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小時候,過國慶節(jié)一定要看禮花,禮花就像大年三十的餃子一樣,是國慶節(jié)的象征。那時候,我家住在北京前門外,緊靠著前門樓子,站在我家的房頂上,一眼就可以看見天安門廣場。大約要等到晚上8點以后,就聽見大炮一響,第一撥禮花騰空而起,像無數(shù)的孔雀開屏,把夜空一下子點染得五彩斑斕,然后像倒垂的蓮花,從天空下起一陣彩色的雨。那時候,感覺禮花就綻放在我的頭頂,常常和小伙伴們在房頂上大呼小叫,惹得大人們指著我們罵。
上中學的時候,國慶節(jié)多了一個節(jié)目,就是要到天安門廣場上跳集體舞。離國慶節(jié)老遠就要開始練舞。我們學校是男校,要和女校的同學配對對一起練習。男同學站外圈,女同學站里圈,一曲之后,里圈的女同學上前一步,后面另一個女同學上來。一場練習下來,走馬燈一樣換好多個女舞伴。高一那年的國慶節(jié),恰逢新中國成立15周年,晚上,在天安門廣場上跳集體舞,換上來一位女同學,相互一看,都禁不住叫了起來,原來是小學同學,分別將近四年,竟然在這里見面,忍不住邊跳邊聊。禮花在我們的頭頂綻放,映照著她那青春的臉龐,那一曲舞曲顯得格外短,那一晚的集體舞總盼著她能夠再換上來,卻再也沒有見到她。
1968 年夏天,我去北大荒。國慶節(jié)歇工,清早,天上飄起了細碎的雪花,想家,想著天黑上房頂看禮花綻放。而在這里,天遠地遠,仿佛到了天之外,哪里有一點過節(jié)熱鬧的影子,更別說會有禮花開滿夜空了。
這時候,生產(chǎn)隊開“鐵牛”的老董,正在發(fā)動他的寶貝,說要到富錦縣城給大家采購東西,晚上隊里會餐好吃。我和伙伴們想去富錦買禮花,就爬上了他的“鐵?!焙筌嚩?。老董拉著我們往富錦跑,雪花沾衣即化,鋪在路上,卻已經(jīng)霜一樣白皚皚一片了。這樣雪白的國慶節(jié),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
富錦是離我們最近的縣城,有近一百里地的樣子?!拌F?!迸芰诵“胩觳诺?。誰知好多家商店過節(jié)都休息,我和伙伴們著急買禮花,到處轉(zhuǎn)悠,終于看到賣煙花爆竹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買了一大堆,跟著老董轟隆隆地跑回隊里。
那一晚,隊上殺了一頭豬,滿鍋的殺豬菜飽餐一頓。酒酣耳熱過后,重要的節(jié)目就是放“花”了。全隊的人都圍到場院上,等著我們放花。那一大堆禮花,大概是一路下雪受潮,怎么也點不著,急得我們一頭汗。老董大聲喊著小心,跑過來替我們點燃。當那禮花終于騰空而起綻放開來,大家都歡叫了起來。盡管,那些禮花都很簡單,只是在天上翻了一個跟頭就下來了,遠趕不上北京天安門的禮花絢麗,但在細碎的雪花映襯下,和北京的不一樣呢。不一樣,就在于它們像是沾上了雪花一樣,濕潤而晶瑩。
36年之后,2004年,我重返北大荒,又回到隊上,那曾經(jīng)伴著雪花燃放禮花的場院已經(jīng)不在了,蓋起了一排磚房,成為寬敞的隊部。今年夏天,我的伙伴有回北大荒的,發(fā)來短信告訴我,不光隊部不在了,隊上所有的房子都不在了,人們都搬到場部的樓房里了。心想,國慶節(jié)再放花,得到場部了。不過,買禮花不用再跑那么遠到富錦了,現(xiàn)在場部就跟小縣城一樣,買什么東西都應有盡有。
去年的國慶節(jié),我是在美國過的。世界上所有國家的國慶節(jié)都要放禮花的,美國的國慶節(jié)也不例外,只是在美國過我們的國慶節(jié),像是倒上一杯酒自飲自樂。所謂一畦蘿卜一畦菜,自家的節(jié)日自家愛,得自己操心。國慶節(jié),怎么也得放花,好在這里買禮花很方便,而且都是來自中國的產(chǎn)品。
國慶節(jié)晚上,自家人飲一杯酒慶祝之后,抱著一抱禮花,帶著孩子走出房門,準備放花。四周靜悄悄,萬籟俱寂。路燈幽暗,墨染一樣的夜空,倒成了禮花登場的最好舞臺。盡管買的禮花遠沒有天安門廣場上的禮花那樣大氣磅礴,瞬間占據(jù)整個夜空,卻也讓夜空多了幾分別樣的風姿。
禮花剛剛綻放完,就看見鄰居家的房門開了,夜色中穿過草坪,匆匆地走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直走到我們的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圓筒般的東西,笑吟吟地遞給我們。原來是一枚碩大的禮花。他說是過美國國慶節(jié)時沒有放完的禮花,看見我們正在放“花”,就趕緊找了出來,讓我們一起放。他是個英國人,太太是美國人,結婚之后來到了這里。他知道那天是中國的國慶節(jié)。我們謝過他,他站在我們的旁邊,看我們點燃他拿來的那枚碩大的禮花。
那枚禮花“躥天猴”一樣飛上天空,先是一聲禮炮一樣的巨響,然后傘一樣地打開,垂下金絲菊樣的花瓣,如雨而下,大家都驚喜地叫了起來。他的這枚禮花,給這個異鄉(xiāng)的國慶節(jié)增添了別樣的色彩。
今年國慶又要到了,我不在美國那座小城,兒子一家還在,他們買了好多禮花,在國慶節(jié)晚上燃放。想想那種普天同慶的場面,愉悅之情就溢滿胸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