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高超 劉錦華
近讀梁國祥先生發(fā)表在《語文教學(xué)通訊》上的《〈阿房宮賦〉:被忽略了的深刻——兼談古詩文中互文手法的運用》一文,頗受啟發(fā)。在文中,梁先生運用語境解析法和互文翻譯法對“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一句作了全新的解讀,并據(jù)此對《阿房宮賦》一文的主旨進(jìn)行了更為全面的闡釋。梁先生的大作為我們解讀《阿房宮賦》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角度,十分可貴,筆者表示由衷地欽佩。然而,筆者對梁先生的幾處解讀心存疑惑,現(xiàn)列舉出來,與梁先生商榷并請教于各方家。
梁先生認(rèn)為“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一句運用了互文的修辭格,并認(rèn)為教科書并未注意到這一點實在不應(yīng)該。由此,梁先生將此句理解為“秦愛紛奢念其家,人亦愛紛奢念其家”,對此,筆者有不同意見。我們要想判定此句是否互文,就需結(jié)合社會文化語境意識,弄明白互文修辭的運用慣例及分類特點。梁先生雖然借助語境意識列舉了杜牧作品中互文修辭運用的慣例,卻忽略了互文修辭的分類特點。
正如梁先生在文中所說,杜牧十分擅長運用互文修辭。在《泊秦淮》中的“煙籠寒水月籠沙”一句,正因互文修辭的運用及迷蒙冷寂的意境而成為經(jīng)典名句。梁先生也注意到了《阿房宮賦》中互文修辭的運用,比如“朝歌夜弦”“煙斜霧橫”“盡態(tài)極妍”“王子皇孫”“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jīng)營,齊、楚之精英”等。然而,這些句子雖然運用了互文修辭格,卻分別歸屬于互文修辭格中不同的類別。而這,正是梁先生所忽視的。
互文分四種:單句互文,對句互文,排句互文和隔句互文?!盁熁\寒水月籠沙”“朝歌夜弦”“煙斜霧橫”“盡態(tài)極妍”“王子皇孫”即屬于單句互文,依此參照,很顯然“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并不屬于單句互文。那么,它是否屬于對句互文?顧名思義,對句互文首先必須是對句才行,如“以賂秦之地方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即屬對句互文,而“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連對句都不是,怎能算得上是對句互文呢?而梁先生將其理解為“秦愛紛奢念其家,人亦愛紛奢念其家”,恰恰說明梁先生將其視為對句互文了。
再看排句互文,排句互文的條件需要兩句以上的句子,如《木蘭辭》中寫木蘭參軍前到集市上購買戰(zhàn)具的四句即屬于排句互文,它們之間互為滲透?;檠a充,以此來看,“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亦不屬于排句互文。最后看隔句互文,什么是隔句互文呢?指兩句互文之間有其它句子。那么,“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屬不屬于隔句互文呢?這就需要我們運用上下文語境意識,結(jié)合“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作相關(guān)解讀了。
在文中,梁先生之所以將“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理解為對句互文,主要是受“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的翻譯影響。針對這句話,目前學(xué)界主要持有兩種理解:其一,千千萬萬的國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那就是過上好日子。其二,秦始皇他只知道滿足自己一個人的欲望,而失去了千百萬民心?。。?]這兩種理解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對兩個“心”的理解,第一種理解主張“人同此心”,第二種主張“兩心對立”。梁先生是主張“人同此心”的說法的。既然“人同此心”,那么“秦愛紛奢”人也應(yīng)“愛紛奢”,“人念其家”秦也應(yīng)“念其家”,這便是梁先生將“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視為對句互文的依據(jù)。對此,筆者并不認(rèn)同,筆者認(rèn)為對語句的理解應(yīng)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意識和情景語境意識,既不可擴大語境范圍做“于文無據(jù)”的揣測,也不可縮小語境范圍做“斷章取義”的推斷。有關(guān)“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的理解,筆者支持“兩心對立”說,理由如下。
結(jié)合上文來看,上文主要運用了描寫和鋪排的手法揭露了秦朝統(tǒng)治者在人力和財力兩個方面對百姓的無情剝削,寫出了秦朝統(tǒng)治者的殘暴和窮奢極欲,這正是“一人之心”的表現(xiàn),也是“秦愛紛奢”的表現(xiàn),相反,這里沒有只言片語能夠支持“千萬人也愛紛奢”的說法,因此“人同此心”說不成立。
結(jié)合下文來看,此處轉(zhuǎn)為議論,盡顯秦王朝的奢靡與人民苦難生活,極化二者的對立。“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正是“一人之心”的對應(yīng),“戍卒叫,函谷舉”則是“千萬人之心”的對應(yīng)。正是由于統(tǒng)治階級與人民之間的對立,才最終導(dǎo)致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結(jié)局。因此,“兩心對立”說成立。
既然“兩心對立”說成立,那么“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與“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聯(lián)系起來理解就更加順理成章了?!扒貝奂娚?,人亦念其家”是對“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的解釋和補充:“一人之心”主要指的是“愛紛奢”之心,“千萬人之心”主要指的是“念其家”之心。最終,“愛紛奢的一人之心”與“念其家的千萬人之心”的對立,使得秦王朝走上土崩瓦解之路。從對“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和“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這兩句話的理解中我們可以看出,后句是前句的解釋和補充,而前句并非對后句的解釋和補充,可見,二者不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進(jìn)而可得出這兩句不是隔句互文的結(jié)論。
梁先生認(rèn)為對《阿房宮賦》主旨的傳統(tǒng)解讀有失全面,沒有從人性的角度來分析秦朝滅亡的歷史教訓(xùn)。他認(rèn)為《阿房宮賦》不僅是對統(tǒng)治者應(yīng)當(dāng)吸取歷史經(jīng)驗的勸誡,更揭露了貪欲這一人性,一旦放縱貪欲,人人都有可能成為秦王。筆者認(rèn)為,梁先生的觀點看似更加全面,其實是對文本的過度解讀和無意曲解。下面,筆者將從語境解讀的角度來闡述自己的理由。
我們知道,寫作是一定語境中發(fā)生的真實(或擬真)交流行為,是為了某種具體用途、針對具體的讀者對象、達(dá)到某種交際目的的書面交際活動。[2]那么,杜牧撰寫《阿房宮賦》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所針對的讀者對象都有哪些呢?我們且看《阿房宮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阿房宮賦》寫于公元825 年,當(dāng)時政治黑暗,社會動蕩,外族入侵,民不聊生,杜牧希望時下統(tǒng)治者可以扭轉(zhuǎn)這一局面,但事與愿違,不管是唐穆宗還是唐敬宗,都沉溺聲色,荒淫無度。杜牧對這一切感到十分痛心,他曾很明確地說過寫《阿房宮賦》的背景正是因為寶歷年間統(tǒng)治者大興土木,百姓哀聲載道,對統(tǒng)治者的批評可見一斑。
梁先生將《阿房宮賦》的主旨上升到“關(guān)注人性”的角度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認(rèn)為《阿房宮賦》借阿房宮說事,由“具體的物”觸及普遍的人心人性。筆者認(rèn)為從上下文的語境來看,梁先生曲解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這句話。理由如下。
這句話中最關(guān)鍵的兩個字是“哀”和“鑒”,哀什么?鑒什么呢?通過上文的分析,尤其從“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使秦復(fù)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這兩句話可以得知,“哀”和“鑒”的內(nèi)容是一致的,那就是如果不愛民,就會重蹈秦朝滅亡的覆轍。
綜上,筆者認(rèn)為,“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并非互文句式,《阿房宮賦》的主旨也沒必要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我們在文本解讀的過程中要持有語境解讀的意識,要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社會文化語境等語境解讀手法來理解文本,不要做脫離語境的解讀,以免“游離文本”,與文本本義背道相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