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賈那套房子算是買對了,因為小區(qū)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環(huán)境好不說,也安靜。早晨不用出門就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氣,享受到干凈的陽光。小區(qū)的前面是一片田野,無遮無攔,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想看多遠就看多遠。
老賈是在去年冬天搬進來住的,在新房子過的年,他的三個兒子及兒媳孫子們從天南海北趕來,一家人歡聚一堂,那個年過得很熱鬧。老賈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兒子們個個長大成人,而且事業(yè)有成,那房子就是兒子們在他過生日那天送給他的一份禮物,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老伴早早地走了。
年過去后,兒子們一個個像鳥一樣飛走了,剩下老賈和一個從附近農(nóng)村雇來的保姆,那房子便顯得格外空蕩。老賈腿腳不好,平時很少出門,一天的時間大都在房間里和陽臺上度過。小區(qū)叫麥田花園,一個令人感到溫馨的名字。當初老賈之所以接受兒子們送給他的這份厚禮,與小區(qū)的名字不無關(guān)系。
麥田花園!老賈有些感慨,這名字好??!老賈來自農(nóng)村,來自田野,老了,又回到田野,對他來說似乎有著葉落歸根的意味。天氣變得暖和起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蔥綠。老賈知道他看到的是返青的麥苗,綠油油的,在南風的吹拂下,叫人倍感清爽。
是在哪一天呢,老賈不記得了,當時他還躺在床上,隱約聽見一聲鳥叫,接著又是一聲。老賈翻然起身,側(cè)耳去聽。
不是一只鳥,是兩只,你一言,我一語,叫聲婉轉(zhuǎn)。老賈下床,躡手躡腳地來到陽臺,去尋找把他從睡夢中叫醒的鳥。當老賈的目光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果然在那棵靠著陽臺的柳樹梢上看到了兩只鳥。
那棵柳樹有些年頭了,樹干粗得要兩個人才能抱過來。老賈來看房子那天,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那棵柳樹。兒子們要他去看房子,他卻圍著那棵柳樹轉(zhuǎn)圈,不時伸手拍拍龜裂的樹干,看那表情好像他鄉(xiāng)遇見了故人一般。他喜歡那棵柳樹,現(xiàn)在又有兩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光臨,能不叫他激動嘛。
老賈要小保姆來看,歡快地說,快看啊,是兩只鳥哩。小保姆正在擦地板,聽到老賈的喊聲,馬上朝陽臺走過來。小保姆邊走邊說,賈老師,您有事嗎?老賈說,小聲點,小聲點。小保姆來到陽臺,說賈老師,您沒事吧?老賈說,你把它們嚇跑了。小保姆問把什么嚇跑了。老賈說,兩只鳥。小保姆有點不屑,她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聽老賈說他看到的只是兩只鳥,口氣淡漠地說,是嘛。
老賈看看天空,又看看那棵柳樹,說它們會在樹上筑巢嗎?他們要是把巢筑在樹上,那我們就有個鄰居了。小保姆扎煞著雙手,老賈的激動并沒有感染她,不就兩只鳥嗎,值得高興成這個樣子?
見小保姆反應(yīng)冷淡,老賈說,你忙你的去,我在陽臺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吃過早飯,老賈拄著拐杖,沒要小保姆攙扶,一個人下樓去。小保姆不放心老賈外出,一再說要陪他。老賈擺擺手,說不用不用,你看你的電視,看書也行,我沒事的。
出了小區(qū)的大門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柏油路,在路的對面就是那片麥田。老賈喜歡走進麥田,順著田埂走,直到走累了,才往回返。麥田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子在腳下蕩漾,如水一般。老賈對開發(fā)麥田花園小區(qū)的那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充滿了好感,覺得那個人真的是很有眼光,不像其他的開發(fā)商在寸土寸金的市區(qū)爭那一杯羹,他或她或許也是個農(nóng)村孩子……老賈走累了,在田埂上坐下,看看四周沒人,這才點上一根煙。
在家里,有小保姆監(jiān)督著,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煙,那是兒子們給小保姆的權(quán)利。小保姆很勤快,人也樸實,但對老賈抽煙這事,她從不開后門。煙癮上來后,老賈只好借出去散步的機會抽上一根。
抽過一根煙,老賈開始往回走。正走著,他突然聽到一聲鳥叫,連忙抬頭去看。那是一只花喜鵲,正朝東邊的一片樹林飛去。等那只花喜鵲飛遠了,看不見蹤影后,老賈才回到小區(qū)?;氐郊?,一進門老賈就問小保姆那兩只鳥有沒有再來?小保姆正在看電視,懵懂地說,賈老師,您說什么?老賈說,兩只鳥。小保姆搖了搖頭。老賈有些失落,一個人朝陽臺走去。
再次聽到鳥叫聲是在三天后的一個早晨,老賈散步回來,剛走進門便聽見“啁啾”一聲。老賈鞋也沒換,匆匆向陽臺走去。因為走得過快,老賈腳下打滑,差點跌倒,幸虧他及時扶住了門框,這才有驚無險。小保姆看看老賈留在剛剛擦過的地板上的腳印,很無奈地笑了笑。老賈小心翼翼,探頭去看。那兩只鳥果然又來了,它們也看到了老賈,卻沒有飛走。兩只小鳥,和麻雀一般大,但比麻雀漂亮。它們在樹上跳來跳去,對正在觀察它們的老賈毫無戒備之心,不時還叫上兩聲,其聲婉轉(zhuǎn)悠揚,如同天籟之聲。老賈嘿了一聲,說太好了,太好了。
兩只鳥要在樹上安家,這一發(fā)現(xiàn)讓老賈喜形于色,以后有這對小夫妻做伴,他的日子就不會寂寞了。早晨不僅可以欣賞到田野的景色,呼吸到來自麥田的清新空氣,還可以聽到鳥叫聲。家安好后,它們會生兒育女,就像他老賈,兒孫成群,盡享天倫之樂。兩只鳥飛來飛去,不時交頭接耳,好像在商量把家安在哪里好。老賈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能參與意見,人家夫妻倆的事他不好說什么。后來兩只鳥選擇了一個樹杈,這也是老賈所希望的,把家安在那個樹杈上,可以避免被風刮掉。小鳥的智慧雖然有限,但考慮把家安在哪里這個問題上并不比人類低能。
選好了位置,兩只鳥開始忙碌起來,它們來來回回,用嘴巴叼著一根草,或一片羽毛,沒有哪個偷奸?;?。它們齊心協(xié)力,孜孜矻矻,從不吵架。三天過后,小巢已現(xiàn)出雛形。為了犒勞它們,老賈買來小米、花生、黃豆,擔心花生和黃豆太大了,小鳥吃的時候會卡在嗓子眼兒,他便把花生和黃豆搗碎了。食物盛在一個小盤子里,旁邊還備有一杯水。老賈把食物擱在陽臺上,等小鳥來吃。但一天下來,小鳥卻不為所動,連看都不看老賈為它們準備的食物。
老賈有些怏怏不樂,小聲地嘟囔著,來吃?。∧銈?yōu)槭裁床粊沓园?。是不是怕我下毒呢,是不是懷疑這是個陷阱呢。兩只小鳥“啁啾”兩聲,又飛走了。嘿!它們這是不吃“嗟來之食”哩。老賈釋然,兀自笑起來。有時老賈會看見兩只鳥用各自的嘴巴去蹭對方,看上去好像在親熱??粗粗腺Z不好意思了,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能偷看人家親嘴呢。老賈低下頭,卻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偷偷去看。兩只小鳥終于發(fā)現(xiàn)了老賈,對他的偷窺雖然沒有提出抗議,但看上去卻有點不滿。老賈自責著,返身回到房間里。
春暖花開,天氣是越來越暖和了。
老賈除了外出散步,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觀察兩只小鳥的工程進度。對他的一驚一乍,小保姆已習以為常。在那家還未建成之前它們住在哪里呢?老賈問小保姆。小保姆想也沒想,說它們又不是人,在哪不能湊合著過。對小保姆的回答,老賈不甚滿意,覺得她那話說得沒有多少道理。老賈說,你看看它們多認真啊,工作那么辛苦,可從不偷懶、發(fā)牢騷。小保姆說,它們是在建自己的家嘛。老賈感慨道,現(xiàn)在的這些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要是都像它們那樣敬業(yè),就不會建出那么多豆腐渣工程了。小保姆說,他們建了房子自己又不住,哪能不偷工減料。老賈很無奈地搖著頭,向陽臺走去。
有時,看著兩只忙碌的小鳥,老賈會去想他去世的老伴。老伴走得太早了,還不到五十歲就撒手人寰,她要是再堅持兩年,就苦盡甘來,與他同享天倫之樂了,可老伴沒那個命。想起老伴,老賈便傷感得兩眼潮濕。老賈和他的老伴是通過介紹人認識的,只談了一個月便結(jié)了婚?;楹髢蓚€人相濡以沫,日子過得雖然清苦,卻從未吵過架。老伴接連生下三個兒子,隔了兩年,又生下一個女兒。但女兒來到世上不到三個月就沒了。對女兒的早殤,老賈很是傷心。老伴更是悲痛欲絕,一下子老了十歲。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老賈搖搖頭,又去看那兩只小鳥。它們的家已竣工在望,也許再過兩天,那個鳥巢就可以完工了。鳥巢雖然不大,但建得如同一件藝術(shù)作品,大可以與北京的那個“鳥巢”相媲美。老賈心情激動,仿佛那個鳥巢的建成也有他的一份功勞,他也參與了它們的建設(shè)似的。
一天早晨,老賈散步回來,去看樹上的那個鳥巢。只看了一眼,老賈便驚呆了。這是兩只小鳥建的嗎?想不到它們靠著嘴巴,居然能建造出如此巧奪天工的作品來,而且無須圖紙。老賈大呼小叫,要小保姆來看。小保姆邊走邊說,賈老師,鳥巢是不是完工了?老賈不住地點頭,說,完工了!完工了!小保姆去看樹上的鳥巢,為了叫老賈高興,故作激動地說,賈老師,它們建得真漂亮??!我要是一只鳥,也會喜歡的。老賈說,以后它們就把家安在這里了,它們會生兒育女。小保姆說,賈老師,那兩只鳥?老賈眨巴一下眼,卻沒有看到那兩只鳥。正在他納悶的時候,小保姆驚呼道,賈老師,它們在巢里呢。老賈也看到了,兩個小腦袋正從巢里探出來,朝老賈這邊張望。
住在老賈樓下的老梁也發(fā)現(xiàn)了樹上的那個鳥巢,確切地說是老梁的那個外孫先發(fā)現(xiàn)的。小男孩啊啊地叫著,大聲說,快來看啊,樹上有個鳥窩。
老梁聽到他的叫聲,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忙從屋里出來。小男孩說,外公,你看!一個鳥窩哩。老梁抬頭去看,說小心鳥屎掉你嘴里。小男孩說,外公,還真的有一只鳥呢。你看,是兩只呢。
樓下的喧嘩聲驚動了老賈,他來到陽臺,低頭去看。老賈有些不高興,擔心他們的叫嚷聲會嚇著鳥巢里的小鳥,但老賈沒有去制止他們,因為那兩只鳥又不是他養(yǎng)的,他不知道怎么開口。老賈怏怏不樂,他的秘密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不知道這對那兩只小鳥來說將意味著什么。這時老賈又聽見小男孩說,外公,我要小鳥!我要小鳥!外婆說,要什么要,它們在樹上,沒有人能捉住它們。老梁說,想要,外公給你買一只。小男孩說,我不要你買的,我就要樹上的那只。老賈的心收緊了,他又聽見小男孩的外婆說,想要,等你爸爸來了,讓他上樹給你捉一只。聽外婆那么說,小男孩終于不鬧了。
樓下靜下來,老賈的心里卻難得平靜。整整一天,老賈都提心吊膽,他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站在陽臺上,守護著那個近在咫尺的鳥巢。他想好了,只要樓下的老梁冒犯樹上的小鳥,他就會站出來,向他們提出抗議。
第二天,老賈沒有聽到小男孩的叫聲,卻看到那棵柳樹下擺了一張小圓桌,圍著桌子坐著兩男兩女,正在打麻將。老梁的那個外孫呢?也許他回家了。老賈的目光回到樹上的鳥巢,意外地發(fā)現(xiàn)巢里只蹲著一只鳥。另一只鳥呢?老賈困惑地看看天空,但他什么也沒看到。另一只鳥,它會不會被那個小男孩的爸爸給捉住了?老賈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出一身冷汗。正在老賈不得其解時,另一只鳥突然翩然而至。老賈暗暗喘了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
那只蹲在巢里的鳥會不會是在孵小鳥呢?一定是,要不然它怎么不外出尋找吃的。嘿!那只蹲在巢里的鳥一定是媽媽了。媽媽在孵小鳥,那只就要做爸爸的鳥兒肯定要外出找吃的了,就像懷孕的女人,你不能讓她挺著個大肚子去工作吧。對那只就要做爸爸的鳥兒,老賈很是敬佩。當初老賈的妻子懷孕后,他也是那樣,對老伴呵護備至,什么活也不讓她干。老伴卻沒老賈想的那么嬌氣,他不在家的時候,照樣做家務(wù),上街買菜,回家做飯洗衣服。老伴不是那種吃點苦,受點累就大呼小叫的女人。生大兒子時,老伴做了剖腹產(chǎn),肚子上留下的那條刀疤比一條蜈蚣還嚇人。老賈說,做女人不容易啊,還要生孩子,這不是拿大命換小命嘛。老伴卻說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其實呢只要順利,生孩子跟雞下蛋差不多。老賈知道老伴那么說只是在寬慰他,因為他心小,見不得血,聽醫(yī)生說要給老伴剖腹,嚇得已是手腳發(fā)軟了。老伴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就嚷著出院,老賈不同意,他知道老伴心疼花錢,可他拗不過老伴,只好攙著老伴出院了。后來二兒子、三兒子出生,沒想到都是順產(chǎn),在醫(yī)院生完的當天就出院了。三個兒子,嗷嗷待哺。老賈教書之余,在街口擺了修鞋攤。老伴不同意,說為人師表,哪能坐在大街上給人修鞋呢。老賈說,我受點委屈算什么,等孩子們長大了就好了。歲月倥傯,三個兒子似乎是在一眨眼間便長大成人了,然后遠走高飛。要是有個丫頭在身旁多好!老賈經(jīng)常想起那個早夭的閨女,老伴卻說他命里沒有閨女。有句話不是說命里沒有莫強求嘛。其實老伴也想要個丫頭,在她去世前還嘮叨,說那個丫頭要是活著,也該出嫁了。
看著那只忙進忙出,就要做爸爸的小鳥,老賈很是感慨。他不止一次對小保姆談起他的老伴,談起他的那三個身在天南海北的兒子。談到早夭的丫頭時,他會嘆一口氣,眼睛濕漉漉的。小保姆便安慰他,說賈老師,你要是不嫌我沒文化,讓我做你的閨女好不好?老賈點點頭,說好??!好啊!沒文化不要緊,賈老師可以教你嘛。小保姆說,賈老師您可別叫我看書了,我這腦子笨,一看書就打盹兒。
小保姆不喜歡看書,閑著時她總是看電視,老賈給他推薦的那些書她從沒看過?,F(xiàn)在老賈對小保姆已是放任自流了,他生活的興趣全部轉(zhuǎn)移到了那兩只鳥的身上。他迫切地等待著鳥媽媽早點孵出一只又一只小鳥來。看看那只鳥媽媽的表情,老賈覺得它是幸福的。他甚至從鳥媽媽的表情中看到了昔日老伴懷孕時的樣子,那時老伴腆著個大肚子,臉上洋溢著滿足而自豪的表情。
那天,老賈散步回來,像平時那樣圍著那棵柳樹轉(zhuǎn)了一圈,忽然發(fā)現(xiàn)樹身不知被誰砍了一刀。這一刀無疑是對他的一次冒犯,好端端的一棵樹,招誰惹誰了,干嗎要對一棵不會說話的樹下如此狠的黑手!老賈憤懣極了,點上一根煙,一口不迭一口地抽著。回到家,也不說話,黑著一張臉,小保姆問他怎么了,他也不做聲。小保姆說,賈老師,小鳥出殼了,你快去看看。老賈這才眉頭舒展,幾乎是小跑著朝陽臺走去。小保姆沒有騙老賈,小鳥真的出殼了,一共是五只,嘴巴嫩黃,正唧唧喳喳叫著,似乎正朝他這邊張望。老賈的心在怦怦直跳,激動得手心都出汗了,聲音哆嗦地叫小保姆來看。小保姆說,賈老師,我看過了。老賈嘖嘖道,嘿!多可愛的小家伙。我們不要打擾它們,這個時候他們的膽子小著呢。小保姆看她的電視,對老賈的大驚小怪很不以為然,她想不明白都那么大年紀的人了,怎么跟個孩子似的。老賈沉浸在喜悅中,剛才堆積在心頭的陰霾全然不見了,他又看到了晴朗的天空,呼吸到了來自麥田的清新空氣,感覺通體舒泰,就好像回到了兒子們還小的年紀。
五只小鳥,一天一個樣,天還沒亮,就張著嘴要吃的。鳥爸爸和鳥媽媽忙得飛來飛去,給孩子們找吃的。家里多了五張嘴,它們能不忙得焦頭爛額嗎。當初拉扯三個兒子時,老賈也是腳不沾地,所以他能體會鳥爸爸和鳥媽媽的心情。三個孩子,幾乎是一年一個,那個時候老賈對生活要求不高,只要孩子們能吃飽,他就眉開眼笑了。他最害怕孩子們生病,一個感冒,其他的兩個也會跟著。小鳥也會感冒嗎?老賈覺得不會,鳥不像人那么嬌氣,即使感冒了,扛一扛也就好了。
那天,老賈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小鳥。兩只大鳥,沒有像平時那樣唧唧喳喳,它們好像吵架了,悶不做聲,正在賭氣。是不是死掉了一只?老賈搖了搖頭,好端端的,昨天還五只,哪會死掉一只呢。過了一會兒,鳥爸爸拍了一下翅膀,飛走了。少了一只鳥,會不會是被風刮到樹下了。老賈下樓去找,但他沒有找到那只小鳥??磥砟侵恍▲B是真的遭遇了不測。老賈傷心地回到家里,對小保姆說,死掉了一只小鳥。小保姆眼睛看著電視,說賈老師,身體要緊,你可不要因為死掉一只小鳥太過傷心。老賈回到陽臺,對小保姆的漠然,有些生氣。小鳥也是一條命?。芍淮篪B回來了,嘴巴叼著食物,好像是一條菜青蟲。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鳥和人一樣,都生活在大自然中,死是不可避免的。老賈看一眼遠處,發(fā)現(xiàn)麥子已泛黃了。
樓下老梁的那個外孫又來了,小男孩剛來就叫著,要老梁給他捉一只鳥。老梁說,那么高,你外公老胳膊老腿的,哪能爬得上去!小男孩說,你可以找個梯子爬上去。老梁不高興地說,要爬也得是你爸爬!小男孩嚷嚷著要給爸爸打電話。老梁說,想要鳥!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給你摘啊!小男孩幾乎要哭了,說,我就要!我就要!老梁叫他的老伴,氣呼呼地說,你看把他慣的!都是你,平時總是順著他,什么都聽他的?,F(xiàn)在好了,慣得不成人樣了!
這個小家伙怎么又來了。老賈憂心忡忡,你要一只鳥干嗎?鳥是屬于天空的,你把它擱在籠子里,它還能活?老賈非常贊成老梁管孩子的方法。人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你今天想要得到一只鳥,那明天就要上天摘星星了。必須去制止他!要不然那個小家伙真的會把他爸爸叫來。老賈靈機一動,找來裝修時剩下的一塊木板,然后又找出一桶油漆。小保姆問他要干什么。老賈說,等會你就知道了。老賈拿刷子蘸了紅色的油漆,然后正襟危坐,很認真地寫下:愛護鳥類——市鳥類保護協(xié)會。小保姆說,賈老師,你的字寫得真漂亮啊。老賈又寫下:古樹保護——市園林處。寫完,老賈長吁一口氣,然后孩子般對小保姆眨了眨眼睛。
晚上,吃過飯,老賈借散步的機會,把那個牌子掛在了樹干上。
想不到老賈的這一招還真的很管用。第二天,小男孩又叫著,要老梁去給他上樹捉鳥。老梁說,你看看那個牌子上都寫著什么!上樹捉鳥,警察會把你外公捉走的!警察這兩個字對小男孩很有震懾力,他居然默不作聲,不再嚷著要老梁給他捉鳥了。
老賈放下心來,得意地對小保姆說,這回你明白了吧?
小保姆說,賈老師,還是有文化好。要是換了我,打死我也想不出你的辦法來。
老賈說,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要多看書。你說你整天抱著個電視看,能學到什么知識?
小保姆伸了一下舌頭,說賈老師,我都二十多了,現(xiàn)在學是不是有些晚了?
老賈想說朝聞道夕可死,覺得那個死字不好,就改成活到老學到老,你看我都一把年紀了,不是還看書學習嘛。
小男孩的爸爸,也就是老梁的女婿,在一天中午開著車來了。當時老賈正在睡午覺,對樓下發(fā)生的事一點都不知曉。是小保姆把正在睡覺的老梁叫醒的,小保姆邊叫邊說,賈老師!不好了!老賈睜開眼,見小保姆一臉焦急的表情,問她怎么了。小保姆說,鳥!樹上的鳥!你快去看看。老賈預感大事不妙,下了床,鞋也沒穿,就要出門。小保姆說,賈老師,你還沒穿鞋呢。老賈穿上鞋,說他們是不是把鳥給捉了?小保姆說,老梁的那個女婿,他把鳥窩給捅下來了。
老賈以為自己把那塊牌子掛在樹上后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沒想到他們無視他的警告,居然把鳥窩給捅下來了。那巢里的小鳥呢?它們還小,羽毛還沒長全,從那么高的樹上掉下來,還不全都給摔死了。老賈想質(zhì)問小保姆,你既然知道,那你為什么不去制止他們呢。但情況緊迫,他不能耽擱。來到樓下,老賈快步向那棵柳樹走去。小保姆擔心老賈出什么事,緊跟在他的后面出了門。老賈的三個兒子一再叮囑小保姆,不僅要她監(jiān)督老賈抽煙,還要特別注意不要讓老賈生氣。老賈血壓高,一旦生氣,對他意味著什么,小保姆心里非常明白。
老賈還未走到那棵柳樹下,便看見那個被從樹上捅下來的鳥巢了。
小保姆邊走邊說,賈老師,你不要生氣。
老賈說,小鳥呢?咋不見小鳥了呢?
小保姆年輕,腿腳快,她跑到了老賈的前面,突然“啊”了一聲,說賈老師,它們在這里呢,它們都死了。小保姆回頭去看老賈,卻見老賈的半個臉在哆嗦,眼睛也發(fā)直了。
在那一刻,老賈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慢慢地蹲下身,發(fā)覺半個身體不聽使喚了,但他的一只手卻抓住了那個鳥巢。小保姆伸手去攙老賈,可老賈的身體還是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小保姆說,賈老師,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她不知道老賈中風了,但她知道老賈的情況不妙。小保姆轉(zhuǎn)身往家跑,開了門,幾乎是撲在了那部電話上。她給賈老師的大兒子打電話,然后才打的120。要不是賈老師的大兒子問他叫沒叫救護車,她根本想不起打120。
老賈的三個兒子是在第二天下午趕來的,他們圍在老賈的身邊,叫著爸爸。老賈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目光空洞,一只手還握著那個鳥巢。小保姆一個勁地自責,說都怪我,要是我不告訴賈老師就好了。老賈的三個兒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昔日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如今卻說不出話的父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手里為什么緊緊握著一個鳥巢。小保姆也不明白賈老師怎么會為了幾只死掉的小鳥氣成這個樣子,她只是在那里語無倫次地說著,最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了。老賈的三個兒子沒有責備小保姆,老大擺了擺手,叫小保姆打住。小保姆流著眼淚,似乎比老賈的那三個兒子還要難過,還要傷心。老二說,哭什么哭!我爸又沒……小保姆擦干眼淚,去看躺在病床上的賈老師。
賈老師!小保姆說,他在說話呢。
老賈的三個兒子忙俯下身去,可他們什么也沒聽見。
小保姆說,賈老師說鳥。
老三說,扯淡!我怎么沒聽見!
老賈的眼睛看著窗外,看著窗外的天空,以及天空上飄過的白云。他的心已飛出窗口,飛過那片白楊樹林,飛過那片金黃的麥田,像一只鳥那樣飛去了。他的那三個兒子沒有看到正在飛翔的老賈,他們慢慢地掰開他的手,然后把那個鳥巢從窗口扔到了樓下。
張可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兗礦能源。在《當代小說》《陽光》《山東文學》《作品》《黃河文學》《延安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小說界》等刊物上發(fā)表過小說。作品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