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xué)倫
(韶關(guān)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東 韶關(guān) 512005)
孔子是否“刪詩”,是千古至今懸而未決的難題,為《詩經(jīng)》的歷史公案之一。從古至今贊同或反對孔子“刪詩”的學(xué)者皆為數(shù)不少,各有其抱持的理由和論點。無論他們是贊同還是反對,大多以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所記載的“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1]1936-1937這一段文獻開始著手進行探討。贊同的學(xué)者如歐陽修《詩本義·詩圖總序》:“司馬遷謂古詩三千余篇,孔子刪之存者三百,鄭學(xué)之徒,皆以遷說之謬言,古詩雖多,不容十分去九。以予考之,遷說然也。何以知之?今《書》傳所載,逸詩何可數(shù)焉?以圖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余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是言之,何啻乎三千詩三百一十一篇,亡者六篇,存者三百五篇云?”[2];反對的學(xué)者如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詩譜序》:“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3]。筆者從整理圖書的角度視之,認為《史記》文獻的敘述,并不能作為孔子刪詩的依據(jù),今論述如下。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所提出的孔子刪詩之說,支持者對此深信不疑,反對者則認為絕不可信。筆者認為,實際上司馬遷所言,指的是孔子對《詩》的整理工作。
漢成帝時,因書籍散失亡佚,謁者陳農(nóng)奏請搜羅天下遺書,分別由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之書籍。每校完一書,“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4]1701,撰寫各書之《敘錄》上奏皇帝。之后劉向去世,其子劉歆繼承父業(yè),繼續(xù)進行圖書整理的工作。
向、歆父子所撰寫的《敘錄》,據(jù)嚴可均校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可知,目前流傳于世的有《戰(zhàn)國策書錄》《管子書錄》《晏子敘錄》《孫卿書錄》《韓非子書錄》《列子書錄》《鄧析書錄》《關(guān)尹子書錄》《子華子書錄》《說苑敘錄》《上山海經(jīng)表》共十一篇。今茲舉數(shù)例:
(一)《管子書錄》:“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讎中管子書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書二十七篇,臣富參書四十一篇,射聲校尉立書十一篇,太史書九十六篇,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復(fù)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病豆茏印窌瑒?wù)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jīng)義。向謹?shù)阡??!盵5]332
(二)《晏子敘錄》:“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史書五篇,臣向書一篇,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為八百三十八章,除復(fù)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舶似淞沙V门杂^。謹?shù)阡?,臣向昧死上?!盵5]332
(三)《孫卿書錄》:“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fù)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鋾扔谟泜鳎梢詾榉?。謹?shù)阡?,臣向昧死上言,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讎中《孫卿書錄》?!盵5]332-333
(四)《列子書錄》:“右新書定著八章。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nèi)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復(fù)重十二篇,定著八篇?!藭H行于世,及后遺落,散在民間,未有傳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謹?shù)阡洠枷蛎了郎?,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所校《列子書錄》。永始三年八月壬寅上?!盵5]333-334
從上舉諸例可知,劉向(包括劉歆)校書,必先搜羅異本,統(tǒng)計總篇數(shù),刪去重復(fù),之后編訂定本。如《管子》一書有中管子書、大中大夫卜圭書、臣富參書、射聲校尉立書、太史書五種不同的異本,分別為三百八十九篇、二十七篇、四十一篇、十一篇、九十六篇,總合共計五百六十四篇,校定之后,刪除重復(fù)的四百八十四篇,定著《管子》為八十六篇。《晏子》《荀子》(即《孫卿書》)《列子》的校書也是如此。
因此,筆者認為,與劉向、劉歆同為漢人的司馬遷,于《史記˙孔子世家》所言的“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并不是指孔子刪詩一事,而是說孔子在整理《詩經(jīng)》時,廣泛搜羅《詩經(jīng)》的諸多版本,這些異本當(dāng)是來自各個諸侯國的本子。合計這些異本的總篇數(shù)有三千多篇,刪去重復(fù)的篇章之后,有三百五篇。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了吳國公子季札出使魯國觀周樂一事。季札所見詩之次第為《周南》《召南》《邶》《墉》《衛(wèi)》《王》《鄭》《齊》《豳》《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6],與今本《詩經(jīng)》的順序大致相同。然據(jù)新的出土文獻資料,上海博物館藏的戰(zhàn)國楚簡中的《孔子詩論》,馬承源推論“《詩論》二十九支簡就可能存在著不同于《毛詩》的《國風(fēng)》《小雅》《大雅》《頌》的編列次序”[7]??梢姟对娊?jīng)》的諸多異本,可能存在著排序順序不同的情形。
《論語》一書記載孔子兩次提及“《詩三百》”。分別為:(一)《為政》篇:“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詩無邪”。’”[8]15(二)《子路》篇:“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8]196
據(jù)上所述,筆者認為,先秦時期《詩經(jīng)》雖有諸多異本,但它們的篇數(shù)已經(jīng)定型,皆在三百篇上下,但在不同版本之間,存在著:一、選入詩篇的不同。二、詩篇排序次第的不同。三、文字上的差異??鬃釉谡怼对娊?jīng)》時,對于詩篇排列的順序,哪些詩歌可以選入《詩經(jīng)》當(dāng)中,以及詩篇中文字的選擇,自有一套標(biāo)準(zhǔn)。其中孔子對于詩歌選入《詩經(jīng)》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取可施禮義”。
《禮記·樂記》:“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9]《漢書·禮樂志》:“先王恥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儀?!盵4]1037可知《禮記·樂記》中的“禮義”,即是《漢書·禮樂志》所說的“禮儀”。筆者認為,《史記·孔子世家》所說的“取可施禮義”中的“禮義”,也當(dāng)作“禮儀”解,即“取可施禮儀”,也就是“選取可以實施禮節(jié)規(guī)范和儀式”的詩歌。禮節(jié)規(guī)范和儀式,必須是遵循“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而訂定。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可以選入《詩經(jīng)》,反之則不選。《詩經(jīng)》只是當(dāng)時古詩的選本,而非是把所有的古詩都選入其中?!耙菰姟?或“佚詩”)為未被選入《詩經(jīng)》之詩,非自《詩經(jīng)》中被刪除者。至于《詩經(jīng)》之次序,孔子很可能也重新進行編定,但是否與今本《毛詩》的次第相同,實不得而知。
《詩經(jīng)》在漢代有今文經(jīng)的魯、齊、韓三家詩及古文經(jīng)的毛詩。它們所依據(jù)的《詩經(jīng)》版本,在內(nèi)容上文字有所差異,例如:《毛詩·關(guān)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魯詩》《齊詩》作“仇”。[10]9《毛詩·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薄捌q”《韓詩》作“苡”。[10]48文字上的差異,除了傳抄書寫的因素之外,選擇什么文字,讓學(xué)人在闡釋《詩》義時,能夠符合自己學(xué)派的觀點,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漢代四家詩的版本存在著異文的差異,先秦時期的諸多《詩經(jīng)》異本,想必也一定存在著相同的問題??鬃诱怼对娊?jīng)》,其中之一的目的是將《詩經(jīng)》作為教材。講解《詩經(jīng)》時,必須符合孔門詩教。因此筆者認為,孔子整理《詩》時,必然也對《詩經(jīng)》諸篇章的文字進行校對的工作。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是說孔子將《詩經(jīng)》三百五篇的詩篇,一一配上樂曲,使之可以歌唱。可見詩、樂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問題在于:孔子為什么要將詩歌配樂?《周禮·春官》:“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桑赫撇ヘ?、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盵11]周王室的樂師,如大師、瞽蒙等,皆負責(zé)有關(guān)詩的職掌。
筆者認為,周王室的樂師,早已經(jīng)將詩歌合樂,而孔子之所以要把詩歌重新配樂,是因為周王室哀微,禮崩樂壞,此時各個諸侯國《詩經(jīng)》的樂曲,恐是十分雜亂,不符合周王室配樂的標(biāo)準(zhǔn)?!墩撜Z·子罕》:“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盵8]133孔子自衛(wèi)國回到魯國之后,就開始進行《樂》的整理工作,使《雅》樂、《頌》樂各有適當(dāng)?shù)陌仓???鬃颖仨氄砗谩稑贰罚拍軐⒃姼枧湟砸魳?。詩歌合樂的?biāo)準(zhǔn)就是:“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薄渡亍废鄠魇怯菟磿r代的樂曲;《武》相傳是周武王所作的樂曲;《雅》是朝廷朝會宴饗的音樂;《頌》是廟堂祭祀的音樂。這些樂曲,都是周王室認可的“正樂”。這如同《漢書·禮樂志》所說的:“先王恥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薄罢龢贰笨梢哉厩逶?,撥亂反正。眾所周知,孔子非常遵從周代的典章制度,因此孔子將詩歌合樂,必以“宗周”為前提。
筆者進一步探討詩、樂、禮三者的關(guān)系。詩、樂的關(guān)系,已如前面所述,是詩歌合樂,《詩經(jīng)》各篇章的文字是歌詞,配上合適的樂曲。先秦典籍談到《詩經(jīng)》的文字,皆言“詩曰”“詩云”,不提及該篇的名稱。例如:《荀子·勸學(xué)》:“《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盵12]10《荀子·解蔽》:“《詩》云:‘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盵12]398《呂氏春秋·有始覽·務(wù)本》:“《詩》云:‘有晻凄凄,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3]368《呂氏春秋·恃君覽·行論》:“《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盵13]457它們分別是《詩經(jīng)》中《曹風(fēng)·尸鳩》《周南·卷耳》《小雅·大田》《大雅·文王》的文字。
提到篇名時,則不會引述《詩經(jīng)》中的文字。例如:《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眾笙則不拜,受爵,坐祭,立飲,辯有脯醢,不祭。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盵14]《論語˙泰伯》:“子曰:‘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8]117筆者認為,這些僅提及篇名的,指的正是樂曲,所以實際上當(dāng)是樂曲之名。由此來看,先秦時期《詩經(jīng)》的文本和樂曲區(qū)分的很清楚。而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演唱,甚至還加上舞蹈。而它們的使用,就在交往、宴饗朝會、廟堂祭祀等“禮”的場合,所以無論是詩還是樂,都必須要符合禮節(jié)的規(guī)范和儀式,這也就是孔子為什么必須要以“取可施禮義”做為選取詩篇準(zhǔn)則的原因。
禮樂是一切文治教化的基礎(chǔ),因此只要詩樂合于禮儀法度,透過禮的場合施行,就能夠“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禮樂教化自此可以得到稱揚述說,進而使王道政治能夠完整齊備,得以實現(xiàn),《詩》《樂》皆屬于六藝(六經(jīng))之一,因此可以成就六藝的齊全完備,不再有所缺失。
由此可見,歷來被視為是孔子“刪詩”之說的文獻,實際上是司馬遷敘述孔子對《詩經(jīng)》的整理工作,并不能作為孔子“刪詩”的依據(jù)??鬃诱怼对娊?jīng)》,首先是廣泛搜羅《詩經(jīng)》的異本,共得有三千多篇,刪去重復(fù)之后有三百五篇;這些選定的篇章必須符合“取可施禮義”的標(biāo)準(zhǔn)。接著排列次第、審訂文字,編纂《詩經(jīng)》定本作為教材使用,并將詩歌一一重新配樂,樂曲必須合于周王室的“正樂”。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省稌鴤鳌贰抖Y記》自孔氏?!盵1]1935-1936孔子感慨周室哀微,禮崩樂壞,文獻不足??鬃幼谥?,希望可以振興禮樂,因此著手整理《詩經(jīng)》,配之正樂,使其在“禮”的場合演唱時,皆能符合禮節(jié)的規(guī)范和儀式,實現(xiàn)王道政治,這正是孔子整理《詩經(jīng)》最大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