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愚食譜系列微型小說（三題）

北京/張大愚

九轉大腸

菜名：九轉大腸

類別：魯菜

食材：豬大腸

做法：大腸洗凈，細腸套粗腸，套至九層。煮透改刀成段。起鍋炒糖色，將肥腸段翻炒掛勻，放入蔥末、姜末、蒜末煸出香味，烹醋，下醬油、白糖、清湯、精鹽、紹酒，微火燒至湯汁黏稠，放胡椒面、肉桂面、砂仁面，淋花椒油，起鍋裝盤，上撒香菜末。

特點：色澤紅潤，層層相疊又層層相分，口感軟嫩醇香，兼具咸、酸、甜、香、辣五味。

制作人：老甄

老甄做菜注重品相。他做的九轉大腸，每段肥腸像尺子量過一般，齊刷刷的，好看，芡汁也亮得能照出人影兒。我們學著他的樣子用心去做，效果差得多。領導很賞識，上面來了重要客人，總讓他做主廚。老甄私下說，貨賣一張皮。

老賈不服氣。老賈做菜也有特點，重滋味兒，不強調品相?！绑H糞球子外面光，管什么用呢？”他背后這樣說。話傳到老甄耳朵里，老甄就撇嘴：“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本事也弄個好看的呀！”話再傳回去，兩個人就吵起來。吵急了，老賈說了一句與吵架主題無關的話：“沖你這樣，一輩子都得打光棍！”老甄看看老賈，臉一下子黑了。

老賈的話實打實地杵了老甄的肺管子。老甄四十多了，一直單身，他對此很在意，人前從來不提。老賈今天提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提的。老甄咽了半天唾沫，說：“話別說絕了，誰知道哪塊云彩下雨？走著瞧！”

老甄再上班就變得很沉默。沉默了兩個月，突然有一天，老甄在廚房里大聲向我們宣布：“我談了對象，老家介紹的?！边^了一段時間，又告訴我們：“我要結婚了?！?/p>

婚假期滿，老甄把媳婦兒領到單位來了。酒桌上，老甄引著胖媳婦兒給我們每個人敬酒，大家讓他講兩句，老甄說：“好飯不怕晚?！?/p>

大伙兒齊挑大拇哥。我說：“嫂子多有福相啊，你要轉運了。”老甄嘿嘿笑了：“這話對，餃子要吃燙燙的，老婆要娶胖胖的?！毕眿D兒捶了他一拳，大家都笑了。老賈也笑，笑得有點勉強。

老甄幾乎天天晚上在宿舍里給媳婦兒打電話。人越多，打得越歡。休息日，老甄就沐浴更衣，穿得溜光水滑的去看媳婦兒。第二天回來時，包里總是鼓鼓囊囊的。他把包一甩，花生、糖果等小食品就嘩啦一聲散在床上?！澳闵┳淤I的，都嘗嘗?！崩险缱テ饋磉f給每一個人，順勢亮出腕上锃光瓦亮的手表。大伙兒眼睛亮了：“闊了啊，好表！”“嗐，你嫂子買的，攔都攔不住！凈亂花錢，衣服還有，手機也能用，非要買。”大伙就說，別得便宜賣乖了。老甄就笑。

我逗老甄：“這歲數(shù)了，晚上和嫂子還行不？”他捶了我一下：“太行了，身體棒著呢?！?/p>

看來老甄真的轉運了。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那件事，我們都以為他的生活像他炒的菜一樣，趨近完美了。

那個周六的上午，我因為突發(fā)感冒沒有上班，一個人在宿舍里拉著床簾蒙頭大睡。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我醒了，仔細一聽，竟是老甄和他媳婦兒。我的第一反應是，兩人不會是要借著這里“辦事”吧。心說老甄你也太馬虎了，咋不看一下宿舍有沒有人呢。剛想使個動靜，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我趕緊閉上嘴，屏聲靜氣地聽著。

先是老甄媳婦兒的聲音：“老甄，當初是看在老鄉(xiāng)和同學的份兒上才答應幫你這個忙的，價錢也是講好了的。現(xiàn)在一拖再拖，想賴賬是嗎？有本事雇人當媳婦，咋沒本事給錢？你還算個男人嗎？”

接著是老甄的聲音：“不是說了嘛，過一段時間都給你。這段時間買表，買手機，買衣服，買各種小食品，還有休息日到外面住旅館，錢都花光了。再緩一兩個月，一次性都給你行不行？”

“不行！沒法相信你了?，F(xiàn)在就還，沒有就去借，找你同事或別人借，現(xiàn)在就去，我等著！”

“做事咋這么絕？殺人不過頭點地。明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現(xiàn)在我就去你們廚房！”

“你敢！再逼我，我……我殺了你！”

“來呀，你要不敢就不算男人！”

我緊緊捂住嘴巴，生怕不小心弄出聲音來。原來事情竟是這樣！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

老甄沒有再說話，但隔著床簾，我能聽見他越來越粗重的喘氣聲，緊接著傳來身體搏斗的撞擊聲，女的仿佛喊了一聲救命，剛一發(fā)出，就斷了，似乎被堵住了嘴。

我大喊一聲，拉開床簾，從床上跳了下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老甄松開了掐在女人脖子上的手。女人臉色煞白，快速跑了出去。

“她去報警了吧？還不把她追回來！”我大聲呵斥老甄。老甄一怔，但沒有去追，反而一屁股坐了下來。神色瞬間無比頹唐?！白屗龍蟀桑M去了也好，我他媽的演累了，也該歇歇了。”我愣著，一下竟想不起說什么好。老甄忽然說：“對了，你以前不是問我做九轉大腸的訣竅嗎？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里面要放‘砂仁’?！闭f到“砂仁”兩個字時，他的眼神和語氣兇狠異常。

我后背一涼。

警察來了，我們被帶上了車。

兩個小時后，我和那女的回來了，老甄被留在了派出所。

廚房里少了老甄，連老賈都沉默了。再有九轉大腸這道菜時，領導讓老賈做，老賈搖頭。我說我試試吧。我按老甄講的放了砂仁，大家說，味道有點發(fā)苦?？磥磉€是不行。我努力回想老甄做這個菜的過程和味道，卻怎么也記不周全了。

布袋全雞

菜名：布袋全雞

類別：魯菜

食材：土雞、海參、鮑魚、瑤柱、火腿等

做法：土雞宰殺干凈，整雞去骨，做成“雞布袋”。按比例釀入海參、鮑魚、瑤柱、火腿、口蘑等八種餡料，封口，入油鍋炸至金黃色，上蒸鍋蒸透。用青、紅、黃等各色時蔬圍邊，即成。

特點：造型美觀，肉鮮餡美，香而不膩，營養(yǎng)均衡。為滿漢全席主菜之一。

制作人：老譚

廚房所有人當中，老譚體積最大，分量最足，上秤一約，二百六——也只能是二百六，秤的最大稱量就到二百六。

塊頭大，胃口自然就大。往往剛吃完飯不一會兒，老譚又餓了。好在近水樓臺，守著廚房，老譚隨時可以墊巴墊巴。剛出鍋的餃子，滿滿一大盤子，老譚用手捏著，左右開弓，往嘴里扔。一扔，一抹，餃子沒了。又一扔，一抹，又沒了。二十多個回合過后，盤子光了。老譚的手在嘴上抹一個圓圈兒，像畫了一個臨時的句號。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老譚打個響嗝兒，黑亮的小眼睛略帶羞澀地碰了一下大家的目光，笑了。

面點大姐愛詼諧，包了半斤紅糖餡兒的，煮好了，在老譚的視線范圍內藏起來。老譚很輕松地找到了，像平時一樣，開始左一抹右一抹，剛抹了兩下，“喲”的一聲，抹嘴的手轉向肚子，眼睛瞪起來，像圍棋上的兩枚黑子。一疼，一翻，黑子變成了白子。大姐害怕了，知道玩笑過了頭——燙壞了腸子要人命呢，咋辦？趕緊去醫(yī)院吧。

別慌，老譚騰出一只手示意，趕緊弄碗涼水來。涼水取來，老譚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手慢慢離開了肚子，臉色也正常了。大伙兒長出了一口氣。你們就壞吧！老譚看了看大姐，又看看餃子，用一根牙簽在每個上面扎了兩下。鼓騰騰的餃子一點點癟下去，老譚又不緊不慢地往嘴里送，一扔，一抹，又一扔，一抹，盤子見了底。別說，糖餃子也不錯。他在肚子上畫了兩個圈兒，笑紋兒又洇在臉上了。大姐心里松下來，又開始逗他：“看你那肚子，少吃點吧，別跟你做的布袋雞似的，撐露了！”老譚哈哈大笑。

老譚愛做布袋雞，但總做不好。原因是他往“布袋”里塞的東西太多，一炸就爆?！安粫俜劈c么？”別人提醒他。他笑著點頭，少放，少放！可下次再做時還是一塞就多，一炸就爆。他自己捂著眼睛笑：“習慣了，我就喜歡往里面塞東西的感覺?！?/p>

老譚最喜歡的，是往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塞東西。老譚平時很樸素，上下班總是一身舊衣服，與之配套的是一個廉價的帆布包。上班來時，帆布包癟癟的，下班走時，包鼓得不能再鼓。天天如此。不過好像沒人說這件事，連部門領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公家的事，誰管這個呢？再說了，都知道老譚的日子不好過。

老譚三個女兒，媳婦兒在家看孩子，只有自己上班掙工資。不知從哪天起，老譚開始往家?guī)|西。東西的數(shù)量與孩子的年齡成正比，孩子越大，帶的東西也越多。除了往家?guī)В矝]虧了嘴，逮空兒就往嘴里塞。剛來單位時，小伙兒又高又帥，慢慢就橫向發(fā)展了，越來越肥，坐到那里，一起身一個油印兒。有一次又偷吃，被領導發(fā)現(xiàn)了。領導直嘬牙花子：“讓我說你什么好？別讓我看見呀！行，這班上得不賴，落一副好雜碎，比我們都強。這輩子值了?！崩献T低頭不語，半天，抬頭，嘆氣，說：“是，我命挺好，趕上好單位好領導，我感恩，也知足——心里都記著呢，下輩子您還當我的領導，我加倍奉還！”領導沒有再說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老譚使勁點頭?！皠e想太多，趕緊回家吧，好幾張嘴等著你呢?！薄鞍ァ崩献T的眼淚快出來了。

老譚往回走。正值冬天，雪剛化個半截，被風一吹又凍上了。老譚撲的一聲滑倒了，隨身的帆布包也甩了出去。里面的丸子、肉塊、海參，甚至還有幾個鮑魚，全拋了出來。老譚顧不上疼痛，爬起來往包里裝那些東西?？赡苁且驗榘褂玫臅r間太長了，也可能是裝的東西太多了，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帆布包被摔破了，再也無法為他效力了。看著面前散亂的一大堆東西，老譚急得汗都下來了。猛然間，他張開嘴，把地上的東西飛快地往嘴里塞，就像往雞里塞八寶料似的。全部塞完了，他臉上露出笑容來，試著起來，剛一動，嘴里的東西就往出漾，他使勁捂著嘴，一點點地，終于站起來了。他搖搖晃晃地走著，遠遠看去，像一個移動著的特大號布袋。這無疑是自始以來裝得最滿的一次。

第二天，老譚沒來上班。老譚回家后就躺倒了，嘔吐，仿佛把這半輩子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他的胃壞了！老譚只好去了醫(yī)院，大夫做了胃切除，切掉了四分之三。

養(yǎng)了四個月，老譚又上班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自己做的布袋雞?？刹俗龊昧耍说阶郎?，老譚卻沒有食欲了。勉強吃了一口，覺得不是味兒。他摸著肚子自言自語：“唉，布袋破了，布袋小了；布袋破了，布袋小了，唉。”

太白鴨子

菜名：太白鴨子

類別：川菜

食材：肥鴨

做法：肥鴨宰殺干凈，開水燙去血污，輾干水分，用陳年花雕、鹽、胡椒粉將鴨身抹勻，盛入蒸器內，加蔥、姜、枸杞子、三七，倒入鮮湯，用皮紙封嚴，放蒸籠內旺火蒸三小時至爛。取出，揀去蔥、姜，將鴨盛入盤中，原湯澆上即可。

特點：此菜相傳為酒仙李白所創(chuàng)，唐玄宗賜名。色白肉爛，湯味鮮醇，具有滋補之功效。

制作：董哥

董哥是地道的北京人。職業(yè)是廚師，在單位里給專業(yè)運動員做營養(yǎng)餐，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董哥年輕時結過一回婚，又離了，一直單著。五十歲那年，找了一個遠郊的大齡姑娘。按他自己的話說，娶了個鄉(xiāng)下人——在他眼里，除了北京，白宮也是鄉(xiāng)下。

董嫂比董哥小近二十歲。董哥壓力山大，晚上借著酒勁兒耕耘。倆人的合作還算默契，董嫂不久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白白胖胖的，是個小人精。董哥逢人就說：“都說喝酒殺精，扯淡！我喝了一輩子酒，看我兒子多聰明多健康?！?/p>

董哥嗜酒如命，一天兩頓，雷打不動。有了兒子后，工作重心由床上徹底轉移到了酒桌上。董嫂臉拉得比啤酒瓶子還長，更加牢固地掌控財政大權。她把董哥的工資卡死死掐在手里，每月只留給他一點點零花錢。

董哥把僅有的兩三張紅票子裝在一個大號錢包里，揣進貼身的口袋。喝多時，你怎么拍他打他，都沒反應，但一抽他懷里的錢包，立馬醒了，手攥得更緊些。只是每月兩三百畢竟太少了，往往剛到月中，就發(fā)生了經濟危機。此時的董哥就會隨手抓起調料車里的花雕酒解解饞。他利用身體做掩護，飛快地抓起瓶子，咕咚咕咚灌上幾口，又輕輕放下。酒順著喉嚨流進胃里，董哥瞇一下眼，夸張地哈了一聲，抹抹嘴，回味無窮的樣子。

花雕酒是做太白鴨子用的。廚房里，做太白鴨子是董哥的專利，有他在，沒人張羅做這道菜。董哥從來單位時就開始做這個菜，近四十年時間里，做了不止四千只。最讓他得意的是，有段時間他專門給一名很有潛力的運動員做這個菜。那名運動員后來拿了全國武術冠軍，繼而轉入影視界，成了一名明星，最后還闖進了好萊塢。這位明星最喜歡吃太白鴨，而且只吃董哥做的。董哥引以為豪，每次和酒友閑聊時，都要講上幾遍?！皼]有我的太白鴨子，冠軍明星，他們能飛得起來嗎？”說完夾起一塊自帶的太白鴨子放進嘴里，慢慢嚼著，品著，滿意地點頭。

太白鴨子的最大特點就是爛乎，看起來很完整，筷子稍稍一碰就分離了。這也符合董哥現(xiàn)在的牙口。董哥的真牙早就退休了，現(xiàn)在履行任務的是一副假牙。假牙有個缺點，易脫離工作崗位，說話時稍一用力，就會從嘴里噴出來。有一次假牙掉在地上，竟彈到下水道去了。董哥菜都顧不上炒了，趕忙去掏。萬幸，假牙沒有被沖走。董哥用鞋刷子簡單刷了兩下，直接戴上了。假牙是董哥的必備武器，吃東西全靠它呢，丟了還成？假牙有時比錢包更重要。

可惜后來董哥的假牙到底沒了，起因是他和董嫂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

有一陣子，董哥兒子頭暈氣短，臉色發(fā)白，懷疑是貧血。董哥帶著孩子去醫(yī)院做檢查，在給兒子做完微量元素檢測后，董哥靈感突現(xiàn)，又給兒子做了個血型檢測。結果出來，董哥腦袋像被人敲了一棒子。自己和媳婦都是O型血——倆人都獻過血，獻血證上清清楚楚寫著呢——兒子卻是B型！董哥對醫(yī)學常識還是懂一點的，按照遺傳規(guī)律，兒子也是O型才對。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說明：自己替別人當了一回爹！

晚上董哥喝得大醉，借著酒勁兒把董嫂的家人統(tǒng)統(tǒng)問候了一遍。在這過程當中，他的假牙飛了出來，正落在董嫂的腳底下。惱羞成怒的董嫂果斷地跺了幾下。董哥趕忙跪爬著去拾，可惜碎得拾不起來了。

沒了假牙的董哥，嘴癟下去，一下子老了許多。再喝酒時，真的只能吃太白鴨子了——別的咬不動了。董哥晚上不再回家，有空就泡在小酒館里。泡夠了，再趔趔趄趄地回到單位宿舍睡覺。有一次喝得太多了，走到學校門口，一頭栽倒，起不來了。

董哥六歲的兒子很長時間沒見爸爸了，背著媽媽偷偷來單位找他。走到單位門口，一眼就看見了伏在地上的董哥。穿著白色羽絨服的董哥趴在那里，蜷著腿，身下濕了一大片，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個的太白鴨子。

兒子大聲地喊著爸爸。董哥醒了，看清了是兒子，眼神冷得像此時的天氣。兒子撇了撇嘴，終于哇地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喊：“爸爸，回家！爸爸，回家！”董哥心里忽地一熱一疼，叫了聲“我的兒呀”，掙扎著想站起來。兒子伸出小手去拉，動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一用力就把爸爸拽散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醒了酒的董哥給兒子做了個太白鴨子。兒子貪婪地吃著。董哥看著，點點頭，齜齜牙，說：“再叫我一聲爸爸。”兒子脆聲聲叫了一聲：“爸爸！”董哥響亮地應了一聲“哎”，然后撕下一個鴨翅膀遞給兒子：“這是最好吃的，好孩子，吃吧，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