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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流計劃

      2023-01-19 03:08:50☉薛
      讀者欣賞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旱冰鞋黑云河堤

      ☉薛 濤

      我和爸爸做了十年多的父子,在這十年多的時間里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太融洽。爸爸是守在海與河之間的打魚人,我是玩在河與海之間的淘氣孩子。我們總是想不到一起。

      我們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在這個叫營口的港口城市發(fā)生的。這個小城瀕臨渤海,還有一條大河在這地方入海。這條河叫遼河,它在我家后面悄悄流過。我和爸爸的故事總與這片海、這條河有關(guān),外加一條船。那條船,是爸爸一直獨占著的私有財產(chǎn)。鑒于我們的緊張關(guān)系,我將來肯定無法繼承這條船。我一直惦記著把它弄到手,一個人駕著它漂出河口到海上玩一天,多帶勁兒啊。

      大約一年前,我們的生活中多了黑云。當(dāng)時黑云蹲在河碼頭下流淚,一條腿還流著血。黑云剛剛被主人拋棄。物傷其類,那天我想,爸爸要是哪一天被我氣瘋也會不要我的。但那是一件好事,我不會哭的,我獲得自由了。

      我決定收留這條黑狗。爸爸沒言語,蹲在船頭吸煙。船隨浪一顛簸,便把爸爸吐出的煙頓成了煙圈兒。看來還得跟他干一仗,想罷我脫下褂子摔在船上,叉著腰,怒視他。

      “怎么?不同意嗎?”我問。

      在與爸爸的戰(zhàn)爭中,我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但我從不甘心失敗,永遠(yuǎn)斗志昂揚(yáng)。

      爸爸還是沒吱聲,不過我發(fā)覺我們的船開始向碼頭靠近。兩分鐘后那條黑狗被我接到了船上。望著爸爸的背影,我不相信自己取得了勝利。

      我邊給黑狗擦傷口邊給它取好了名字。“叫它‘黑云’吧,怎么樣?”我問爸爸。我沒有請示的意思,他不是我的上級。這只是對“戰(zhàn)敗國”的尊重。

      爸爸咧嘴一笑,說:“名字這東西就是個記號,叫啥不都一樣?”

      我不甘示弱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管你叫‘爸爸’,叫別的也一樣唄,比如叫‘耳朵’,叫‘鼻子’?”

      爸爸說:“對。”

      就這樣,我收留了黑云。我暗自決定,我計劃中的那次漂流,也要帶上黑云。

      黑云很快成了我們這地方孩子世界中的“知名人士”。有黑云撐腰,再也沒有孩子敢欺負(fù)我了。在任何一條胡同里玩耍,只要有黑云在,我都能夠大搖大擺、目中無人。有一回我翻一本連環(huán)畫,才知道這就叫“人仗狗勢”。管他呢,自從有了黑云,我威風(fēng)多了,這才是主要的。

      爸爸駕著他的船起早貪黑地打魚,有時要順流漂到海中去,漂出很遠(yuǎn)。爸爸越漂越遠(yuǎn),最后連影兒都看不著。有時他還要逆河而上,到河灘上捕河蟹。這要看什么季節(jié)了。

      這方面爸爸是行家,與我沒關(guān)系。有一回爸爸出海捕魚,我和黑云也去了。晌午,爸爸把船拖上沙灘。爸爸望著這片金黃的沙灘,說:“這要是一片金子該多好??!”爸爸是越來越貪財了。

      不只是爸爸,我們的小城也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小城是黑白的,現(xiàn)在變成彩色的了,像電視一樣。一到晚上,燈紅酒綠,熏燎著我們這個小城。小城的天空不再有腥咸的海風(fēng)。大人們都惶惶不安,丟棄了漁船,爬上岸,脫掉濕淋淋的水衣,開海餐館、炒股、經(jīng)營工廠。

      孩子們的世界也在變化。作為一個男孩子,光有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黑云已經(jīng)不夠了,還要有許多東西。皮鞋、夾克,最好再有一雙旱冰鞋,這東西在男孩子中最流行。這回輪到人家穿著旱冰鞋神氣地在我身邊滑來滑去了。

      漸漸地,伙伴們疏遠(yuǎn)了我,特別是那幾個有旱冰鞋的。我總是讓黑云朝他們大吼大叫,他們怕黑云,就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這樣更好,清靜,以前那種前呼后擁的生活我還煩呢。這樣,我和黑云經(jīng)常在胡同里、碼頭上出雙入對。我經(jīng)常大聲笑著,好讓那些神氣的伙伴知道,沒有旱冰鞋,我照樣過得快活。我開始教黑云跨圍欄,匍匐前進(jìn),還教它叼飛盤。我要讓黑云像條軍犬。

      爸爸說:“這就對了,這有用。省得整天吃白飯?!?/p>

      我說:“我不是為了有用。別把黑云當(dāng)東西用,黑云不是東西?!?/p>

      爸爸說:“對,黑云不是東西?!?/p>

      我又有很長時間不跟爸爸說話了,他經(jīng)常蹲在船上發(fā)愣,他的網(wǎng)打不上太多的水貨了。打上的水貨又有一股廢油味,不好吃。爸爸的日子不好混,不過這跟我無關(guān)。我想把爸爸從我的故事中排擠出去,只留下黑云。黑云搖搖尾巴,表示同意。

      有天晚上,爸爸回來,從漁網(wǎng)上、衣服上抖下許多沙子。望著那堆沙子,爸爸說:“這要是些金子該多好……”這回我對爸爸的這個愿望有了興趣。我說:“要是有了金子就能……就能像電視里一樣給黑云配上一身紅褂子……”

      “傻話,狗不是人,狗不用穿衣服?!卑职终f。

      “去,黑云,把這件破衣服給我叼走。”爸爸對黑云發(fā)出命令。

      黑云歪著頭瞅著爸爸,沒動。我想:黑云真夠朋友,除了我,誰的話也不聽。

      “去!”爸爸揮了揮拳頭。

      黑云竟妥協(xié)了,夾著尾巴奔到墻角,把爸爸那件破衣服叼了出去。黑云這么沒骨氣,我很失望。

      我沒能把爸爸從我的故事中排擠出去,卻要與爸爸的船分開了。天一冷,遼河水結(jié)了冰,一直結(jié)到海里,就到爸爸封船的時候了。河面上再也看不到一條船的影子。沒有了船,我開始注意河對岸,那邊冒出許多高矮不齊的黑煙囪,煙囪上方結(jié)著團(tuán)團(tuán)黑云,久久不散。我沒事就帶上黑云一起蹲在河邊數(shù)對岸的黑煙囪,每次我都數(shù)兩遍,我斷定是十六根。有時黑云蹲膩了就躍下河堤,到冰面上,不時把鼻子貼在冰上嗅嗅。我猶豫了一下,沒跟下去。遼河的冰結(jié)得薄,人是從來不上去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冰會從這岸裂到那岸,裂出一條大縫,“啾”的一聲像槍響,像甩鞭,裂成一塊冰排,往海上漂去,最后化成海水的一部分。大人們一提到冰裂,總是臉色煞白。我不太怕,有一天能站在冰排上往海里漂一回才好呢??墒俏叶紱]親眼看見過冰裂。有幾回冰裂都發(fā)生在夜里,一聲脆響刺破黑夜。我激動地想:冰裂了!躺在床上就再也睡不著了。爸爸封了船,也時常蹲在河邊望著對岸。有趣的是,爸爸也在數(shù)煙囪。

      一天,爸爸準(zhǔn)備出城。我問:“去哪兒?要不要我和黑云陪著?你一個人,多沒意思?!?/p>

      爸爸說:“又不是去玩,老實待著?!比缓缶妥吡恕?/p>

      后來,爸爸回來了。爸爸說他去了河對岸的那塊地方,繞了很遠(yuǎn)才從一座橋上過了河。那塊地方全是工廠,“我弄明白魚蝦為啥有油味了,是工廠放出的黑水流進(jìn)了遼河”。

      晚上,爸爸從衣兜里掏出一截黃澄澄的棍子?!白尯谠频稹!?/p>

      “是金子嗎?”我問。

      “是銅,也值錢?!卑职终f。

      爸爸為了能讓黑云叼銅棍,為它準(zhǔn)備了一條咸魚作為獎勵。黑云看了看我,沒動。

      我說:“叼吧,有你好處。”黑云叼了銅棍,然后品嘗咸魚,并不停地沖著爸爸搖尾巴。

      我說:“爸,練習(xí)叼銅棍沒啥好玩的,別玩了。”

      爸爸說:“這不是玩,有用?!?/p>

      我沒理會爸爸的態(tài)度,叫上黑云走開了。我不希望黑云跟爸爸打成一片。

      我和黑云下一次的大型計劃是出河口到海上玩玩。當(dāng)然不算爸爸,這是秘密行動。望著河面上的白冰,我覺得我們距理想還很遠(yuǎn)。爸爸的船還在岸邊封著呢,那要是一條破冰船就好了,冰也封不住。

      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醒了。

      “黑云!”我喊道。喊了兩聲也不見黑云來。以往,我只喊一聲,黑云就會走過來。我再找爸爸,爸爸也不見了。

      爸爸帶回一身冷氣。我聽見“叮當(dāng)”的摔撞聲和黑云大口喘著粗氣的聲音。

      “爸,不許你把黑云帶走。”我跳下床,發(fā)現(xiàn)黑云的腳上沾滿冰屑,我還看見黑云的嘴巴在滴血。“爸!黑云怎么啦?”

      “我?guī)Ш谠迫ケ暇毩?xí)奔跑?!卑职执曛?,跺著腳,然后上床睡著了。我跳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喊道:“我警告你——”

      黑云嘴上的傷第二天就好了,可我執(zhí)意向爸爸要錢為黑云買藥。爸爸冷著臉說:“它只是一條狗?!卑职譀]給我錢,我只好緊緊抱住黑云的脖子。

      那以后一連幾天我沒發(fā)現(xiàn)爸爸再帶黑云出去,也許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

      有一天,爸爸喜滋滋地拉上我去了商場。爸爸神氣地拍了拍腰包:“今兒個挑雙旱冰鞋,爸爸我有錢!”

      我沒客氣,挑了一雙帶勁兒的。一站在柜臺前,我才承認(rèn)自己早就盼著這一天了。爸爸付了錢,說:“我早就看出來,你喜歡這玩意兒?!蔽掖┥虾当谕饷婊瑏砘?,黑云在我身邊跳來跳去,大雪天都不嫌冷。

      那天晚上我把旱冰鞋放在枕旁,閉上眼睛卻睡不著,總?cè)滩蛔∩斐鍪置幻当系男≥喿印_^了很長時間,我聽見爸爸打了個哈欠,起床了,他幾下穿上棉衣,接著,叫了一聲黑云。我一看天還沒亮,就知道這里邊有故事,我偷偷跟了出去。

      爸爸的黑影蜷在河堤上,一道黑影向?qū)Π渡淙?,冰面上傳來“嗒嗒”的聲響…?/p>

      “黑云——”

      “別叫?!卑职忠惑@,轉(zhuǎn)回身捂上我的嘴,“回去?!?/p>

      “我不!你是在害黑云!黑云會遇到冰裂的!”

      不久,冰面上那道黑影又出現(xiàn)了,片刻就躍上河堤。“叮當(dāng)”一聲,是金屬碰撞聲。爸爸把那幾件東西揣好,然后把一條咸魚扔給黑云。黑云都沒看我一眼,叼起咸魚又躍上冰面,轉(zhuǎn)眼不見了。

      當(dāng)天夜里我弄明白了,黑云從對岸叼回的是銅棍,還有別的東西,都是那些豎起黑煙囪的工廠制造的。黑云成了小偷,它的幕后老大就是爸爸。

      我飛起一腳踢在黑云的腿上,黑云嗷嗷叫著,但沒有跑開。我看見黑云臉上有兩道水跡,水跡正越拉越長。黑云哭了,嘶嘶呻吟,可我還是決定與黑云絕交。

      首先,我要與爸爸絕交,“我不管你叫爸爸了!”

      “叫‘鼻子’吧?!卑职峙牧伺奈?。

      “我管你叫‘鼻涕’!鼻涕!臟!”

      我操起那雙旱冰鞋。

      “這鞋是偷來的,我得還給人家。”我說。

      “他們放黑水嗆走了魚蝦,他們欠咱們的?!薄氨翘椤敝钢鴮Π兜臒焽枵f。

      我捂上耳朵,哭了。我與他正式絕交了,從此我叫他“鼻涕”,再也不改了。

      與黑云絕交也很簡單。我與黑云面對面站著,我說:“黑云,咱們結(jié)束了?!焙谠埔恢蓖?,我卻不再看它。我不喜歡看它臉上那兩道水跡。

      我飛快地跑到河堤上,小心地踏上冰面。冰面很結(jié)實,可見大人們騙得我們好苦。我們要是知道這冰面上能走人,小城里是不會流行旱冰鞋的。我在河面上放心地向?qū)Π蹲咧?,離對岸越來越近,煙囪也越來越高,馬上就到河心了。忽然,我覺得腳下一震,接著“嘎——啾——”,一條裂縫出現(xiàn)了。

      冰裂了!我終于親眼看見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害怕,我的心怦怦亂跳。裂縫越來越寬,露出了灰汪汪一條水帶。我腳下的冰排正向河口漂去。這時我希望河堤上有人,最好是那幾個伙伴,讓他們看看我正站在冰排上往海里漂呢,他們肯定羨慕得要死,這感覺比踩在旱冰鞋上美多了??珊拥躺弦粋€人也沒有。我隨冰排越漂越快,能感覺到對面河岸上的黑煙囪在向后移去,腳下的冰塊卻在變小。我是站在一個四面不著地的“冰島”上向海中漂去啊!

      河堤上有人了,冰裂開的響聲驚動了他們?!皦牧耍粋€小孩在上面呢!”有人驚叫。

      我一聽見人們議論才有點兒害怕,于是向他們揮動手臂,可是沒有人肯下來。是啊,誰那么傻呢。我繼續(xù)向前漂移,岸上的人們跟著我涌動,人群中突然躥出一條黑影。

      “黑云——”我用盡力氣喊著黑云的名字。不知為什么,我一下子原諒了黑云。

      黑云縱身躍下河堤,跳進(jìn)冰水中向我游來。有些小冰塊不時向它撞去,黑云幾次消失在水面上,但最終又浮出水面。黑云終于躍上了冰排,蹲在我身旁。我說:“黑云,咱們就要漂到海里去了,多好!”我把那雙旱冰鞋扔進(jìn)水中,它不該屬于我。然后,我抱住黑云。

      河水越來越藍(lán),一口口吞噬著我們腳下的“冰島”,我和黑云的故事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肯定是最輝煌最壯烈的篇章了。有一刻我又看了一眼河堤上涌動的人群,那里面肯定沒有“鼻涕”。要是他在里邊,我還會認(rèn)真地叫他一回爸爸的。

      我看見了蔚藍(lán)色的海灣,海面上的薄冰一夜之間化成了海水。兩只雪白的海鳥一直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是大海派來的歡迎使者吧。我和黑云開始搖晃,我和黑云與大海之間的故事馬上就要開始了。

      這時從涌動的人群中躍出一條影子,狠狠地吼道:“兒子!”

      我張望了一下,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爸爸。”

      然后,我腳下的“冰島”便喪失了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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