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州在廣西左江的上游。方圓幾百里地,到處是山,既不盛產(chǎn)糧食,又不出礦產(chǎn)。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小地方,卻偏偏出產(chǎn)了一件與吃很有關聯(lián)又聞名于世的特產(chǎn)——菜刀。龍州菜刀的好處在于前可以切肉,后可以砍骨,用得恰當,便能一直不鈍不崩。你要是不信,到了龍州,龍州人就會很激動地從廚房里拿出一把老刀來:“你看看,我這把刀用了十幾年,不知切了多少肉、砍了多少骨,刀口都凹了進去,可還利得很呢!”說罷,隨手在角落里找出一根鐵線或者一塊鐵皮,往地上一丟,用刀猛砍起來,直讓你看得目瞪口呆,叫停為止。這時候,龍州人才慢慢直起腰來,傲氣十足地將完好無損的刀亮到你跟前:“怎么樣,還行吧?”外地人終于相信,龍州菜刀不愧是名刀。龍州人為此不知自豪了多少回。
龍州刀出名,不是近年的事了。有人從宋朝《嶺南作答》一書里找到了有關龍州刀的記載:“廣凍州(龍州一帶),鐵工打制之扁刀,銳利無比,連砍數(shù)牛,刀刃不鈍。”王安石的《論邕管事宜》又說:“凍州打制之扁刀,諸蠻尤貴,可連斬數(shù)牛而芒刃不鈍?!本瓦B老人給小孩講故事,也講到龍州刀:“清兵打番鬼那陣子, 用的大刀就是在龍州打的,好利喲,砍鬼子的頭好像砍芭蕉樹一樣,嚓嚓嚓,一刀就是一個人頭……”孩子們聽得耳朵都豎起來了。然而外人有所不知,正宗的龍州菜刀青龍刀,其產(chǎn)地竟是龍州鎮(zhèn)十八條街中一條不顯眼的小街——打鐵街。
龍州縣城的地形,極像一只泥箕的形狀。東西北三個方向略高,中部向南面低斜,就像大泥箕的豁口。打鐵街正處于泥箕的底部,從東到西只五十來米,寬也不過五米左右。兩旁房屋是高矮不一的磚瓦屋,擁擁擠擠住著二三十戶人家。一條小溪從街東口流過,溪之上搭了一座單拱橋,叫青龍橋。龍州青龍刀由此而得名。
這條街從什么時候開始叫打鐵街,已無從考證。據(jù)說這里原先只有三五家打鐵鋪,這些鋪子除了制刀,還制些農(nóng)具,生意一直不好。后來李記和黃記兩家忽然打出了一種菜刀,能一刀劈開疊起來的六枚銅錢而刀刃不鈍。從此龍州菜刀就有了名氣,李記和黃記的生意也好了起來。于是隔壁鄰舍紛紛效仿,開起了打鐵鋪,一時竟有十五六家之多。打鐵街就這樣叫開了。那時,每家的工場就設在自家的廳堂里??繅吰鲆恢换馉t,爐口豎一墩鋼墊。操作的不是父子倆就是師徒倆。開工前,先把炭火燒得旺旺的,再把要打制的產(chǎn)品原件插進火爐里,待其燒紅了,老者就用火鉗鉗出來,放在鋼墊上。老者先起錘,年少的就跟著。你一錘,我一錘,就這樣忙開了。而最重要的工序,是淬火。淬火的時間短了,刀口軟而易鈍;時間長了,刀口硬而易崩。故這道工序往往由老者親自掌控時間。只見他們一陣猛捶之后,老者喊一聲“?!?,然后不慌不忙地將燙熱的原件插入身旁的水桶里,隨著“唰——”長長的一聲悶響,一股白霧升騰而起,兩個人的身影在水霧中模糊起來。過了好久水霧才散去,只見兩個人一身子汗珠和炭灰,一動不動直喘氣 ……
現(xiàn)在的打鐵街,自然是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街道里先是成立了菜刀社,社址就在西街口。十幾米長的工棚里,十幾只火爐齊刷刷砌成一列,那場面比過去的還壯觀呢。不論是酷暑還是寒冬,師傅們都赤著上身,露出一塊塊饅頭似的肌肉疙瘩。也許是風箱扯得過猛,那火炭爆出的火星四處飛濺,撲在這些人的身上,而沒有一個人作出什么反應。常常有人從西街口走過,看見這種情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咦,這人的皮怕是刀槍不入哩!”
菜刀社產(chǎn)的菜刀,產(chǎn)量更高,質(zhì)量更好。除了中國,還遠銷到東南亞。后來,菜刀社發(fā)展為刀具廠,廠址搬到了郊外,除了生產(chǎn)傳統(tǒng)的青龍刀,還產(chǎn)電鍍刀、鐵柄刀。廠里還引進了一條年產(chǎn)菜刀一百萬把的生產(chǎn)線。再后來,廠里實行了承包制。許多打鐵匠又回到自己的家,重新開起了打鐵鋪。不幾年,打鐵街的人富起來了。有十幾家重新蓋了新屋,兩三層樓的就有不少。那時候打鐵街的人好神氣,走在大街上幾乎人人都認得:“喏,那個是打鐵街的。”那一身肌肉疙瘩就是打鐵匠的標志,同時也是富有的象征。
但不知何故,近幾年龍州菜刀的名聲漸漸不如以前了。有人買回來用不了多久刀就鈍了崩了。打鐵街的人不服,說那不是打鐵街打出的刀,一定是冒牌貨。后來就有人說,以前龍州刀之所以好,是因為用的材料是中法戰(zhàn)爭中法國人遺棄的鋼軌。打鐵街的人聽了,火冒三丈,罵道:“放你媽的屁!我如今不用外國的鋼鐵,照樣打出好刀。不信,你再拿六個銅錢來,看我的刀能不能砍斷!”
有一天,龍州鎮(zhèn)里出現(xiàn)幾個操湖南口音的生意人,他們的頸脖上掛著沉甸甸的袋子,右手握著一把菜刀,左手提著一塊鐵皮,走幾步就喊一聲:“賣刀咧,上好的刀 ……”
也許他們真的不知道這條不起眼的打鐵街就是出產(chǎn)名刀的地方,竟好幾次糊里糊涂地走了進來。開始打鐵街的人并不在意,只笑他們不知天高地厚,竟到魯班門前弄刀來了。但后來有人親眼看見,這幾個湖南人在別處還真的賣出了好多刀,打鐵街的人這才慌了起來。他們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出現(xiàn)一種比龍州刀還厲害的菜刀,那就意味著龍州刀的霸主地位被動搖了。幾百年傳下來的祖業(yè)就要敗在他們這代人身上了,這還得了?!于是,有人猜測可能是人才外流,把打刀技術泄露給了人家。結(jié)果一查,龍州稍有名氣的打鐵匠沒一個走出龍州鎮(zhèn)半步。
過幾天,那幾個湖南人又來了。打鐵街的人沒一個有好臉色,但并不攆他們,只是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有幾個好事者想讓他們出丑,便裝著買刀的樣子,叫他們過來:“你的刀真的能砍鐵?!”湖南人不知是計,趕緊過來說:“能啊, 砍不了不收錢!”說著將鐵皮在地上擺好,使勁地砍了幾下。
好事者拿起刀口一看,刀口果然不鈍不崩,與龍州刀不相上下。一查商標,確確實實是外地的。好事者不作聲了。不知是誰咽不下這口氣,突然大吼一聲:“滾!”
打鐵街的人第一次感到好尷尬。
(原載《紅豆》1992年第2期)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