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戰(zhàn)子,胡壯麟
(1.國防科技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9;2.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外語名師學術傳承(主持人:國防科技大學 李戰(zhàn)子)
本欄目圍繞胡壯麟教授語言學學術思想的傳承組稿,共推出三篇文章。第一篇文章通過對胡壯麟教授的訪談,回顧了語言學相關理論在我國的發(fā)展及研究現(xiàn)狀,論及新文科背景下外語學科不同層次人才的培養(yǎng),強調(diào)了語言學研究之于當下中國的重要意義。第二篇文章通過梳理和比較中外法律語言學方面的研究,提出國內(nèi)法律語言學的發(fā)展不僅要把握學科前沿,還要符合中國語境,凸顯中國特色。第三篇文章以一則美軍海外基地的新聞報道為語料,通過批評話語分析路徑,借鑒van Leeuwen 的社會行為者理論,質(zhì)化分析了媒體話語中社會行為者的構成、多模態(tài)的再現(xiàn)方式及其合法化策略,旨在揭示美國媒體如何運用話語策略,賦予原本正當性存疑的事物以正當?shù)牡匚?,粉飾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謹以本組文章表達我們對胡壯麟教授杰出學術貢獻的敬意,向這位中國語言學和外語教學界的資深前輩致敬。
胡壯麟,北京大學資深教授,清華大學外語系雙聘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外文學院兼職教授,中國語言與符號學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功能語言學研究會名譽會長,全國文體學研究會名譽會長。研究領域主要包括功能語言學、語用學、文體學、語篇分析、英語教學法、語言規(guī)劃、符號學、認知與隱喻、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認知詩學、認知文體學、澳大利亞研究等。
李戰(zhàn)子(以下簡稱“李”):胡老師好,很高興您再次接受我的訪談。我們還是圍繞語言學和外語教育這個說不盡的話題吧,另外也想請您介紹一些您的為師之道。
關于外國語言文學學科,您曾經(jīng)在《不忘初心,改革開放——高等教育改革40 周年有感》(胡壯麟2018c)中,從自身經(jīng)歷談到專業(yè)和方向設置與國家需求之間的關系,特別是語言學研究在當下的重要作用,您能否再展開闡述一下?
胡壯麟(以下簡稱“胡”):這個問題在改革開放之初很復雜,在今天更復雜。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北京大學擅長各種文學課程的開設,對語言學課程的開設缺乏經(jīng)驗。根據(jù)教育部的建議,當時北京大學西語系主任李賦寧先生先請姜望琪老師,后又請我和祝畹瑾老師給研究生開設語言學課程。之后,北京大學開始招收語言學碩士生。1986 年,教育部特批我為博士生導師。1996 年,我從北京大學退休。
在北京大學停招語言學博士生之后,我應邀到北京師范大學從事語言學博士生的培養(yǎng)工作。錢鐘書先生的女兒錢瑗病重時,囑托我關心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的培養(yǎng)工作。從1999 年到2007 年,我在北京師范大學總共培養(yǎng)了9 名博士生。
2010 年,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成立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所(以下簡稱“語言所”),我作為現(xiàn)代外語教育方向的學科帶頭人,負責培養(yǎng)和引導年輕教師。后來,我在語言所指導理論語言學和現(xiàn)代外語教育方向的博士生。前幾年,我主動提出不再招研究生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在語言所做著傳幫帶的工作。
“新文科、大外語”的歷史發(fā)展階段要求我們妥善解決不同國家、不同文明之間的語言交流問題。語言學是以人類語言為研究對象的學科,探索范圍包括語言的性質(zhì)、功能、結構、運用和發(fā)展歷史,以及其他與語言有關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同屬語言學的漢語語言學和外語語言學應該融合。這符合國際上的統(tǒng)一認識,有利于“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呼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
當前,國內(nèi)設有語言學系的高校很少。我認為正是這個原因,不同高校各走各的路,分別在一級學科中國語言文學和外國語言文學下設置二級學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和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同時,我們也得承認,外語界和漢語界在語言學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上,在對語言學不同理論的關注和認識上,的確存在著一些差異?;蛟S正因為如此,外語界對桂詩春先生等當年關于保留獨立的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學科的倡議表示肯定和支持。
李:您在《不忘初心,改革開放——高等教育改革40 周年有感》(胡壯麟2018c)中談到,20 世紀80 年代后,在外國語言文學學科中引入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的教學內(nèi)容較好地解決了高層次人才的培養(yǎng)問題,一些高校在本科層面也開設了語音學、語法學、語義學、文體學、語篇分析、英語史和外語教學法等課程。在2020 年發(fā)布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英語類專業(yè)教學指南》中,這些課程都已經(jīng)成為本科英語類專業(yè)課程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您覺得這些課程對于學生素質(zhì)及能力的培養(yǎng)有哪些積極作用呢?
胡:對于《普通高等學校本科英語類專業(yè)教學指南》將這些課程作為本科英語類專業(yè)課程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并不是所有相關高校的看法都一致。作為我個人,我一直認為,這些課程有多重意義。
首先,大學的英語教學之所以不同于英語專科學校,是因為其對相關理論的重視。
其次,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有多個方向,可以讓不同院校根據(jù)國家和社會的需要,結合本校特色,培養(yǎng)本科生和研究生。學校應指導學生依據(jù)國家和社會的需要,結合個人實際情況,進行合理的職業(yè)規(guī)劃。
再次,從多元智能的視角來看,這些課程能使學生的外語能力全面提高。比如邏輯智能可提高學生理解和掌握語法規(guī)則的能力,音樂智能可提高學生的外語聽說能力,內(nèi)省智能可提高學生獨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詳情可參閱我于2019 年在《外國語言文學》上發(fā)表的《從語言視角看智能多元化及其融合》一文。
盡管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名稱將“語言”放在“文學”之前,強調(diào)語言教育的重要性,但有些學校只是停留在開設外語技能等課程的層面上,對語言學理論重要性的認識仍顯不足,未能充分發(fā)揮語言學對外語教學的引領作用。事實上,除詞匯學、語音學、句法學、語義學等課程外,語用學、語篇語言學、教育語言學、多模態(tài)語言學、計算語言學等課程對外語人才的培養(yǎng)也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李:在2019 年我對您的訪談中,您簡要回顧了開創(chuàng)中國功能語言學研究的經(jīng)歷(李戰(zhàn)子、胡壯麟2019)。從國內(nèi)功能語言學與外語教育緊密結合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您覺得我們?nèi)绾尾拍芨玫亓⒆惚就?,培養(yǎng)國家急需的高端外語人才呢?
胡:應該說,改革開放后,我國功能語言學的研究有了很大發(fā)展, 對國家建設起到了重要作用。
我認為,應肯定外語教學對理論的重視。改革開放后,通過對國外語言學理論的研究,外語教學大綱的制定有了理論指導。無論交際教學法,還是外語教學改革,都離不開語言學理論的指導。任何理論的價值和效果都需要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教師具有一定的語言學知識,才能總結出恰到好處的經(jīng)驗和理論。我們雖然主攻功能語言學,但也要注意學習其他理論的長處,或?qū)Σ煌碚撨M行融合,不要有門戶之見。
李:在《語言學教程》(胡壯麟2020b)中,您親自撰寫了《計算語言學》這一章,我記得您在很多學術會議的發(fā)言中都會提到計算語言學的新發(fā)展。在數(shù)字社會飛速發(fā)展的今天,您認為計算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的發(fā)展前景怎樣?
胡:我對計算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都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我十分重視計算語言學,在20 世紀90 年代末便向教育部申請過計算語言學的科研項目,由姜望琪老師負責。我自覺數(shù)理知識比較欠缺,因而在計算語言學的研究中需要經(jīng)常向我過去的碩士生魏爽求助。
語言學分支學科之間的關系并非涇渭分明,它們相互關聯(lián)、相互支撐。例如,喬姆斯基提出句子的生成和轉換,但未能交代清楚為什么要這樣生成,為何要這樣轉換?;卮疬@些問題必然離不開功能語言學。
我也寫過有關多模態(tài)的文章,我認為不論有幾種模態(tài),起主要作用的都是語言。老師畫的圖表,要使用語言來標識。哪怕唱一首歌,也需要借助語言來表達內(nèi)容。我的導師韓禮德先生肯定了我的這一觀點。隨著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發(fā)展,意義的表達除可采用語音和文字模態(tài)外,還可采用音樂、圖像、表情、動作等模態(tài)。因此,語言學習的認知過程不僅有賴于學習者的語言智能,還取決于邏輯智能、音樂智能、運動智能、空間智能等多元智能。
李:國內(nèi)語言學界一直以來有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之分,而您在很多論文中通過對隱喻的研究,揭示了功能語言學的認知層面,您還著有專著《認知隱喻學》(胡壯麟2004)。您對功能語言學的認知特征為什么這么關注呢?
胡:其實是韓禮德先生首先關注的,因為功能語言學強調(diào)生物和社會因素。20 世紀70 年代,他和同事們集中研究過兒童語言發(fā)展,涉及很多認知和心理因素。進入21 世紀,他在這個方面有了更多的闡述。
認知語言學最初是為了解決喬姆斯基形式語言學存在的問題而發(fā)展起來的,在當時是一門新興學科。認知語言學研究隱喻、認知語法、心理空間和概念合成等內(nèi)容,與語言類型學、功能語言學和語用學等都有很多交集。功能語言學研究概念意義時,涉及各種概念意義的范疇化,與認知語言學也有很多的共同關切。以往我認為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是“同路人”,現(xiàn)在進一步認為兩者是互補關系。
李:國內(nèi)功能語言學界有多個與地域、高校及研究領域關聯(lián)的研究團隊,適用語言學、生態(tài)語言學、教育語言學及英漢對比研究等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力。您對國內(nèi)功能語言學的研究現(xiàn)狀有什么評論?對這些研究的未來有什么寄語?
胡:我個人認為靠一個學?;蛞粋€團隊解決所有問題,是不現(xiàn)實的。因此,不同學校重視某個方面的研究是應當鼓勵的。
從國家政策來說,在本土化的基礎上,強調(diào)走出去,注重國際化,是功能語言學學者需要牢記的?,F(xiàn)在已有不少學者在國外發(fā)表論文,這應該予以肯定和鼓勵。在此,我要特別提一下,中國的功能語言學學者在國際上已經(jīng)取得重要成就,一些學者進入了國際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學會的領導層,例如黃國文老師曾擔任學會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
李:2021 年,您主編的《語言學教程》(胡壯麟2020b)獲得了首屆全國教材建設獎(高等教育類)一等獎,這部教材的參編者來自國內(nèi)多所知名高校,祝賀您在教材的編寫和修訂中帶出了一支優(yōu)秀的語言學團隊。在與您的溝通中,我感到您總是用啟發(fā)的方法,鼓勵我們將國外的前沿成果編入教材。例如,在修訂我編寫的第一章時,您讓我添加一些動物語言研究方面的新發(fā)現(xiàn)。您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下您和其他幾位學者在編寫教材過程中比較難忘的經(jīng)歷呢?
胡:《語言學教程》這一品牌是在摸索過程中成長的。每次談到這部教材時,我都要提到山東大學的李延福老師,是他最早提出寫教材的建議的。我當時只想教好書,當好系主任,沒有那么遠大的理想。
《語言學教程》第一版由北京大學出版后,各位編者對其難度有不同意見,因而我決定不再找這個麻煩了。十多年后,北京大學出版社中文部請我負責修訂《語言學教程》。后經(jīng)出版社集體討論,《語言學教程》的主編部門由中文部改為新成立的外語部。我在年近80 歲時主動提出請姜望琪老師任副主編,他是在英國獲得語言學碩士學位后回北京大學任教的,底子厚,經(jīng)驗豐富??紤]到姜老師也將退休,我們請國內(nèi)研究布拉格學派的權威錢軍老師任《語言學教程》第四版的第二副主編。在大家的努力下,《語言學教程》自1988 年初版以來,四次再版,為語言學的教學和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我認為應該根據(jù)不同需要,編寫適應不同程度讀者的教材,如高級語言學教程、簡明語言學教程、中文版語言學教程。多種教材并存,有利于互相參照、互相促進。因此,我也為其他老師編寫的教材寫序。
李:您的代表作之一《新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胡壯麟2018b),產(chǎn)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在語篇研究領域,特別是漢英語篇銜接對比方面成為了必讀書。最近,我的一名研究生以您的論述為理論基礎,正在撰寫關于人工翻譯與機器翻譯的銜接對比研究的碩士論文,他想通過我請教您一個問題,即《新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在論述每個內(nèi)容時,都選用了大量的漢英雙語語料作為例證,您在序言中指出這是出于漢英對比研究,以及滿足漢語和英語讀者需求的考慮,那其中是否融入了您對翻譯中銜接與連貫的思考,為什么當時沒有直接選用漢英互譯的語料作為例證?
胡:談《新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讓我回想起自己在這個領域的研究過程。當我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攻讀優(yōu)等文學碩士學位時,學位論文最初準備寫澳大利亞英語的特征。韓禮德先生提出三點不同看法:一是這樣的論文,我不會比澳大利亞學生寫得好,因為我不是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人;二是作為中國學生,我的論文選題應考慮如何幫助中國學生學好本國語和外語;三是應考慮如何結合我在悉尼大學學到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來寫論文。鑒于此,我把論文選題改為漢語語篇銜接。1981 年,我順利完成學業(yè),回到北京。
按理說,學術界的慣例是盡快把學位論文整理成專著出版,但我的《語篇的銜接與連貫》直到1992 年才成書,1994 年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回國后,我的工作頭緒比較多。一方面,我要完成教學任務,不僅給英語專業(yè)的本科生開課,也給研究生開課,并擔任碩士生和博士生導師;另一方面,我要從事行政工作,如擔任西語系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教研室主任。與此同時,我還要參加教育部高等學校外語專業(yè)教材編審委員會(后更名為高等學校外語專業(yè)教學指導委員會)編寫外語教材和教學大綱的工作,以及中國英語教學研究會的活動。其二,專著的實際整理工作比原來估計的要復雜。例如,要把英文學位論文翻譯為中文;為了保證學科的完整性,不僅要考慮句子的銜接,也要考慮整個語篇的連貫;因為要供英語專業(yè)學生使用,所以不僅要有中文的例子,還要有英文的例子。坦率地說,當時我思想中的確沒有從翻譯角度考慮,或從對比語言學角度考慮,我只是想對學位論文做些適當?shù)难a充。我期待國內(nèi)學者在這方面有所突破。
相隔二十余年,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基礎上修訂而成的《新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于2018 年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正如我在《作者的話》中所言,語言學已成為顯學,有了多方面的發(fā)展(胡壯麟2018b)。
李:這幾年來關于新文科的討論非常熱烈,您一定關注到了。2020 年,您在《當代外語研究》上發(fā)表《對外語學科人才培養(yǎng)的若干認識》一文,從操作層面提出四點關于外語學科人才培養(yǎng)的具體做法(詳見胡壯麟2020a),特別契合新文科的精神。那么,關于新文科建設中外語教育所能發(fā)揮的獨特作用,您能否再分享一些見解?
胡:我所理解的“新文科、大外語”的基本精神是要擴大包括外語專業(yè)學生在內(nèi)的文科學生的知識面,這是非常有必要的。正像我在許多場合所強調(diào)的,外語專業(yè)學生畢業(yè)后不僅可能從事外語教學、文學研究等工作,也可能從事政府管理、商務貿(mào)易、新聞出版、旅游等工作。只有知曉和熟悉相關知識,才能把工作做好。
我覺得,開設國學和國別研究課程、培養(yǎng)思維和分析能力的課程、科技課程及培養(yǎng)國家意識的課程,于綜合大學而言問題不大,但像外國語大學或理工科大學,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和專業(yè)人才,可能要承受一些壓力。因此,應該讓各個學校發(fā)揮自己的特色,不要千篇一律。
我認為,學生也面臨一些困難。他們?nèi)绻x修了這方面的課程,必然會相對減少對本專業(yè)學習的投入。因此,學校應處理好必修課與選修課之間的比例及銜接關系。院系領導不必硬性要求學生學習所有課程,而可以規(guī)定一定的學分,讓學生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和日后希望從事的工作,自主選擇課程。我們要指導學生選修一些覆蓋面較廣的課程,如唯物辯證法、計算語言學、邏輯學等。我們要培養(yǎng)學生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適應新崗位的能力。
我談這些是有切身體會的。我畢業(yè)后先在部隊,然后在農(nóng)科院,最后在教育部門工作,每次都能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適應新崗位。這是因為我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上學時,學校在開設專業(yè)課程之外,還經(jīng)常安排學生去政府部門和企事業(yè)單位短期工作。在40 歲回北京大學教書后,我仍有機會或個人,或帶領學生參加各類實踐活動,如廣交會、亞運會、工業(yè)展覽會、首都機場英語培訓班、學校圖書館的相關工作、蔚秀園的基建工作,甚至假期在學校東門值班。
李:目前,高校正在積極開展“雙一流”建設。在課程建設中,課件制作是一項必不可少的工作。您曾經(jīng)撰寫過關于PPT(PowerPoint 的縮寫)課件的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文章,您認為PPT 課件在課程教學中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課程建設在課堂師生互動、教師教學與科研水平提高、教材選用、課件制作等著力點之間該如何平衡呢?
胡:我回北京大學教書時,首先放下架子,虛心向我的老同學祝畹瑾老師和比我年輕的老師請教如何上課。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強調(diào)要把教案準備好。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上課大多需要準備PPT 課件。事實上,PPT 課件的每個頁面都應緊緊圍繞教學重點,同時要盡可能生動活潑,以激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如果講課人僅在頁面上簡單呈現(xiàn)自己的講稿,那么PPT 課件就失去了意義,與念稿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這里,我還要強調(diào)放下架子。每個單位總會有些技術人員,或者電腦技術比一般老師高一個檔次的中青年教師,我總是能虛心向這些“專家”請教,尋求幫助。
李:您的與時俱進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得2020 年夏天,您應國防科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邀請,采用騰訊會議方式給我們做了一場題為“軍事外交語言與文化”的講座,分享您在認知隱喻翻譯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深受廣大師生的歡迎。那是您第一次采用騰訊會議方式做講座嗎?后來我注意到您多次參加了該類學術活動,從個人講座到學術會議的主旨發(fā)言。在后疫情時代,線上線下混合教學與科研或成為常態(tài),您在這個方面有什么心得體會可以與我們分享嗎?
胡:在某種程度上,線上模式的確解決了我們在教學與科研中遇到的新問題。
此刻,我似乎不太確定那次是否是第一次采用騰訊會議方式做講座了。慚愧的是,我本人年齡較大,有些電腦技術學習了多次,還不能很好地掌握和運用。每次參加會議,我都要提前與主辦方的技術人員交流、溝通,因而每次都有第一次的感覺。
我很榮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的何偉老師還請我去上過一次慕課。我們要做到即使面對攝像頭,也要謹記是在給學生講課。
我還有一點體會就是,由于收到很多線上學術活動的邀請,我投入科研的精力更多了,科研成果也增多了。
李:做學問與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并行不悖。胡老師,您在這方面為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記得您當時代錢瑗老師在北京師范大學上語用學課,我正好在跟您讀博,每周三下午都去北京師范大學聽您上課。有一天,您告訴同學們錢瑗老師去世了,請全班同學起立默哀。您具有大家風范,不僅是中國功能語言學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和引領者,而且與國內(nèi)語言學各個流派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在文體學、符號學、認知語言學等領域也非常有建樹。那么,您是如何看待門戶之見的呢?
胡:我始終認為不同學科、不同理論都有其獨特之處和存在的價值。從我個人來說,最初我和北京語言大學的方立老師從事生成語言學研究,去澳大利亞后才師從韓禮德先生學習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盡管如此,我和方立老師互相尊重、互相支持,我們?nèi)ケ舜说膶W校講課或參加學術活動。
我與你談到的幾個學科關系密切是有其歷史原因的。我從悉尼大學回到北京大學后,由于學校有文學傳統(tǒng),文體學是可以為文學方向的學生所接受的,便開設了文體學課程。申丹老師從國外回來后就接著開這門課。
我與符號學發(fā)生聯(lián)系又是另一個原因。蘇州大學在20 世紀90 年代準備成立符號學會時,曾提出想掛靠在北京大學的比較文學學會之下。樂黛云老師獲悉我已從英語系主任崗位上退下來了,便推薦我擔任會長。在王銘玉老師的“督促”下,我自1994 年開始擔任中國語言與符號學研究會會長,干了好幾年。
1988 年,我參加了中國第一屆澳大利亞研究學術討論會。然而,我的論文“Aspects of Present-day Australian English”受到與會者的質(zhì)疑,認為其不屬于澳大利亞研究(胡壯麟2016a)。此后,我不再參加這方面的活動。不料,多年后北京大學決定成立澳大利亞研究中心,郝平老師點名讓我擔任主任,并在學校召開全國會議。在那次會議上,我發(fā)表了兩篇論文,即“The West Review: From the Discussion Paper to the Final Report”(胡壯麟2016b)和“East Asia Crisis and Australia”(胡壯麟2016c)。
李:了解您的人都知道,在您這幾十年間所指導的學生尤其是博士生中,很多都成為了各自工作單位的中堅力量。您在指導博士生選題時,是根據(jù)他們各自的興趣愛好還是將他們都整合在您的某項研究計劃之中?您在指導博士生時有什么趣事可以與我們分享嗎?
胡:我?guī)Р┦可幕驹瓌t是培養(yǎng)方向按照他們自己的志愿或興趣。我認為這樣更能發(fā)揮他們的自主性和積極性。這就是說,我不是所謂“老板”那樣的導師,我不讓學生幫我干活。
我這個認識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即如果學生的選題并非我的專長,該如何指導?我有我的做法。例如,范文芳要把語法隱喻作為博士論文選題,我沒有反對。事后,我自己也去看這方面的論著,然后進行指導。有趣的是范文芳取得博士學位后,把她收集的材料全部送到我家,方便我繼續(xù)學習。后來,我在語法隱喻研究方面也發(fā)表了一些論文。
有一個情況比較特殊,那就是我接受錢軍讀博之前和他有過一次談話。我主動提出,希望他能研究布拉格學派,當時國內(nèi)沒有人專門研究。當然,我不會勉強他,會尊重他自己的選擇。錢軍很快同意了,入學后專攻布拉格學派,并取得了很大成績,他的成果曾得到捷克共和國政府的嘉獎。
至于指導博士生的趣事當然很多,在此舉幾個例子與你分享。
1987 年,我招了第一批博士生,即高一虹和周曉康。上課時,教室里站著我這個老師,下面就兩名學生,這個場面我過去沒有經(jīng)歷過。周曉康在杭州大學碩士畢業(yè)后,留校在中文系工作。她喜歡聽課,把中文系的課程都聽了一遍。她來到北京大學跟著我讀博士后,又去北京大學中文系聽這樣那樣的課。后來她去了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又到英國聽韓禮德先生的大弟子福塞特的課,可謂博采眾長。
1994 年,我招了兩名博士生,即田貴森和范文芳。這兩名博士生報到后和我談話時,我才發(fā)現(xiàn)田貴森是范文芳在河北師范大學讀本科時的老師。田貴森已41 歲,是名“老學生”了,他既是范文芳的老師,又是她的同窗。田貴森認為我做導師還是有水平的。1979 年,我開始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攻讀優(yōu)等文學碩士學位,那時我46 歲,是名地地道道的“老學生”了。也許因為我在班里年齡最大,我的老師馬丁去英國參加學術活動時,讓我給他代課,我就成了班里同學的“講師”。
我還有一名博士生楊雪燕。她在碩士生階段的研究方向涉及韓禮德先生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因而經(jīng)常向我請教問題。當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最后一次招收博士生時,她盡管已經(jīng)是外交學院的教授了,還是決心跟著我讀博士,最終得以圓夢。我相信師生之間也是有緣分的。
李:從您的大作《韓禮德學術思想的中國淵源和回歸》(胡壯麟2018a)一書可以看出,您非常重視學術傳承,經(jīng)常鼓勵中青年學者,您為他們的著作或教材寫了兩百多篇序。據(jù)我所知,您最近又應邀寫了好幾篇序。您能否結合自身的經(jīng)歷給我們講述一下您對老中青學者之間關系的看法呢?
胡:寫出一本書很不容易,因而中青年學者請我寫序,我通常不會拒絕。即使書中存在不足之處,我也不會在序中亂批一通,而是先交換一下意見。無論作者是否曾經(jīng)是我的學生,我都會為其所取得的成績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我希望能培養(yǎng)出超過我的學生,這也是學科發(fā)展的一種必然趨勢。有些人可能不認同這種看法,學生哪能超過老師?其實,某個方面的超過也是超過,我覺得我的很多學生都已然在某個方面超過了我。例如,范文芳先于我研究語法隱喻,你首先將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理論引入國內(nèi)。就教學管理而言,這種超過更為明顯,李淑靜、高一虹、高彥梅工作能力強、業(yè)務精湛,她們從我的學生成長為我的領導。我教過三年的劉振民現(xiàn)已是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了。
你上次對我進行訪談時,我曾說過學生做出成績,當老師的感到光彩,他們?yōu)槔蠋煚幑?。還有一點我當時沒有說,那就是作為老師,我也要為學生爭光,我做出些成績,我的學生在他們的單位里或朋友圈里也會感到光彩。其實,老師和學生就應該相互成就。
李:胡老師,謝謝您在訪談中對語言學和外語教育所作的精辟論述。征途漫漫,初心不改,祝您在學術征途中乘風破浪,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