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康生
聽村里人說,老房子是父親和母親一手一腳地蓋起來的。
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用鋤頭把水田里的泥土細(xì)細(xì)翻過來,然后牽牛進(jìn)去踩踏,一圈又一圈。母親也挽起褲管,光著腳在田里擂、頓、踏、踩,將泥巴踩均勻,踩成稠稠的泥膏。
太陽出來后,父親就將和熟的泥膏切成片,滾成團(tuán),然后高舉過頂,“叭”地摔進(jìn)鏤空的磚模里,壓實(shí),抹平,再用弓弦切掉余泥。緊接著,把磚模翻磕到地上,磕出磚坯。白天打泥磚,夜里排泥磚。那泥磚又重又沉,一塊足足有三十多斤。父親每擔(dān)挑六塊,每晚都要挑到雄雞打鳴。母親雖然力氣小,但也跟著挑,跟著流汗。父母將磚坯碼成垛,自然晾曬。等到落日時分,父母用架子車把曬干的泥磚拉到宅基地外側(cè)碼放……
等到深秋,父親又去后背坡,把自家?guī)卓糜燃永麡滗彽?,去根去尾,投進(jìn)水塘里漚。漚半年后,再撈起來,刮掉皮,樹干備用。
一個溫暖的午后,父親在村頭挖了一個大坑,蓄點(diǎn)水,然后投進(jìn)石灰,石灰瞬間沸騰,冒出大量的蒸汽。
看見村頭冒氣,村霸“狗頭金”火速趕來,揮舞著棍棒,狠狠敲打鐵桶:“你吃了豹子膽嗎?竟敢在‘本王的地盤挖石灰坑!”
“狗頭金”踩爛簸箕,惡意潑水,勒令交出十塊大洋??蓱z父親家勢單薄,只好“忍”字當(dāng)頭。
生石灰徹底融化之后,父親就請來瓦匠、木匠定樁架角畫線。
地基剛開挖,隔壁五嬸就跳出來阻攔,威逼父親讓出三尺地基。
讓他三尺又何妨?測量放線,基槽開挖……父親將軟弱土層挖除,然后填入中砂、粗砂、碎石并用墻斛、墻錘將其舂筑密實(shí),使之變實(shí)變硬。
父親左手拿磚,右手揮刀,砍磚、抹灰、砌墻。母親則甘當(dāng)小工,手腳不停地?fù)v漿,提桶。很快,二老雙手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最后磨成厚厚的老繭。
墻體砌到一半,五嬸又來找茬吵鬧,還動手拆磚。父親砌一塊,五嬸就掀一塊。五嬸一邊掀磚,母親一邊抹眼淚。抹掉眼淚之后,母親又默默扛起灰桶去提漿。
土墻壘到尾尖,就該上梁了。這時,公社正好給村里分來一批木材。也許真的是運(yùn)氣好,母親抓鬮兒一抓就抓到一根優(yōu)等杉木。杉木高達(dá)30 米,胸徑3 米,樹干通直堅硬,樹段勻稱飽滿,紋理清晰秀麗。
“看模樣,應(yīng)該有百年歷史了吧!”木匠弓著腰,前一俯,后一仰,“刺拉刺拉”地刨著杉木,薄薄的刨花片片飛出,像杉木里爆出的笑靨。
“此木花紋清秀而美觀,刨面光亮而潤滑,氣味芳香而濃烈,正是‘棟梁之材。”木匠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秋月看清華,后世出俊才!”聽了木匠的吉言,母親立即擦干眼淚,破涕為笑。
一些遠(yuǎn)房親戚聞訊后也紛紛趕來幫忙,托土、壘墻、上蓋,場面一時熱鬧起來。
正式上梁前,父親在房梁上系上“上梁大吉”的紅布。
“日喜時良,天地開敞;黃道吉日,正好上梁?!蹦窘硯煾?、瓦匠師傅扎好長袍,敬禮作揖,然后,緩緩地將披紅掛彩的大梁升至屋頂,安放在正屋中間的檁條之上。掌墨木匠師傅口中念念有詞:“前搭狀元府,后搭宰相家?!苯又?,木匠師傅將梁捶入縫中,捶一下唱一句:“左發(fā)三錘生貴子,右發(fā)三錘狀元郎?!?/p>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過后,木匠和瓦匠就往梁上撒糖果,引來大批村民爭搶。孩子們搶糖果搶得最歡,空中摘到糖果后,即掰開放進(jìn)嘴里,哎呀,那個甜,甜到心里頭呢!
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瓦片一層層鋪上去。瓦片頭壓著頭,邊扣著邊,交錯搭接,搭接成魚鱗狀。
老屋子春天建好了,我夏天就出生了。自此,老屋子便成了我的胞衣之所。
孩提時代,我在屋子里翻滾,打鬧,吟唱。屋子的泥墻和泥墻邊那張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板床一直堆放著我充滿辛酸和淘氣的童年。后來,兩個妹妹接連降生,一家?guī)卓谌珨D在土坯房里。很顯然,這間土坯房已裝不下一屋子的辛酸和淘氣。父親只好在老屋的東頭整理出一塊地坪,再修一間偏房。父親白天去茂名煉油廠勞作,晚上回村備料打泥磚。皎潔的月光下,父親、母親輪著挖泥、挑泥、裝泥、提磚模,我就往磚模里撒稻草灰,泥磚全部晾干,就開始打地基。誰知,地基剛開挖,運(yùn)貨小道就被“啞佬油”砌墻堵死了。“啞佬油”手持兩把鋤頭,喝道:“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p>
無奈之下,父親只好摸出20 元錢塞給“啞佬油”……
灌漿、碼磚、排椽……墻砌了半米高,隔壁“禿頭啟”也跳出來尋釁滋事,百般阻撓,一會兒不讓留窗戶,一會兒不讓挖排水溝。關(guān)鍵時刻,副村長“排骨平”也不忘插一腳,妄圖拆散施工棚架。
母親蹲在棚架下偷偷抽泣,淚水順著指縫無聲地流下……
改“推拉窗”為“平推窗”!父親眼噙熱淚:“忍一忍就好了!”
汗水一滴滴往下掉,墻體一寸寸地往上長。屋頂蓋瓦后,父親故意開了個“洞”,并裝上加厚玻璃。
忘了耗了多少時日,偏房終于建成了。奇怪的是,偏房一蓋好,燕子就飛來了。燕子先飛到袂花江邊銜稻草,再飛到何屋嶺啄泥。它們先用嘴巴將泥土和稻草鋪好,然后用嘴巴壓實(shí)壓緊,一層層地把窩筑起來。燕子的到來,給我?guī)砹藷o形的安慰。
那時,我常倚在歲月的門檻上聽風(fēng)聽雨聽燕子呢喃。寒風(fēng)從袂花江邊吹來,掠過稻田,穿過山岡,打了個長長的呼哨鉆進(jìn)屋里。
凜冽的寒風(fēng)穿透薄薄的毛巾被,把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手腳僵硬。我把身體蜷縮起來,雙腿彎曲,雙臂環(huán)繞著膝蓋。
蜷縮過程中,我隱隱聽到了縫紉機(jī)“噠噠噠”的聲音。我知道,那“噠噠噠”的聲音是母親用腳踩出來的。那“噠噠噠”的聲音伴隨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寒冷的冬夜,也豐腴了我日漸覺醒的夢想……
那一年,我?guī)е鴫粝氤霭l(fā),帶著夢想進(jìn)城。然而,我與老屋子,老屋子與我,似乎有一種割不斷的情緣。
老屋子守著夕陽,坐在原地,把生命中最后的風(fēng)景,悉數(shù)納入心底。
老屋子似乎感到我的到來,它似有千言萬語對我訴說。是啊,老屋子在歲月流轉(zhuǎn)中,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多少雨,也不知有過多少苦難,多少辛酸。但它總是用土墻、用瓦片靜靜地吸納所有的辛酸苦辣,吸納所有的冷暖炎涼。
我伸手輕撫凹凸不平的泥磚,不知不覺,手心沁出些許溫?zé)岬暮怪?,反?fù)拍墻,幾分鐘后感覺有點(diǎn)癢,黏黏糊糊的。
我將縫紉機(jī)油滴入柴門鎖眼,然后把鎖匙慢慢插入門鎖,來回抽動,“咔嚓”一聲,鎖打開了。
打開鎖頭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祖先的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