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超
(云南大學 人類學博物館,昆明 650091)
正如羅香林先生所言:“天然香藥,實于民生日用不可分離,而中土所產者少,必常取給于外”[1],在唐宋時代日趨繁盛的全球貿易中,香藥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世界各地的優(yōu)質產品都向中原匯集。同時,中國出產的藥材也會被輸送到亞洲的很多地方。對此,中外學者有了較多討論。如勞費爾的《中國伊朗編》、謝弗名著《唐代的外來文明》都有許多章節(jié)討論香藥,近年來,中國學者直接以香藥為中心的研究同樣杰作頻出,《中古醫(yī)療與外來文化》、《殊方異藥:出土文書與西域醫(yī)學》、《唐代外來香藥研究》等從不同側面對中古時期的中外香藥及相關知識的交流進行了闡發(fā)。
對大部分學者而言,云南都是偏遠的存在,相關討論極少涉及這一區(qū)域。但在中古時代的世界市場上,云南同樣是具有相當影響力的藥物供應地。當時云南出產的藥物最為外界所知的有兩種:其一為麝香,唐人樊綽觀察到“麝香出永昌及南詔諸山,土人皆以交易貨幣”[2],而南詔與周邊鄰國的貿易“以黃金、麝香為貴貨”([2],89頁),甚至阿拉伯世界的商人們對云南出產高品質麝香的情況也很了解:“蒙舍部落……出產的麝香極其優(yōu)良,療效極好”[3]。這背后顯然有未為人知的貿易網(wǎng)絡在起作用。云南麝香享譽中原的情況一直延續(xù),北宋政和七年(1117)二月,大理國使節(jié)入宋,“貢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黃……”[4]。雙方設在邕州橫山寨的博易場貿易活動也頗具規(guī)模,“蠻馬之來,他貨亦至”,大理商人帶來的麝香同樣是排在第一位的重要貨物[5]。云南出產的另外一種重要藥材是(青)木香(1)唐宋時期的醫(yī)書中木香和青木香基本處于混用的狀態(tài)。推測此處的木香應為菊科植物木香Aucklandia lappa Decne.的干燥根,現(xiàn)中醫(yī)藥體系多稱為云木香。另外,后世曾將馬兜鈴科植物馬兜鈴及北馬兜鈴的根當成木香使用,因為發(fā)現(xiàn)含有對人體有害的馬兜鈴酸,現(xiàn)已從《中國藥典》中移除。,《云南志》特別提及永昌出產的木香([2],105頁),《太平御覽》也引《本草經》描述了這種云南出產的名物:“木香,一名木蜜香,……生永昌山谷。陶隱居云:‘此即青木香也’。永昌不復貢,今皆從外國舶上來……”[6]。由此可知,可能在陶弘景生活的南朝之前,云南西部所產的青木香便為中原所珍視。不過,這其實很可能包含一定量的轉口貿易,因為與云南關系密切的昆侖國盛產青木香([2],129頁),《滇海虞衡志》則說木香出自車里土司轄境[7],南詔可能會將滇西南以及相鄰的昆侖國所產的青木香運到中原銷售,方國瑜先生曾對這條“青木香山路”進行過考證[8]。不過,隨著與唐朝關系的惡化,南詔國可能切斷了青木香的供應,以致后來的本草書籍一般都認為“當以昆侖來者為佳,西胡來者不善”[9]。勞費爾認為唐代的木香是一種產自喀布爾的姜屬植物[10],或許是云南木香供應中斷后的替代品。
麝香和青木香之外,云南南方盛產另外一種著名的藥材訶梨勒。唐朝派出的軍事觀察人員樊綽對此留下了“永昌、麗水、長傍、金山并有之”([2],103頁)的簡略紀錄。不過,云南出產的訶梨勒在后世的醫(yī)藥史討論中往往缺席。訶梨勒作為藥物的歷史十分悠久,中古之后,更是借助佛教盛行之勢,成為當時亞洲最受歡迎的藥物之一,南亞、中亞和東亞的古代政體都留下了關于此味藥物的記載。盡管未能如麝香、木香般享有盛譽,但訶梨勒對云南的重要性絕不能小覷。除了南詔大理國本地使用之外,因為品質優(yōu)越,且產量巨大,云南訶梨勒的外銷可能在當時便已開始了。當然,對相關問題的討論,需要依仗其他區(qū)域尤其是敦煌文獻的相關材料作為參照,在此基礎上方能進一步梳理南詔大理國的醫(yī)藥知識體系以及與當時文明世界的聯(lián)結。
訶梨勒古書亦作訶黎勒,為使君子科訶子屬植物,包括訶子(原變種)(TerminaliachebulaRetz.)、微毛訶子(變種)(T.chebulavar.tomentella)、銀葉訶子(TerminaliaargyrophyllaPott. et Prain)三種(2)此處遵照了《中國植物志》的分類方法。中醫(yī)藥學界的標準仍未統(tǒng)一,也會使用恒河訶子、絨毛訶子等稱呼。,主要分布在南亞及東南亞熱帶地區(qū)。另外,同屬訶子屬的近緣種毗梨勒也是一種頗受關注的藥材。在印度和一些受到佛教文化影響的區(qū)域,它們又與俗稱庵摩勒的大戟科葉下珠屬植物余甘子并稱三勒果,簡稱三果,這一組合被認為是可以治療眾多疾病的良方。其中尤以訶梨勒最是廣為人知。
受益于早期的中外文化交流,訶子很早就出現(xiàn)在中國的藥物名錄中,學界一般認為西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11]最早記錄了訶梨勒的植物學特征及醫(yī)療功用。討論唐代中外物種交流的學者多會引《魏書》、《周書》、《隋書》等,諸書在羅列波斯的物產時,訶黎勒也均會在內。早期中國市場上的訶梨勒應該是波斯商人帶來的,所以學界將訶梨(黎)勒列在波斯名下。
訶梨勒在中國境內的流行,很早便得到學界的關注。向達[12]、岑仲勉[13]等前輩學者討論唐代中外文化交流時屢屢提及,姜伯勤先生根據(jù)敦煌卷子的資料對訶梨勒的貿易路徑進行了闡發(fā)——“來自西胡人,來自陸路香藥之路”[14]。其實,和其他來自異域的藥物一樣,除了西域陸路之外,訶梨勒的流傳也有南海貿易的影子?!逗K幈静荨芬毂怼赌现萦洝吩啤吧虾VT國”[15],《證類本草》則引可能源于《四聲本草》的說法:“波斯舶上來者,六路,黑色,肉厚者良”[16],可見唐人已經注意到南海區(qū)域的訶梨勒貿易。宋代失去對西域地區(qū)的控制之后,“訶子本出南海諸番國”的說法相對更為流行,商人們用中南半島出產的訶子進行貿易顯然十分便利。可能因為《海藥本草》的作者李珣本是波斯商人后裔的原因,他對訶梨勒的功效十分熟稔,描繪也有獨到之處,他提到“故中國種不生”,特別強調了訶梨勒的外來屬性。需要注意的是,此時地處邊疆的大理國與宋并立,當時的學者有時并不認為其屬于宋朝治下的一部分。
另外,醫(yī)藥體系的構成與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密不可分,唐宋時期的一些藥書也會強調訶梨勒等藥品的中國產地。這與其他類別的古籍多突出其為殊方特產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缎滦薇静荨酚涊d訶梨勒的產地是交州、愛州[9],即便這兩個地區(qū)后來并不在中原王朝的直接統(tǒng)轄之下,卻仍然一直留在社會精英的知識范圍內,所以此類說法有時也會保留在后世的本草文獻中。
蘇頌的《本草圖經》也提到訶梨勒“生交、愛州”,不過他補充說“今嶺南皆有,而廣州最盛”[17]。由于氣候適宜,加之與東南亞地區(qū)交往密切,所以訶子在中國的引種以嶺南地區(qū)為中心。很多學者因而認為廣州栽培的訶子最是“道地”,卻往往忽略云南這一重要的原產地。何況在西域、南海貿易繁盛的時代,兩廣所產的訶子不見得是當時市場的主流。有學者認為“嶺南地區(qū)的訶梨勒是很普遍的”[18],更是可能高估了這一外來物種在當?shù)匾N的規(guī)模。
《中國伊朗編》提到訶梨勒樹“本身是印度土產,其果實顯然是由印度輸入波斯的”([3],203頁)。勞費爾推斷訶梨勒最有名的產地大約是在“合不勒”,中國學者則根據(jù)伊本·貝塔爾完成于13世紀上半葉的《藥典》提出“波斯人傳入中國者應是這種喀布爾黑訶子”[19],因為“喀布爾訶子是最好的訶子”[20]?,F(xiàn)在的喀布爾一般說來并不具備出產訶子的自然條件,但這里長期以來都是溝通幾大文明的貿易中心,訶子等名貴藥物從這里轉運到中國是完全可能的。
早期的研究者特別注重分辨訶梨勒出自印度還是波斯。實際上,訶梨勒的產地廣泛,兩個文化圈都有活躍的商人群體對藥材進行跨境販賣。不過,隨著對天竺了解的加深,古代中國學者開始傾向于將訶梨勒的原產地歸到印度。杜佑的《通典》記載越底延國出產訶梨勒[21],這里地處今巴基斯坦境內,是從西北陸路入天竺的必經之地。親身前往天竺的求法僧群體對當?shù)厮幉牡姆植记闆r也有了更為詳盡的了解,如義凈提到“西方則多足訶黎勒,北道則時有郁金香”[22]。
中古時代開始,訶梨勒的果實作為藥材更頻繁地出現(xiàn)在中國的藥書中,《新修本草》、《海藥本草》以及《千金翼方》[23]都有關于訶梨勒的記載,這“說明唐人在對外交流的過程中,對印度所產訶梨勒的療病功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盵24]宋代的《證類本草》([14],405-406頁)和《大觀本草》[25]也可算是相關知識的集大成者,匯總了前代從醫(yī)療實踐到文人筆記中所有與訶梨勒有關的信息。到了明代,李時珍把有關信息轉錄到《本草綱目》中,延續(xù)了訶梨勒在中國藥物史中的流傳脈絡。
在一般認為成形于公元8世紀的藏醫(yī)藥學著作《四部醫(yī)典》中訶子占據(jù)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它被列在格外珍貴的“珍寶藥物”部分[26],諸多復方藥劑中都有它的身影。另外,古代象雄醫(yī)學文獻I.O.755[27]和被命名為《吐蕃醫(yī)療術》的India Office 56、57的古文本[28]中都有使用訶子的紀錄??梢娫谥泄艜r代的吐蕃大地上,訶子已開始有了重要藥材的地位。
童丕(Eric Trombert)先生曾以紅花的跨區(qū)域傳播為例來證明“中古時期歐亞兩洲是屬于同一個世界”[29],物質上的互通有無可以讓地理上相距遙遠的國家聯(lián)結在一起。訶子無疑也扮演著類似的角色,上文所引的中古阿拉伯世界的文獻《藥典》顯示在當時的波斯-阿拉伯世界中,訶子也在被大量使用。勞費爾廣泛收集了梵語、藏語、波斯語、阿拉伯語、吐火羅語、日語及漢語中訶梨勒的發(fā)音([10],203頁)可以看出它們顯然都是同源的。我國學者也通過對各種古代文獻的梳理發(fā)現(xiàn)“三果合用入藥方,在絲綢之路上的胡方(吐火羅語、粟特語、于闐語、回鶻語等)中常見”[11]。不難推測,訶梨勒在中古時代已經成為一種使用區(qū)域非常廣泛的藥物。
另外,三勒果很早就被視為釀酒的原料,在討論唐代長安的國際風范時,日本學者屢次提到旅居長安的胡姬和主要由她們銷售的“三勒漿”[30]。唐《國史補》曾記載“波斯國有三勒漿,類酒,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也”,此酒的釀造法雖出自波斯,但慢慢也開始有中國人從事這一特殊酒類的釀造生意,因而有學者提到這三種釀酒原料“當時內地已較普遍學會種植”[31],但是除了庵摩羅(勒)分布區(qū)稍北之外,訶梨勒、毗梨勒基本只分布在熱帶地區(qū),所以這種推測基本不存在成立的可能。三勒漿“類酒”,而且作為在酒肆中出售的飲料顯然是含有酒精的。孫思邈所著的《千金要方》[32]也有“三果漿”的使用記錄,其用途是將另外一種藥物送服,含有酒精的可能性比較大。
中國古代似乎很遵行食藥同源的養(yǎng)生法,三勒果也經常被加工成飲料?!锻馀_秘要方》提到“燒鹽”加在“煮訶梨勒”[33]等湯中藥效極佳,這一單用的訶子方中顯然不含酒精。而宋代以后,訶子煎湯似乎在貴族和寺院中仍很流行,蘇軾曾提到“乾明法煮訶梨勒……精妙之極”(3)參見毛德富等主編《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4188頁)。整理者把乾改作“干”,乾明為寺院名,蘇東坡曾有《雪后到乾明寺遂宿》詩。。不過,因為原料難得,所謂三勒果不管是用來釀制酒精飲料抑或只是粗加工成具有健康價值的保健飲品,大概都是只有貴族家庭方能享用的珍稀之物。
庵摩羅(勒)的情況也較為類似。根據(jù)《本草圖經》的記載,庵摩勒在“西川戎州、瀘州、蠻界山中皆有”,作為三勒果之一,其分布的地理范圍最廣泛,醫(yī)學家和學者對它也最為熟悉,所以其更常見的名字是徹底漢化的“余甘(子)”。但另一方面,即便是很早就有了確定的漢語名稱的庵摩羅(勒),至少在唐代中期仍然算是一種比較罕見的保健藥物,收錄在《全唐文》中的苑咸所作《謝賜藥金盞等狀》鄭重提到曾受賜“余甘煎”[34],甚至在玄宗賞賜給安祿山的眾多珍貴食物和藥品中,余甘煎也赫然在列[35]。
或許是商家造酒的方子逐漸流出,唐末五代成書的《四時纂要》記載了所謂三勒漿的釀造法。不過藥材的用量是十分節(jié)省的,釀制三斗酒漿只使用三種不去核的藥材“各三大兩”[36]。宋代竇蘋的《酒譜》仍然提到三勒漿,它被列在“異域酒”類別之下,可能只是傳抄了唐《國史補》的說法。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市面上似乎還出現(xiàn)了贗品,《開寶本草》紀錄到三勒漿是用“陀得花”釀制而成的[37]。《證類本草》更是引用《雷公炮炙論》,羅列了很多不堪使用的多種“雜路勒”,認定只有六棱的才是正宗的訶梨勒。所謂“雜路勒”的泛濫大概也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訶梨勒道地藥材價格的高昂。
隨著佛教的傳播,印度醫(yī)學對于訶梨勒的重視,以佛經為媒介逐漸為中國所知?!短尤饝酒鸾洝分械坩屘煊谩白畛齼蕊L”的訶梨勒果治好了釋迦牟尼的腹疾,佛稱贊“呵梨勒果”“亦香且美”[38];《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治病合藥經》[39]中有使用訶梨勒治療眼疾的藥方,而流傳更為廣泛的《金光明最勝王經》則直接稱“訶梨勒一種,具足有六味,能除一切病,無忌藥中王”。[40]熟知佛典的中國僧侶肯定也知曉《雜譬喻經》中訶梨勒的自述:“我眾病皆能治,服我者病皆當差”[41],《一切經音義》提到“訶梨怛雞舊言呵梨勒,翻為天主持來,此果堪為藥分,功用極多”[42],可見當時宗教界對于訶梨勒物種知識的了解已經相當細致,已在僧侶群體中成為備受重視的珍貴藥物。
除了作為藥物,漢文明對訶梨勒相關知識的積累與深化很大程度上是與佛教信仰的傳播并行的。在據(jù)傳最早完成漢譯的佛經《四十二章經》中,佛祖曾言“視大千世界如一訶子”[43],尤其是《佛五百弟子自說本起經》中提到薄俱盧(或寫作薄拘羅)尊者因前世中“施一呵梨勒,長久生善處”[44]的說法更是影響深遠。嚴格說以上兩部經完成漢譯的時間均要早于《南方草木狀》的問世,此時訶梨勒在國內應該并不常見,記錄的漢語字也尚未固定,而且往往寫作“呵梨勒”。薄俱盧尊者的傳說在中古時代被廣泛宣講,智顗大師的《妙法法華經文句》及系列衍生性作品都反復提到。不過隨著相關知識的普及,譬喻也逐漸從具體的人物故事中剝離,訶子成為佛教界中將施舍之少與所獲功德之大聯(lián)結起來的尚佳載體,《俱舍論頌疏論本》有言“若能以一訶黎怛雞,起慇凈心,奉施眾僧。決定不逢疾疫劫起”[45];《瑜伽論記》也說“以一訶梨勒果施于病人,終不生彼疫病劫中”[46]。雖然在印度文化語境中一粒訶梨勒往往意味著微不足道,在相當程度上還有一些廉價卑賤之意,但是在中國恐怕大部分時候并不易得到,從唐人的詩歌如《抱疾謝李吏部贈訶黎勒葉》等看,似乎連樹葉也被用在了醫(yī)療實踐上。
有關訶梨勒在中國的使用情況還有另外一套知識來源需要梳理,那就是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相關記載。敦煌卷子中的S.5901、S.2575、P.2683、P.2896、P.3355([28],85-86頁)等都提供了訶梨勒在僧侶的疾病療治、儀式與日常生活等場景中使用的信息,大谷文書的3039、3076號則記載了訶梨勒按顆計算的價格[47]??梢娖湓诋?shù)氐纳鐣幕钪邪缪葜e極的角色。另外,《證類本草》也收錄了“蜀沙門傳”治療“水痢”的方子:“以訶黎勒三顆,面裹炮赤,去面,取訶黎勒皮搗為末,飯和為丸,米飲空腹下三七丸,已百人見效”([16],405-406頁),可知佛教醫(yī)藥似乎對訶梨勒有著特別的興趣。
訶梨勒的使用與信仰的關聯(lián)在藏傳佛教中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通常漢譯為“阿如拉”的訶子在藏族的醫(yī)療體系中是非常重要的,屬于使用最為頻繁的藥物之一?!安蒯t(yī)認為訶子是藥中之藥,于是稱它為藥王。它是安住在藥師佛缽中的不朽之果”。[48]這也反映在從古代起便一直延續(xù)的圖像藝術中,壁畫和唐卡表現(xiàn)的藥師佛形象往往是“右手握有一根結有三粒訶子果的莖梗,左手捧著一個僧缽,內盈甘露和另外三個訶子果”。[49]中國西藏和尼泊爾地區(qū)唐卡中的綠度母形象不僅經常持有訶梨勒樹枝,有時畫師還會用訶梨勒樹枝的形象組成圍繞神靈周身的花蔓。
上文已經提及,除了作為藥物,訶梨勒顯然還被時人認為是一種保健食品,而且多在佛教徒中流行。白居易的《寄獻北都留守裴令公并序》中自述“居易每十齋日在會,常蒙以三勒湯代酒也”。這可能是當時深受佛教文化影響的貴族家庭的常用飲品,在佛教節(jié)日中代酒飲用是為了遵守佛教的戒律,所以此湯應該不含酒精。日本僧侶真人元開所作《唐大和上東征傳》記載鑒真和尚在廣州見到大云寺內“有呵梨勒樹二株,子如大棗”[50]。廣州法云寺僧“用新訶子五顆,甘草一寸,并拍破,即汲樹下水煎之”,其湯“色若新茶,味如綠乳,服之消食疏氣,諸湯難以比也”[51]。廣東本土碑刻史料也曾記載當?shù)胤鹚碌奶厣嬈吩X子煎,原材料除了三勒之外還添加了甘草。實際上,對于訶梨勒的加工在現(xiàn)今的云南得到了很好的繼承,由訶梨勒和余甘子制成的飲料尤其多見。
盡管多有記錄,但或許是“西方藥味與東夏不同”[22]的情況始終難以得到很好的解決,訶梨勒似乎更多應用于佛教界或者民間醫(yī)療實踐中。在宋到明的醫(yī)書中多有記載的劉禹錫《傳信方》中使用訶梨勒治好了自己腸胃疾病的藥方是“令狐將軍所傳”,而《外臺秘要方》搜集來的“訶梨勒丸”制作方法也是從“禮部蕭郎中處得”[33],它們可能是貴族之間相傳的驗方,而與已逐漸專業(yè)化的醫(yī)療體系并不完全相通,具有國家藥典地位的本草學著作如《新修本草》[9]把訶梨勒放在“木部下品”的最后一位,顯然并不認為它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藥材。類似情況也包括毗黎勒,現(xiàn)在中醫(yī)藥界認為它只是訶子的一個品種,在功用上基本未做單獨的限定。盡管其作為佛教醫(yī)藥的重要組成部分至今在藏族醫(yī)療體系中仍十分常用,但在中醫(yī)藥體系中地位不彰。
除了有獲得不易的問題外,中醫(yī)藥從業(yè)者面臨的另一個困境是很難運用傳統(tǒng)中藥理論為這種在南亞被認為近乎全能的藥材找到準確定位??傊?,盡管后世的很多藥書基本都延續(xù)了訶梨勒的相關紀錄,但它可能并未大規(guī)模的進入到中原的醫(yī)療實踐,除了異物云集的敦煌和民族醫(yī)藥傳統(tǒng)深厚的云南外,更多的是作為某種知識保留在藥典中。
上文已經提到,拜佛教醫(yī)學的傳播和東西貿易繁榮所賜,東亞的中國、南亞的印度、中亞以及東南亞地區(qū)都有使用訶梨勒療病的實例。在中古時代,訶子是一種在廣闊地域中都很流行的藥品。遺憾的是,在眾多討論訶子的療效及中西貿易史的研究中,極少會有學者關注到云南的訶梨勒,這與本地作為三勒果的重要產地的地位嚴重不符。
樊綽的《云南志》介紹了云南出產的多種罕見藥材的功效,顯然當時的中原對于滇產藥物已經比較熟悉?!短接[》引用《南夷志》的說法,提到了訶梨勒等“諸樹永昌麗水諸山皆有之”([6],789頁)。該書另引《云南記》曰:“瀘水南岸有余甘子樹,子如彈丸許,色微黃,味酸苦,核有五棱,其樹枝如柘枝,葉如小夜合葉”([6],795頁)相對而言,對于庵摩羅(勒)的記載顯然更加詳盡和明確,這與其分布區(qū)較廣,容易為漢人接觸到有關。
云南本土學者也已從醫(yī)藥學的角度對《云南志》所記載的諸多藥物進行討論,但實際也只是把訶子簡單地分類到“固澀藥”[52]中,對其使用的社會歷史缺少必要分析。中古時代的云南作為三勒果重要的原產地,深受佛教影響的南詔大理國注定會將訶子作為基本藥物使用。
雖然“本唐風化”,但南詔大理國缺少內地影響巨大的儒家知識分子群體,云南的社會精英階層實際上均由僧侶以及受過佛學教育卻未正式出家的佛教徒組成。比如,《故溪氏謚曰襄行宜德履戒大師墓志并序》[53]的墓主出身于醫(yī)學世家,因為成功治愈大長和國公主之疾而獲得統(tǒng)治者賞識。除了賞賜財物之外,他得以“續(xù)補阇梨之職”,顯然獲得了佛教界的高階職位?!豆蚀髱煱资夏贡懖⑿颉分刑岬桨准沂前拙右滋玫馨酌糁兄?,其家族在皇祐四年(1052)歸于大理國。墓主一直在任姚州、會川等地節(jié)度的大理國貴族高慶、高通身邊服務,后亦受降元的大理總管段功器重。墓主醫(yī)學造詣極高,墓志中記載了其為當?shù)刭F族治病的案例,除了“方術之妙,祿位之尊”之外,尤其需要關注的是其曾任姚州僧長,顯然在佛教界中地位極高。一塊立于明天順二年(1458)的《故儒生楊武壙志》碑刻追溯先祖時提到“弘農宗支,密術醫(yī)□”[54],其先祖可能也是醫(yī)學和佛教儀式兩方面的專家。明代之后,受中原地區(qū)的影響,僧人與醫(yī)師逐漸分道揚鑣,但是在為當?shù)厝怂鞯摹短幨客踝谀怪尽贰ⅰ短幨坷罟广憽泛汀洞髱熽惞珘鄄劂憽分?,同一位撰文者的自署名分別是“大理府醫(yī)學醫(yī)士楊聰”、“□山清濟軒僧醫(yī)楊聰”和“大理府儒醫(yī)楊聰”,可見即便到了明弘治年間,由佛教徒兼任醫(yī)生的情況在云南仍在延續(xù)。尤其是預立壽藏的陳能老人實際上是一位號稱“徹覽釋儒”的在家僧侶,楊聰與其交往密切并應邀撰文,或許正是因為兩者具有同樣的宗教身份。釋、儒和醫(yī)學三種知識的結合是南詔大理國較為獨特的現(xiàn)象,早期碑刻中出現(xiàn)的所有名醫(yī)都有佛教大師的稱號?!搬t(yī)僧”對于訶子這種在佛教界具有重要意義的藥物一定不會陌生,而將佛經中經常提到的圣藥運用到現(xiàn)實的醫(yī)療實踐中應該也是順理成章的?;蛟S正是由于訶子在南詔國的醫(yī)藥體系中占有特別地位,所以才引起唐朝外交人員的關注。
考古工作者在大理崇圣寺千尋塔、洱源火焰山塔發(fā)現(xiàn)有大量藥材[55],裝入藥物應是當時建塔時的一種必要步驟。張錫祿推測這是當時僧侶建立密宗壇場修行時所需的“五寶”、“五香”、“五藥”、“五谷”等[56]。不過由于植物藥保存不易,限于發(fā)現(xiàn)時的條件也并未進行足夠精細的辨別和分析,現(xiàn)有的考古報道并未出現(xiàn)訶梨勒的身影。千尋塔因為“塔剎基座內十分潮濕,能存下來的藥物不多”[57],殘留的基本上都以朱砂、金箔等礦物藥和極少數(shù)耐腐的檀香、松香為主;而洱源火焰山磚塔(4)塔磚文字顯示此塔建于大寶七年,即公元1155年。中的藥材是1966年佛塔遭到破壞,當?shù)厝藦乃腥〕龅囊粋€藤編背籮中發(fā)現(xiàn)的,一直到1974年政治風潮逐漸平息后,才被云南省博物館尋獲[58],其中的擾動和缺損已經難以查考?!罢{查時,塔中出土的經卷及大部分藥物已丟失,只收集到部分遺物”[59],在重新收攏而來的約三十種藥物中,根據(jù)原來包裹藥物的棉紙上的題名并經中醫(yī)藥機構的辨識,可識別出其中23種,另外6種已無法辨別。其中有一味被識別為“桃仁”的藥材值得再次討論。且不說把桃仁裝入佛塔無論是在中原還是邊疆都未發(fā)現(xiàn)先例,在古代中醫(yī)體系中,桃仁的炮制一般都是去核存肉,它本身易于腐壞,保存難度高,而限于條件,當時的鑒定多半是依靠貌似桃核的木質種皮做出的。訶梨勒的核和桃核表面同樣都有凹陷,兩者外表十分相似。所以,這件被鑒定為桃仁的植物果實殘留物非??赡苁窃X梨勒。只不過原件已經遺失,無法重新檢驗,暫時也只能進行猜測。
這兩批出土文物,都來自于當時建塔時的裝藏,正如現(xiàn)在藏族和傣族地區(qū)修建佛塔甚至民居時能夠見到的情況一樣,藥物、寶物、香料當然還包括用朱砂書寫梵文經咒既是世俗的供養(yǎng)物,也被認為是建設的點睛之筆,它們被包裹在一起安置在建筑之內,賦予塔以類人的“器官”和“靈魂”,從而為人造的建筑賦予神圣意義。如果對這批藥物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主要產于南方熱帶地區(qū)的草果和樟木子實際上很晚才出現(xiàn)在后世的中醫(yī)藥書籍中,也就是說當時的中醫(yī)體系尚未把它們列為藥品。雖然并沒有直接證據(jù)說明它們來自印度的吠陀醫(yī)學,但當時南詔大理國的醫(yī)藥體系顯然并不完全是照搬中原。尤其重要的是,這批藥物是被包裹在棉紙中的,“紙上多有墨書藥名或朱書梵文經咒”,但是可識讀的只有“珍珠”、“珊瑚”、“瑪瑙”、“貝”、“虎(琥)珀”等,朱書梵文部分其實除了加持的咒語之外,也有可能是藥物的梵語名稱。南詔大理國時代的云南與印度文化圈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從印度及相鄰區(qū)域來的梵僧活躍在王國的政治與宗教界,他們帶來一些醫(yī)藥學知識也是十分可能的。
著名的佛教三果藥訶梨勒、毗黎勒與庵摩羅在中原地區(qū)較為稀缺,但特殊的氣候條件使得云南成為中國境內唯一可以大量出產這三種藥材的地區(qū)。而且與廣東、廣西等地的引種栽培不同,三勒果在云南全部都有大面積的野生分布區(qū)。以往南方中醫(yī)藥界多會強調嶺南地區(qū)出產的訶子最是正宗,但經過嚴格的植物分類學驗證,云南才是各個訶子品種均有分布的區(qū)域。除了種類齊全,其在產量方面的優(yōu)勢更是明顯,單龍陵、永德兩縣每年采收野生訶梨勒果的數(shù)量都是中國其他幾個出產該藥物的省份產量總和的數(shù)十倍。迄今為止,西雙版納、臨滄、德宏等地區(qū)的各民族都將訶梨勒視為療效顯著的重要藥物,滇南各族對訶梨勒的發(fā)音彼此接近,應是同源,可能很早的時代就已傳入并固定下來。
藥物與人類的生命和福祉有密切聯(lián)系,所以一直都是跨區(qū)域貿易的重要物品。根據(jù)姚崇新對吐魯番文書《天寶二年交河郡市估案》的分析,在當時的西州市場上,“藥材來源十分廣泛,幾乎涵蓋了亞洲大部分區(qū)域”[60],東北亞和東南亞出產的藥物都出現(xiàn)在位于新疆高昌的藥材市場上。所以,仍有必要考慮古代云南將轄區(qū)內所產藥材出口的問題。
宋代有了云南將盛產的藥材運銷中原王朝臨近省份的紀錄,上文已經引述“蠻馬之來,他貨亦至,蠻之所赍麝香……及諸藥物”([3],193-195頁)的情況,雖然沒有詳盡的關于具體的藥物種類的明確記載,但憑借自己原產地的特殊地位,三勒果有很大的可能會出現(xiàn)在其中。傳統(tǒng)上,南詔大理國與蜀地的聯(lián)系一直緊密,很多產品如水果、藥材等向北銷往四川,隨之運往其他地區(qū)也是非常有可能的?,F(xiàn)在四川的部分地區(qū),仍然流行用云南訶梨勒加工成果脯享用。
按照傳統(tǒng)藏族藥典的說法,訶梨勒的產地是跟神話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訶子被認為生長在天宮一隅,醫(yī)生群體也更愿意將現(xiàn)實世界中作為藥品的訶梨勒描述成從印度和尼泊爾運來的物品。但從實際操作層面看,訶子在藥書中有五、七、八種的分類法,顯然品種和產地是比較多元的。其中“大那木加訶子是由南方來的珍寶,除有福的帝王得一兩粒外,多不得……”[61],這種產自南方的最為珍貴的訶子可能來自云南。即便與西域的貿易上古時代便已存在,全盛時期的吐蕃曾將領土直接推進到恒河流域(5)有關吐蕃進軍摩伽陀國并在恒河邊樹立石碑為界的歷史記載見于藏文古籍《拔協(xié)》、《賢者喜宴》等,亦可參見張云等主編:《西藏通史 吐蕃卷》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6年,第306-307頁。,但這仍然不能將云南訶子從藏區(qū)的醫(yī)療實踐中完全排除。
每年舉辦且持續(xù)時間達半月之久的大理“三月街”古稱“觀音市”,明代文獻中便有其起源于南詔的記載,這個向來以藥材和牲畜為交易大宗的節(jié)日會吸引周邊地區(qū)和國家的人員參加,每逢節(jié)期,品類豐富的中藥、藏藥和南藥在原南詔大理國國都的城墻遺址外匯聚,而且每年均有印、緬商人參加。雖然現(xiàn)在通行的說法是1957年醫(yī)藥工作者第一次在云南發(fā)現(xiàn)了野生訶子,但通過傳統(tǒng)藥材市場的交易,云南西南出產的訶子至少一直都在供應本省藏區(qū)。盡管現(xiàn)有的漢藏文獻中暫時無法找到云南早期向藏區(qū)出售訶子的記錄,追溯這種淵源關系困難在于雙方文獻整體存世都很少。在現(xiàn)在的藏醫(yī)藥界,德宏等地的訶子一直也都以個大、皮厚、有效成分含量高而享有盛譽。青海等地主要的藏藥生產企業(yè)所需要的訶子和余甘子仍然主要由云南供應[62],另外,藏藥中仍使用較多的毗梨勒主產地也是云南的紅河州和西雙版納州。這種情況很可能是古代貿易聯(lián)系的延續(xù)。
明代旅行者徐霞客曾在保山地區(qū)看到:“有大樹踞路旁,下臨西出之澗。其樹南北大丈余,東西大七尺,中為火焚,盡成空窟,僅膚皮四立,厚二尺余,東西全在,而南北俱缺,如二門,中高丈余,如一亭子,可坐可憩,而其上枝葉旁覆,猶青青也。是所謂枯柯者,里之所從得名”[63]。對此,朱惠榮先生曾親往考察,獲知徐霞客所謂枯柯就是“空心枯樹訶子”[64],根據(jù)描述,這株“南北大丈余,東西大七尺”的巨樹恐怕在當時也有千歲之壽,它可以從側面證明當?shù)厝瞬烧迷X梨勒有著悠久的歷史。不過,即便是在云南,關于訶梨勒的療效可能也逐漸成為一部分地域和人群所特有的知識。在出產訶梨勒的云南南部地區(qū),它不僅是使用廣泛的藥物,實際上也會被加工成可以隨時享用的飲料。但是,誕生于明代的本土藥物學名著《滇南本草》完全沒有訶梨勒和毗梨勒的記載,即便是以吳其濬的見聞廣博和對云南的熟悉,《植物名實圖考》的描述仍顯露出作者對于這兩種植物缺乏了解。明清兩代漢人移民及其后裔、外來學者顯然對于此類知識處于相當隔膜的狀態(tài),這多少也是因為中原中醫(yī)藥系統(tǒng)和云南民族傳統(tǒng)醫(yī)藥系統(tǒng)并不完全兼容的原因。
在印度,訶梨勒售價低廉,使用廣泛,一直在當?shù)氐尼t(yī)藥體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6)有研究者曾統(tǒng)計了根據(jù)傳統(tǒng)醫(yī)學研發(fā)的印度生藥制劑中最常見的20種藥用植物,包括訶梨勒在內的三勒果仍然出現(xiàn)頻率最高,可參見楊崇仁《中古時期我國傳統(tǒng)植物藥與印度的交流》,《亞太傳統(tǒng)醫(yī)藥》,2018年,第1期,第1-9頁。。通過貿易活動,訶梨勒很早便傳入中亞和東亞的很多區(qū)域,尤其是伴隨著佛教的傳播,訶梨勒成為很多地方佛教藥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敦煌、西藏等的古文書保留有很多使用訶梨勒治療疾病的藥方。日本、新羅等當時東方世界的主要國家也都知悉訶梨勒的藥用價值,正倉院的珍藏中也有訶梨勒的身影。以訶梨勒為中心,勾勒出了一幅將中原與域外、內地與邊疆甚至是東亞與區(qū)域世界聯(lián)成一片的弘大圖景。
貿易的發(fā)達必然伴隨物種知識的傳播。訶子不僅在作為邊疆貿易城市的敦煌日趨常見,它在藏醫(yī)藥體系中也占據(jù)了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就中國大部分區(qū)域來說,它更多是一種從異域輸入的罕見藥物。中古以后,訶梨勒作為“藥中王”[65]的說法實際上帶有很濃重的佛教醫(yī)學意味。盡管傳統(tǒng)中醫(yī)藥書籍中一直都有關于訶梨勒的記載,但它并不總是被認為不可或缺的藥材品種。尤其是隨著官學醫(yī)藥體系的確立,它在中藥世界的地位更不穩(wěn)固?,F(xiàn)在的很多研究者對訶梨勒的實物并不熟悉,甚至有人將它想象為產地廣泛的美味水果,以此為基礎形成的很多推斷當然也就無法成立。
盡管在廣闊的區(qū)域都有訶梨勒作為藥物使用的例證,但值得注意的是,研究者可能會因為過度依仗交通要道敦煌的材料而高估了整個國家外來香藥的普及程度。訶梨勒的頻繁出現(xiàn)可能只是中外交通樞紐城市的地域特色,“在臨床上廣泛應用”[66]的判斷或許只能在中西藥物云集而且佛教藥學發(fā)達的敦煌實現(xiàn),僧團和貴族之外的內地普通民眾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接觸到它實際上是需要探討的,其他地區(qū)似乎更習慣用它來釀酒或者制成保健飲料。不過,云南應該能算得上是另一個例外,訶梨勒在本土產量大,價格低廉,尤其是在滇西和滇南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使用廣泛,在中古云南的醫(yī)療實踐中訶梨勒必然會占有一席之地,這一點應該是成立的。
從一些古代貿易記錄看,云南會從中原引進來自于中醫(yī)體系的藥書(7)按照《南詔野史》的說法,崇寧二年(1103),大理國主段正淳遣使入宋“求……藥書六十二部以歸”??蓞⒁姟赌显t野史·后理國》(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影印版)段正淳條。,但后者顯然不是云南藥學知識的全部來源。訶梨勒在佛教徒中被認定為圣藥,在佛教醫(yī)學盛行的南詔大理國,訶梨勒在當?shù)刈⒍〞玫綇V泛的使用,所以才會被唐代的外交人員紀錄在案,宋代的文獻也都有云南出產訶梨勒的清晰紀錄。明代徐霞客見到的已經枯死的巨大訶子樹也可以視為當時人培育利用訶梨勒的證明??傊?,多樣的氣候、豐富的物產、臨近東南亞和印度的地理位置以及多樣的民族與文化,使得云南的醫(yī)療傳統(tǒng)很大程度上能夠兼容并蓄,圍繞訶梨勒展開的討論無疑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歷史的樣貌。
致 謝論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李星明研究員的指導,新疆大學程秀金副教授幫助解決了古代語言的對音問題。匿名審稿人、責任編輯和鄒大海研究員的修改建議讓論文表述更為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