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貝葉
怡園內(nèi)有三口井,兩口井在園池水底:一在五曲橋東、一在假山石梁下,我們平時雖看不見其身影,但它們卻在為怡園的池水保駕護(hù)航,保證了池中源源不斷的活水。第三口井即是本文要說的“天眼”井,顯眼又不顯眼地落坐在“玉延亭”的前庭內(nèi),顯眼是因?yàn)樗挥阝鶊@的出入口處,一進(jìn)園門便能看到;不顯眼則是怡園作為蘇州著名的園林,是收藏大家顧文彬歷經(jīng)九年精心打造的園子,可看可賞可玩的景致有很多,古井往往被游人匆匆的腳步所忽略??刹灰】催@座井圈為內(nèi)圓外六角、花崗石材質(zhì)的古井,它的歷史遠(yuǎn)比怡園本身還要長。
乾隆四十四年(1779),葑門外,一座破舊欲頹的天寧庵門前,來了一位得道的僧人,他叫澄谷?!肮棚L(fēng),一名際風(fēng),字澄谷,號寒石,天臺王氏子。七齡脫白于禪林寺,十五具戒于國清寺,二十得法于理安(位于杭州九溪景區(qū))漁陸和上(和尚)”(摘自道光年間《蘇州府志》)。
古運(yùn)河進(jìn)閶門出葑門,這兩地都是出入蘇州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蘇州最熱鬧的場所,商店林立,碼頭擁擠。也許是緣分,從浙江過來的僧人澄谷下了碼頭就遇到了天寧庵。善根深植的澄谷,他立志要振興眼前這個日漸衰微的寺院,就留在了天寧庵。
☉ 怡園“天眼”井
一襲袈衣,隔不斷倫理世俗,沙彌唪經(jīng),高僧做法,肚子還是會餓的。澄谷做了很多拯救天寧庵的操作——開壇講經(jīng)宣揚(yáng)佛教,為百姓做陰陽道場,積極結(jié)交吳中名士等,這一切被“葑門第一家”且篤信佛教的彭紹升看在眼里。
彭紹升,乾隆年間最著名的佛教居士之一。曾祖彭定求、父親彭啟豐均為科考狀元。乾隆二十二(1757)年,18歲的彭紹升和兄長彭紹觀成為同榜進(jìn)士。父親彭啟豐認(rèn)為一門之中榮耀太過并非幸事,遂以目疾為由,招彭紹升還家奉養(yǎng)。他二十九歲開始篤信佛教,皈依佛門后,創(chuàng)建佛寺、刊行教典、齋請僧眾;也更關(guān)心民生,學(xué)范仲淹,設(shè)置“潤族田”以贍養(yǎng)貧苦的族人;創(chuàng)立慈善機(jī)構(gòu)“近取堂”,長期施棺、恤嫠、惜字、修橋、筑路、收埋無名尸骨等。
在澄谷的努力和彭紹升等吳中檀越信士的襄助下,不數(shù)年間,葑門天寧庵蔚為一大叢林,聲名遠(yuǎn)播,“庵”變?yōu)椤八隆?,房舍最多時達(dá)150間,成為葑門外的第一大寺。清代大藏書家黃丕烈曾經(jīng)在烈火中舍身護(hù)父親棺槨,他父親身故做道場的地方便是這座天寧寺。至民國初,天寧寺仍有房屋25間,大小佛像32尊。新中國成立后,天寧寺用作婁葑鄉(xiāng)政府,那時的古建筑已全部被拆。
乾隆五十九年(1794),離開了天寧寺的僧人澄谷,花了四十千錢買下了支硎山上觀音禪院的靜室——善英庵,并將其改名為吾與庵,澄谷大概是用《論語》中:“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diǎn)也!’”或者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微斯人,吾誰與歸?”的典故。有了天寧庵治寺的經(jīng)驗(yàn),吾與庵很快香火鼎盛,主要是新修方丈室“倚杖處”作為他與文人雅士交游燕集的場所。府志說“江左勝流游吳門者必造焉”。名士洪亮吉、梁同書、潘亦雋、黃丕烈、王文治等都時常造訪,詩書唱和,好不熱鬧。
澄谷悉心地把他和吳中友人數(shù)十年往來的詩文都積存了下來,同時期的另一位藏書家吳翌鳳,很有心地把這些詩文做成刻本,收錄進(jìn)有十卷之多的《吾與匯編》中。提到藏書家,無不是多金和多資產(chǎn)者,再不濟(jì)也是書香門第、世代延續(xù)者。獨(dú)有吳翌鳳生活貧寒,靠節(jié)衣縮食,借書、抄書,做到了和同時代的黃丕烈齊名的藏書家。他以抄書多,校書精,書法秀逸而著稱,深得沈德潛賞識。只可惜,隨著他逝后,他的藏書和他的聲名亦漸漸散去,終是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我曾追隨著他們的腳步去過支硎山,山體不高,四圍幾座山峰像音階一樣由低到高緩緩蜿蜒向上。梅雨剛過的微熱天氣,站在山頂,風(fēng)帶著植物的氣息呼呼作響,城市如一座大型的積木玩具場一樣延伸到灰白的太湖邊,和灰白的天空交融在一起。遠(yuǎn)處高高低低的山像行駛在海上慢吞吞的船。此際,我離塵世那么遠(yuǎn),胸懷怎能不開闊?這也許就是古人喜歡登高望遠(yuǎn),寺廟偏愛山林的原因吧?!
佛教興盛時,支硎山上層臺累榭,擁擠著大小寺廟數(shù)十座,繚繞的香煙,幽靜的鐘磐聲,激越的敲鼓聲,占領(lǐng)著支硎山的朝朝暮暮與角角落落,寄身山林,寂靜澄明之中,紅塵俗念,虛譽(yù)浮名,盡如煙云。
暫輟書帷課,言尋開士窩。群峰斂宿藹,一逕轉(zhuǎn)煙蘿。
入座容踈放,憑軒宜嘯歌。僧離應(yīng)竊笑,步履更婆娑。
這是潘奕雋游吾與庵時寫的一首詩。考中進(jìn)士、人到壯年的他,在仕途似乎非常光明的時刻,卻突然辭官歸隱,回到了蘇州。我們不能猜測走上仕途的他會怎樣,但回到了蘇州的潘亦雋,正如他在這首詩中描寫的一樣,心情閑逸,舒朗,還有點(diǎn)俏皮。他不僅熱心于當(dāng)?shù)氐难偶?、文會活動,更是熱情地投身于書畫鑒藏圈中,對蘇州當(dāng)?shù)氐奈幕睒s,功不可沒。
在吾與庵的第六年,嘉慶十一年(1806)冬,澄谷曾經(jīng)得法的理安寺請他過去重振門庭,四年后復(fù)歸。臨行之際,錢塘老友梁同書為他送行,并贈“隱谷歸云”四個大字。嘉慶十四(1809)年進(jìn)士吳慈鶴寫了篇《隱谷歸云圖賦》,詳細(xì)記載了事情的始末。
“隱谷歸云”后來被制成匾額掛于吾與庵內(nèi),如今寺廟雖然不在,這塊匾額卻被保留下來,除“隱谷歸云”四個大字外,還有題跋一段:“理安寒公住山六年,過居支硎靜室。于其行也,寫四字送之,并竹尊者杖一、湘竹篦子一,以志四十年交契之意。嘉慶辛未四月錢塘老友同書,時年八十九。”
此外,澄谷還駐錫過天平山南、仰天塢中的無隱庵,如今的無隱庵蒼苔肆擾無從落腳,唯剩殘墻石基和幾處模糊不清的摩崖石刻。
再回過來說怡園這口“天眼”井,竟繞不開澄谷開創(chuàng)的吾與庵。
澄谷之后,支硎山上的吾與禪寺在怡園的這片土地上修建了下院。住持心誠在挖掘放生池時意外收獲了這口源源不斷、水質(zhì)清冽的泉眼,就勢造了這口井,并請常有往來、德高望重的潘奕雋為這口井起了個有意義的名字:天眼。蘇州人有句俗語叫“開天眼”,講的是一個懵懂的人忽然被賦予了一種才能,達(dá)到了頓悟的境界,從此天地澄明,一片澄澈。這也是一句佛教用語。
怡園內(nèi)“鎖綠軒”旁,有兩方書條石上記錄了這口“天眼”井的來歷:
吾與庵之傍隙地一畝,山僧心誠創(chuàng)開放生池,掘地數(shù)尺得井,淤而不活。疏之,泉涌出遂滿池。山僧甃石做欄。請命名,名之曰天眼,而係以詩:山僧疏地脈,舊井待新詩。顯晦原由數(shù),澄瑩今應(yīng)時。人謀合緇素,天意協(xié)慈悲。病眼宜虔洗,斟來吾前辭。
三松居士潘亦雋草
時年八十九
怡園造園之初,顧文彬買了吳寬的舊宅及邊上的廢地,“天眼”井則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并與怡園留存到了今天。
冬天的某個清晨,我立于“天眼”井前,井內(nèi)霧氣升騰,不絕如縷,似噴涌而出的秘密,又消散于無形。井欄上,“天眼潘亦雋書”這六個字泛著時光的痕跡,透過霧氣,我看見這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被推疊到我面前。正是這一個一個不隨波逐流的身影、厚實(shí)的靈魂,歷史才這么有看頭,才值得我們一再回頭、一再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