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住在鄉(xiāng)下。父親在離家?guī)资锏逆?zhèn)上教書。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兩個,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這個村子,叫作芳村。芳村不大,也不過百十戶人家。樹卻有很多,楊樹、柳樹、香椿樹、刺槐,還有一種樹,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葉子肥厚,長得極茂盛,樹干上常常有一種小蟲子,長須,薄薄的翅子,伏在那里一動不動。待要悄悄把手伸過去的時候,小東西卻忽然一張翅子,飛走了。
每個周末,父親都回來。父親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田間小路上疾駛。兩旁,是莊稼地。田埂上,青草蔓延,野花星星點點,開得恣意。植物的氣息在風(fēng)中流蕩,濕潤潤的,直撲人的臉。我立在村頭,看著父親的身影越來越近,內(nèi)心里充滿了歡喜。我知道,這是母親的節(jié)日。
在芳村,父親是一個特別的人。父親有文化。他的氣質(zhì)、神情、談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味道。這種味道把他同芳村的男人們區(qū)別開來,使得他的身上生出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我猜想,芳村的許多女人們,都暗暗地喜歡他。也因此,在芳村,我的母親,是一個很受人矚目的人。女人們常常來我家串門,手里拿著活計,或者不拿。她們坐在院子里,說著話,東家長,西家短,不知道說到什么,就嘎嘎笑了。這是鄉(xiāng)下女人特有的笑,爽朗、歡快,有那么一種微微的放肆在里面。為什么不呢?她們是婦人,歷經(jīng)了世事,她們什么都懂得。在芳村,婦人們似乎有一種特權(quán)。她們可以說葷話,火辣辣的,直把男人們的臉都說紅了??梢园涯硞€男人捉住,褪了他的衣褲,出他的丑。經(jīng)過了漫長的姑娘時代的壓抑和拘謹(jǐn),如今,她們是要任性一回了。然而,我母親是個例外。
微風(fēng)吹過來,一片樹葉掉在地上,閑閑的,起伏兩下,也跑不到哪里去。我母親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納鞋底。線長長的,穿過鞋底子,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對面的四嬸子就笑了。拙老婆,紉長線。四嬸子是在笑母親的拙。怎么說呢,同四嬸子比起來,我母親是拙了一些。四嬸子是芳村有名的巧人兒,在女紅方面,尤其出類拔萃。還有一點,四嬸子人生得標(biāo)致,丹鳳眼,微微有點吊眼梢,看人的時候,眼風(fēng)一飄,很媚了。尤其是,四嬸子的身姿好,在街上走過,總有男人的眼睛追在后面,癡癡地看。在芳村,四嬸子同母親最親厚。她常常來我們家,兩個人坐在院子里說話,說著說著,兩個腦袋就擠在一處,聲音低下來,低下來,漸漸就聽不見了。我蹲在樹下,入迷地盯著螞蟻陣,這些小東西,它們來來回回、忙忙碌碌。它們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我把一片樹葉擋在一只螞蟻面前,它們立刻亂了陣腳。這小小的樹葉,我想,在它們眼里,一定無異于一座高山。那么,我的一口口水,對它們而言,簡直就是一條洶涌的河流了吧??粗鼈凅@慌失措的樣子,我咯咯地笑出了聲。母親詫異地朝這邊看過來,妮妮,你在干什么——
在芳村,沒有誰比我們家更關(guān)心星期了。在芳村,人們更關(guān)心初一和十五、二十四節(jié)氣。星期,是遙遠的,陌生而洋氣。我很記得,每個周末,不,應(yīng)該是過了周三,家里的空氣就不一樣了。到底有什么不一樣,我也說不好。仿佛正發(fā)酵的面,醺醺然,甜里面帶著微酸,一點一點地慢慢膨脹起來,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還有隱隱的不安。母親的脾氣,是越發(fā)好了。她進進出出地忙碌,根本無暇顧及我們。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母親多半會一口答應(yīng)。假如犯了錯,這個時候,母親也總是寬宏大量的。至多,她高高地舉起巴掌,然后,在我的屁股上輕輕落下來,也就笑了。到了周五傍晚,母親派我們?nèi)ゴ蹇冢约簞t忙著做飯。通常,是手搟面?!吧像R餃子下馬面”,在這件事上,母親近乎偏執(zhí)了。我忘了說了,在廚房,母親很有一手,她能把簡單的飯食料理得有聲有色。在母親的一生中,廚藝,是她可以炫耀的為數(shù)不多的資本。有時候,看著父親一面吃著母親的飯菜,一面贊不絕口,我就不免想,學(xué)校里的食堂,一定是很糟糕的。一周一回的牙祭,父親同我們一樣,想必也是期待已久的了。母親坐在一旁,欹著身子,隨時準(zhǔn)備為父親添飯。燈光在屋子里流淌,溫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有一種肥沃繁華的氣息。歡騰、跳躍,然而也安寧、妥帖。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樣的夜晚、那樣的燈光,飯桌前,一家人靜靜地吃飯,父親和母親一字一句地說著話。也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是沉默。院子里,風(fēng)從樹梢上掠過,簌簌響。小蟲子在墻根底下,唧唧地鳴叫。一屋子的安寧。這是我們家的盛世,我忘不了。
芳村這個地方,怎么說呢,民風(fēng)淳樸。人們在這里出生、長大、成熟、衰老,然后歸于泥土。永世的悲歡、哀愁,微茫的喜悅,不多的歡娛,在一生的光陰里,那么漫長,又是那么短暫。然而,在這淳樸的民風(fēng)里,卻有一種很曠達的東西。我是說,這里的人們,他們沒有文化,卻看破了很多世事。這是真的。比如說,生死。村子里,誰家添了丁,誰家老了人,在人們眼里,仿佛莊稼的春天和秋天、發(fā)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往往是,靈前,孝子們披麻戴孝,紅腫著一雙眼,接過旁人扔過來的煙,點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顏也就漸漸開了。悲傷倒還是悲傷的??揿`的時候,孝子們聲嘶力竭,數(shù)說著亡人在世的種種好處和不易,令圍觀的人都唏噓了。然而,院子里,響器吹打起來了,悲涼的調(diào)子中,竟然也有幾許歡喜。還有門口,戲臺子上,咿咿呀呀唱著戲。才子佳人,花好月圓。峨冠博帶,玉帶蟒袍。大紅的水袖舞起來,風(fēng)流千古。人們喝彩了。孩子們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尖叫著。女人們在做飯,新盤的大灶子,還沒有干透,濕氣蒸騰上來,裊裊的,混合著飯菜的香味,令人感到莫名的歡騰。在這片土地上,在芳村,對于生與死都看得這么透徹,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然而,莫名其妙地,在芳村,就是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們似乎格外看重。他們的態(tài)度是,既開放,又保守。這真是一件頗費琢磨的事情。
父親回來的夜晚,總有人來聽房。聽房的意思就是聽壁角。常常是一些輩分小的促狹鬼,在窗子下埋伏好了,專等著屋里的兩個人忘形。在芳村,到處都流傳著聽來的段子,經(jīng)了好事人的嘴巴,格外地香艷撩人。村子里,有哪對夫妻沒有被聽過房?我的父親,因為長年在外的緣故,周末回來,更是被關(guān)注的焦點。為了提防這些促狹鬼,母親真是傷透了腦筋。父親呢,則泰然得多了。聽著母親的嘮叨,父親只是微笑?,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父親不過才三十多歲,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成熟、篤定、從容,也有血氣、激情。還有父親的眼鏡。在那個年代,在芳村,眼鏡簡直意味著文化,意味著另外一種可能。父親的眼鏡,它是一種標(biāo)志、一種象征,它超越了芳村的日常生活,在俗世之外,熠熠生輝。我猜想,村子里的許多女人,都對父親的眼鏡懷有別樣的想象。多年以后,父親步入老年,躺在藤椅上,微闔著雙眼,養(yǎng)神。旁邊,他的眼鏡落寞地躺著。夕陽照在鏡框上,一線流光,閃爍不已。我不知道,這個時候,父親會想到什么。他是在回想他青枝碧葉般的年華嗎?那些肉體的歡騰,那些尖叫,藏在身體的秘密角落里,一經(jīng)點燃,就噴薄而出了。它們曾那么真切地存在過,讓人慌亂、戰(zhàn)栗。然而,都過去了。一片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落在他的臉上,他微微蹙了蹙眉,把手遮住額角。
周末的午后,母親坐在院子里,把簸箕端在膝頭,費力地勾著頭。天熱,小米都生蟲子了。蟬在樹上叫著,一聲疾一聲徐,剎那間,就吵成了一片。母親專心揀著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臉紅了。她朝屋里望了望,見父親正拿著一本書在看,神態(tài)端正,她心里就罵了一句,也就笑了。她頂喜歡看父親這個樣子。當(dāng)年,也是因為父親的文化,母親才決然地要嫁給他。否則,單憑父親的家境,怎么可能?算起來,母親的娘家,祖上也是這一帶有名的財主。只是到后來沒落了,然而架子還在。根深蒂固的門戶觀念,一直延續(xù)到我姥姥這一代。在芳村,這個偏遠的小村莊,似乎從來沒有受到時代風(fēng)潮的影響。它藏在華北平原的一隅,遺世獨立。母親又側(cè)頭看了一眼父親,心里就忽然咯噔了一下。她說,這天,真熱。父親把頭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著手里的書本,說可不是——這天。母親看了父親一眼,也不知為什么,心頭就起了一層薄薄的氣惱。她閉了嘴,專心揀米。半晌,聽不見動靜,父親才把眼睛從書本里抬起來,看了一眼母親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湊過來,伏下身子,逗母親說話。母親只管耷著眼皮,低頭揀米。父親無法,就叫我。其時,我正和鄰家的三三抓刀螂,聽見父親叫,就跑過來。父親說,妮妮,你娘叫你。我正待問,母親就撲哧一聲,笑了,說妮妮,去喝點水,看這一腦門子汗。然后回頭橫了父親一眼,錯錯牙,說,你,我把你——很恨了。我從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著這一切,內(nèi)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歡喜,還有顫動。多么好!我的父親和母親。多年以后,直到現(xiàn)在,我總是想起那樣的午后。陽光。刀螂。蟬鳴。風(fēng)輕輕掠過,揮汗如雨。這些,都與恩愛有關(guān)。
周末的時候,四嬸子很少來我家。偶爾從門口經(jīng)過,被我母親叫住,她稍稍立一下,說上兩句,很快就過去了??吹贸觯藭r,母親很希望別人同她分享自己的幸福。母親紅暈滿面,眼睛深處,水波蕩漾,很柔軟,也很動人。她說著話,常常忽然就失了神。人們見了,輩分小的,就不禁開起了玩笑。母親輕聲抗辯著,越發(fā)紅了臉。也有時候,四嬸子偶爾來家里,同我母親在院子里說話。我父親在屋子里,靜靜地看書。我注意到,這個時候,他看得似乎格外專心。他盯著書本,盯著那一頁,半晌,也不見翻動。我輕輕走過去,倒把他嚇了一跳。他說,妮妮,搗什么亂?
事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呢?我說不好??傊髞?,記憶里,我的母親總是獨自垂淚。有時候,我從外面瘋回來,一進屋子,看見母親滿臉淚水,小小的心里,既吃驚,又困惑。母親看到我,慌忙掩飾地轉(zhuǎn)過身。也有時候,她會一把把我攬在懷里,低低地啜泣不已。我伏在母親的胸前,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母親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我能夠感覺到,來自她內(nèi)心深處的強烈的風(fēng)暴,正在被她竭盡全力地抑住。我想問,卻不知道該問些什么,如何開口。在我幼小而簡單的心中,母親是無所不能的。她能干,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夠難倒她。后來,我常常想,當(dāng)年的母親,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隱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喚回父親的心。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家里家外,她照常操持著一切。每個周末,她都會像往常一樣,迎接父親回來。對父親,她只有比從前更好,溫存、體貼,甚至卑屈、諂媚。而且,一向不擅修飾的母親,竟也漸漸開始了打扮。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母親的打扮是有參照物的。當(dāng)然,你一定猜到了,這個參照物,就是四嬸子。
怎么說呢,在芳村,四嬸子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四嬸子的特別,不僅僅在于她的外貌標(biāo)致,更重要的是,四嬸子有風(fēng)姿。這是真的。她穿著家常的衣裳,一舉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種動人的風(fēng)姿在里面。你相信嗎?世上有這樣一種女人,她們天生就迷人。她們是男人的地獄,也是男人的天堂。直到后來,我常常想,父親這樣一個讀書人,敏感、細膩,也多情、浪漫,偏偏遇上四嬸子這樣的一個人物,什么樣的故事是不可能的呢?我忘了說了,四叔,四嬸子的男人,早在新婚不久,就辭世了。據(jù)說是患了一種怪病,村子里的人都這么說。什么怪???丑妻,近地,家中寶。這是老話。也有人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聽的人就笑起來,很意味深長了。
關(guān)于父親和四嬸子,在芳村,有很多版本,流傳至今。在人們眼里,這一對人兒,一個郎才,一個女貌,真是再相宜不過了。然而——人們嘆息一聲,就把話止住了。然而什么呢?人們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息。我說過,芳村這個地方,對于男女之事,向來是自相矛盾的。保守的時候,恨不能唾沫星子把犯錯的人淹死。開放的時候,怎么說呢?在芳村,莊稼地里,河套的林子間,村南的土窯后面,在夜色的掩映下,有多少野鴛鴦在那里尋歡作樂?有時候,我想,父親和四嬸子,他們之間,或許真的熱烈地愛過。也或許,一直到老,他們依然在愛著。我不愿意相信,當(dāng)年,父親只是偶一失足,犯了男人們常犯的毛病。當(dāng)然,這一樁風(fēng)流事惹惱了很多人。男人們,對我的父親咬牙切齒。女人們,則恨不能把四嬸子撕碎。她們跑到母親面前,聲聲詛咒著,替母親鳴不平。在她們眼里,父親是無辜的。是四嬸子,這個狐貍精,勾引了父親,壞了他的名聲。母親只是聽著,也不說話,臉上淡淡的,始終看不出什么。
周末,父親照?;丶摇N液透绺缡苣赣H的委派,到村口迎他。夕陽在天邊慢慢融化了,緋紅的霞光一片熱烈,簡直就要燃燒起來了。遠處的樹啊、莊稼啊都被染上一層薄薄的金紅。遠遠地,有一個黑點漸漸移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是父親。我們歡呼起來。暮色一點一點籠罩下來,黃昏降臨了。我們跟在父親身旁雀躍著,回家。淡紫色的炊煙在樹梢上纏繞,同向晚的天色融在一起,很快就模糊了。至今,我老是想起那樣的場景。黃昏,我們同父親回家。家里,有溫暖的燈光、可口的飯菜,還有忙碌的母親,她似乎從一開始就在那里,永遠在等。
一家人靜靜地吃飯。父親和母親,照常說說閑話。我和哥哥,為了什么爭執(zhí)起來,打著嘴仗,手里的筷子也成了兵器,說著說著就糾纏在一起。父親呵斥著我們,罵我們不懂事。他罵,你們兩個,能不能讓你娘少操些心?我們都住了口,默默地吃飯。母親卻忽然扭過頭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分明有淚光。父親不說話。他的半邊臉隱在燈影里,燈光跳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天晚上,我半夜里醒來,聽見母親低低的啜泣聲,聲音壓抑卻洶涌,仿佛從很深的地方,一點點升上來。父親也例外地沒有了鼾聲。夜色空明,我想掙扎著睜開眼睛,然而,一不小心,又一腳跌入夜和夢的深淵。我實在是太困了。
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父親和母親,或許正在經(jīng)歷著一生當(dāng)中最致命的一場情感危機。他們在人前若無其事,尤其是在我和哥哥面前,幾乎從來沒有流露過什么。然而,可以想象,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正在經(jīng)受著怎樣的海浪、潮汐,以及颶風(fēng)。他們站在歲月的風(fēng)口處,聽任那些襲擊降臨,一次又一次。當(dāng)然,平日里,他們也吃飯、睡覺。逢紅白喜事,他們一起出禮。他們端正、平和,像天下大多數(shù)夫婦一樣昵近、親厚,也淡然、家常。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欲言又止的話,不待開口,全都心領(lǐng)神會了。人們見了,非常詫異。當(dāng)然,這里面,也有隱隱的失望和釋然。因而他們笑道,怎么樣——我早說過的——
對這件事,母親一直保持沉默。她沒有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找上那個狐貍精的門去撒潑、示威,直唾到她的臉上,出凈胸中的那一口惡氣。在家里,也沒有跟父親鬧。母親照常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把自己打扮整齊,等父親回家。我記得,母親甚至托人買了雪花膏。在那個年代,在芳村,雪花膏簡直是天大的奢侈。一種精巧的小瓶子里,盛了如玉如脂的東西。我曾經(jīng)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地嘗試過,那一種香氣,芬芳馥郁,令人想起跟美好有關(guān)的一切。后來,只要想到愛情,我總是想起多年前的那一種香氣,穿越時光的塵埃,它撲面而來,讓人莫名地心疼,黯然神傷。
四嬸子,幾乎再也不來我家串門了。她總是繞開我家的門口,寧愿多走一段冤枉路。有時候,她在街上遇見我們,也是趕忙把眼睛轉(zhuǎn)向別處,只作沒有看見了。有一回,是個傍晚吧,我們幾個孩子捉迷藏,繞來繞去,我看見一個麥秸垛。在鄉(xiāng)間,到處都是這樣的麥秸垛。麥秸垛已經(jīng)被人掏走一塊,留下一個窩,正可以容身。經(jīng)了一天的日曬,麥秸垛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氣息,夾雜著麥子的香味,熱烈、干燥、暖烘烘的,把人緊緊包圍。小伙伴的聲音由遠而近,看到了,早看到你了——妮妮——我躲在麥秸垛里,一顆心怦怦直跳,緊張、不安,還有模模糊糊的興奮,我的心簡直要蹦出來了。忽然,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很輕,但是很急。在麥秸垛前面,停住了。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一定是三三,他發(fā)現(xiàn)我了??墒?,三三卻遲遲沒有動靜。許久,一個女人在不遠處說,天,黑了。是四嬸子。這個時候,四嬸子是來抽麥秸吧。可不是,天都黑了。父親!竟然是父親!我記得,下午,母親派父親去姥姥家了。姥姥家在鄰村。這個時候,父親和四嬸子,在這麥秸垛后面,他們要做什么呢?我支起耳朵,卻再也聽不見什么。沉默。沉默之外,還是沉默。然而,在這黏稠的沉默里,卻分明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它潮濕、危險,也嫵媚、瘋狂,像林間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潛滋暗長。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一前一后,漸漸地遠了,遠了,再也聽不見了。我躲在麥秸垛里,一動不動,心頭忽然涌上一種莫名的憂傷,還有迷茫。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暮色越來越濃了,四下里一片寂靜。一個孩子,她無知、懵懂,仿佛一只小獸,塵世的風(fēng)霜,還沒有來得及在她身上留下痕跡。然而,在那一天,蒼茫的暮色中,她卻生平第一次,識破了一樁秘密。這是真的。父親和四嬸子,幾乎是沉默的,可即便是只言片語,也能夠使一些隱秘一瀉千里。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那一年,我只是個孩子,五歲。那一年,我本該什么都不懂。
想來,那一天,一定是個周末。我回到家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把芳村淹沒了。屋子里,燈光明亮,一家人坐在桌前,桌上是熱騰騰的飯菜。看見我回來,父親微笑了,說,來,吃飯了。母親罵道,又去哪里瘋了?看這一身的土。我坐在燈影里,靜靜地吃飯。父親和母親,偶爾說上兩句。哥哥呢,始終不怎么開口。我忘了說了,從小,哥哥就是一個寡言的人。然而,長大以后,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忽然就變了。變得——怎么說——甚而有些油嘴滑舌了。他風(fēng)趣、靈活,會說很多俏皮話,跟他相熟的人,誰不知道他那張嘴呢?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哥哥一直是沉默的。當(dāng)然,我們總有吵架的時候。吵架的時候不算。父親和母親說著話,不知說到了什么,父親先自笑起來。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臉,平靜、坦然,笑的時候,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細的魚尾紋。英俊倒還是英俊的。也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感覺到了父親的不平常。他在掩飾。那些從容后面,全是驚慌。他微笑著,笑得有些艱難,有些吃力——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湯,強作鎮(zhèn)定。母親也笑著。她正把一筷子菜夾到父親碗里。我停下來,看著父親,忽然跑到他的身后,把一根麥秸屑從他的頭發(fā)上擇下來。父親驚詫地看著飯桌上的麥秸屑,它無辜地躺在那里,細,而且小,簡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覺到父親剎那間的震顫。我是說,父親的內(nèi)心,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也倏忽間亮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那一根麥秸屑,襯了烏沉沉的飯桌,變得是那么的觸目。那一刻,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了。母親抬眼看了一下電燈,咕噥道,這電壓,不穩(wěn)。一只蛾子在燈前跌跌撞撞,顯得既悲壯,也讓人感到蒼涼。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秋天的鄉(xiāng)村,到處都流蕩著一股醉人的氣息。莊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紅的是高粱,黃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這些繽紛的色彩,在大平原上盡情地鋪展,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邊。還有花生、紅薯,它們藏在泥土深處,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經(jīng)膨脹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芳村的人們,都忙起來了。母親更是腳不沾地。父親的學(xué)校不放假,我們兄妹又幫不上忙。收秋,全憑了母親一個人。那些日子,母親簡直要累瘋了。她穿著干活的舊衣裳,滿臉汗水,疲憊、邋遢、委頓。然而,周末,父親回家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母親。母親已經(jīng)仔細洗了澡,頭發(fā)濕漉漉的,還沒有完全干透。米白的布衫,煙色的褲子,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熨帖得體。她把飯菜端上來,笑盈盈的,轉(zhuǎn)身的時候,就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氣淡淡地散開來,芬芳而馥郁。父親看著她的背影,在剎那間,就怔忡了。他在想什么?或許,他是想起了當(dāng)年。那時候,他們還那么年輕。他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一頭黑發(fā),在頸后梳成兩條辮子,烏溜溜的,又粗又長,一直垂到腰際。她走起路來,辮子一蕩一蕩的,簡直要把他的心都蕩飛了。那一回,也是個秋天吧,他們在通往鎮(zhèn)上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前一后地走。 忽然,一只野兔從田野里跑出來,把她嚇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玉米正吐纓子。青草的氣息潮潤潤的,帶著一股溫涼。風(fēng)很輕,拂上發(fā)燙的臉頰。這一晃,多少年了。母親把一雙筷子遞過來。父親默默接了,半晌,嘆一口氣。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明了,我的母親,是如何獨自走過了那一段艱難的歲月。那個年代,在物質(zhì)上當(dāng)然是貧乏的。她也曾經(jīng)為了柴米而犯愁,忍受過旁人的輕侮,也尷尬過,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女,捉襟見肘。然而,那個時候,她想不到,同精神上的磨難相比,物質(zhì)上的貧乏簡直不值一提。那個時候,她想不到,人生更大的不如意,還在后面,她還遠遠沒有觸及。這是真的。多年以后,母親老了,坐在院子里,偶爾抬頭看一眼樹頂,一片流云輕輕飄過去了。蟬在叫。忽然之間,就恍惚了。這還是多年前的蟬聲嗎?她也不知道,當(dāng)年,自己怎么會那么——那么什么呢?她抬手?jǐn)n一攏頭發(fā),微笑了,非常難為情了。父親這個人,怎么說呢,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當(dāng)年,那么多的磨難,她竟然都一一承受了。有時候,想起來,她自己都不免要驚訝。這驚訝里有得意,也有疼惜。當(dāng)年,她竟然去找那個女人——四嬸子,主動同她交好。她若無其事地叫住她,同她說笑;約她一道趕集、下地;請她到家里來,在周末。她和四嬸子坐在一處,嘰嘰咕咕地說著女人間的體己話兒,忽然就咯咯笑了。陽光從側(cè)面照過來,給四嬸子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她臉頰上的絨毛微微顫動著,說話的時候,偶爾一擺頭,眼波流轉(zhuǎn)。母親從旁看著,心里感嘆一聲。難怪?,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四嬸子也不過剛滿三十,也許,還不到。正仿佛清晨的花朵,經(jīng)歷了夜雨的洗禮,純凈而嬌嬈,也成熟,也單純,也寧靜,也恣意。母親入神地看著,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去了,忽然就紅了臉。這兩年,也可能,是有些委屈他了。然而——母親在心里恨一聲,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當(dāng)然,也不止這些。她知道。她不識字。可是,這怪不得她。在芳村,有幾個女人識字?四嬸子,也不過是勉強能寫寫自己的名字罷了。然而——母親在心里暗想,也許,這些,都不重要。陽光在院子里盛開,滿眼輝煌,也有些頹敗。母親坐在椅子上,隔著幾十年的時光,靜靜打量著當(dāng)年的一切。她嘆了一口氣,然而也微笑了。她是想起了那一天,想起了父親。她小孩子一般,得意地微笑了,眼睛深處,卻分明有東西迅即無聲地淌下來。她抬手擦一把,看一眼四周,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那一天,母親和四嬸子,在院子里說話。父親不出來,他在屋里看書,眼睛緊緊盯著書上的一行字。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螞蟻,一點一點,細細地啃嚙著他的心。院子里傳來兩個女人的輕笑,弄得他心神不寧。他的一只手握著書本,由于用力,都有些酸麻了。他盯著眼前的那一群螞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見,他看到虛空里去了。母親在院子里叫他,揚著聲,他這才猛然醒過來,答應(yīng)著,卻不肯出去。母親就派我叫,妮妮——父親慢吞吞地站起身,他來到院子里,從小井里提出水筲,把冰鎮(zhèn)的西瓜拿出來,抱著去廚房。他從四嬸子身旁走過,輕輕地咳一聲,把容顏正一正。他在掩飾了。四嬸子呢,她坐在那里,半低著頭,一團線繞在她的兩個膝頭,她的一雙手靈活地在空中繞來繞去,眼睛向下,待看不看的。我母親從旁看著這一切,微笑了。她把一牙瓜遞過來,眼睛卻看著父親,問道,甜不甜,這瓜?父親訕笑著走開去,心里恨得癢癢的。她這是故意——簡直是——然而——父親眼睛盯著書本,黯淡地笑了。
四嬸子一輩子沒有再嫁,也沒有生養(yǎng)。我一直不敢確定,四嬸子,這么多年不肯再嫁,是不是為了父親。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尤其是,當(dāng)她紅顏褪盡、漸漸老去的時候,在無邊的夜里,或者,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會想起我的父親。想起當(dāng)年,那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英俊、儒雅,還有些羞澀,如何見識了她的千嬌百媚。那些驚詫、狂喜,輕憐蜜愛,海誓山盟和淚水,人生的種種得意以及失意,如今,都不算什么了。
關(guān)于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他們的婚姻,他們的愛情——如果還稱得上的話,他們之間的種種糾葛,物質(zhì)的、情感的、肉體的、精神的,他們之間的掙扎、對峙、相持,以及妥協(xié),以及和解,其實,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莊稼知道得更多。我單知道,他們攜了手,在那個年代,在漫長的歲月中,相互攙扶著,走過了許許多多的艱難、困厄。有悲傷,也有喜悅,也有瑣碎的幸福以及出其不意的擊打。然而,都過去了。記得倒還是記得的。然而,大部分差不多都已經(jīng)忘記了。當(dāng)然,或許他們是不愿意再去想了。他們的時代,早已經(jīng)遠去了。而今,是我們——他們的兒女的天下了。他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了又去。他們活得認真,沒有半點敷衍。這很好。
院門開了,想必是孩子們回來了。父母在躺椅里欠一欠身,就又不動了。他們是懶得動了。
(原載《紅豆》2009年第10期)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