奇怪,這病沒幾年就好了?,F在看你的樣子,我給你提個醒,以后少惹那東西。那東西靈著呢。唉,走山是要還債的?!?/p>
有了麻七爺的提醒,以后王禿腳再進山的時候,見了狐貍就心怯。可是狐貍皮是能賣上好價錢的。五常堡的一些大戶,每年都要購些上好的狐貍皮去給哈爾濱的富戶打點生意。
每次五常堡的那些大戶來索求狐貍皮的時候,望著那不菲的賞資,王禿腳還是忍不住見了上好的狐貍就放槍,全然忘記了麻七爺的提醒。他心里琢磨,這爛腳丫子的病只在夏天里犯,也不長年爛,管他呢!
可是又過了幾年,王禿腳的爛腳病越來越嚴重。后來就是到了冬天,那爛腳病也不好了。他開始長年癱在土炕上。
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王禿腳癱了沒幾年,便堅持不住了。在臨死的時候,他將獨子叫到跟前:“兒子,記住了,以后不許你打獵。這走山是要還債的?!闭f完便咽氣了。
后來王禿腳的兒子果然聽話,沒再學他爹去打獵,而是念起了書,后來還將家搬進了五常堡。后來,他成了一個商戶。
露水夫妻
下店子的于木匠家在屯子里,卻沒有一分地可耕種。他平時在外面干木匠活兒,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于木匠一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很少在屯子里住,是一個有見識的人。平時屯子里有啥難解的事,趕上于木匠在家,都要求他幫著琢磨。
這樣,于木匠就成了下店子里的紅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能見著他的人影。
于木匠的老婆小月仙是他在五常堡一個偽軍家給他們家打“靠邊站”(可折疊的桌子)的時候,混熟了,趁那個偽軍不在家,將小月仙拐到了下店子。
小月仙踏踏實實地跟于木匠過日子,屋里屋外干起活兒來干凈利落,外人挑不出啥毛病。但是于木匠卻不是一個踏實的人,他一年多數時間在外面過,難免接觸一些有姿色的女人。這樣一來,他的生活變得“多彩”起來。
于木匠的“多彩”生活不知道咋傳到了小月仙的耳朵眼兒里,她聽說后,心里很不舒服。
這年冬天,于木匠在家里貓冬。一天,小月仙見于木匠心情好,便炒了幾個小菜,熱上一壺燒酒,在噼噼啪啪的煤油燈下,跟于木匠對飲起來。
小月仙其實也不是個善茬兒,她本是四馬架的大戶吳鄉(xiāng)紳的小姨太。那年,五常堡的那個偽軍陪著皇軍進鄉(xiāng)清剿,看上了小月仙,就在回屯子的時候,順手牽羊,將小月仙搶到了五常堡。
因為偽軍有日本人做靠山,平時在四馬架挺橫的吳鄉(xiāng)紳在小月仙被搶的時候,愣是沒說一句話。吳鄉(xiāng)紳只是望著遠去的小月仙跟偽軍的背影,唾了一口濃痰,便背著手回了院子。
自然,小月仙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她跟于木匠坐在炕頭上咂酒時,話就多了,多少還摻雜了些不滿的情緒。
“老于,你說我小月仙在你家里,炕上炕下的活兒咋樣?”小月仙臉頰緋紅地問道。
“中,沒說的?!?/p>
“你在外面這些年,我給你惹過啥事沒有?”小月仙接著問。
“沒有?!庇谀窘郴氐馈?/p>
“哦,那就好?!毙≡孪山又f,“我跟著你是安了心了,這后半輩子就指望你了。”
于木匠抬起那張走南闖北的臉,有些迷惑地看著小月仙,遲疑了一下,說:“小月仙,我在外面干活兒賺的錢,回到家里都如數交給你了,你還有啥想法?”
“沒,沒想法。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兒,別忘了家里還有個老婆就行?!毙≡孪烧f著猛地將酒盅里冒著熱氣的燒酒倒了下去,然后下地,圍上于木匠去年在五常堡萬盛行給她買的朱砂紅圍脖出去串門兒去了。
于木匠坐在炕上愣愣地想了半天,不知道小月仙的話里埋伏著什么東西。
過了新年,于木匠又上路了。
臨別,小月仙還是那句話:“早去早回?!?/p>
于木匠諾諾道:“知了,知道了。”然后轉過身,邁開大步,撲騰撲騰地朝五常堡的方向走去。
這回于木匠在外面干活兒時,不知道咋的,心里就有些慌,在給人家打立柜、五斗櫥、碗架子的時候,遇到了有姿色的小媳婦也不再敢輕易造次。他總是感覺有一雙眼睛在自個兒腦袋上方瞧著。但是于木匠不是個安生的人,碰見了細皮嫩肉的小媳婦還是上眼,忍不住。
這次讓他上眼的,是五常堡三里地外的歡喜嶺夏德子的女人邵素梅。
邵素梅本是一個水性的女人,經不起男人的誘惑。
夏德子是一個鹽商,平時走南闖北販賣鹽巴,很少在家。這就成全了于木匠。
邵素梅托人找木匠給自己打個梳妝臺,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于木匠。
于木匠到了她家的頭一天晚上,邵素梅便支走了家里的長工。當天晚上,她就跟于木匠滾到了一起。
邵素梅是一個懂風情的女人,于木匠跟她一來二去的,就脫不開身,心里也舍不下。
不知不覺,于木匠在邵素梅家里待了小半年。臨年關的時候,于木匠才想起回家,可是口袋里的錢都被他給邵素梅買了胭脂什么的了。
于木匠出來一年,一分錢沒賺到,他有些忐忑地往家里返。
到了家后,小月仙還像從前一個樣溫酒、炒菜,一樣不落地伺候于木匠,絲毫不提錢的事。
于木匠越加感到心慌。
這天,小月仙陪著于木匠喝夠了酒,然后伺候他躺下。
小月仙立在于木匠跟前,咬著嘴唇,一行淚下來了。她真后悔當初跟了這個王八蛋。
小月仙見于木匠鼾聲漸起,她穿好夾襖,圍上那條朱砂紅的圍脖,然后推門出去,搬來兩根木頭棒子頂住了房門,隨手點燃了手里的松明。小月仙愣愣地看了一眼跟于木匠住了三年的茅草房,望著晦暗的天空長嘆一聲,將手中的松明扔到了房草上。
深夜里,小月仙快步朝五常堡和四馬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大火映得她纖弱的身影像一株移動的老槐樹。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