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 有 為
李大釗作為近代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先驅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學界對他的革命思想已多有研究,但關于“中心勢力”的思想理論,相關研究還比較薄弱,迄今未見有系統(tǒng)專論。實則,李大釗的“中心勢力”思想是其政治思想和社會改造與革命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豐富的內(nèi)容和鮮明的時代特色,貫穿于長期的革命思想與實踐中。他的“中心勢力”思想,早期寄望于“中級社會”“中流社會”,十月革命后在向共產(chǎn)主義者轉變過程中認識到“庶民的勝利”而聚焦于勞動者的力量,中共建黨到推動國民黨改組時期則把推進國共合作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尤其是中共黨人及其代表的無產(chǎn)階級視為中國革命的“中心勢力”,鮮明地體現(xiàn)了李大釗的思想軌跡隨著時代而演進的特征。
李大釗的“中心勢力”思想的提出,是在逐步深刻認識民初國情政情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有一個漸次探索的過程。
一個時代孕育、塑造和呼喚屬于那個特定時代的歷史人物。近代中國鴉片戰(zhàn)爭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后嚴酷內(nèi)外危機的現(xiàn)實,呼喚挽救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時代人物出現(xiàn)。甲午之役剛過五年,1889年出生的李大釗在少年時代即“感于國勢之危迫,急思深研政理,求得挽救民族、振奮國群之良策”,考入北洋法政專門學校后“再建中國之志趣亦日益騰高”(1)李大釗:《獄中自述》(1927年4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7頁。?!霸俳ㄖ袊彼淖?,集中表達了少年李大釗的非凡抱負。此時,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帝制,然而新成立的民國因舊勢力的強大而領導權落入舊式軍人袁世凱及北洋軍政集團之手。在此新舊交織之際,舊勢力、南方革命勢力及地方各派勢力的相互博弈使得局勢異常嚴峻。李大釗清醒地認識到國家面臨的嚴重局面,他不僅擔憂因辛亥革命各省“獨立,自舉都督”而形成的地方勢力坐大,“數(shù)年或數(shù)十年后,勢至各省儼同異國”,“至神州粉碎,同歸于盡”的危險,而且“竊有憂者,則匪氛之起”,“今日之兵,即他日之匪”,“黯黯中原,將淪為盜賊世界”(2)李大釗:《隱憂篇》(1912年6月),《李大釗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頁。。李大釗的這些擔憂,很快都變成了現(xiàn)實,表明了他心憂天下且極具敏銳的識見。正是這種憂懼意識,使李大釗清醒地意識到新建立的民國面臨嚴重危險。他在1912年6月撰寫的一篇文章中嚴正指出:“革命以后,吾民之患在數(shù)十專制都督。昔則一國有一專制君主,今一省有一專制都督”,“今者一專制都督之淫威,乃倍于疇昔之君主,其力更集中于一省,則民之受其患也重矣”(3)李大釗:《大哀篇——(一)哀吾民之失所也》(1913年4月1日),《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8—9頁。按:此文撰寫完成于1912年6月,發(fā)表于1913年4月。。李大釗于1912年談到各省都督比皇帝都專制的問題,民國創(chuàng)立者孫中山多年之后在與各路軍閥斗爭中方痛感“從前革命黨推倒?jié)M清,只推翻清朝的一個皇帝”以及“現(xiàn)在各省的督軍、師長”“都是小皇帝”這類嚴酷現(xiàn)實(4)孫中山:《在廣州商團及警察聯(lián)歡會的演說》(1924年1月14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2006年,第59—60頁。,并指出“這些小皇帝仍舊專制,比較從前的大皇帝還要暴虐無道”(5)孫中山:《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開幕詞》(1924年1月20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97頁。。孫中山在十多年后經(jīng)過血的教訓得到的這些認識(6)這當然絕非說孫中山政治識見低于李大釗,而是當局者迷往往會制約著當事人的正常判斷。,與李大釗早于1912年就已形成的上述認識基本是一致的,正表明李大釗識見的過人和清醒之處,也說明只是身為青年學子的他,卻謀慮國事如此之深之準,看到了國家政治所面臨的嚴峻問題,激發(fā)了他進一步改革和改造中國的探索。1913年底1914年初,李大釗東渡日本留學,入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科,留學三年期間,“益感再造中國之不可緩”(7)李大釗:《獄中自述》(1927年4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297頁。。如果說少年時代“再建中國”之“再建”系基于外力壓迫刺激意欲以恢復中華為主,那么留日期間所形成的“再造中國”之“再造”,則基于內(nèi)政腐朽刺激意欲以打破中華原有樣式進而革新“改造”了。他要怎么“再造”中國呢?
李大釗在1914年8月發(fā)表的《風俗》一文中提出,風俗、民族文化與民族興衰有緊密關系。他把民族的政治組織比喻為“群”,認為“群其形也,風俗其神也”。風俗的核心是什么?他認為,“離于人心則無風俗”,人心向道義時風俗便變得純樸,人心向勢力時風俗便轉為墮落,而“一群之中,必有其中樞人物以泰斗其群”。對于這種中心人物,李大釗稱為“群樞”。他認為,當世道興盛時群樞“恒顯于政”,則“勢與義合,故其致俗于善也較易”;當世道敗落時群樞“恒隱于學”,則“勢與利合,義與勢分,故其致俗于善也較難”。當“群樞既離于政”時,則“高明之地,必為勢利所僭居,奪天下之觀聽,賊風俗之大本”。至此,如不“別建群樞”,僅“以隱相與抗”,則“權勢之所叢,利祿之所誘,群之人靡然趨之,亡群之禍,將無可幸免”。(8)李大釗:《風俗》(1914年8月10日),《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156—157頁。李大釗此文,暗含了他欲通過改造國民文化形成新的有道義的“群樞”中心人物以率本族的意向。
1915年1月,日本乘西方列強忙于一戰(zhàn)無暇東顧之機,侵占中國膠東半島,并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了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中國留日學生隨即掀起了反對“二十一條”的斗爭,成立了留日學生總會。李大釗積極參加,并受留日學生總會之托,撰寫了《警告全國父老書》,內(nèi)中警告說,在此“亡國慘禍,挾歐洲之彈煙血雨以俱來”之際,“首須認定中國者為吾四萬萬國民之中國,茍吾四萬萬國民不甘于亡者,任何強敵,亦不能亡吾中國于吾四萬萬國民未死以前”。(9)李大釗:《警告全國父老書》(1915年2月初),《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11、216、219頁。李大釗在這里表達了全民族、全體國民在抵抗外辱重大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力量。他在隨后發(fā)表的《國民之薪膽》一文中,進一步提出在“日本此次乘世界之變局,強攜我國家若民族瀕于萬劫難復之域,而墮之于九淵之中”之際,“堂堂黃帝之子孫,豈終見屈于小丑!前此四千余年,吾民族既于天演之中,宅優(yōu)勝之位置,天道未改,種性猶存,胡竟昔榮而今枯,昔暢而今萎”。近代以來屢受外辱,但從歷史長河看,亦為“暫見之小波瀾,正為多難興邦,殷憂啟圣之因緣”,國民只有“蘊蓄其智勇深沉剛毅果敢之精神,磨煉其堅忍不拔百折不撓之志氣,前途正自遼遠。光明緝熙之運,惟待吾民之意志造之,惟賴吾民之實力辟之”。(10)李大釗:《國民之薪膽》(1915年6月),《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34、244頁。李大釗在此強調(diào)的重點是“四萬萬國民”“吾民族”“吾民”,他期待“吾民”去再造、去開辟,由前之信賴個別的“群樞”人物擴大到全體民族的“吾民”。
順著“吾民”的思路,李大釗看到了“民彝”,“古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宗彝,今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民彝”。可見,理解“民彝”的關鍵之一是要處理好英雄和眾庶的關系,脫離眾庶的英雄必走向專制,必使“英雄守一定之限度,以代眾庶而行眾意可也;越一定之限度,背眾庶以獨行其意不可也”,特點是“惟民主義”的“代議政治”。李大釗清楚地知道,這種“代議政治”“今猶在試驗之中,其良其否,難以確知,其存其易,亦未可測。然即假定其不良、其當易,其起而代之者,度亦必為較代議政治益能通民彝于國法之制,決非退于專制政治,可以篤信而無疑焉”。李大釗所闡述的“民彝”,是一個以人民為主體的具有新的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力量及其準則:“吾任重道遠之國民乎!當知今日為世界再造之初,中華再造之始”,“革我之面,洗我之心,而先再造其我”,“俾再造之我適于再造中國之新體制,再造之中國適于再造世界之新潮流。我不負此中國,中國即不負此河山,是在吾國民之善用其秉彝,以之造福邦家,以之挽回劫運”。(11)李大釗:《民彝與政治》(1916年5月15日),《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69、281、287頁。李大釗就是要“善用其秉彝”的中國國民,負其“再造中國”的使命,改變中國任人宰割的悲慘命運。
從“再建中國”到“再造中國”,從推重“群樞”到強調(diào)“吾民”以至“民彝”,李大釗充滿自信地探索與尋找能夠拯救并使中國躋身世界發(fā)展新潮流的領導力量。李大釗與當時普遍流行的悲觀主義不同,對中華民族的自我革新和復興能力有充分的自覺與自信。他曾于1915年與陳獨秀進行討論,不同意陳獨秀當時所表達的悲觀與厭世觀點,這應是新文化群體形成過程中非常值得關注的一件大事(12)當時,陳獨秀由于對現(xiàn)實政治的失望,將北洋政府與國家混為一談,不無偏頗地說:“國家國家!爾行爾法!吾人誠無之不為憂!有之不為喜!”參見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1914年11月10日),《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72頁。李大釗認為,不能“自暴自棄”“以此自鄙”,“但一息尚存,斷不許吾人以絕望自灰。晚近公民精神之進行,其堅毅足以壯吾人之意氣”,吾民“盡我天職,前途當發(fā)曙光,導吾民于光華郅治之運”。參見李大釗:《厭世心與自覺心——致〈甲寅〉雜志記者》(1915年8月10日),《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50、252、253頁。。此后,他在新青年群體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晨鐘》等報刊上發(fā)表了一系列謳歌青春、青年、中華民族、生命和創(chuàng)造的文章,體現(xiàn)了真誠、熾熱、強烈的愛國感情以及博古通今、上下求索的學理性、真理性、使命性的理論探索。在求索的過程中,李大釗逐漸把關注的重點聚焦到中國青年學生問題上。他敏銳地觀察到青年學生的革命潛力,指出“歐美之革命,泰半淵源于工人之呼號,中國之革命,則全醞釀于學生之運動”(13)李大釗:《學生問題》(1917年4月3日),《李大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2頁。。正是在這個關注點上,中國革命后來迎來了歷史性轉機,那就是以青年學生“醞釀”為契機的五四運動的發(fā)生。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與李大釗在探尋“造福邦家”“挽回劫運”道路上的孜孜努力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關系,也正是李大釗在探索和尋找能夠拯救并領導中國躋身世界新潮流的新希望。在一定程度上看,正是由于認識到能夠“全醞釀”“中國之革命”的青年學生這種新生力量之出現(xiàn),李大釗深感“再造中國”的必要及其“不可緩”(14)李大釗:《獄中自述》(1927年4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297頁。,“再造”思想乃有進一步發(fā)展與升華,遂于1917年4月初步提出了創(chuàng)造“中心勢力”的理論。
這一理論的提出是李大釗長期探索救國救民道路的階段性思想清理,是其思想的真實表達,大致包括如下理論要點。第一,“中心勢力”的有無、興衰與國家興亡有密切關系,“國家必有其中心勢力,而后能收統(tǒng)一之效,促進化之機。否則,分崩離析,擾攘潰裂,無在不呈兀臬之象,久而久之,且瀕于滅亡之運焉”,這就把“中心勢力”之有無與民初現(xiàn)實中的統(tǒng)一和分裂問題聯(lián)系起來。第二,在民初的現(xiàn)實演進中,國家已經(jīng)沒有了“中心勢力”,亡國危機已現(xiàn),“吾國今日,不惟無中心勢力所可憑依,即其歷史上所分之系統(tǒng),而能自成一部勢力者,亦且零星散滅,不可收拾”,“夫中心勢力亡乃無異于國亡,若并余燼之各個勢力而亦亡之,斯真堪為憂慮者也”。具體來說,表現(xiàn)為固有的軍權系統(tǒng)勢力呈現(xiàn)“分崩離析”之狀,而政治系統(tǒng)中的“溫和系統(tǒng)”與“激進系統(tǒng)”因“誤會”和被梟雄“利用”,“遂成枘鑿之勢,冰炭之局”,各自“系統(tǒng)內(nèi)部亦復紛紊離異,不相統(tǒng)屬矣”。在此情形下,“今日國家所有之勢力,皆不能為國家之中心勢力以支撐此風雨飄搖之國家;而此分崩之各個勢力中,又皆無其中心人物,足以統(tǒng)率此散漫無紀之團體。以致政象日渙,人心日離,如孤舟泛于風濤澎湃之重洋”,“斯誠政治上之絕大危機也”。第三,根據(jù)“舊者不崩,新者何由而建”之理,新的“中心勢力”的創(chuàng)造時機已經(jīng)到來。他指出:“吾民對此零落凋謝之三大系統(tǒng)(指‘軍權系統(tǒng)’以及政治系統(tǒng)中的‘溫和系統(tǒng)’和‘激進系統(tǒng)’——引者注),無庸為之憑吊唏噓,致其感慨,惟當順世界文明之潮流,別造一種新勢力以代之。此之勢力,必以中級社會為中樞,而擁有國民的勢力,其運命乃能永久?!泵鎸ΜF(xiàn)實,李大釗初步提出這種“別造”新的“中心勢力”的思想。這在他自己心中亦只能是一種探索和一種方案,因而以一種嘗試的態(tài)度指出:“由中流社會之有恒產(chǎn)者自進而造成新中心勢力,以為國本之所托,泯棼搶攘之政治,庶或有澄清統(tǒng)秩之一日乎?”(15)李大釗:《中心勢力創(chuàng)造論》(1917年4月23日),《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174—176頁。這既體現(xiàn)了李大釗為挽救國運苦苦探路的追索精神,也真實地反映了他于無路中找路的困惑。應該看到,即使李大釗在這里嘗試把新的“中心勢力”歸之于“中流社會”,但也附加了“擁有國民的勢力”這一更廣大的群體這樣一種條件。同時,如果根據(jù)李大釗一貫的思想發(fā)展狀況看,此處的“中流社會”主要還是以新知識界和城市青年學生為主體的社會群體。從經(jīng)濟上看,這個群體的整體家庭狀況,無疑是屬于有恒產(chǎn)的“中級社會”或“中流社會”的。
可以說,李大釗這里所體現(xiàn)的思想,仍是一種民主主義范疇下的探索。與其他民主主義者不同的是,他既看到了民初政局的亂象,也看到了亂象背后所折射的國家缺乏“中心勢力”而需要再建“中心勢力”這一核心問題,至于這個新的“中心勢力”到底是哪個階層足以當之,尚需進一步的探索和尋找。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這一核心問題,并在1917年軍閥紛爭即將正式登場之際,及時地提出了這一時代性問題。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他的創(chuàng)造“中心勢力”思想也在向前發(fā)展。
李大釗在嘗試尋找和創(chuàng)造新的“中心勢力”之際,通過俄國十月革命,看到了俄國十月革命中“庶民”的偉大力量:“這新紀元的世界改造,就是這樣開始。資本主義就是這樣失敗,勞工主義就是這樣戰(zhàn)勝……這勞工的能力,是人人都有的,勞工的事情,是人人都可以作的,所以勞工主義的戰(zhàn)勝,也是庶民的勝利。”對于“庶民的勝利”這樣一種新的歷史性轉變,李大釗知道,“這新紀元的創(chuàng)造,也是一樣的艱難。這等艱難,是進化途中所必須經(jīng)過的”。這是其一。其二,“須知這種潮流,是只能迎,不可拒的”,代表了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和人心所向。其三,“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我們應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工人的機會”,“到了世界成一大工廠”的時候,“我們要想在世界上當一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16)李大釗:《庶民的勝利》(1918年11月),《李大釗全集》第2卷,358—359頁。無疑,這時在李大釗看來,勞工階層才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是未來中國的“中心勢力”。
從這里看,李大釗無疑從稍前寄托于中級社會轉到勞工的勢力上,從追求民主主義轉移到對新的世界潮流——社會主義的信仰上。1918年12月,他在《Bolshevism的勝利》一文中熱情地呼喚:“俄羅斯式的革命,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式的革命。像這般滔滔滾滾的潮流,實非現(xiàn)在資本家的政府所能防遏得住的。因為二十世紀的群眾運動,是合世界人類全體為一大群眾。這大群眾里邊的每一個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種偉大不可抗的社會力”,“在這世界的群眾運動的中間,歷史上殘余的東西——什么皇帝咧,貴族咧,軍閥咧,官僚咧,軍國主義咧,資本主義咧——凡可以障阻這新運動的進路的,必挾雷霆萬鈞的力量摧拉他們”,“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17)李大釗:《Bolshevism的勝利》(1918年12月),《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367頁。??梢姡艿蕉韲赂锩挠绊?,李大釗的思想向勞動群眾運動和非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道路的轉變非常明確而堅定。
沿著關注勞工群體的這種思考,李大釗把目光轉向最貧困的農(nóng)村。他認為:“要想把現(xiàn)代的新文明,從根底輸入到社會里面,非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不可?!币远韲锩晒Φ睦觼砜?,“他們有許多文人志士,把自己家庭的幸福全拋棄了”,“都跑到鄉(xiāng)下的農(nóng)村里去,宣傳人道主義、社會主義的道理”,而“我們中國是一個農(nóng)國,大多數(shù)的勞工階級就是那些農(nóng)民。他們?nèi)羰遣唤夥?,就是我們國民全體不解放;他們的苦痛,就是我們國民全體的苦痛;他們的愚暗,就是我們國民全體的愚暗;他們生活的利病,就是我們政治全體的利病。去開發(fā)他們,使他們知道要求解放”。因此,他鼓勵“青年呵!速向農(nóng)村去吧”,主張新的革命知識階層與勞工和農(nóng)民階層的聯(lián)合。(18)李大釗:《青年與農(nóng)村》(1919年2月20日—23日),《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422、423、426頁。
在李大釗探尋新的“中心勢力”的過程中,他也一直關注著青年知識分子的力量,在《新青年》《晨鐘報》《甲寅》《晨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關于青年、少年和學生奮斗與民族命運關系等方面的系列文章。除此之外,他還積極參與少年中國學會社團組織的工作,受邀擔任學會發(fā)起人和編輯主任。該學會是一個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性質的先進組織,其中相當一批成員隨后加入共產(chǎn)主義小組和新成立的中國共產(chǎn)黨。他在《“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一文中指出,“少年中國”的目標“是由物質和精神兩面改造而成的‘少年中國’”,在物質改造方面,要“創(chuàng)造一種‘勞工神圣’的組織”,重點是“打破智識階級的運動,是加入勞工團體的運動”(19)李大釗:《“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1919年9月15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6、67、69頁。。從歷史的發(fā)展進程看,這顯然是一種為由社會主義實驗向馬克思主義進一步轉向作準備的運動,而李大釗思想的關注點則是由知識階層向下尋找勞工階層的力量。
隨著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系統(tǒng)掌握,李大釗從唯物史觀的角度,分析論證了現(xiàn)代新經(jīng)濟組織的興起引起的“勞工神圣”觀念對中國思想和倫理革命的意義。他說:“中國的勞動運動,也是打破孔子階級主義的運動??着傻膶W說,對于勞動階級,總是把他們放在被治者的地位,作治者階級的犧牲?!疅o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些話,可以代表孔門賤視勞工的心理?,F(xiàn)代的經(jīng)濟組織,促起勞工階級的自覺,應合社會的新要求,就發(fā)生了‘勞工神圣’的新倫理,這也是新經(jīng)濟組織上必然發(fā)生的構造。”(20)李大釗:《由經(jīng)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1920年1月1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第191頁。隨后,他又對“知識階級”與勞工的關系作了新的解讀:一方面認為“‘五四’以后,知識階級的運動層出不已。到了現(xiàn)在,知識階級的勝利已經(jīng)漸漸證實了”,顯示了“知識階級”在社會變動中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又認為“知識階級的意義,就是一部分忠于民眾作民眾運動的先驅者”,表明民眾才是主體和主人,“知識階級”如果不忠于民眾,就無法顯示其意義,也無法做“民眾的先驅”(21)李大釗:《知識階級的勝利》(1920年1月25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第221頁。。他在《變革的原動力》一文中認為“饑餓是變革的原動力”,并舉兩個例子分析說,“法蘭西大革命,饑餓是重要的原因;俄羅斯大革命,饑餓也是重要的原因”。據(jù)此,他分析中國北方的災荒造成了“餓殍滿野”,這樣下去,“將來恐不免要造一回大變革”。(22)李大釗:《變革的原動力》(1920年10月17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第269頁。李大釗直接討論的是災荒,實際上關注的是廣大社會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況及其導致社會變革的決定性力量,這恰是他關注“勞工階級”的具體體現(xiàn)。由關注俄式“勞工”革命問題,必然走向建立維護“勞工”利益的革命政黨階段,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俄國這次大革命,不是獨獨代表俄國精神,是代表人類共同的精神……他是革命的組織,是改造必經(jīng)的階段,自由的花是經(jīng)過革命的血染,才能發(fā)生的?!?23)李大釗:《俄羅斯革命之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1921年3月21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第367—368頁。李大釗在從民主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轉變過程中,由原來主張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中流社會”為“中心勢力”,轉為關注“庶民”而聚焦于“勞工”階層在社會變革中的“原動力”。
1921年7月,在中共正式宣布建黨的時刻,李大釗在《新青年》第9卷第3號發(fā)表《俄羅斯革命之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一文,對俄羅斯革命歷史的演化進行了系統(tǒng)總結。值得注意的是,他這里運用“中心勢力”理論對俄羅斯革命進行了分析,從中可以比較客觀地看到李大釗“中心勢力”的內(nèi)涵指向。
這篇文章共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俄羅斯革命史上的重要年代”,主要是梳理俄國革命從1825年到1917年革命發(fā)展中的幾個節(jié)點。第二、三部分分別是“俄羅斯革命的中心勢力”和“革命中心勢力的三大系統(tǒng)”,通過對俄羅斯的版圖構成、人口構成(農(nóng)民、城市工人、學生、自由青年及職業(yè)階級等)等因素的考察和分析,認為“俄羅斯的中心只在大俄羅斯一部分,而在大俄羅斯中革命的中心勢力又只在大俄羅斯全人口中少數(shù)的知識階級。我們應該把那些農(nóng)民、無產(chǎn)階級、工人、職業(yè)階級,看作一種另外的要素,而全將注意集中于現(xiàn)代俄羅斯的動的要素,就是為革命原動力的知識階級”。李大釗這里的“革命原動力的知識階級”,實際上指的是改革性和革命性的黨派群體。而具體來看,這個“中心勢力”分為三大部分:一是無政府主義派,在1917年前就“已不成為革命的重要原素了”;二是自由主義派;三是社會主義派。后兩派是“近年來促進俄國革命的兩大勢力”,這兩種勢力背后,“實有一更大的勢力,為他們的泉源,就是一般人民對于自由的熱烈的要求”,“他們在經(jīng)濟上物質上常感受饑荒與缺乏的壓迫,精神上常感受束縛言論思想自由、束縛社會的倫理的行為等等”,“這些光景都可以激起他們一種猛烈的憤怒,湊合了種種的目的與感情才表現(xiàn)而成此二大勢力以為反抗專制的大運動”。自由派1917年3月采取革命手段,“皇帝退位后,一時政權握在受溫和社會黨人扶助的自由黨人手里”。是年7月,“社會黨又把自由黨的政府推翻”。同年11月7日,“多數(shù)派(Bolsheviki)起而代之以至于今日,俄羅斯的自由主義遂為社會主義所戰(zhàn)勝”。第四部分是“勞農(nóng)政府的組織及其中心人物”,對包括列寧、托洛斯基、布哈林等在內(nèi)的14位“新俄羅斯的中心人物”的主要業(yè)績作了基本述介。(24)李大釗:《俄羅斯革命的過去及現(xiàn)在》(1921年7月1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第396—421頁。
李大釗在這篇文章里仔細研究了俄羅斯革命的“中心勢力”是如何消長的。在他看來,反對俄國專制政府的三派力量都曾經(jīng)是“中心勢力”,三派在反對俄國專制政府方面是一致的。但是,“中心勢力”的三派又是彼此消長的,如無政府主義在“三四十年前虛無主義盛行時代是一很大的勢力”,自由主義在“十九世紀末年以來又復呈活潑的氣象”,但最后是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人勞農(nóng)政府組織取得最后的中心地位。同時,在“中心勢力”中,還有一個以列寧為首的中心人物集團。也就是說,“中心勢力”實際上具有一種較為寬泛的幾個階層聯(lián)合革命對抗專制勢力的性質,而非指單純以一個固定階級為對象的政治力量,在范圍上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同時,這種開放性又是有目標和歸宿的,最后是要走向社會主義這樣一種方向和道路上去的。從這樣一個角度,對于理解李大釗以后革命思想的發(fā)展及其實踐可能更有裨益,也更能準確地理解李大釗思想發(fā)展的內(nèi)在真實軌跡。
正是沿著這一思路,中共二大雖然確立了“反帝反封建”的最低革命綱領,但面對居于統(tǒng)治地位、力量強大的北洋“封建”軍閥勢力及其所依靠的外國列強帝國主義勢力,中共不僅思想理論準備不足,經(jīng)驗不足,而且組織和力量顯得弱小。在這種現(xiàn)實條件下,中共與因陳炯明背叛事件受挫而在上海反思并困惑如何改造國民黨的孫中山走到了一起。在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的幫助下,孫中山接受了中共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實行黨內(nèi)合作的方案。1922年9月初,李大釗和陳獨秀、蔡和森、張?zhí)椎纫黄?,由張繼介紹,孫中山親自主盟,加入中國國民黨。鑒于當時的特殊國情,這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國共合作。李大釗在上海會見孫中山,接著又到洛陽會見當時北京政府的實權人物吳佩孚。是時,吳佩孚乘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勝利之威打出“法統(tǒng)”與“統(tǒng)一”的旗幟。這種政治形勢在期望形成新的“中心勢力”與“再造中國”的李大釗看來,是致力于實行國家內(nèi)部統(tǒng)一的一次重要契機,是應該嘗試和推進的。他在會見孫、吳后答記者的談話中認為,解決中國的問題“必須首先喚起民眾的覺醒”,因全國“深切期望能有一個統(tǒng)一政府的出現(xiàn),世界各國也都盼望中國有一個統(tǒng)一的政府……我們應為它的出現(xiàn)而努力”(25)李大釗:《就孫、吳兩氏統(tǒng)一中國的方策與〈北京周報〉記者的談話》(1922年9月17日),《李大釗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7頁。。李大釗在給胡適的信中也談到與孫、吳會見后對國家政治的意見,并說“與溥泉、仲甫商結合‘民主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與反動派決裂”(26)李大釗:《致胡適》(1922年8月28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430頁。。此信可與答記者談話相印證。但因直系獨占北京政府后,曹錕支持“保派”(直系保定派)打擊“洛派”(直系洛陽派),吳佩孚受此壓力不得不轉而支持曹錕謀求大位。直系遭到各派反對,孫中山只能聯(lián)皖段奉張以抗曹吳,并未走通李大釗等此前曾致力的聯(lián)吳道路。正因為要抵抗當權的直系曹吳軍閥,更加強了國共兩黨實現(xiàn)“民主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在推進“民主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同時,作為共產(chǎn)黨人,李大釗有獨立的組織和思想體系,在關于“民主”的理解方面仍堅持自己的闡釋。“平民政治”這個屬于一般民主主義范疇的概念,在李大釗看來,便有了新的解釋:“平民主義是Democracy的譯語:有譯為‘民本主義’的,有譯為‘民主主義’的,有譯為‘民治主義’的,有譯為‘唯民主義’的,亦有音譯為‘德謨克拉西’的?!笨梢?,“平民主義”就是民主主義。民主主義是以往戰(zhàn)勝專制主義的思想潮流,但歷史是向前發(fā)展的,“自勞農(nóng)俄國成立后,政治學者乃為這種新式的政治,立了一個新名詞。這新名詞,就是‘工人政治’”,這樣一種政治,“就是為工人,屬于工人,而由工人執(zhí)行的事務管理。這里所謂工人,當然沒有男女的差別(27)李大釗指出:“在婦女沒有解放的國家,絕沒有真正的‘平民主義’?,F(xiàn)代歐美號稱自由的國家,依然沒有達到真正的‘平民主義’的地步,因為他們一切的運動、立法、言論、思想,都還是以男子為本位,那一半的婦女的利害關系,他們都漠不關心?!眳⒁娎畲筢摚骸镀矫裰髁x》(1923年1月),《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155頁。。隨著階級的消滅,統(tǒng)治與服屬的關系亦全然歸于消滅”。李大釗認為:“‘工人政治’,亦是本于‘平民主義’的精神而體現(xiàn)出來的。故有人說這‘工人政治’,才是純化的‘平民主義’、純正的‘平民主義’、真實的‘平民主義’”,“總結幾句話,純正的‘平民主義’,就是把政治上、經(jīng)濟上、社會上一切特權階級,完全打破,使人民全體,都是為社會國家作有益的工作的人,不須用政治機關以統(tǒng)治人身,政治機關只是為全體人民,屬于全體人民,而由全體人民執(zhí)行的事務管理的工具。凡具有個性的,不論他是一個團體,是一個地域,是一個民族,是一個個人,都有他的自由的領域,不受外來的侵犯與干涉,其間全沒有統(tǒng)治與服屬的關系,只有自由聯(lián)合的關系。這樣的社會,才是平民的社會,在這樣的平民的社會里,才有自由平等的個人”。(28)李大釗:《平民主義》(1923年1月),《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141、158—159、160頁。李大釗這里所指的新的平民主義,超出了資本主義民主的范疇,是一種工人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條件下的民主主義,是一種消滅了一切階級壓迫、性別差別、統(tǒng)治與從屬差別的民主主義。這樣的民主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固然無法實現(xiàn),即使在社會主義社會,也要到中高級階段才可能得以實行。但李大釗將這樣一種社會狀況闡釋出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無異于空谷足音,對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具有重要的價值。況且,他此處所關切的工人問題,正是中共建黨初期在城市大力推進的重點工作。在李大釗的領導下,工人組織在工廠和鐵路系統(tǒng)有了快速發(fā)展。但是,工人運動的快速發(fā)展威脅到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的利益,實踐證明原來試圖的聯(lián)吳計劃,國民黨無法走通,中共更無法走通。因此,從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視角看,只有中共與國民黨聯(lián)盟是符合實際且能夠實現(xiàn)的。
正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下,李大釗提出了“中國現(xiàn)在很需要一個普遍全國的國民黨”的認識。他分析了國民黨的歷史和現(xiàn)實、優(yōu)勢和局限后指出:“國民黨的根萌,實際上是培植在海外華僑散在的地方,和中國南邊華僑母國的廣東一省。第一革命(指辛亥革命——引者注)后,雖然一時全國到處都有了國民黨,但這些虛浮無根的花,只是那幾株栽植在南方的廣東和海外華僑散在的地方的‘國民黨’樹上所開的花,一陣風來吹遍大地旋即萎謝了。然而那幾株在社會上有根柢的樹,還是遠在南天孤孤零零的長著”,“我們要多多的播布這樹的種子,若使他普遍全國,在中國到處植下了根基,任他沙漠似的狂風烈日,也吹不荒、曬不荒中國政治的田地了”(29)李大釗:《普遍全國的國民黨》(1923年4月18日),《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208—209頁。。對于辛亥革命,李大釗認為“‘推倒?jié)M洲’是一個早熟的果實”,這一認識與其他中共黨人的認識大致相同(30)如在惲代英看來,民初的政治紛亂,與辛亥革命的早熟有關:“辛亥的革命,的確可惜有些早熟的毛病?!眳⒁姟睹裰芜\動》(1922年9月25日),《惲代英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6頁。;正因為“早熟”,自二次革命受到北洋軍閥“重大的打擊”后,“國民黨亦因此自懦,荒廢了并且輕蔑了宣傳和組織的工夫,只顧去以武力抵抗武力,不大看重民眾運動的勢力,這不能不說是國民黨的錯誤”。李大釗認為,“今日的國民黨,應該挺身出來,找尋那些呼喚的聲音,去宣傳去組織,樹起旗幟來,讓民眾——反抗軍閥與外國帝國主義的民眾,是工人、是學生、是農(nóng)民、是商人——集合在國民黨旗幟之下,結成一個向軍閥與外國帝國主義作戰(zhàn)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以往國民黨沒有完全成功的緣故,“就是因為國民黨在中國中部及北部,沒有在社會上植有根底的組織。國民黨現(xiàn)在惟一要緊的工作,就在向全國國民作宣傳和組織的工夫。要使國民黨普遍于全中國,不要使國民黨自畫于廣東;要使全中國為國民黨所捉住,不要使國民黨為廣東所捉住;要使國民黨成功一個全國國民的國民黨,不要聽他僅僅成功一個廣東和海外華僑的國民黨”(31)李大釗:《普遍全國的國民黨》(1923年4月18日),《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209—210頁。。李大釗這篇文章發(fā)表在中共中央機關報《向導》上,就如何組織推進國民黨聯(lián)合各革命階層和團體“結成一個向軍閥與外國帝國主義作戰(zhàn)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提出了宏觀的戰(zhàn)略思考和針對性的具體實施方略??梢哉f,這對于國民黨的新生而言,帶有設計和規(guī)劃的性質,對將國民黨發(fā)展為“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一部分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順此思路,李大釗在新形勢下提出了新的“中心勢力”思想與理論。1923年5月,山東發(fā)生了匪首孫美瑤劫持火車旅客案,因旅客中有30多名外國人,故引起國內(nèi)外輿論熱切關注。李大釗在答日文《北京周報》記者談話中表示,這類政局紛亂、“中央沒有真正的實力”和“土匪增加”問題,“雖然很早以來就很清楚,我國必須實行根本改革是對的,但是我國很多人,對此并沒有下工夫研究過”,“這種根本性的改造,無論哪個國家都必須有其中心不可,我們首先要創(chuàng)造出作為中心的東西,然后再采取進行改造的程序才可以”。他舉例說:“德國的改革是以社會民主黨為中心進行的……震撼全世界的俄羅斯的大改革是以共產(chǎn)黨為主而進行的”,“日本維新改革,也是以‘薩州’和‘長州’為中心進行的”。他總結說:“無論什么時代,無論什么國家,沒有形成一個中心而能進行大改造事業(yè)的尚無其例”,“因此,勢必需要作為改造的中心的東西。到底什么是需要的呢?以我個人的見解,就是首先以中國國民黨作為中心,除了使它更大更有力量以外,一點其他道路都沒有。現(xiàn)在的國民黨還沒有什么實力,然而這個團體尚有容納我們考慮問題的包容力,而且孫文氏具有理解人們主張的理解力,加上我們對它的不適當之處的改良,從而使該黨形成為更加有力的團體,那么其他督軍中之有力者,就不能反抗它而不得不加入它了”。(32)李大釗:《就中國實際改造的中心勢力問題與〈北京周報〉記者的談話》(1923年5月17日),《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221—223頁。應該說,李大釗的這些判斷是相當直白的,這大概是對外文報紙不需要政治禁忌的緣故。這時,中共因直系鎮(zhèn)壓二七工人罷工,對直系吳佩孚已沒有幻想。聯(lián)合在國內(nèi)尚有較廣泛影響力的國民黨,以對抗軍閥勢力,是中共的基本政策和策略。李大釗在這里所說的“中心”或“中心勢力”,雖然舉了俄國革命中的共產(chǎn)黨,但也舉了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兩藩下級武士發(fā)動的“尊王倒幕”運動,其意涵所指仍是較為廣泛的,因此才說以國民黨為“中心勢力”,是因為它有“容納我們考慮問題的包容力”和孫中山“理解人們主張的理解力”。此處“包容我們”的“我們”,在李大釗心中自然是指“我們共產(chǎn)黨人”;此處“理解人們主張”的“人們主張”,自然主要是指包括李大釗在內(nèi)的中共黨人的“主張”。也就是說,因包容“我們共產(chǎn)黨人”,因“理解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主張”,盡管李大釗清楚地知道國民黨目前“還沒有什么實力”,不具有“中心勢力”的資格和條件,但是加上“我們共產(chǎn)黨人”“對它的不適當之處的改良”后,就可以將其“改造”,使其勢力壓倒軍閥(“其他督軍中之有力者,就不能反抗它”)而可為中國的“中心勢力”了。此時,孫中山在蘇聯(lián)顧問和中共的幫助下,正醞釀和實施改造長期松散以致“組織的力量已經(jīng)完全不存在”的國民黨,中共領袖陳獨秀適時提出“應該擴大和改組國民黨”的建議(33)《鮑羅廷關于華南形勢的札記》(1923年12月10日于北京)、《陳獨秀給薩法羅夫的信》(1923年7月1日),《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367、262頁。,李大釗等中共高級干部積極參與國民黨改組并擔任重要職務(34)1923年10月19日,孫中山委派九人為國民黨改組委員,其中李大釗為委員,李大釗作為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的中共黨人,可謂國民黨改組委員中的最重要者。參見呂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國國民黨改組前對新思潮的回應(1914—1924)》,1989年印行,第526頁。此外,在國民黨正式改組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李大釗為大會主席團主席成員,中共黨員李大釗、譚平山等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或中央候補執(zhí)行委員。。這種實踐正是李大釗“中心勢力”理論所設想與推動的,這一構想不能不影響到孫中山,以至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召開前夕的國民黨改組最后階段明確宣稱:“此次改組所希望者何事?就是希望吾黨造成一中心勢力?!?35)孫中山:《在廣州大本營對國民黨員的演說》(1923年11月25日),《孫中山全集》第8卷,中華書局,2006年,第435頁。這表明,建構中國革命的“中心勢力”,已成為國共兩黨領袖的共識并付諸實踐,表現(xiàn)形式就是以國共合作為內(nèi)容、以“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三大政策為標志的國民黨一大召開,推動中國革命進入國民革命運動的新階段。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共在北方尚處于秘密活動狀態(tài),李大釗1923年5月對日文《北京周報》所說的“我們”自然不便明白地說出“我們共產(chǎn)黨人”之句,但李大釗心中的“我們”必定是“我們共產(chǎn)黨”無疑。因此,中共在這個將被改造和形成的“中心勢力”中,實居于設計、策動、指導乃至領導的地位,實際上是這個“中心勢力”的“中心”,也就是李大釗說過的“中心勢力”的真正“中心人物”。李大釗在中共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對中共在國共合作中的地位與作用就有明確說明:“一、過去和將來國民運動的領導因素都是無產(chǎn)階級,而不是其他階級。二、由于這個原因,我們不要害怕參加國民運動,我們應站在運動的前列?!?36)李大釗:《在中共第三次代表大會上關于國共合作問題的意見》(1923年6月),《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226頁。由李大釗的這兩點看法,再結合之前提出的把國民黨改造為國家“中心勢力”的談話,就很清楚地顯示了這個“中心勢力”是以“無產(chǎn)階級”而非其他階級“領導”的,中共黨人是這個“中心勢力”的改造者和推動者。
在李大釗“再造”“中心勢力”思想的新發(fā)展過程中,共產(chǎn)黨人的突出地位是十分明確的。1924年6月,李大釗經(jīng)組織安排赴蘇聯(lián)莫斯科參加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在7月1日的第22次會議上,李大釗作關于中國革命發(fā)展情況的報告,其中就突出匯報了國民黨改組前后的情況和中共黨人的作用。他說:“起初,國民黨人只力爭借助武力擴大地盤,不懂得搞群眾運動,改組以后,在我們的影響下,國民黨開始接觸群眾,發(fā)表了宣言,號召推翻國內(nèi)的軍閥和外國帝國主義者。我們黨認為,在像中國這樣的半殖民地國家,必須發(fā)動一個能聯(lián)合所有群眾活動的統(tǒng)一的政黨領導的民族革命運動。所以,根據(jù)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的指示,我黨黨員和團員以個人身份加入了國民黨,其目的是為了改組它,改變它的綱領,并使它能夠密切聯(lián)系群眾。孫中山和國民黨的左翼決定根據(jù)我們的建議改組這個黨?!眹顸h一大“所通過的宣言、決議和綱領,是由于我黨黨員和左翼的共同努力,才得以通過的”,“代表大會之后,民族運動進入新階段……我黨同志和國民黨左翼到處都在積極工作,在南方是開展合法工作,在北方則進行秘密工作”,“富有的華僑繼續(xù)留在國民黨內(nèi),小資產(chǎn)階級,特別是知識分子熱情地加入了國民黨,南方的工人也加入了國民黨的行列”,“從以上情況可以看出,我們加入國民黨能夠加速民族革命運動的開展。參加國民黨的共產(chǎn)黨人是真正的革命先鋒隊”,“我們在國民黨內(nèi)部工作的主要目的,在于喚起群眾的革命精神,引導他們反對國際帝國主義者和國內(nèi)的軍閥。在國民黨內(nèi)部,我們將其左翼爭取到我們方面來,并以此加速革命浪潮的高漲”。在中國革命中,“北方的工人組織仍在我們掌握之中。在南方,特別是在廣州,國民黨在工人中有相當?shù)挠绊?,但我們的策略是掌握工人運動的領導權,以使其成為革命的先鋒隊”。(37)李大釗:《在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的報告》(1924年7月1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3—6頁。在這個報告中,李大釗用事實表明中共是國民黨這個民族革命“中心勢力”的策劃者、推動者和組織者,并表明了“喚起民眾”和把工人作為中國“革命的先鋒隊”的思想方針。因為共產(chǎn)國際會議是世界共產(chǎn)黨人的會議,李大釗顯然將其視為內(nèi)部會議,因此這個報告中的內(nèi)容都是他真實思想的表達。他表達的重心,無疑指工人階級和中國共產(chǎn)黨才是中國國民革命的真正中心,是中心的中心。這與他在中共三大上關于國共合作表述的思想重心是一致的。他隨后在莫斯科大劇院組織的關于中國革命問題的大會上也指出:“只有無產(chǎn)階級才能充當革命的領導者?!?38)李大釗:《在莫斯科大劇院“不許干涉中國協(xié)會”組織的大會上的演講》(1924年9月22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19—20頁。
李大釗很清楚,“中國農(nóng)民占全國人口的80%,他們絕大部分是半赤貧的小農(nóng)”,而“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是起義的基本力量,而且這個因素正逐漸演化為廣泛的國民運動”,在“中國內(nèi)戰(zhàn)延續(xù)的時間越是長久,越是激烈”的情況下,“工農(nóng)群眾就越能迅速地意識到,踏上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之路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因此,“拋掉外國資本和中國軍閥雙層枷鎖的日子已經(jīng)為期不遠了”(39)李大釗:《中國內(nèi)戰(zhàn)與中國農(nóng)民》(1924年9月—10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35、39頁。。對于工人的地位,李大釗明確指出:“在共產(chǎn)主義宣傳的影響下,中國無產(chǎn)階級開始懂得了誰是他們受苦受難的罪魁,誰是他們的敵人;它開始意識到自己在中國民族革命和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中的責任……中國無產(chǎn)階級還懂得為了取得中國民族革命的勝利,工人們應當緊密地組織起來,并且成為革命的中心。”(40)李大釗:《中國的內(nèi)戰(zhàn)與工人階級》(1924年10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41—42頁。在這里,李大釗明確把工人稱為革命的“中心”,這就將他的“中心勢力”理論的“中心”明確地確立在中共的政治體系里。正是有了這種明確的認識,李大釗隨后在談到中國的紛亂的內(nèi)在問題時,明確指出了國民黨存在的嚴重局限和共產(chǎn)黨人的責任,“國民黨中又因分子的復雜,又有帝國主義的走狗商團,他們不但不做革命,反而要做反革命,破壞革命的事業(yè)。這樣看來,國民革命的真正分子,除了中山外,只有一二人,其余只有我們了”,“負有這時革命的責任的就是我們”。盡管他也提到黨的幼稚性以及“人數(shù)又很少”“沒有基礎”等問題,但他進一步指出:“我們要認清我們的團體。我們的團體是全被壓迫的民族的先驅,我們的革命是為全人類的……我們的責任這樣的重大,所以我們應以團體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團體?!?41)李大釗:《中國的事變和本團的訓練——在東方大學中共旅莫支部大會上的報告》(1924年10月30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45、46頁。這就明確了中國共產(chǎn)黨所肩負的重大歷史使命,以這種使命要求看,當然是有資格來做中國“中心勢力”的“中心”的。而中共要完成中國對內(nèi)打倒軍閥、對外打倒帝國主義的歷史任務,國內(nèi)政治的根本問題在于發(fā)動與依靠民眾,以“民眾勢力作最后勝利以結束國內(nèi)戰(zhàn)爭”,把“民眾勢力”作為爭取中國革命最后勝利的決定性力量(42)李大釗:《民眾勢力發(fā)展中的國內(nèi)戰(zhàn)局》(1925年11月18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93頁。。而在中國,“民眾勢力”的基本力量是農(nóng)民,對此,他滿懷信心地預言:“中國的浩大的農(nóng)民群眾,如果能夠組織起來,參加國民革命,中國國民革命的成功就不遠了?!?43)李大釗:《土地與農(nóng)民》(1925年12月30日—1926年2月3日),《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107—108頁。
至此,李大釗把中共及其領導下的工人和農(nóng)民,視為中國革命的領導力量和中心依靠力量。他雖然沒有再刻意強調(diào)“中心勢力”理論,但他心中已經(jīng)明確找到了中國革命的真正“中心勢力”。正是由于形成了由中共及其領導的工人和農(nóng)民這一真正的中國革命的“中心勢力”,才得以發(fā)動了轟轟烈烈的國民革命運動,才伴隨著國民革命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形成了如火如荼的工農(nóng)運動,才有了北伐勝利進軍的群眾基礎,北伐軍才能以少勝多、以寡敵眾,打垮了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才能在國民黨蔣介石背叛革命、中國革命面臨失敗的嚴重關頭,中共黨人毅然舉起繼續(xù)革命的旗幟,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走上了農(nóng)村包圍城市、奪取全國政權的革命道路。
通過以上對李大釗“中心勢力”思想發(fā)展、演變的梳理,我們首先可以看到這一思想具有隨著時代發(fā)展和演變而與時俱進的特點,顯示了李大釗勇于探索和追求真理的可貴品格。他之所以能這樣孜孜以求、上下求索直至不惜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就在于他懷著一顆熾熱的憂國憂民、救國救民的心。他看到日本明治維新之所以成功,乃由于此前“日本憂國之志士,不忍見其國運之沉淪,乃冒種種困難,完成其維新之大業(yè),尊王覆幕,廢止不平等條約,日本遂以回復其民族之獨立”。因此,李大釗通過研究指出:“深知中國今日擾亂之本原,全由于歐洲現(xiàn)代工業(yè)勃興,形成帝國主義,而以其經(jīng)濟勢力壓迫吾產(chǎn)業(yè)落后之國家,用種種不平等條約束制吾法權、稅權之獨立與自主,而吾之國民經(jīng)濟,遂以江河日下之勢而趨于破產(chǎn)?!?44)李大釗:《獄中自述》(1927年4月),《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297—298頁。而民國以來,地方軍人“坐擁重兵,有恃無恐,上可以抗中央,下可以脅人民”,“重以庫帑空虛,歲出增巨”;“勢不能不加征重斂于民”,“吾民乃委無望矣”;“農(nóng)失其田,工失其業(yè),商失其源”;“刀兵水火,天災乘之,人禍臨之,蕩析離居,轉死溝洫,尸骸暴露,餓殍橫野。嗚呼!國家至此而窮于用,則吾民之所以犧牲其天秩自由,而屈其一部以就范于國家之下者,果何為乎?”(45)李大釗:《大哀篇——(一)哀吾民之失所也》(1913年4月1日),《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8—9頁。因此,要救中國,只有對外推翻帝國主義,對內(nèi)推翻北洋軍閥統(tǒng)治勢力。而統(tǒng)治中國的帝國主義和國內(nèi)軍閥勢力要比被壓迫的中國民眾的力量強大得多。孫中山一直致力于和北洋勢力作斗爭,但由于僅限于武力斗爭,依靠軍閥打軍閥,因此屢屢受挫。軍閥自身分崩離析,更不足以領導中國走向未來。正是那個近代以來外受欺辱、內(nèi)困紛擾、國家缺失“中心勢力”的特定歷史時代,孕育和呼喚出有志“再造中國”、集思想家和革命家于一身的李大釗,提出“中心勢力”理論來回答這一重大歷史性課題并在實踐中致力解決這一關鍵現(xiàn)實性問題。李大釗提出“別造一種新勢力以代之”,由此開始了他探索如何尋找和形成國家新的“中心勢力”的思想與實踐發(fā)展歷程。他由最初在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范疇內(nèi)的“平民主義”,找到了“由中流社會之有恒產(chǎn)者自進而造成‘中心勢力’”這一路徑;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fā),俄國“庶民的勝利”啟發(fā)他到社會下層勞工和知識青年中尋找改造中國的中堅力量,這一認識的轉變與他轉向信仰馬克思主義并采取“直接行動”以及和陳獨秀合作發(fā)起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這一歷史事件是同步的;但中共成立后,由于尚處于幼年時期,經(jīng)驗、能力、力量和社會基礎均準備不足,要獨立完成中共二大提出的“反帝反封建”以改造中國的任務還存在相當差距,只有聯(lián)合在當時既具有歷史基礎和現(xiàn)實力量又具有革命性的國民黨,才有可能與強大的敵對力量相抗爭。因此,在李大釗看來,通過中共黨人的發(fā)動、推動,可以改造國民黨為新的“中心勢力”。后來,通過中共黨人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改組了國民黨,實行了李大釗所設計的國民黨在全國的“普遍化”,推進了國民革命運動的迅速發(fā)展。但這個新的國共合作形成的“中心勢力”,只是一松散的革命聯(lián)盟。在這個聯(lián)盟中,中共力量以及李大釗所特別推重的工人和農(nóng)民力量,才是這個“中心勢力”的“中心”,在李大釗的思想發(fā)展中,已經(jīng)越來越明確體現(xiàn)出來了。總之,李大釗的“中心勢力”思想緊扣時代發(fā)展的脈搏,追隨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歷史前進的步伐。在相當程度上看,他不僅僅是停留在思想層面,更是在實踐上越來越走入了時代的“中心勢力”之中,如果套用他的“中心勢力”理論,他越來越是時代“中心勢力”的“中心人物”之一。
其次,我們可以通過比較李大釗“中心勢力”思想的理論來源,進一步探討“中心勢力”思想所具有的獨特之處。李大釗是否借鑒或吸收了其他人物的這一理論,筆者目前尚無法斷定,但可以通過與同時代其他也持有類似觀點的論者加以比較,凸顯李大釗“中心勢力”思想的特色。
大致在李大釗最初提出這一思想的前后,亦有其他記者或政界人士提出過這一概念。如報人邵飄萍于1916年曾評論過“中心勢力”問題。他說:“近見東報談我國時局者,每以我國于袁氏死后失去政治上之中心勢力,或不免于紛擾為憂?!钡又f:“凡一國政治運行之穩(wěn)固,不可無中心勢力,此言誠是也。然袁氏可謂為我國政治之中心勢力乎?觀袁氏之所以敗,亦當知其不然矣。余謂國政之中心勢力,不可系于個人者也。共和國政治之中心勢力,憲法而已。以憲法為中心勢力……長久之計也?!?46)飄萍:《編輯余談·中心勢力》,《申報》1916年7月7日。由邵飄萍使用的“中心勢力”話語顯示,日本報紙?zhí)岢觥爸行膭萘Α?,是基于袁世凱死后中國在政治上突然失去能統(tǒng)攝各方力量的權勢人物狀況而使用的一個分析概念。邵飄萍就“中心勢力”問題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見解:一是袁世凱的失敗表明,說袁世凱是中國的“中心勢力”,顯然與事實并不相符;二是不應把國家的“中心勢力”定于一個人身上,在共和時代應定于憲法所能代表的公共勢力上,這樣的“中心勢力”才能長久不衰。其后不久,邵飄萍在采訪眾議院議長湯化龍時,后者因紛擾之時局,“不勝其憂時之感”,談到了國家“中心勢力”的問題。湯化龍說:“凡一國政治之所以能穩(wěn)固進行者,必賴有一中心之勢力;否則非如一盤散沙,即各派互相攻擊無已時而已。清室既倒,袁氏亦知以養(yǎng)成國家之中心勢力為務。然實際上,袁氏之所為,惟以個人為本位,而不以國家機關為本位,不足成為國家之中心勢力,其失敗也固不待卜而可知者。袁氏逝世,政局紛如,終夜思之實無辦法……然尚有所希望者,仍以眾力養(yǎng)成國家之中心勢力,以鞏固國家之基礎耳。但茲事體大,其成至難?!睖埵橇楛h人出身,民國初年是進步黨的重要領袖人物,主張溫和的民主政治,因而他對國家“中心勢力”的思考,無疑屬于民主主義的范疇;但他敏銳地看到了“中心勢力”對于國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清醒地認識到袁世凱以個人為本位的“中心勢力”與以國家為本位的“中心勢力”的根本區(qū)別,并寄希望于建立以“眾力”為基礎的新的國家“中心勢力”,當然他這個“眾力”是政府與國會雙方一致,以國會中的“優(yōu)秀分子”為基礎“登政府之舞臺”“逐漸可以融化之”形成的力量(47)飄萍:《北京特別通訊(八)·湯濟武之憂時》,《申報》1916年9月11日。。隨后,《大公報》總編輯胡政之在對時局的感言中也指出:“吾曹日日所希望者,國家有中心勢力與中心人物……今則舉國殆成一盤散沙之勢,中心人物既渺不可得,中心勢力亦破壞分裂不可收拾……使中心勢力長此破壞,中心人物長此缺乏,則國家終于無可救治?!?48)胡政之:《時局感言》(1917年12月10日),《胡政之文集》上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77頁。他也提到“中心勢力”這一概念,并指出“中心勢力”之于國家的重要性。應該說,上述人物的認識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李大釗在這一時期提出的“中心勢力”思想,大體上與這些認識屬于同一范疇。其中,李大釗所認定的“中心勢力”“中流社會”這個群體,較之湯化龍所說的國會與政府中的“優(yōu)秀分子”范圍更擴大了些,階層也更接近“平民”群體。還需要說明的是,李大釗與湯化龍有很深的私人關系,盡管后來他們二人政見多所不合,但私誼仍存。因此,他們思想的相互影響當是客觀存在的。當然,李大釗對“中心勢力”的思想認識,有自己的獨特思考,特別是他提出了“別造”新的勢力而非依賴于原有的力量,這是與其他人顯然不同的。
事實上,早在民國初年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之際,國民黨發(fā)表的組黨宣言就提出了“中心勢力”概念及相關理論。宣言開宗明義,一開頭就稱,“一國之政治,常視其運用政治之中心勢力以為推移。其中心勢力強健而良善,其國之政治必燦然可觀。其中心勢力脆薄而惡劣,其國之政治必黯然無色”,并結合民國成立、組織國民黨的現(xiàn)實情勢指出:“共和立憲之國,其政治之中心勢力,則不能不匯之于政黨?!闭h有“鞏固龐大之結合力,與有系統(tǒng),有條理,真確不歧之政見是也”,如是則“足以運用其國之政治,而貫徹利民福之祈向,進而組織政府,則成志同道合之政黨內(nèi)閣”。(49)《中國國民黨重要宣言匯刊》,中國國民黨江蘇黨務整理委員會編印,印行時間不詳,第8—9頁。這里的“中心勢力”是政黨政治條件下的“中心勢力”,是議會政治和責任內(nèi)閣制條件下的“中心勢力”。但是民初并沒有建立真正的政黨政治,也沒有確立真正的責任內(nèi)閣制度,國民黨宣言里所稱的那種“中心勢力”在中國并沒有變成現(xiàn)實。
因此,中國實際上缺乏穩(wěn)定的“中心勢力”,遂造成了政局紛亂的局面。正是目睹于此,李大釗從他“再造中國”的思想出發(fā),提出了他的“別造”一新的“中心勢力”以挽救危局的構想,也開啟了他由平民主義向“勞工主義”和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性轉變。與其他人相比,無論是邵飄萍還是湯化龍,在談到“中心勢力”問題時,是因一時一事有感而發(fā),并非系統(tǒng)性的一貫思想。而李大釗的“中心勢力”思想,則是他由民主主義者向社會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轉變過程中一以貫之的帶有主線性的思想內(nèi)核。李大釗“中心勢力”思想的獨特歷史價值,就在于這一思想以“再造中國”為目的、以復興中華民族為使命,絕非為個人權勢而形成“中心勢力”。在探索改造中國的道路上,李大釗敏銳、準確地掌握了國家發(fā)展中的基本規(guī)律——“中心勢力”之于國家興衰的極端重要性,因此他孜孜以求地探討如何在紛亂的中國重新建立挽救中國于危亡的新的革命“中心勢力”,把追求真理與救國救民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不僅在探討、思考、策劃,還在行動;他是思想家,還是實踐家;他是領袖,還是戰(zhàn)士;他是學者,還是革命家;他珍愛生命,又舍生取義。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在他對“中心勢力”問題的長期深入思考與不懈的革命實踐中。李大釗“中心勢力”思想的獨特歷史價值,還體現(xi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為了救國救民,通過建立中共、改造國民黨,淬煉了中國革命的基本力量,使得近代以來的中國革命迎來了新的發(fā)展。中共黨人在長期的革命磨煉中終于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幼稚到逐漸成熟,真正成為領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和成功的中心力量。這其中,浸透了李大釗傳遞過來的不朽精神和偉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