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仔
小時候,我最大的愿望是有張桌子,可以趴在上面寫字、做作業(yè)。
我們家是有一張四方桌的,但只有這一張,擺在堂屋里。這是一個農(nóng)村人家的臉面,家里再窮,四方桌也得有一張。
遇到哪家辦紅白事,幫忙的人就挨家挨戶去借桌子。擺在首席位置的,一定是隊長家的四方桌,因為他家的桌子是全村最厚實最周正的四方桌,往辦事人家堂屋的中間一擺,壓得住臺面。
我們家的四方桌比我還大一歲,是我父母結(jié)婚時爺爺置辦的。照理說,一張四方桌是可以傳代的,但我家這張可能是制作時木料還沒干透,我還沒有出生桌面就裂開了縫,抹桌子時飯粒掉進去卡在了那里。
等我長到兩三歲,這些裂縫以及縫里的飯粒、碎骨頭什么的,就成了我的玩具。我喜歡趴在桌邊,用小樹枝在縫隙里摳,試圖將藏在里面的東西掏出來。
有一次,我竟然從桌縫里摳出了一個2分錢的硬幣。這可是一筆大錢——過年時大人給的壓歲錢,也只有5分錢?。《业玫壬弦荒?,才能拿到下一個5分錢。自此,桌縫就像金礦一樣誘惑著我??上н@樣的好事,后來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上學(xué)之后,這張桌子成了我看書做作業(yè)的地方。我喜歡將所有的書本都攤開來,擺滿桌子,而不必像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水泥桌子,胳膊挨胳膊地擠著寫字。
可我很快發(fā)現(xiàn),在家里的四方桌上做作業(yè),也不能隨心所欲。到了晚上,奶奶也喜歡把她那些針頭線腦鋪滿桌子,做針線活;比我小兩歲的大妹妹,和比我小4歲的小妹妹,不知何時也迷上了摳桌縫,不是將臟東西挑到了我的書本上,就是把我的書包劃拉到一邊;最受不了的是爺爺和爸爸,他倆一人坐在四方桌的一邊,邊抽土煙邊閑聊,煙味混合著他們的干咳和說話聲,就以四方桌為中心彌散在整個堂屋里。
最關(guān)鍵的是到了晚上,我們家只點一盞煤油燈,這盞燈,像個爺一樣端坐中央,那如豆大小的亮光照到桌子的邊緣就模糊了,與夜的黑混在一起。也就是說,離開了四方桌,你就成了黑夜里的一團黑。村里其他人家都一樣,到了晚上,一家人就聚在四方桌旁,圍著那一點兒的亮光,做著各自的事情。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桌子,擺在我自己的房間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看書寫作業(yè)。尤其我開始寫日記之后,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看到我的秘密,因為那些文字里記錄著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心中的亮光。
父親忙,沒時間幫我打一張桌子,家里也沒有多余的木料和錢,去請一個木匠。但爺爺肯幫我。一輩子只干過農(nóng)活的爺爺不會做桌子,可他能在我用釘子將木板固定在一起的時候,幫我扶住不老實的木板。我從自己睡覺的床上拆下兩塊木板,用磚頭壘起桌腿,再用3分錢買來了一張白紙鋪在上面,就這樣完成了一張最簡陋的桌子。
然而在我心里,它比任何一張桌子都干凈和有光彩。3年初中,2年高中,這張桌子陪伴了我5年。高中時我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歌,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成的。
父親一直很奇怪我從哪兒弄來了做桌子的木板,我沒告訴他。由于少了兩塊木板,床板的間隙變得很大,接下來那許多的夜晚,我都是陷在兩塊床板之間的凹槽里入睡的。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夢,就這樣漏下了去,桌面上和床底下游蕩著同樣的夢想。
多年后我參加工作,單位分給我的宿舍里,除了一張床,竟然還有一張正兒八經(jīng)的書桌。那是我擁有過的第一張像樣的桌子,它讓我對工作和生活都充滿了感激。
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了自己的房間,從他會涂鴉的那天開始,我就給他買了一張桌子;當他上學(xué)以后,我又給他買了第一張書桌。有時候,我和他并排坐在他的書桌旁,聊聊他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也有時候他去學(xué)校了,我一個人在他的書桌旁小坐一會兒。我不會翻動他的任何東西,我知道那是一個少年的秘密。我只是安靜地坐一會兒。
沒有人能看見,我坐在一張簡易的木板桌前,它上面鋪的白紙,早已經(jīng)泛黃。那張桌子,在我的心里,跟小時候的煤油燈一樣——它像個爺一樣端坐著,亮著豆子大小般的光。
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