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多年后,云朵依舊忘不了1947年那個秋夜。那個晚上秋月高懸,大耳朵失蹤了。在無數(shù)個夢里,云朵看到大耳朵在夜色中不停地回頭,就像正在經(jīng)歷一場身不由己的夢游。他被月光裹脅,走向了未知的遠方。
云朵知道,她留不住大耳朵。大耳朵心野,他說過,他早晚要出去干大事。在此后的時光中,云朵常想:我的大耳朵到底去哪兒了呢?這個疑問貫穿了她的余生。田間地頭、荒村古道、陵園墓地……她幾乎把能走到的地方全部走了一遍,但那個謎,始終沒有解開。
有一天,她的雙腿再也邁不動了。晨光中,她對兒子說:“盼歸,你該去找你的爸爸了?!膘o夜,石榴樹下一地碎月光,她說:“盼歸,打聽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嗎?”
后來,她終于絕望了。她佝僂著腰,拿拐棍指著霧靄沉沉的黃昏,說:“大耳朵,你這個渾貨,你是被旋風(fēng)刮走了嗎?”
好多次,她看見大耳朵了。——即使在她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的時候,夢里的大耳朵依舊是年輕時的樣子。嚯,他可真帥,高挑個兒,寬肩窄腰,鼻直口闊,兩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耳朵被日光映得赤紅剔透。她搗著碎步追上去,嘴里叫著:“大耳朵,你這個冤家啊……”但是,遼闊的夜色鋪天蓋地降下來,大耳朵轉(zhuǎn)眼便不見了。
有時,她也會做噩夢。她在夢里醒來,全身都在顫抖。她又聽到了那些傳言,那些傳言在大耳朵出走不久便甚囂塵上,有的說大耳朵當了土匪,有的說他八成是到蔣介石的隊伍里當了兵,后來逃到了臺灣……她覺得無地自容,那種羞恥感讓她窒息。每及此時,她便會咬牙切齒,狠狠地在心里說:“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她也多次想到過死,尤其是兒子被人取笑、欺負的時候,她幾乎要崩潰了。可她放不下盼歸,更放不下大耳朵。她詛咒過他,但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她希望大耳朵活著,她一輩子都相信大耳朵活著。大耳朵怎么會去當土匪?怎么可能跟老蔣?他一定是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鬼迷心竅,把自己給弄丟了……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大耳朵是個好人!”她又一遍遍地對盼歸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咱們一定要活著找到你爸爸!”
很多時候,云朵坐在河邊,望著水波里晃動的太陽和白云,癡癡地笑?;秀敝校谇嗍迳舷匆?,大耳朵呢,忽然從水里一個猛子鉆出來,濺起巨大的水花,手里舉著一條活蹦亂跳的白鰱魚。在他碩大的耳廓上,晶亮的水珠一串串滴落……對呀,大耳朵一定是在河里捉魚呢,沒準還能抓到一條“火頭”——他說過,這魚最補身子了。在秋天的玉米田里,站著一個個用來嚇唬麻雀的草人。云朵坐在田埂上,眼里的草人忽然就走過來了。在她愣神的時候,那草人摘下頭上的草簾子,沖她憨憨地笑起來?!按蠖?,你這個壞家伙,你是裝作草人故意嚇我呢,把我的魂都嚇掉了……”云朵仿佛聽到了自己欣喜的歡呼。在后來的歲月里,大耳朵會從羊群里跑出來,從山崖下飛上來,從樹上的老鴰窩里跳下來,從麥秸垛里鉆出來——身上、頭上掛滿了淡黃色的秸稈……他就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躲在歲月里的某一處和她捉迷藏呢。
“大耳朵呀,我等著你哩?!贝禾?,云朵對著柳樹說。柳絲在春風(fēng)中搖曳,多像自己年輕時那一頭烏亮的秀發(fā)?。】墒牵鴺湟荒昴昃G著,自己的頭發(fā)卻白了。
“大耳朵呀,回來吧,我不怪你?!毕奶?,云朵對著遠處的大山說。在蒸騰的煙嵐里,大山像是迷迷糊糊睡著了,大耳朵想必也睡著了吧。她得把他喚醒,他睡得實在太久了。
“大耳朵呀,看看咱的盼歸吧。你瞧瞧,他長得多像你呀!”秋天,云朵對著村頭的老槐樹說。老槐樹一聲不吭,可它當年一定看到大耳朵往哪兒去了,它怎么就不托個夢呢?
“大耳朵呀,就算你嫌棄我、和別的女人過日子了,我也不恨你。你就給我捎個信,說你活得好好的,我就知足了?!倍?,云朵對著雪花說。紛揚的雪花中,她似乎看到大耳朵立了功,成了大英雄,穿著一身軍裝,要多英武有多英武。她欣慰地說:“我的大耳朵有出息,是全家的榮光呢。爹要是知道你成了大英雄,九泉之下也要大笑著喝上幾碗苞谷燒吧。自然,大英雄就該有更好的女人,我知道配不上你,我就指望盼歸有個好父親,也能跟著你光光彩彩的……”
1997年秋,云朵靠在村頭的大槐樹上溘然長逝。頭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什么都看不見,只有各種聲音縈回不絕。她聽到老槐樹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沙沙聲,聽到草葉在腳下的窸窣聲,聽到山路上的礫石滾下山崖的嗒嗒聲,聽到河流的嗚咽和秋蟲的鳴叫,甚至聽到了流星劃過天際的尖嘯聲……到了后來,她聽到一個女人自己同自己的爭吵聲:“他活著!——他死了!——他活著!——他死了!——他活著!他活著!他活著!……”
第二年春天,烈士陵園里出現(xiàn)了一個名字:大耳朵。云朵的墳上,草木葳蕤,一束紅花向著天空,隨風(fēng)搖曳。
天很藍,云很白。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