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大江健三郎 著 肖爽 譯

出場人物：

倉庫看守

文員

馬戲團的男人

學生

附屬于倉庫的簡陋辦公室里。黃昏。倉庫正面的大門。暗門。以及曲折地通往外部庭院的門。

陰暗的氣氛，寒酸粗糙的家具，人們都像小動物一樣丑陋而富有人味。

門外傳來猛獸的狂叫聲和卡車發(fā)動的聲音，當這些聲音遠去時，倉庫看守和女文員一臉疲倦地從門口走進來。

倉庫看守都這么晚了，每次把動物運出去都要忙到這么晚。還沒加班費。

文員事務所的安排每次都這么不合理。一頭大象，五頭穴熊，還有一只極樂鳥，要把那么多的動物運出去，事務所就不能估算一下時間嗎？

倉庫看守特別是今天還有一只生病的鴕鳥。不知該怎么處理。一直在呻吟。

文員但結果還是挺順利的。

倉庫看守都會順利的。（深坐在椅子上）我與動物打交道幾乎不會發(fā)生事故。管理倉庫三十多年，我見證了許多貨物的進進出出。從動物園和馬戲團來的動物也有很多，一只栗鼠都沒死過。我管理的倉庫就是有這樣的成績。只要是進港的船載著的動物，都會進入我管理的倉庫。

文員（側耳聽了一會）現(xiàn)在這么安靜，反倒有點嚇人。

倉庫看守嗯……

文員剛才這個房間還充滿了熊的咆哮聲和鴕鳥的呻吟聲，吵得人頭疼，現(xiàn)在連老鼠的吱吱聲都聽不見了……

倉庫看守老鼠都被那條巨大的錦蛇嚇跑了。不過明天傍晚就會回來的，還會在倉庫地板上竄來竄去。

文員突然有點傷感呢。

倉庫看守嗯……

文員其實我并不喜歡動物。但如果動物突然都消失了，我就會覺得很寂寞。冷得要感冒似的……

倉庫看守就算送走幾千噸羊毛，我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心情。

文員讓我快點寫好賬本，洗個澡再走。不然這么上電車的話，周圍的人都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倉庫看守（聞衣服）好臭，動物的臭味深深地浸入衣服里了……我并不討厭這種臭味，（深聞雙手手掌）即使是在非洲草原上獵殺三十多年猛獸的男人，也不會像我這個在日本港口城市看守倉庫的人一樣身上纏繞著這么多動物的臭味吧。我一聞這臭味就覺得心里踏實了……

文員我一聞就覺得胸悶、腦仁痛。

倉庫看守對我來說，臭味緊緊沾在身上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平靜，運氣也會好。臭味越來越淡的話，我反而覺得焦躁不安，總出差錯，然后熱切地期待著下一艘載有動物的船駛入港口……

文員下次船進來會是什么時候呢？

倉庫看守年內應該還會再來一次吧。戰(zhàn)爭期間就不行了……好幾年都沒動物進來，連只山貓都沒有。我因為憂慮都瘦了下來，但最后還是離職了……戰(zhàn)爭結束之前，我應征去了鋁制工廠。

文員你還真是喜歡動物呢……但你應該不討厭人類吧？

倉庫看守人類？這不是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就算是熊身上的臭味，我也希望能聞到它緊緊纏繞在我這個人的身上。把鼻子伸進熊的皮毛里很蠢，這不是五十多歲的人該做的事。

文員你的皮膚上緊緊纏繞著其他動物的臭味，都成為你生活的支撐了。

倉庫看守你大概覺得，我的生活很糟糕吧……

大江健三郎

文員（不回應）看多了動物，覺得人類越發(fā)丑陋了……

倉庫看守不過我小時候就不是喜歡幻想的人……

文員如果去公共浴室被一群不認識的人圍著，就會覺得很奇怪，不能自然地洗澡了。光著身子聚在一起的人類既丑陋又惡心，令人厭惡……要是動物的話，有幾只光著皮膚也并不難看……那只生病了的鴕鳥羽毛都掉光了，露出的紅色皮膚倒有點猥瑣，令人厭惡……

倉庫看守（打了個哈欠）的確不好辦，畢竟還是第一次遇到生了病的鴕鳥。

文員看的時間久了，不僅腦袋直疼，還會想吐……這和我在學生時代，不良朋友給我看奇怪的畫時一樣……作嘔、頭疼……

倉庫看守（親切地）你今天工作超負荷了，精疲力盡了吧。明天休假怎樣？

文員就算明天可以休假，也不會去哪里，只能在公寓黑暗的房間里睡個覺罷了……

倉庫看守偶爾也要和年輕男孩一起去看個電影嘛……

文員根本不會有人會和我這樣有奇怪野獸臭味的女人約會……曾經和我一起去聽音樂會的人，反復跟我說我身上有穴熊的味道，我當時還不信……

倉庫看守我下個星期天要帶孩子一起去動物園……

文員你這么喜歡動物嗎？

倉庫看守我早就看煩了……但我相信，孩子一變成大人就什么都能忍受了……而且，對孩子們的教育就應該取得這樣的效果。

文員（打了一個哈欠）我都快三十歲了，這么無聊的生活，還要拖拖拉拉地持續(xù)下去，也不知道最后會怎樣。

倉庫看守相信我，生活出現(xiàn)變化可不是什么好事。

文員我甚至覺得，要是發(fā)生戰(zhàn)爭就好了……我和打工的學生說了這件事，他表情曖昧地沉默了。

倉庫看守那個學生是赤色分子嗎？

文員好像對和平運動一點興趣都沒有。倒是說了想去埃及……

倉庫看守（打了個哈欠）埃及嗎？大漠的商隊……駱駝的臭味可是很難去掉的……駱駝毛的襯衫都是怎么除去臭味的呢？

文員（合上賬本）真的好累，我來收拾，你先回去吧。

倉庫看守嗯……

文員（站起來）要是有存款的話，我就去旅行了。

倉庫看守好冷，應該是風從港口吹過來了。下一次再裝貨的時候，大多數(shù)動物船上都要有暖氣了。

這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敲門。

文員（大聲說）有人。門是開著的。請進。

馬戲團的男人不安地從門口走進來。他被危險嚇壞了。

馬戲團的男人今天晚上……

倉庫看守文件都收齊了嗎？還是有搬運工忘東西了？

馬戲團的男人請問您這兒沒什么變化吧，您這兒……

倉庫看守嗯？

馬戲團的男人當然，我相信您的工作萬無一失，我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倉庫看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馬戲團的男人在交接的時候，核對賬本的是我和您這兒的年輕學生。所以應該不會看漏東西，雖然我認為的確沒有看漏東西……

倉庫看守（焦急地）什么？

馬戲團的男人您千萬別誤會，我并不是懷疑您。我很清楚是我們這邊的失誤。我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文員是出什么差錯了嗎？那只生病的鴕鳥？

馬戲團的男人（猶豫地）不，只是我這邊……

倉庫看守有什么抱怨話就去找事務所吧。那兒有一群大學畢業(yè)生等著呢。我們這兒已經下班了。

馬戲團的男人這個我很清楚。只是，我想也許吧……這么晚來拜訪您真是失禮了。

文員到底怎么了？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吧？

馬戲團的男人嗯……一個小疏忽……

倉庫看守別這么說話。都在一起工作一整天了，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們嗎？

馬戲團的男人（低落地）都是雇傭了外行搬運工才導致了這樣的結局，其實是蛇……

文員那條巨大的錦蛇？

馬戲團的男人（像用手壓低聲音一樣）它消失了……

倉庫看守（吃驚地）消失了？

馬戲團的男人（軟弱地）好像是逃走了。也有可能是被偷走了……

文員錦蛇逃走了……

馬戲團的男人全都搬運完，定好籠子位置后……飼養(yǎng)員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蛇的籠子是空的。門是打開的，稻草都出來了……

倉庫看守你們找了嗎？

馬戲團的男人嗯，我們馬戲團所有的人都出來找了……

倉庫看守這可真是讓人為難啊……

馬戲團的男人搬運工也都一個個找來問了，但都含糊其詞，都開始說沒有搬運過錦蛇籠子的記憶了……

大江健三郎在魯迅博物館

倉庫看守那可是那么大的錦蛇啊，跑了可不安定啊。說不定連孩子都能整個吞下去。

馬戲團的男人就是擔心這個，現(xiàn)在正在抓緊時間找。

倉庫看守這可真是出大事了……

馬戲團的男人所以，說不定是……

倉庫看守你在說什么蠢話？我的倉庫可從沒出過事。而且運送動物的時候，你也一直在場吧？不止你一個人，我們打工的學生也站在旁邊一邊填單據(jù)，一邊用手電筒照著。

馬戲團的男人我并不是想要推卸責任。請您不要誤會……我只是……

倉庫看守我不會誤會……根本不是誤會的事，只是你的說話方式太令人生氣了。

馬戲團的男人（軟弱地）我們的馬戲團也損失慘重……發(fā)生這樣的事還是戰(zhàn)爭以來的第一次。

文員那么巨大氣派的錦蛇我還只在猛獸電影里看到過……

馬戲團的男人這是戰(zhàn)后進口蛇中最好的一條。本來是得克薩斯州的一流馬戲團的最大亮點。是我們團長出訪時買下的。這條蛇年紀大了，不適合美國的那種激烈的表演了……但我們團長覺得這樣又大又漂亮的蛇，光是在場上躺著不動就很吸引人了。它下船時雖然因為腹瀉變得有些虛弱，但還是很漂亮。這么漂亮的錦蛇，即使在巴西的老店里也買不到……

倉庫看守那可真是可惜啊。

馬戲團的男人損失慘重?？赡苓€關系到我的去留問題……要是只因為我雇傭了外行搬運夫就辭退我，我可不接受……

文員你告訴警察了嗎？蛇不見了的事……

馬戲團的男人嗯？

文員那么大一條蛇在市內爬來爬去不是很危險嗎？因為腹瀉什么都沒吃吧？肯定餓了。得趕緊報警，讓警察處理……

馬戲團的男人我們團的人全體出動，今晚會一直找的……而且我們有專門看管蛇的人……蛇會去的地方就那么多……要是還找不到，我們就會報警……

文員那條蛇要是惹出事來，你們打算怎么辦？孩子們還在街上散步呢。

馬戲團的男人你們說得太夸張了，冷靜點……這是我的生活原則……而且，如果告訴警察的話，問題就不容易解決了。報紙肯定會大吵大鬧，市議會的反對派不會沉默，婦女會也會發(fā)起游行……我們馬戲團就完蛋了。

文員根本不是這個問題?，F(xiàn)在無辜的市民可能會被在街上爬來爬去的巨大錦蛇突然襲擊，而且是一條饑餓的錦蛇。我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說不定就有孩子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被吞下去了……而你卻為了自己的生活保持沉默……應該馬上給警察打電話。公用電話亭就在門口。聽我說，不管是警察局還是消防局，趕快打電話……

馬戲團的男人等等，我并不是出于惡意才想隱瞞……我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驚慌，警察中也沒有找蛇的專家。我們的專家會整晚尋找的。不可能今晚找不到的……我要是現(xiàn)在就這么輕易地報警，馬戲團和演出公司的員工的生活就會從根本上開始動搖。明天早上再告訴警察也不算太晚。

倉庫看守好了，既然明確了這件事與我的倉庫無關，那今晚就先這樣吧。我們不會責怪你。

文員但要是明天早上還沒有找到蛇的話，你們一定會報警吧？

馬戲團的男人（精神受打擊的樣子）嗯……確實……

文員如果明天還沒找到蛇，警車也沒出動的話，我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我們會立即給報社發(fā)快件，讓整個社會都知道……

馬戲團的男人我們不會做什么壞事的，也不會做無謂的掙扎。我們是專業(yè)的，常年與蛇打交道，蛇在這個季節(jié)是不會走遠的……

倉庫看守（打斷）知道錦蛇的事的有我們三個人，我，文員，還有在我們這兒打工的學生。特別是那個學生，他是親眼看到你們運走蛇的，也親手給蛇喂過食。你們到時候可別亂說話，要是讓我的倉庫惹上麻煩的話，我可饒不了你們。這都是你們馬戲團惹出來的好事！

馬戲團的男人（生氣的樣子）我們怎么會亂說話呢？用不了兩三個小時我們就會找到蛇，然后給事務所打電話。你們要是不放心的話，就去事務所打聽吧。（一邊走向門，一邊恢復情緒）總之，請你們到明天早上再去打聽。我是相信你們不會說出去才告訴你們這件事的。打擾了。（離開）

文員（氣憤地）那么大的蛇在柏油路上飛快地穿行著……也可能盤踞在行道樹上，貪婪地盯著下面經過的狗與行人……饑腸轆轆，說不定像發(fā)了瘋一樣殘暴。我也有可能在回去的路上被吞下……被來自得克薩斯州的腹瀉大蛇吞下，我可無法接受……

倉庫看守誰都接受不了。

文員就連那個學生肯定也會一臉厭惡。因為他曾親自為蛇換了新的稻草……

倉庫看守那個學生去哪了？

文員啊，應該早就走了吧？

倉庫看守我不知道。今天的工資還沒付呢，不可能回去了吧？

文員那他會去哪兒呢？

倉庫看守真拿他沒辦法。

文員我還以為他回去了。

倉庫看守他不是去事務所送發(fā)票了嗎？也許正在哪兒吃晚飯呢。

文員拖拖拉拉的，每次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連倉庫門都要我來關。

倉庫看守我來幫你說他。

文員也不至于。（站起來，按下大門旁的開關）他要是聽說了蛇的事情，保準大吃一驚，又要說些怪話。（打開暗門，正想進去，突然把驚恐的叫聲壓在喉嚨眼里。用手捂著嘴，回頭看向倉庫看守，瑟瑟發(fā)抖）啊……

倉庫看守怎么了？

文員（阻滯在喉嚨的聲音）啊……

倉庫看守嗯？

文員（用顫抖的手指向倉庫,聲音像哭了一樣）蛇，那條大錦蛇。在里面。

倉庫看守（站起來）蛇在里面？

文員還有……啊……（臉埋在手掌中，呻吟似的）那個學生的衣服和鞋子……啊……

倉庫看守（跳似的靠近，看向倉庫里面）啊……（呻吟似的）慘了……

文員好可怕……啊……

文員癱在地板上。立即把暗門關上，倉庫看守驚愕地站著。短暫而不安的沉默。

倉庫看守難以置信……

文員（像小孩子般尖銳的聲音）被整個吞下了……啊……

倉庫看守在我的倉庫竟然……竟然發(fā)生了事故……難以置信……

文員好可怕啊，我……我怕待在這里……

倉庫看守（扶文員坐在椅子上，自己激動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怎么會這樣？該死的，怎么會這樣？整整三十多年都沒出現(xiàn)過任何差錯的我的倉庫……那個混蛋，怎么會這樣？

文員（沉重地喘氣）啊……啊……

倉庫看守那個學生混蛋……竟然搞砸了……到底怎么回事？

文員為什么那條蛇還在這里？明明交給了他們……

倉庫看守該死的……

文員難以置信。那條蛇……

倉庫看守偏偏在我的倉庫里被錦蛇吞掉了……

文員（從暗門門縫里小心翼翼地窺看）啊……

倉庫看守（和文員一起窺視）太慘了……

文員蛇的肚子都鼓起來了……像水果一樣鼓脹著，還有光澤……

倉庫看守像睡著了一樣死死地躺著，完全沒有聲音……

文員啊……（抽泣）很痛苦吧，被蛇吞下去……衣服慢慢變臟了，然后學生整個滑入肚子里……

倉庫看守肯定是我們在送走卡車時，那個學生來后面巡邏，被突然襲擊了……那條蛇應該一直在暗處盯著，然后迅速竄過來……

文員連呼救都沒來得及……

倉庫看守那種蛇一旦捕獵就非常敏捷，就算掙扎也沒有辦法……

文員（推門，把門關嚴實）看不下去了，反胃（一陣嘔吐）啊……

倉庫看守（精疲力盡）搞砸了。

文員真可憐。

倉庫看守（一驚）事務所的主任應該已經走了吧？今天晚上不會有人來了。

文員因為太痛苦了，學生的鞋都被踢飛了，看來是從腦袋開始慢慢被吞下的。

倉庫看守明早之前都不會有人來，清潔工也是明天才來。這是確定的。

文員嗯？

倉庫看守趁著今晚，我們得想想辦法……我們……

文員趕快給馬戲團打電話，然后給警察打，快點啊……

倉庫看守給馬戲團？（大喊）給警察？我都那么斬釘截鐵地告訴那個男人我們把蛇交給他了，再說馬戲團要是過來，看到蛇肚子這么大也會亂喊亂叫的。到時候報紙大肆宣揚我們這打工的學生被蛇吞了……馬戲團的人一旦知道責任不在他們，就會立即四處宣揚來提高他們的知名度，還會要求我們公司賠償。然后我們就會被解雇，這還牽扯上了警察！

文員那我們該怎么辦？

倉庫看守我們要……

文員你說要怎么辦？

倉庫看守不能打電話。

文員那你覺得要怎么做？只能把蛇留在這嗎？你要在倉庫里秘密飼養(yǎng)那條蛇嗎？還是吞了人的蛇？

倉庫看守這件事必須要保密。必須要從頭到尾隱藏在黑暗里。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我們公司的信用就完了。

文員那我們今晚……把蛇扔到某個角落里……

倉庫看守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報社的汽車也會蜂擁而至。結果還是一樣的。大家很快就知道有個學生被吞進蛇肚子里面了。

文員那也比在這個倉庫里找到要好……

倉庫看守而且我們要怎么掩人耳目地把蛇運出倉庫呢？怎么把它運到黑暗的角落里呢？那條蛇已經吞下了學生，誰又能保證它不會把我們也吞了呢？再說，蛇加上學生那么大的東西，還是活著又危險的東西，我們怎么偷偷運走？又不是你們把臟內衣藏在大衣下面然后扔到哪里去。

文員我是覺得除此之外沒有什么方法才這么說的。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嗎？說來我聽聽。（喊叫）你要拿那條蛇怎么辦？你要拿那條吞了學生后像舊夾克一樣脹大的、沉睡在倉庫正中間的那么長的錦蛇怎么辦？

倉庫看守（呻吟似的）該怎么辦才好？該死的……怎么辦才好？

兩人精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互相凝視。短暫的沉默。

文員（一副回憶過去的樣子）那個學生，看起來總是不自信，畏畏縮縮的，是個眼神令人討厭、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但并不是壞人……

倉庫看守雖然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喜歡縮在陰暗處，但也不狂妄自大……

文員好像很窮，很臟，臉色發(fā)青……但也有比較誠實的地方……

倉庫看守是個鄉(xiāng)下人……這也不是缺點……

文員雖然說他一句就會生氣，但對動物很溫柔，也不愛出風頭。他說還會被女性朋友嘲笑，活得很悲觀……

倉庫看守空閑時還會寫些什么吧？

文員全是錯別字的奇怪的幻想小說。因為沒有錢，也登不上同人雜志，會參加小說懸賞大賽，但總是選不上。

倉庫看守好像是為了去什么地方在籌集旅費……

文員是埃及。他說他想住在沙漠中的土房子里，加入納賽爾的軍隊參與戰(zhàn)爭。是個不知所云的愚蠢計劃，但他自己是認真的。說要根據(jù)自己的意志自由選擇，一次就好，要做一件不能回頭的事。

倉庫看守現(xiàn)在就做了一件不能回頭的事……

文員本來想在埃及一邊吹沙漠里的風一邊戰(zhàn)斗，結果卻在蛇胃里，被胃液包圍著慢慢消化，只能一動不動地死去。（歇斯底里地笑）的確不能回頭啊。

倉庫看守（沉思）在蛇的胃里……

文員那種蛇在吞下獵物后，會躺著睡好幾天，好幾個月。在此期間，獵物在膨脹的胃里被分解，開始發(fā)出令人討厭的臭味，然后慢慢被消化?，F(xiàn)在那個學生在鼓起的胃里，像還沒出生的孩子一樣，四肢彎曲，一言不發(fā)，然后會被一點點地分解，就要被消化了吧……

倉庫看守分解……消化……

文員過了半年，當蛇變輕，收縮的胃開始顫抖的時候，這條大蛇會再開始慢吞吞地尋找下一個獵物，到那個時候這個溫柔而不幸的青年就已經成為老蛇的血肉和一丁點兒排泄物了。

倉庫看守（越發(fā)沉思）蛇的血肉和一丁點兒排泄物……

文員我們要在這個倉庫里養(yǎng)的，就是正在做這么殘酷工作的一條胃部鼓脹的蛇。我們還要為了不讓外人發(fā)現(xiàn)而提心吊膽……還要清理蛇身體下的污物……我們要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讓學生被消化得更好。

倉庫看守（憤然站立）我不會讓這一切發(fā)生的。我不能忍受這種事。我不允許發(fā)生這種事。

文員那該怎么辦呢？我們……

倉庫看守（激動得亂走）那個學生會在蛇的肚子里被消化，最后成為蛇的養(yǎng)分……這不能放任不管。（激動得發(fā)抖）假如那個學生被蛇完全消化了，他會怎么樣？人要是死了，還有尸體留下，然后被埋葬。我不相信人類的靈魂在死后還能存在。但他的尸體會作為人類的尸體留下，然后作為人類的尸體被火化。成了骨灰被埋葬，最后只是一把土。但那是人類的土。可這個學生要被蛇消化了。最后只能成為蛇的血肉和少量的排泄物……這世界上就沒有學生的尸體了。完全消化后，學生就完全不存在于這個世上了。留下來的是蛇，不是學生。（短暫的沉默）即使是一個小孩子死了，也會留下屬于他的一小搓灰，根深蒂固地存在下去。突然間，學生消失了，連一片焦骨都不剩，只剩下蛇的肥肉，這會怎樣？

文員一個人死了，世界上就會有一個屬于他的小洞。他的骨灰就會聚集在其中……可是那個學生死了也不會有屬于他的小洞，本該有洞的地方充滿了蛇的胃液。

倉庫看守（狂熱地）就是這樣！我不允許發(fā)生這種事！不能放任那個學生就這么被消化得一干二凈……這是對人類權威的褻瀆。（喊叫）是人類的恥辱，是全人類對錦蛇的屈服。對此不能視而不見……

文員（軟弱地）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

倉庫看守讓蛇的胃停止消化。

文員怎么做？

倉庫看守考慮一下。

文員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報警。然后讓警察殺了蛇，把學生的尸體取出來。趁現(xiàn)在還沒開始消化，還來得及。

倉庫看守警察？這不可能。為了公司的名譽，不可能。

文員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們殺掉嗎？殺掉那條大蛇？

倉庫看守（鄭重其事地）是的。（下定決心，站起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為了維護人類的威嚴。

文員（站起來，軟弱地）真的要做嗎？

倉庫看守（狂熱地）趁學生沒被消化，把那條錦蛇殺死……再把尸體拖到焚燒爐里燒掉。那里可以一次性燒掉整個倉庫的垃圾。不過是一條蛇，不到明天早上就能化為灰燼。

文員（軟弱地）你在那燒過動物嗎？

倉庫看守（確信地）燒過幾噸壞了的鯨肉。肯定沒問題。我們把打死的蛇運過去，扔到焚燒爐里就行了。這樣被火化的時候，學生至少還保持著人形……

文員我們……

倉庫看守我們來殺。

文員那么大的錦蛇……

倉庫看守由我們來干掉。

文員（坐下）我做不到啊。

倉庫看守我來殺。你幫忙搬就行。

文員（害怕）我做不到啊。

倉庫看守（怒吼）這可是為了人類的威嚴，避免人類的恥辱啊。

文員（小孩子一樣）我好怕……

倉庫看守我們必須要做。（環(huán)顧房間，拿來靠在墻上的金屬大耙子）我們要維持我們人類的權威。把門打開。

文員（顫抖著把門打開，把臉埋入雙掌）啊……

倉庫看守（伸頭看進暗室深處）我們要……

文員（坐在地板上）我好害怕，原諒我。別讓我?guī)湍恪?/p>

倉庫看守（顫抖的聲音）不行，你也得進去。我們必須告訴這條蛇我們是人多勢眾的、強大有力的。

文員我不行啊，不要。

倉庫看守（強硬地把文員拽起來）你太懦弱了，我們要為人類的威嚴而戰(zhàn)！

文員可你也在發(fā)抖。

倉庫看守（凝視著文員）我不會停下的，我必須這么做。（小心翼翼地進入暗室）這都是為了人類的威嚴。你也別害怕了，快進來。

文員（瑟瑟發(fā)抖）別大聲說話。我好害怕……（發(fā)抖著走進去）

倉庫看守（發(fā)抖的聲音）這都是為了維護人類的威嚴……

場景突然暗下來。

燈光立即亮起來。精疲力盡的倉庫看守和文員坐在椅子上，用水桶里的水認認真真地、慢慢地洗著手。

倉庫的大門緊閉著。

倉庫看守五十多年來，我一直堅信自己是個勇敢的男人。本來到死之前，我都會像我想的這么勇敢。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沒懷疑過這一點?？墒堑搅爽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膽怯到了怕蛇的地步……到了這個年紀……（短暫的沉默后，低聲說）但我還是克服了它。

文員（沒有絲毫激情）是的，你克服了它，然后勇敢地殺死了那條蛇。

倉庫看守死蛇的臭味好像滲進了身體的最深處，這是和其他野獸完全不同的黏糊糊的味道……（用毛巾擦手掌）害得我不得不反復洗手。這種事還是頭一次……

文員那沉甸甸的重量、粗糙冰冷的觸感、緊密排列的鱗片，還有嗆鼻的臭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拖過走廊時，蛇鼓起的肚子上布滿了傷痕……推入焚燒爐時那軟綿綿的執(zhí)拗的抵觸感，絕對忘不了……

倉庫看守但我們不得不做這項工作。這是為了人類的威嚴。人類的威嚴，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直不為人知地被堅強維護著……我們剛才做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文員你維護了人類的威嚴，沉浸在幸福的、人性的滿足中……雖然疲憊不堪，但沉醉在人性的滿足中……

倉庫看守那個學生現(xiàn)在作為人的尸體在焚燒爐里被燒掉了。只不過是用蛇的胃代替了木頭棺材罷了……但這都是心情上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是，不能讓錦蛇就這么把他消化掉。不能把一個人就這么變成蛇的血肉和少量排泄物，這是對人類的褻瀆……

文員我明白了……我們維護了人類的名譽，我們是人道主義的旗手。所以我們也有人類的弱點。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今天我們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把一頭吞了青年的又沉又脹的大蛇尸體拖到焚燒爐里的事。當我感到非常孤獨的時候，如果想起今天沾滿了血液的蛇的喉嚨，我可能就這樣不行了……

倉庫看守（溫柔地）做了出色的工作之后，有時候反而會認為自己很無力，產生貧瘠的感情……

門被打開，學生提著一只垂著頭的雞的尸體，挽著白襯衫的袖子赤腳走進來。

倉庫看守（大喊）學生……

倉庫看守和文員呆若木雞，只能盯著學生看。學生并不在意，對著文員微笑。

學生我去辦公室送發(fā)票，然后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只飼養(yǎng)的雞了。我想保持雞的形狀完整，而且全身都要像小牛肉那樣柔嫩，就做了這個，所以回來遲了……

可怕而充實的沉默……

學生那條蛇的消化能力很弱，還胃脹。但就算這樣，它還只吃形狀完好的雞肉。

大家一齊沉默……

學生我從雞的肛門處把雞全身的骨頭都給抽出來了，還用麻布包著的木棍把雞的全身上下都敲了一遍……所以雞已經像個空氣枕一樣柔軟了。盡管如此，這雞的形狀還是很完好吧？你看，雖然有點疲軟的樣子……

大家一齊沉默……

學生嗯？怎么了？

倉庫看守（憤然）嗯？你說你怎么了？

學生（狼狽地）我……

倉庫看守（抓著學生的手臂上部搖晃）你個混蛋，你個什么都不懂的混蛋學生……

學生我把雞做成空氣枕那樣……

倉庫看守（手臂無力滑下，松開學生）空氣枕……

學生那條錦蛇在倉庫里一直沒什么精神。馬戲團的搬運工把其他的籠子都搬走后，我就把那條蛇拖到倉庫的角落里去了。如果今晚要一起被運走的話，那條蛇應該就會死掉了。因為那籠子是臨時趕制的，也不透光，太窄了……

文員（還是生氣地）所以你還為蛇做了容易消化的保健食品？

學生我不知道你們在生什么氣……

倉庫看守那你也不知道我想掐你喉嚨吧？

學生（把雞放在桌子上）我不是自己做決定把蛇留下的。在你們向搬運工確認文件時，我給事務所打了電話，問能不能讓蛇休息一晚，明天再交給馬戲團，這是經過主任同意的。

文員和倉庫看守好像被彈開了一樣，繃直著身體，緊逼學生。

倉庫看守（呼吸急促地）你把蛇在倉庫里的事告訴事務所了？

學生我沒在騙人，我說這些話不是為了逃避責任。那條蛇半死不活的，連條小狗也害不了……

文員和倉庫看守就像石化了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學生打開暗門。

學生（喊叫）蛇沒有了……連籠子都沒有了。（一邊擺著抗議的手勢）你們把那條腹脹的病蛇送進馬戲團的馬車里了嗎？塞進那搖搖晃晃的小籠子里？你們等于是殺了那條錦蛇！

倉庫看守等于殺了？（坐在椅子上抱頭，呻吟似的）終于還是這樣了，該死的……走到了死胡同里。只要馬戲團給事務所打電話，我就完蛋了。我要被干了三十多年的公司給開除了……還要為那條大蛇賠償……

文員（絕望地）為了人類的威嚴，為了維護這個骯臟學生的人類名譽……

倉庫看守我……我把重要的保管物打死了……而且還把它放在焚燒爐里燒掉了……在工作時間之外……

學生（從喉嚨里發(fā)出聲音）打死？放進焚燒爐里燒掉？這只是一個比喻吧？

文員（大喊）如果你想看到那條被打碎頭部、滲著油燃燒的柔軟大蛇，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可以跑過去看看。

學生（驚訝）我不相信，不敢相信。（猶豫之后）不可能相信。

學生開門跑出去，文員和倉庫看守短暫的沉默。倉庫看守撫摸著桌上軟綿綿的雞的尸體。

文員你和我都要被解雇了。然后被公司和馬戲團起訴。

倉庫看守（呻吟）該死的。怎么會這樣？那個混蛋，怎么會這樣？

文員都怪那個學生，我們今晚都不能回家了。還要把燒了一半的蛇的尸體拿出來……被盤問……啊啊，我現(xiàn)在都累得不行了。還要一直忙到明天早上……

倉庫看守那個混蛋，三十多年都沒出過事故的我的倉庫，那個混蛋……之后會怎樣？

馬戲團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走進敞開的門，默默地走到盯著他的倉庫看守的面前，在桌子上放了一張紙。

馬戲團的男人（像乞求一樣）請您在這上面簽名蓋章。求求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倉庫看守（微弱的聲音）這是什么？

馬戲團的男人請您什么都別問，在這上面蓋個章。我的馬戲團有五十多個員工，我們還有家人。就當救我們一命，幫幫我們吧。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這是我們的小小心意。

倉庫看守（半信半疑地）這是什么文件？

馬戲團的男人（低聲地）證明我們的錦蛇死在你的倉庫里的文件。請當作蛇的尸體已經在您這兒的附屬焚化場被燒掉了。只要告訴警察這一點，我的馬戲團成員們就都得救了……

倉庫看守什么意思……

馬戲團的男人（低著頭，語速很快）我們知道了我們的錦蛇已經從港口逃到海里游走了。我們有明確的目擊證人。那條蛇怕是很快就會溺死，尸體也會沉下去。所以警察絕對不會再看見那條蛇了。但是，如果警察知道了這條蛇曾逃到市內，我們馬戲團就大難臨頭了。因為警察一直緊盯著我們馬戲團的錯誤不放。求您在這上面簽名蓋章……

文員（慢慢地）有人看見蛇逃進海里去了……

馬戲團的男人（狼狽地）是的……這是肯定的。有人說月亮剛出來時，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蛇像帆船一樣閃著白色的光，以極快的速度游走了……從蛇的習性上看，這是完全說得通的。就連小拇指大的蛇也能過河。

文員（苦澀的聲音）給他簽名蓋章吧。

倉庫看守（柔順地）嗯……（慢吞吞地簽字、蓋章）就當作今晚已經把它燒掉了吧。

馬戲團的男人（立即把文件收起來）謝謝您。我記住您這份恩情了。（從口袋里取出信封）這個，請您收下……

倉庫看守（連明確表示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p>

馬戲團的男人請您收下吧，只是一點小小心意……

馬戲團的男人逃跑似的離開，差點和惱羞成怒走進來的學生撞上了。馬戲團的男人對學生卑躬屈膝地行禮，學生卻連看都顧不上。倉庫看守一動不動。

學生（氣喘吁吁地）是誰？是誰用那么殘忍的方式把一條毫無還手之力的蛇給打死了，還塞進焚燒爐里……是誰？到底是誰做了這么非人類的事？

倉庫看守和文員精疲力竭，看著桌上的雞和信封。

學生（顫抖著身子，口氣惋惜）我接受不了。是誰做了這么殘忍的事？（盯著兩人）??？到底發(fā)生什么了？我忍受不了……

倉庫看守（無視學生，盯著并攏的兩個手掌）當我的皮膚上只能聞到人類的氣味時，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這么復雜。所有的事情，都開始混亂。兩三天之內，就算是鼴鼠的臭味也可以，如果我身上不沾上動物的氣息的話，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即使是一只鼴鼠的臭味……

學生（疲憊，低聲說）我怎么也受不了了……到底是誰干了這么非人類的事？

（突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