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一九七八年生,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短篇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如果大雪封門》《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獲老舍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多個獎項。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同名小說集獲中國好書獎;長篇小說《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中國好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意、西班牙、阿拉伯等二十個語種。
大商店不叫大商店了,改叫天堂。我們都知道大商店還是那個大商店,一點兒都沒變,但還是喜歡它叫天堂。吊死鬼說了,什么是天堂?天堂就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他說的時候非常自信,都有點眉飛色舞了,因為這句話是他在一本書上看來的。他迫不及待地把那本書送到正在摳指甲的浮云面前,“就是這句?!钡跛拦碚f,“你看,書上就是這么說的。我們的大商店完全可以改名叫天堂了,我們這里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备≡朴帽亲有α藘陕暎恢每煞瘛5跛拦戆汛笊痰杲刑焯?,我們都聽見了,我,馬小毛,兜兜,我們正踮著腳把下巴掛在油亮的水泥柜臺上。為了看清柜臺里面的那些糖果,我們只能這樣,誰讓我們還沒來得及長得足夠高呢?柜臺里面堆著那么多好東西,光糖果就有很多種,叫天堂一點兒都不過分。
這是吊死鬼說的讓我們喜歡的為數(shù)不多的話之一,我們都討厭他,他老是笑話我們兜里一分錢沒有還天天來逛大商店,還經(jīng)常把我們趕出大商店。馬小毛很氣憤,他說:“吊死鬼,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看大商店的嗎?大商店又不是你家的!”看大商店就是在大商店里面賣東西的意思??烧f是這么說,但人家畢竟是看大商店的,不是誰都能挺直腰桿在大商店的柜臺里走來走去的。所以吊死鬼大熱天也穿著一件中山服,把脖子底下的風扣扣得嚴嚴實實,他喜歡衣冠楚楚地在柜臺里面走來走去。
大商店里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吊死鬼,另一個是浮云。浮云一年前嫁到我們小葫蘆街上,據(jù)說她爸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里當一個什么大官,所以她才能進到大商店里來。這些都是我從和祖母在一塊兒東拉西扯的老太太那里聽說的。她們還說,浮云是我們小葫蘆街大商店里的頭頭,吊死鬼也要歸她管。這一點我們都看得出來,吊死鬼沒事就往浮云面前湊,一會兒給她倒茶,一會兒幫她拿毛巾。來人買東西總是吊死鬼去賣,讓浮云坐在椅子上歇著。他還給浮云念書,一有空就念,念那些郎啊妹啊的小故事,念得浮云常常淚汪汪的。吊死鬼長得白白凈凈,手指細長,走路的時候腰腿喜歡扭來扭去,脖子也繞彎彎,尤其往浮云跟前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軟綿綿的,所以我們給他起個外號叫吊死鬼。這是一種小蟲子,小葫蘆街上到處都有。一到夏秋,槐樹上就垂下一只只綠色的軟蟲子,用吐出的一條絲線把自己吊在槐樹的枝葉上,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扭來扭去,扭得都快把透明的皮膚脹破了,看著讓人身上發(fā)麻。
“想吃什么?”吊死鬼胳膊肘撐在柜臺上,細長的脖子從里面伸出來,一臉壞笑,說,“你們?nèi)齻€?”
我們用力吸了幾下鼻子,柜臺里面的東西發(fā)出好聞的香味。
“都想吃?!闭f話的又是兜兜,她抹了一下鼻子,下巴從柜臺上掉了下來。她在我們?nèi)齻€人中年齡最小,個頭也最小,她必須用腳尖點地才能把下巴掛到柜臺上,這使她掛得很累,一不小心就掉了下來。
吊死鬼伸出手問:“想吃,錢呢?”
我和馬小毛把下巴也收了回來,都低下頭,這樣吊死鬼就看不見我們的臉了。我們的手插在空蕩蕩的大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我們聽見吊死鬼準時地笑出來,他像鴨子一樣對陷在藤椅里的浮云大聲笑起來,說:“聽聽,沒錢還想吃?去去去,回家問爸媽要錢去!”
沒想到上學的日子這么難過。剛在學校待了一天我就不想上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么多人中間我很難受。放學的鐘聲敲響,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把今天給熬到頭了。我第一個跑出教室,接著是馬小毛,磨蹭了半天兜兜才斜挎著書包出來。
“我不想上了?!被丶业穆飞衔覍λ麄儍蓚€說,“坐在教室里我渾身都癢癢。”
“我也癢,又不敢撓?!瘪R小毛說,從柳樹上折下一根枝條甩來甩去,“那個老師好像老是盯著我看。”
“上學一點兒都不好玩,我們還是回去放鴨吧?!?/p>
“上課的時候我也這樣想,還是放鴨自由自在,想睡就睡,想躺就躺,打哈欠、放屁都沒人管?!瘪R小毛說,“兜兜,你呢?”
“我媽讓我上學。”她拍著她媽給她新做的花書包說。
“你想上嗎?”我問她。
“不想,上學沒有我想象的好玩。”
“那我們明天就都不去了好不好?我們把學費留著,到大商店里買糖吃。”
馬小毛的提議得到了我和兜兜的一致贊同。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有一元七角錢,爸媽給我們交學費的,老師讓我們明天統(tǒng)一交給校長。我們要想把學費留在手里,只能瞞著爸媽,否則他們一定會把錢要回去的。一元七角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這是我口袋里裝過的最多的錢。他們兩個也是。誰能見過這么多的錢呢?在此之前,我有過的最多的錢是一元五角,是大年初一大早爬起來拜年得來的,剛在口袋里捂了一個上午,還沒舍得花掉一分錢,就給我媽收去了,說是替我存著,以后我就再也沒見到過。第二天我們裝模作樣地背著書包向?qū)W校走去,磨磨蹭蹭地走到半路,便拐到野地里去了。我看到那些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都興沖沖地往學校跑,真是奇怪,他們?yōu)槭裁茨敲锤吲d?他們怎么會喜歡上屁股不動地坐上一個上午的日子?我反正是不想念那什么書了。原來覺得背一個書包很神氣,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躺在野地里更舒服。我們把各自的一元七角錢拿出來,一個硬幣接著一個硬幣擺在地上,紙票子也方方正正地擺出來,算計著可以買到多少糖果。
這么多的錢,能買多少糖果啊!我們把各自的錢又揣進口袋里,兩眼望天,想象著糖果從天而降,堆得像山一樣高。糖果山發(fā)出像大商店里一樣好聞的味道,那個香啊,那個甜啊。吊死鬼說得真好,天堂。就是天堂。我們流著口水躺在天堂的野地里睡著了。
一元七角錢最終沒能花掉,一分都沒花。不是我們不想花,而是不敢花。這么多錢,攥在手里感覺自己就是大地主了,誰敢花?我們手捂住口袋,到大商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了,心怦怦地跳著,連天堂里的香味都沒心思聞得太多。一元七角錢在我們身上裝了兩天,我們在野地里也玩了兩天。傍晚回到家,看到爸媽的臉色我就知道,壞了。爸媽的身邊站著梅青青老師。梅老師很年輕,長得也好看,但她的微笑讓我心里沒底。我爸的手別在背后,掃帚柄和過去一樣,露一下頭,又縮回去,再露一下頭,又縮回去。
我盯著爸爸,磨磨蹭蹭地走上去,遠遠地就把兩只手伸過去,一只手里攤著一元七角錢,另一只手掌心向上,為了讓爸爸打。我知道若是躲起來,他會打得更厲害。媽媽不說話,我看她也不說話,還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爸爸的笤帚舉起來的時候,我哇地哭起來,把手送過去,大聲說:“錢!”
梅老師擋住了爸爸的掃帚,說:“不能打,問清楚了再說。”
爸爸用掃帚柄指著我說:“快,叫梅老師?!?/p>
梅老師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安挥媒小!彼f,把我拉到一邊,“告訴老師,你為什么不去上課?!?/p>
我聞到一股好聞的香味,清淡而又溫暖,軟軟的,像薄霧一樣把我緩慢地包圍起來,和大商店里的那種香味完全不同。
馬小毛和兜兜也聞到了那種香味。第二天我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了他們倆,遠遠地看到了他們。我把斜挎的書包從肩膀上拿下來,藏在衣服底下。藏完了我才發(fā)現(xiàn)實在沒有必要,因為他們倆也都挎著書包。我停下來,等著他們從后面趕上來。
“我爸逼著我來上學?!瘪R小毛說,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不上他會打死我?!?/p>
“我也是,老師找上門了?!蔽艺f。
“梅老師真香?!倍刀嫡f,“好聞死了,我一直跟著她走到了巷子頭,就是為了聞她身上的香味?!?/p>
馬小毛吸鼻子聲這次非常響亮,“我怎么沒聞到?”他撇撇嘴說,“比天堂里的香味還香?”
他又說到了天堂,那個被吊死鬼稱為天堂的大商店。我和兜兜都不說話了,是啊,天堂的香味,梅老師清淡的香味被大商店里強大的香味趕跑了。我常常覺得大商店里的香味像一根巨大的繩索,一下子就能把我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還會覺得像一面墻壁,推都推不開。我和馬小毛和兜兜無數(shù)次說起那種香味,但是至今依然沒能說清楚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香味。
有糖果的甜香味那是一定的了,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口水直流。兜兜從來沒有去過比小葫蘆街更遠的地方,但是她敢肯定地對我們說,大商店里一定是世界上糖果最多的地方了,要什么樣的就有什么樣的。糖塊、桃酥、餅干、羊角蜜、芝麻餅,軟的、硬的,方的、圓的,大的、小的,還會有比大商店里的糖果更多的地方嗎?沒有,不可能再有了。然后是糧食白酒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從最東邊的柜臺上飄過來。浮云整天坐著的地方擺放著一個黑亮的大酒壇子,每天都有很多酒鬼差使他們的孫子來打酒。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酒鬼也會親自來,他們實在忍不住洶涌的酒癮,彎腰駝背地來了,就趴在柜臺上喝,嘴里咝咝地呼吸,用口袋里帶過來的一個紅辣椒佐酒,或者干脆從鹽缸里揀一顆大鹽粒子,一碗酒喝完了,鹽粒子也舔光了。酒壇子旁邊是醬油壇子和香油壇子,它們的香味和酒香調(diào)和在一起,如同一道美味的菜肴。這些香味把大商店里的空氣搞得十分黏稠,我聞到了就犯迷糊,想瞌睡。
把我驚醒的是另外一些香味,比如橡膠鞋的香味,有點刺鼻,仿佛里面摻雜了怪異的辣椒面。再比如水泥柜臺的香味,灰黑油亮的柜臺發(fā)出清冽冰涼的香味,我們把下巴掛在柜臺上,不僅是為了看清楚柜臺里面的糖果和其他貨物,也為了多吸幾口水泥柜臺的香味。那味道直入心肺,清爽宜人。還有其他貨物的香味。鐵造的鍋,鋁做的瓢盆,成摞成摞的紙和筆,罐頭、午餐肉擁擠地在貨架上一溜排開去,香味也跟著一路寬闊地飄散開來。
大商店寬敞巨大,大商店的香味更加寬敞巨大。我、馬小毛和兜兜一路聞過去,再聞回頭,半個下午就過去了。我們一聲不吭地沿著柜臺移動,這樣吊死鬼就會忙著賣東西而把我們忘掉,否則他就會把細長的脖子抻到柜臺外邊,揮著手趕我們走。
沒錢他不準我們在里面轉(zhuǎn)悠。我們出了大商店,還賴在門口不走,過一會兒就把腦袋抻到里面看。吊死鬼在給浮云念書,從頭到腳都扭來扭去,他聲情并茂地念那些郎啊妹啊,不時地把聲音放大,那是因為他又在書中看到了天堂。他的書中到處都有天堂。
我越來越喜歡聞梅青青老師身上的那種香味了,她的香味讓人十分舒服,像一只只輕柔透明的小手一樣招引著我。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那些散發(fā)著暖香的手,它們讓我過去。我迷迷糊糊就過去了,剛走幾步就被我媽叫住了。她問我去干什么。我說去找梅老師。我媽說,找什么梅老師?半夜三更的,回去睡覺。她把我往床上拉,我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床前,就是不愿去睡覺,嘴里還嘟噥著要去找梅老師。我爸就笑了,說這小子,大字不知道識了幾個,倒對老師蠻親近,撒癔癥都要找老師。原來我是撒癔癥了,醒了以后還覺得鼻子前那香味余韻猶在。我不遲到、不早退、不曠課,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聽她講課。她教我們語文,還有美術(shù),就是畫畫。梅老師的畫畫得很好,用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繞來繞去就繞出一只大鵝來,或者是一匹馬,也可能是一間大瓦房。下了課我對馬小毛和兜兜說,梅老師畫的大瓦房就是大商店。他們也認為是大商店,但是有幾個同學不同意,說應該是我們的教室,嶄新的紅瓦房,寬敞明亮。
“就是大商店!”我說。
“就是大商店!”馬小毛和兜兜附和我。
“不是大商店。”反對我們的幾個同學說,“是我們的教室,紅瓦房!”
我們爭論起來。我知道他們說的也有道理,為什么就不能是我們的教室呢?梅老師只是畫了間大瓦房,又沒注明是大商店還是教室。我們的教室剛剛建好,漂亮的紅瓦房,還沒收拾好我們就搬進來上課了。現(xiàn)在,幾個工人正利用課間的這段時間在教室里粉刷墻壁。但是我不愿意妥協(xié),說,就是大商店!我和馬小毛和兜兜扯著脖子跟他們喊。我聞到一股香味,梅老師過來了。
“你們在爭吵什么?”她問。
那幾個同學說:“他們說老師畫的是大商店,我們覺得應該是我們的教室?!?/p>
“就是大商店!”我們?nèi)齻€還在堅持。
梅老師的香味隱隱約約,揮之不去?!按蠹覄e吵?!泵防蠋熣f,“你們說的都對,既是大商店,也是教室,都是大瓦房。老師畫的就是大瓦房。”
我們都不說話了,梅老師站在我旁邊。兜兜半天才問:“老師,他們?yōu)槭裁匆鶋ι贤烤G顏料?”
“為了美觀呀。你看我們教室墻壁涂成綠色的多好看,像天堂一樣漂亮。”
我和馬小毛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梅老師問:“你們笑什么?”
我說:“吊死鬼也喜歡說天堂?!?/p>
“吊死鬼?什么吊死鬼?”
“就是和浮云在一起看大商店的那個,長得像吊死鬼。”
“不許給別人取外號!”梅老師說,臉都紅了。我聞到了一陣稍微濃郁一點的香味,梅老師臉紅的時候變得更香了。梅老師又說:“人家有名字,叫邊紅旗?!?/p>
我沒想到梅老師會突然嚴肅起來,好像已經(jīng)生氣了。我只好說:“老師,我以后不叫他吊死鬼了,我叫他邊紅旗。”
“對,我們不應該隨便給別人取外號。你看我們的教室這么漂亮,大家要好好學習,學會尊重別人,讓人和教室一樣美?!?/p>
梅老師的手放在我頭上,我哭了。不是因為她批評我,而是因為我更清晰地聞到了她的香味,那種香味讓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我喜歡這種香味。
因為上學,爸媽就不讓我們放鴨了,所以放學后我們都閑著,一閑著我們就往大商店里跑。沒錢也往里面跑,那里的香味讓我們著迷。我們喜歡大商店里人多的時候,人多了吊死鬼就沒工夫趕我們了。我們可以在柜臺外面隨便玩。在房間里的西邊有兩個大缸,原來是用來裝醬油和鹽的,因為現(xiàn)在天還沒有涼下來,醬油放久了會壞掉,所以裝醬油的那個缸一直空著。我們常在缸邊上玩,只要不弄出什么大動靜,吊死鬼和浮云都不會注意,那里離浮云坐的地方有很長一段距離。
那兩個大缸偶爾也會成為我們的藏身之所,爸媽或者什么熟人來買東西了,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就躲到缸后面,誰都看不見。有幾次梅老師來大商店買東西,我們就躲在大缸后面。梅老師和吊死鬼、浮云好像都挺熟的,他們說話的時候總是貫穿著一串串的笑聲,我覺得梅老師的笑聲好像也散發(fā)出一種美好的香味,可惜離她太遠。我想若是梅老師的香味和大商店的香味調(diào)和在一塊兒,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香味呢?想不出來,真可氣,我的鼻子不夠用了。我問馬小毛和兜兜,他們?nèi)嗔税胩毂亲樱蚕氩磺宄?/p>
不知道是誰先想出的那個主意,不是我就是馬小毛,反正不是兜兜,因為兜兜聽了嚇得都哆嗦起來了。都是因為那口沒裝醬油的空缸。我和馬小毛覺得,不能老是把下巴掛在柜臺上看,我們應該吃,用嘴吃,而不是用鼻子吃。這就很明顯了,我們沒錢,怎么辦?偷。我們倆誰都沒說出這個字,但是我們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這個字閃著火光跑來跑去。
“不行,我怕。”兜兜都快哭了。
“你想不想吃那些糖果?”馬小毛學著吊死鬼的聲音問她。
“想?!倍刀嫡f,腦袋垂了下來。
“別怕,有我在!”馬小毛年齡最大,關(guān)鍵時候做出了大哥的樣子。
我也沖兜兜點點頭,說:“別怕,也有我在?!?/p>
我和馬小毛都想好了,只能當?shù)跛拦砗透≡贫疾辉诘臅r候偷,但是怎么進來是個問題。我們不約而同拍了拍那口空缸,藏在缸里。商量之后,決定由馬小毛來偷,他個頭大一點,而且比我靈活。計劃是這樣的:找個人多的時候,馬小毛偷偷地鉆進空缸里,我用那個斗笠形的蓋子把缸蓋上。浮云和吊死鬼中午下班就會把門鎖上,浮云回家,吊死鬼回到大商店后面他的小屋里做午飯,馬小毛就可以趁中午這段漫長的時間搜羅各種我們垂涎已久的糖果,每一樣都來幾個,裝他滿滿的一口袋。下午浮云和吊死鬼上班了,我、兜兜和別人一塊兒進來,裝模作樣地在大缸前玩,叫出重新藏進缸里的馬小毛,然后一起趁人多大模大樣地走出大商店。多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機會終于來了。前一天我們聽到浮云說,明后天她要回娘家一趟,只好讓吊死鬼辛苦一下,一個人值班了。吊死鬼滿臉都是笑,扭來扭去地點頭,說沒問題,沒有領(lǐng)導他也會埋頭苦干,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的。
這是一個好機會,只有吊死鬼一個人值班,人來多了,他就是長六只眼也不會發(fā)現(xiàn)馬小毛缸里缸外的進出的。第二天上午一放學,我們?nèi)齻€人一路狂奔來到大商店門前,等呼吸均勻了才走進去。里面人很多,都在買東西準備做午飯。吊死鬼忙得一頭汗,從這頭跑到那頭。兜兜開始抖,我握著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我對她說,別出聲,千萬別出聲。她對我點頭,連嗯都不敢說。藏進醬油缸里很容易,和平常鉆進自家的空水缸里沒有任何區(qū)別。臨蓋上斗笠之前,我要把早上從家里帶出來的饅頭給馬小毛當午飯,馬小毛推開了。
“吃什么饅頭?”他小聲說,“過一會兒我拿羊角蜜當午飯!”
我和兜兜跟隨買東西的人一起離開了大商店。
下午是算術(shù)課和美術(shù)課,我給馬小毛請了假,說他在家拉肚子不能來上課了。上課的時候,我和兜兜都心不在焉,她一節(jié)課往我的座位處瞟了幾十次。本來我還不是很害怕,被她瞟得倒是緊張了,覺得心跳都不一樣了。算術(shù)老師講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在想馬小毛,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擔心。興奮的是羨慕他中午可能吃了一肚子好東西,擔心的是他出了問題,被吊死鬼抓到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算術(shù)課。接下來的美術(shù)課我可不敢再開小差了,在梅老師的課上我從來都是個好學生??蛇€是三心二意,梅老師讓我們繼續(xù)畫大瓦房,我怎么畫都像個破草屋。課上了一大半,梅老師突然捂著胸口彎下了腰,眉毛都皺一塊兒去了。她扶著講臺對我們說:“各位同學,不好意思,我的胃有點不舒服。你們保持安靜,繼續(xù)畫,我先回去吃點藥。記住,下課鈴響之前誰都不許離開教室?!?/p>
梅老師的胃疼和馬小毛一樣讓我心神不寧,怎么好端端的就胃疼了呢?梅老師提前離開了教室。我三兩筆畫完了大瓦房,沒心思擦掉修改了,我知道我畫的既不是大商店也不是我們天堂一樣漂亮的教室。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教室。后來一個男生向班長請假要上廁所,我也跟著請假,然后是兜兜。我的確也想上廁所,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老是想上廁所,一想到大商店我就想撒尿。我讓兜兜先走,過一會兒我會追上她的。
我和兜兜來到大商店,門還鎖著。這會兒早該上班了,吊死鬼卻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和兜兜遠遠地看著大商店的門,希望吊死鬼能夠早一點回來。我看到不時有人來到門前,看到那把大鎖又離開了。
等了很久還是不見吊死鬼,我心里開始發(fā)毛,讓兜兜站在路口放哨,我來到兩口大缸位置的窗戶下叫馬小毛的名字。叫了好幾聲才聽見他的聲音。我聽到頭頂有人敲窗戶,馬小毛的腦袋從高高的窗戶里探出來,他一定是站在缸沿上。
“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馬小毛說,從窗口丟下一把高粱飴糖,“我都快急死了?!?/p>
“還遲?沒下課我就和兜兜跑出來了?!蔽疫B塞了五塊糖進嘴里,說,“吊死鬼不在怎么辦?”
“他來了又走了。我聽他跟買東西的人說,他要去一趟藥房,肚子疼,一會兒就回來?!?/p>
“他要不回來怎么辦?”
“別嚇唬我,我都害怕了。他要回來上班的。”馬小毛又丟下一把糖,是芝麻酥,說,“給兜兜。你快走開,不要被別人看到了?!?/p>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吊死鬼還沒回來。高粱飴和芝麻酥都吃光了,我們都急了。這個時候他不回來,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間。馬小毛站在窗戶口喊我的名字,聲音都變了。
“我害怕!他一定不回來了,我怎么出去?”
馬小毛的下巴掛在窗欞上,他快哭了。兜兜也跑過來,她也要哭?!霸趺崔k?”她問我,“到底該怎么辦呀?”
我怎么知道該怎么辦?如果吊死鬼不回來,馬小毛就要在大商店里待上一夜了,他怕黑,一夜還不把他給嚇死?再說,家里面也不好交差。我看了看窗戶,太高了,就是他能爬上窗戶,跳下來也要摔個半死,而且窗戶下面還是崎嶇不平的石板路。晚霞開始漸漸消散,黑暗從野地里升起來,馬小毛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去找吊死鬼。”我說,“只有這樣了?!?/p>
兜兜早就沒有了主張,我看看馬小毛,他只會流眼淚了。我咬咬牙跑起來。
藥房里的醫(yī)生呂子良說,吊死鬼根本就沒去過藥房,他下午倒是在曹三的雜貨鋪前見到過他。我又往曹三的雜貨鋪跑,還是沒有。曹三的女兒如玉說,吊死鬼是來過,站了一根煙的工夫就走了,好像是跟年午一起離開雜貨鋪的。我又跑去找年午,年午的老婆說,年午去菜園拔菜了。他們家哪有什么邊紅旗?找邊紅旗到大商店找去,到他的小屋里找去。
年午的老婆提醒了我,我竟然把吊死鬼的小屋給忘了。我又跑起來。他的小屋在前街,孤零零的一間房子,周圍是幾間廢棄的黃泥小屋,那些小屋現(xiàn)在只剩下幾堵坍塌的土墻,墻里長滿了荒草。天已經(jīng)黑了,我知道恐懼已經(jīng)席卷了我。
謝天謝地,吊死鬼的門縫里透出燈光。我氣喘吁吁地沖上去,喊了一聲吊死鬼就推門,一下沒推開,第二次用力更大,門被我撞開了。我聽到一個女聲的驚叫,然后我看見狹窄的床上G4c7l1DehoKTTKMrO9XHjqWpOO4YwzlsHGGPLYoAeHc=坐起了兩個人,男的是光身子的吊死鬼,女的是,我的兩只眼急速地跳動了一下,是梅青青老師。她抓著一張床單遮住自己,露出半個乳房和兩條刺眼的白腿,頭發(fā)凌亂,她緊緊地抱住自己。我突然呆住了,舉著雙手站在原地。她竟然是梅老師,我似乎用力嗅了一下鼻子,什么香味都沒聞到。
“出去!給我出去!”梅老師對我大喊,我仍然愣在那里。
“出去!你給我出去!”
她從身后抽出一個枕頭來,對著我扔過來,砸到我臉上。我感到臉上像被開水燙了一下,眼淚洶涌而出。燈突然滅了,眼前一片黑暗,吊死鬼也跟著喊起來。我轉(zhuǎn)身跑出了小屋,風吹到臉上,冰涼而且灼痛。
我跑進那片荒蕪的地里,一屁股坐到草叢里,覺得四肢無力,像丟掉了骨頭一樣,肚子里和腦袋里一下子空空蕩蕩,黑色的晚風大片大片地吹進了身體里。有蟲子在叫,到處都是細碎的聲響。我在草叢里哭起來,痛痛快快地哭了好長時間。我覺得好像有個東西開始離開我,像一個影子,越走越遠。后來我想起馬小毛和兜兜。我站起來開始往大商店跑,剛跑到藥房那兒,看到一個縮成一團的小人在抽泣。是兜兜。我叫了她一聲跑過去。兜兜站起來,哭聲也跟著放大了,她抱住了我。
“兜兜,兜兜,你怎么在這里?”我問她,“馬小毛呢?”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哭著,說:“他從窗戶上跳下來,摔斷了腿,被送去醫(yī)院了。”
(原載于《紅豆》2007年第1期)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