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麗平
初冬,下午4點,鶴崗的天就幾乎全黑了。路上行人掉轉了方向。在家附近擺攤的鄭立民,看著稀疏的人影隱入樓道,愁容再上心頭。
一年多前,鄭立民無意間在網(wǎng)上刷到了鶴崗的新聞,動了來鶴崗定居的心思。通過中介,他花費2.9萬元遠程“代購”了一套67平米的頂樓毛坯房。今年5月20日,47歲的鄭立民開著早年買的私家車,帶上妻子和全部家當,從當時打工的工廠所在地山東濰坊來到鶴崗。經過近三個月的裝修,夫妻二人正式入住新家。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直到最近,擺攤的地段突然新增了城管。一天一二百元的收入,驟減為三五十元,甚至“不開秤”——鄭立民的定居決心,開始有了一絲動搖。
鄭立民略帶波折的鶴崗定居經歷,是近幾年來許多外地人鶴崗追夢的真實寫照。因為想“有個家”,2019年,在外漂泊了半輩子的浙江舟山船員李海,千里奔赴鶴崗,花費5.8萬元買房定居,并將此過程記錄在貼吧。從此,鶴崗的“白菜價房”一夜成名。今年10月,95后的女子帶著貓,逃離大城市與原生家庭,去鶴崗花1.5萬元買房安了個家的新聞,再度刷屏。三年來,鶴崗,已成了許多難以在大城市安家的人的“圓夢之地”。
年輕人的烏托邦?
迪亞也在2019年時看到了鶴崗的新聞。當時,他在上海生活,曾參加過《中國好聲音》,依靠演出、音樂培訓、音樂制作,以及各大平臺上歌曲的版權費生存。
生命的前30年,迪亞居無定所。2020年疫情來臨,商演、培訓停滯,迪亞直言“在上?;觳幌氯チ恕薄W约阂粋€人時還行,結婚以后,我就覺著挺對不起我媳婦兒,老這么擱外邊兒浪蕩著也不是回事兒?!彼_始斷絕無用社交,籌劃去鶴崗定居。
2020年4月,迪亞找中介看中了一套房,便和妻子第一次來到鶴崗。他們目標非常明確,5萬以下的房子。從佳木斯到鶴崗的客車上下來,他看著周邊滿是層高六七樓的房子,直呼“好家伙”——這小城市,怎么連高樓都沒見到幾棟?彼時,他還帶著嘲諷的心態(tài)在看待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通考察下來,他發(fā)現(xiàn),“鶴崗遠遠超過了我的期望值”。
迪亞考察的第一個重點,是治安。這是他在外多年最看重的一點,結果令他很滿意:鶴崗街道隨處可見“天眼”,另外新聞上掃黑除惡也進行得徹底;其次是城市的配套設施,鶴崗作為地級市,廣場、商超、三甲醫(yī)院、學校等配套設施相對齊全;還有,1元的公交半小時可達全市區(qū),出租車6元起步。
一個月后,迪亞在第二次來鶴崗前,先郵寄了自己所有的家當,抱著不買到房不罷休的心態(tài),斬斷了回去的退路。2020年5月的一個周四,迪亞看中了一套建于1983年的老小區(qū)的三樓,不到50平,4.5萬元。房子帶著簡單裝修,距離周邊的廣場、夜市、市區(qū),也都不遠。周五,他就拉著戶主去過了戶。
在鶴崗定居的近兩年來,迪亞依舊從事著音樂相關的工作。憑借在音樂上的專業(yè)知識,他的工作選擇更多。他的妻子則找了一份中國移動話務員的工作,一個月打底兩千多元,業(yè)績好點時,能有三四千元的月收入。前不久,迪亞新買了一間一樓門面,雇了人,開了一家小服裝店。他想著,母親以后來了,也有居所。
在鶴崗定居之后,這些“鶴崗定居客”常常通過群聊聯(lián)系。迪亞所在的定居群,其中外地人真正在買房并定居的,有六七十人。群里偶爾嘮嘮物價、分享美食。某天熱聊,迪亞發(fā)現(xiàn)最近與鶴崗有關的上新聞熱搜的當事人,竟然也在群里。
據(jù)迪亞的觀察,外地去鶴崗的“啥人都有”。有外地年輕人過去后,玩網(wǎng)絡游戲掙錢;有人來了之后當外賣員,一個月能賺五六千;一個年薪25萬的大叔,兒子已經上大學,和妻子關系不好,沒離婚,最后決定去鶴崗;也有兩口子,“背的一個包就是兩萬六”,卻也在鶴崗買了房。
無論去鶴崗定居的理由是什么,最大的吸引力源頭,還是低廉的房價。迪亞算了一筆賬,鶴崗房價600元/平米,一個月掙3000元,一個月可以買5平米,一年就可以買一套房?!拔乙獢R上海,算算我得多少年能買房子?我得向天再借500年。”迪亞打趣道。這也是他甘心待在鶴崗的原因。
煤城挽歌
盡管外地人將鶴崗視為“烏托邦”,但本地人還是很詫異,“有人會來這旮旯?”
在因“低房價優(yōu)勢”受到關注之前,鶴崗更多是作為一個典型的資源型城市而存在。1914年,中國人曹鳳陽意外在鶴崗發(fā)現(xiàn)煤苗,1918年鶴崗煤田正式開掘,由此開始了鶴崗煤炭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和鶴崗工業(yè)化城市的進程。至今,在鶴崗街頭隨便拉個大爺一問,不是自己從礦上退休的,就是有家屬在礦廠工作。
現(xiàn)年47歲的季師傅是俊德煤礦的工人,1994年參加工作就在礦廠上班,下班后跑出租賺外快。季師傅目前的崗位是地面調度,月工資在3000元左右。在他印象中,俊德煤礦至少經歷過三次減員,從最高峰的七八千人,到目前只有大概2900人。一年到頭,季師傅只有春節(jié)放三天假。每個月,有15個夜班,隔一天上一個。也就是這隔出的時間,他用來跑出租,每個月也能掙3000元。
聽到外地人要來鶴崗買一兩萬的房子,季師傅感到很詫異,一方面是覺得沒有這么低價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疑惑年輕人的到來。在他工作的礦上,除了一些技術工種,最年輕的職工也至少35歲。他的兒子今年22歲,目前正在考研,他一直倡導的教育理念是“必須得考出去”。家族里的年輕人,要么當公務員留了下來,要么家里有能耐,但凡是沒結婚的,目前都待在外面。
時至今日,資源依然是鶴崗賴以生存的根基。2021年,鶴崗實現(xiàn)國內生產總值(GDP)354.2億元,較上年增長7%,2021年全市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企業(yè)增加值比上年增長12%。主要行業(yè)中,煤炭開采和洗選業(yè)增長20.3%,非金屬礦采選業(yè)增長7.1%,電力、熱力生產和供應業(yè)下降5.1%,非金屬礦物制品業(yè)增長21.3%。
不過,在互聯(lián)網(wǎng)流量的加持下,鶴崗過去的沉淀也為未來爭取了新的機會。
至少,不少人認識了鶴崗,鶴崗正在發(fā)展石墨產業(yè)和旅游,有人買了房,也準備用于避暑、旅行。就像在佳木斯飛往北京的飛機上,一大半都是中老年人,其中不少準備在北京轉機,去往云南、海南,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老去的軀殼和新來的血液也能取得某種平衡。正如迪亞所說,“把家安到鶴崗,但把眼光放到全世界。有機會的話,我不會選擇貓在一個小城市里了此一生,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也要去爭取一下。”
是夜,在一個一百多人的“鶴崗定居群”里,有人還在籌劃著,什么時候去鶴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