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萌(河北師范大學,河北 石家莊 050000)
貢布里希[1]講過:“裝飾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在不改變物體的情況下,使物體得到改變?!毖b飾性因素在生活中往往起到點綴美化的作用,它改變了被裝飾物的審美屬性。當相似的裝飾紋樣出現(xiàn)在繪畫中時,就不單純是一些線條和圖案了,它們會成為繪畫語言的一部分,繪畫也因裝飾性元素產生了工藝性。巴爾蒂斯是一位具象繪畫大師,但他的作品又明顯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寫實繪畫,分析其作品能夠發(fā)現(xiàn),畫家為此采取了多種手段。從根本上講,是因為他對形式感的強調,他將畫面形式與內涵完美融合,裝飾紋樣的運用就是這種結合中一個重要的載體。在創(chuàng)作時,藝術家根據(jù)不同語境的需求,選擇不同的裝飾表現(xiàn)手法。有別于傳統(tǒng)的繪畫手段,采用裝飾性元素擴展了作品的內涵,在創(chuàng)作中注入更多主觀的創(chuàng)造,將三維空間轉化為二維圖像,空間物體等被給予平面化的認識,不受具體形象的約束,更能體現(xiàn)藝術家的情感,并突出畫面的形式美。
裝飾藝術沒有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解釋,在不同時期裝飾都有其獨特的內涵,它源于人類對外在世界的認識、對美的追求,其背后是精神力量的積淀,不只是表面美化的意思。令我們感到有些古怪的原始藝術,對于制作那些東西的人來說,卻是一件嚴肅莊重的事情,這種圖形的意義在于人類對生存意識、宗教信仰或是文化交流的表達。從裝飾藝術的發(fā)展來看,裝飾紋樣涉及生活、狩獵、巫術祭祀、繁衍甚至是民族的政治經濟活動,裝飾藝術植根于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整個美術的歷史并不是技術熟練的發(fā)展史,而是思想和需求的變遷史。裝飾圖形在這種思想變遷的驅動下,受到地域、文化、信仰、宗教等的影響,具備了更多層次的意義?,F(xiàn)代裝飾作為造型藝術的一種,直接影響到繪畫和設計,裝飾藝術也隨著現(xiàn)代繪畫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繪畫中的裝飾性因素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手段,服務于畫面,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巴爾蒂斯的作品,特別是室內畫,多處運用了裝飾圖案,沙發(fā)、毛毯、墻紙等物體上精美的花紋,裝飾紋樣的形式也是多樣的,有幾何紋、動物紋和植物紋等,這些紋樣會作為畫面的一部分單獨出現(xiàn)在作品中,也常交織在一起,與畫面整體透露出的仿佛凝固的神秘氣息相融合,恰如其分地增強了那種不協(xié)調卻富有吸引力的氛圍。突出平面化的樣式,壓縮空間使之與實體都成為構成元素,主動降低物與物之間明暗關系上的對比來突出繪畫的平面性,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形式感。正如蘇珊·朗格[2]所認為的情感是藝術品的意蘊,符號是藝術品的外觀。這種情感與形式的關系,也完整體現(xiàn)在巴爾蒂斯的作品中,他的作品是情感的外化和對精神世界的表達。
生于20世紀初的巴爾蒂斯成長于充滿藝術氛圍的家庭,雖沒有對藝術進行系統(tǒng)的學習,但那種良好氛圍的浸潤已經在無形中產生。巴爾蒂斯受到了許多在藝術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藝術家的影響,如喬托、弗朗切斯卡、普桑、安格爾、塞尚、修拉等。這些前輩的藝術風格都影響了他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或多或少地促進了巴爾蒂斯獨特藝術風格的形成與發(fā)展,也使得他在20世紀立體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抽象主義這些紛繁的藝術形式層出不窮的時代,堅持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如同一層屏障,將他與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躁動相隔開來。
在中世紀意大利的壁畫中,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運用不同紋樣加強裝飾性。巴爾蒂斯將這一方面加以利用,無論是畫面色彩、構圖還是人物表情與動態(tài)都傳遞出安靜疏離的氣息,整個畫面顯示出與中世紀藝術相似的特點,古怪卻又充滿魅力。與此同時,巴爾蒂斯也對東方藝術非常感興趣,那種獨特的透視法、畫面的平面性和裝飾性與西方的繪畫傳統(tǒng)截然不同,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內容?!锻炼浞块g》就是充滿東方意蘊的一幅作品,其繁復精致的圖案使整個畫面變得極具吸引力。
縱觀巴爾蒂斯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裝飾圖案和紋樣是組成他獨特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對裝飾性因素的運用貫穿于他藝術風格形成的整個過程。年僅十三歲的巴爾蒂斯所創(chuàng)作的插畫書《咪仔》中,男孩與貓的故事就已經顯示出他對簡單的圖案與花紋等因素的運用。大面積的黑白顏色因為穿插在其中的一些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點或線條,變得更有秩序感和裝飾性。到20世紀30年代初,裝飾紋樣像是一種點綴,小面積出現(xiàn)在人物衣紋、地毯或者背景中,色彩的對比并不強。如作品《白裙》中模特腳上有彩色菱格的紅色襪子,還有《客廳》中沙發(fā)上的花紋,這里的圖案和紋樣在對比上是弱化的。在此之后,巴爾蒂斯繪畫的題材選擇趨于穩(wěn)定,個人藝術風格也穩(wěn)步發(fā)展,作品中的裝飾性因素開始有了較大變化,裝飾紋樣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形式上也變得更加豐富和多樣化。從《壁爐前的裸女》開始,巴爾蒂斯在《金色黃昏》、《夢》系列、《飛蛾》、《拿玫瑰的少女》等作品中將圖案大面積地用在畫面上。在《夢之一》(圖1)這幅畫中,能夠發(fā)現(xiàn)其中的菱形花紋、方格和大條紋形狀布滿了墻面、沙發(fā)和地板。重復排列的細小方格、寬直的條紋和地板上大面積的菱形,使畫面中的空間從上到下富有變化和韻律。位于中心的沙發(fā)占據(jù)了很大面積。除了豎條紋的運用,畫家還在顏色上有獨到的安排,藍色和橙色在視覺上產生了強烈的對比,沙發(fā)的真實輪廓因此變得模糊,平面性被加強。在沙發(fā)上側臥的少女和旁邊站立的人物在色彩上的亮暗對比也很強,沙發(fā)的位置成為整個畫面的視覺中心。所以在地板和墻面的處理上,畫家沒有使用較大的明度差距,整體色調是統(tǒng)一的,地板上的菱形花紋豐富了畫面下方的構成與色彩,而重復的小方格也打破了單一色彩的墻面,原本略顯平淡的題材變得更有趣味性。
圖1 巴爾蒂斯《夢之一》
值得一提的還有《土耳其房間》,這幅作品中的圖案幾乎將畫面完全覆蓋,不同的圖案飽滿地出現(xiàn)在背景和物品道具上,人物造型也有很強的形式感,幾何形的圖案極其繁復卻有其內在節(jié)奏和秩序,表現(xiàn)出安靜而強烈的異域風情和裝飾性特點,整幅作品從透視上看并不完全正確,但視覺上又讓人覺得它是合理的。相似題材的作品還有《黑鏡旁的日本女子》和《紅鏡旁的日本女子》,突出線造型的同時,讓圖案出現(xiàn)在衣服、地毯和花瓶上,畫面中原本大面積的分割被打破,形式感得到增強。裝飾圖案這種本不該出現(xiàn)在寫實性繪畫中的裝飾語言,恰恰是組成巴爾蒂斯獨特藝術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巴爾蒂斯藝術風格的諸多要素中,裝飾性因素的出現(xiàn)存在其必然性,藝術家本人沒有強行把它嫁接進自己的畫面之中,而是提供了適合它生長的土壤。巴爾蒂斯雖被稱為具象藝術家,但他在遵循寫實畫風之外又把傳統(tǒng)藝術與自己的藝術觀念相結合,展示了更加平面化的表現(xiàn)方式。從作品構成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畫家沒有完全依據(jù)現(xiàn)實存在的空間,空間的真實性也讓位于畫面整體,他通過分割重組等方式去壓縮空間,在一些室內的作品中,空間已經變成與人物造型一樣的存在,在這樣平面二維的空間,畫面形式感因此更加突出。此外,巴爾蒂斯在畫面色彩和明暗關系上,也有獨特的處理,幾何形狀和諧的灰色塊與明暗關系上中間層次的削弱都使作品更具平面性?;谶@些特點,裝飾性因素的出現(xiàn)顯得合理且充滿韻味。
裝飾圖案作為作品中的一個組成部分,終極目的是服務于作品的主題,畫家根據(jù)不同的作品內容和題材會選擇不同的裝飾表現(xiàn)手法。巴爾蒂斯不像其他藝術家那樣高產,他常對自己的畫作感到不滿意,同樣的題材和內容往往不只描繪一次,“于是,就畫第二遍,再畫第三遍……這樣,有些畫就有了第二個變體,第三個變體”[3]。他的系列作品《三姐妹》和《貓照鏡》就是如此產生的變體畫。以《貓照鏡》(圖2)為例,矮榻上斜坐著的少女左手持鏡子對準一旁椅背上的貓,三幅作品從構圖到人物造型和物體布局都十分相似,第一幅和第三幅繪制時間跨越十多年,每一幅都有大面積的裝飾紋樣,但延續(xù)的每幅也對裝飾紋樣的運用作出了較大改動。1980年完成的這幅,畫面統(tǒng)一在灰色調中,光線柔和但質感粗糙,色彩細膩寫實,明暗對比弱,少女和貓咪下方是布滿菱形和不規(guī)則小格子的襯布,畫面氛圍柔和而神秘。到1990年完成的第二幅(圖3),顏色對比增強,依舊是和諧的色調,但純度和明度增強,增添了更加明快的色塊,尤其是矮榻被跳躍的豎直條紋分割,布面上的裝飾從小菱格變成彩色條紋,平面性增強。而1993年完成的《貓照鏡三》(圖4)中,少女的服裝和沙發(fā)的顏色純度更高,背景顏色加重到接近黑色,提煉使色彩起到了分割畫面的作用,畫面延續(xù)了充滿神秘感的氛圍,但相比于之前的一些寫實特點,變得更加夸張和古怪。畫家的人物造型沒有細小的轉折變化,經過精心設計的形狀又不會顯得僵直。沙發(fā)上的多邊形裝飾圖案也變得奇特,且紅白兩種顏色對比鮮明,旁邊貓咪下方的紅色毯子也有著夸張走勢的布紋。裝飾性因素因為跳躍的形狀和色彩在畫面中更加顯眼。
圖2 巴爾蒂斯《貓照鏡一》
圖3 巴爾蒂斯《貓照鏡二》
圖4 巴爾蒂斯《貓照鏡三》
在巴爾蒂斯這些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裝飾性因素,不是一般觀念中專用于裝飾畫的東西,使用得當,它也可以作為不可或缺的繪畫語言。巴爾蒂斯作品中的人物是疏離的,空間是似真似幻的,畫中形象和外在環(huán)境似乎毫無關聯(lián),但裝飾性因素的出現(xiàn)可以協(xié)調畫面中其他因素,將內在與外在相聯(lián)結,協(xié)調節(jié)奏,增強形式感,最終服務于作品的主題,突出其內涵。
在抽象主義盛行的20世紀,巴爾蒂斯堅守具象繪畫,他的作品以充滿神秘氣息的氛圍、獨具特點的造型和質樸渾厚的色彩得到廣泛的認可。對裝飾紋樣的運用貫穿巴爾蒂斯藝術發(fā)展的整個過程,成為其重要的繪畫語言之一,裝飾性因素協(xié)調其他要素,完美地融入畫面中,服務于畫面的形式感,更好地傳遞出畫家所要表達的精神層面的內容。綜上所述,如果對裝飾紋樣合理運用,平衡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就能發(fā)揮不亞于其他構成因素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