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 韜
李秋沅的新作《看見滿天星》雖然是一部兒童文學,卻并不止于童真浪漫的抒情或奇瑰澎湃的想象,而是提出了一系列極為嚴肅深刻的歷史議題,在兒童文學的書寫場域內(nèi),是一種富有意義的“不和諧”。因此,我并不愿意將之作為僅講述一個“好故事”的兒童文學范本來審視,而是要在李秋沅所搭建的兒童文學的框架下,探討其中超越兒童世界、直面時代命理的敘事“核仁”。
在小說中,木棉島上的蘇道心突然昏迷,在半夢半醒間憶起了童年時經(jīng)歷的溫暖和傷痛。蘇道心出生于上海,隨著抗戰(zhàn)形勢的日趨嚴峻,一家三口由上海搬遷至廣州再至廣西。在這個過程中,父親蘇挺決定投筆從戎,母親陳明月反對無果之后毅然離開。蘇道心只得寄居在父親好友木申家中。隨著木家在一次轟炸中死傷慘重,她被迫跟隨保姆阿芬一路流離,最終回到了木棉島(也就是鼓浪嶼)上的蘇錦繡姑姑家。流離經(jīng)歷給蘇道心帶來的不僅是挨餓受凍的肉體傷害,還在于心靈上的啃嚙,讓她幼小的心靈過早地承擔苦難的沖擊,不安定的環(huán)境也讓她的精神陷入“無根”的焦慮和悲苦。
顛沛流離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年幼的蘇道心成長“加速”的過程,“蘇道心的心,已經(jīng)被接二連三的揪心事兒揉得慢慢麻木了”——過早地領略生存的艱難和事態(tài)的炎涼,讓蘇道心過早地學會了成人該有的堅忍,吞咽了孩童的脆弱和敏感,以至于“她小小的一顆心,塞進了太多的悲傷和憂慮,鎖住了眼淚”,收獲了“超乎她年齡的悲憫心”。
事實上,對于蘇道心來說,真正殘忍的流離并不在于從廣西到木棉島的艱辛漂泊,而是她與父母之間的離散。在這里,我們就不能不提小說標題——《看見滿天星》。星星是明亮,是希冀,是理想,是一切美好的表征。李秋沅給星星賦予了更為溫潤的質(zhì)地,“夜幕籠罩海天,她趴在母親背上,在輪船的甲板上看蒼穹之上的滿天繁星……母親的背是那么暖和,她嗅著母親的發(fā)和頸散發(fā)出的讓她歡喜的味兒,聽著母親肩背起伏的呼吸聲……這一切,都讓蘇道心心安?!边@是蘇道心第一次認真地仰望星空。同樣,令蘇道心回味的還有父親蘇挺背著她去“摘星星”的場景:“父親跑累了,停下,回頭看了眼蘇道心。蘇道心開心地啃了父親的脖子一下,滿口的汗咸味?!睂μK道心來說,滿天星終歸是遙遠的明亮,而來自父母的溫度、氣味、聲音和味道卻擁有切近的真實,陶鑄了她的溫暖記憶。李秋沅將來自身體的感性記憶嵌入遙望星空的場景中,讓“看見滿天星”成為蘇道心關于父母的強烈情感體驗,而不再是抽象的美好符號,真正具有溫潤可感的美學質(zhì)地。
不過,溫柔的表象下卻藏著冰冷的殘忍,無論來自星星的記憶如何真實感人,星空和人間的距離恰似一場殘酷的流離,隱喻著它和人間溫暖的關山迢遞,正如后來蘇道心在夢里所體驗到的那樣,“她趴在父親背上。父親的體溫暖著她。她伸手抓星星,抓住了一顆,可它又從她的指縫間滑走了”。“看見滿天星”正構成了這樣的復合隱喻,年幼的蘇道心體驗過來自父母的溫暖,卻最終與溫暖的體驗相去萬里。相較于從未體驗過來自父母的溫暖,得而復失往往更為殘忍。所以,年邁的蘇道心躺在病床上,“在半夢半醒之間,她會陷入一個混沌的境地,在那兒,往昔的時光重現(xiàn)”,最先復活的記憶一直都是自己的童年。
從某種意義上看,蘇道心所受到的傷害是作為英雄后代而承受的傷害。在全民族共同事業(yè)的艱辛發(fā)展歷程中,英雄的親屬們失去了親人,本該享有的親情體驗由是缺失,甚至像蘇道心一樣備嘗人間的辛酸。蘇道心的故事是形象的訴說,以獨特的視角提醒了我們,尊崇英雄,并不能僅僅尊崇英雄本身。在小說的結局,李秋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療愈”,晚年的蘇道心一直在整理中國遠征軍的有關史料,“他們用自己熾熱的心和鮮紅的血,守護自己的國,即使粉身碎骨也毫無怨言。他們以青春的身軀為祭,為守護自己所愛,縱身躍入逝川之中。蘇道心從他們的目光中,讀出了生命之輕與重,漸漸放下了追問父親為何舍得拋下自己的執(zhí)念”。中國遠征軍用生命的代價托起了民族國家的未來,他們的犧牲具有深厚的國族價值。應該說,這種價值提升的處理方式,符合兒童文學的基準要求,對樹立小讀者的價值認同和精神取向是有積極意義的。但從文學性的角度看,這樣的“療愈”是有限度的,也給我們帶來了思考,即如何在文學作品中既充分肯定國族價值,又能以更貼近“人”的方式,更積極地關注英雄的親屬們因與親人分離而受到的肉體傷害和精神創(chuàng)傷呢?
晚年大病之后的蘇道心,開始了人生的新旅程——尋找父母。中國遠征軍入緬十萬,只有四萬人撤回了祖國,犧牲的戰(zhàn)士里就有蘇挺。蘇挺是中國遠征軍里的一名英雄,蘇道心卻需要大動干戈地去尋找他,這折射出一個現(xiàn)實——英雄的“無名”。緬甸高山叢林里稠密的死亡氣息可以在瞬間吞噬鮮活的生命,攜帶著他們的名號一同消失,即使后人想重返戰(zhàn)斗現(xiàn)場,熱帶雨林也已掩蓋了曾經(jīng)的慘烈。何況,緬甸與中國之間地理距離亦是難以忽略,山水相隔也讓找尋英雄變得無比艱難。應該說,李秋沅選擇中國遠征軍作為“尋找”所致意的對象,指出了英雄“無名”的空間因素,是有著獨特考慮的。
造成英雄“無名”的另一種力量是時間的推演。線性時間的前進會生產(chǎn)新的東西,也會悄悄掩埋一些事物。我們不得不注意到小說開頭登場的意象——荒宅。蘇道心的孫女蘇小冉“對木棉島上所有的荒宅都有著匪夷所思的好感”,她迫不及待地想探索所有荒宅的秘密?;恼菚r間的廢墟,我們可能會將之理解成“謎團”,畢竟,荒宅自帶有吸引眼球的奇幻敘事功能,蘇小冉對荒宅的興趣也容易被我們當成是探險主題的前奏。但當蘇道心看著月眉巷的那幢荒宅對蘇小冉說,“從前,木槿在這兒住過呢”——木槿是“記載在史書和課本上的女英雄”,荒宅的指涉一下子嚴肅了起來:“那些她進不去或者不讓進去的荒宅,都讓她覺得有故事,故事里面藏著英雄?!被恼念j圮也就有了這樣的表意功能:隨著時間的前行衍化,居住過英雄的宅邸居然也漸成荒蕪。這種令人痛心的事實,讓對英雄無名的焦慮在文中一再顯現(xiàn)出來。不過即使荒宅一再被忽略,所幸還有蘇小冉的出現(xiàn),她不顧家里人的反對,到曾住過女英雄的荒宅進行“探險”——對英雄往事的探尋本身就是一種可貴的力量。蘇小冉對荒宅的興趣盎然點出了小說的敘事動力:尋找寂寥的英雄記憶。
在小說里,蘇小冉和蘇道心是尋找英雄的主體,小說可以大致分解為“蘇道心的故事”和“蘇小冉的故事”,是兩代人的童年敘事。它們分屬歷史和現(xiàn)在,創(chuàng)設了兩個時空平面上的愛恨情仇,但都包裹著“尋找”的敘事內(nèi)核。但兩代人對于蘇挺——也就是無數(shù)英雄的中國軍人的象征的體認卻不完全一樣。于蘇道心而言,蘇挺是親愛的父親,是溫暖體驗的來源,蘇挺的父親身份高于他的英雄身份,找到蘇挺的消息是為了寬慰自己生命中溫暖記憶的缺失,彌補自己關于親情的最大的遺憾,更偏向個體層面的生存體驗。于蘇小冉而言,蘇挺的面容已經(jīng)不再清晰,兒童視角中蘇挺的英雄身份顯然更吸引人,找到蘇挺除了可以幫助自己親愛的奶奶,更指向重建崇敬英雄的精神傳統(tǒng),具有集體性的意味。
一名英雄從來都不只屬于一個家庭,不只屬于一個家族,而是整個民族的光榮和驕傲。因此,蘇小冉和蘇道心的尋找既是家族意義上的尋祖(尋根),又是民族意義上的尋找英雄,家族史和英雄史完成了同構。作品選擇家族史和英雄史的同構作為尋找敘事的起點,其意義在于以血緣溫情的感召力量來論證尋找的合理性,繼而延伸到民族國家的英雄傳統(tǒng)主題,使后者擁有一個柔軟而堅實的基礎,不憚淪于空洞的說教。家族史和英雄史的同構,也是對歷史傳統(tǒng)的潛在呼應,《看見滿天星》的教育意義也得到了歷史維度上的擴充。
在小說結尾處,蘇家隔壁居住過英雄的荒宅英華樓得到了政府的關注,“他們在荒樓的外邊搭起腳手架,認認真真、鄭重其事地對這棟樓維修起來了”,最終“重獲新生的英華樓氣勢恢宏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它不僅吸引著蘇小冉的目光,也吸引著木棉島的文史學者的目光”。這意味著無名英雄的往事將浮出歷史地表,震撼我們的心弦。原來,英華樓的主人林生,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一個光明的結尾給我們以信心和底氣,形成了強有力的號召:“她(蘇小冉)年幼時所認識的荒宅,已然重獲新生,骨血豐滿地等待她的靠近。她開始透過它們的緘默,探知它們的心跳聲,并小心翼翼地向它們的心窩深處邁進?!睂ふ覠o名英雄、憧憬英雄歷史,實應啟于現(xiàn)時現(xiàn)刻,這關乎著我們的精神傳統(tǒng)和未來的命運走向。
《看見滿天星》通過細節(jié),展現(xiàn)了英雄作為人的真實的另一面。和蘇挺一同參軍的木申從野人山中掙扎了出來,但“走出野人山的木申,再不愿提起野人山。誰也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走出來的,他身邊的戰(zhàn)友又是如何一個個死去的。木申緘默著,將吞噬了戰(zhàn)友和好友的野人山,深深埋葬在心底,一并葬入的,還有他自己那段長達三個多月的叢林生活”。木申本可以選擇成為一名英雄而收獲優(yōu)渥的待遇,但他卻對自己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緘默不語,甚至最后“把家安在偏遠的山村里,做了個不引人矚目的鄉(xiāng)村教師”。英雄為何主動“無名”?我想,殘忍的戰(zhàn)爭對木申來說是一場不愿提及的酷烈的夢,當他醒來時,一心想要遠離那個可怖的歷史旋渦,將野人山的往事痛苦地吞咽了下去。這樣的木申,有著不愿提及的精神創(chuàng)傷,他的形象突破了符號化的束縛,呈現(xiàn)了人的真實,英雄的肉身感更加強烈。其實,這也是“核仁”所在,在主流兒童文學的英雄書寫之外,觸摸歷史行進中的側(cè)影,呈現(xiàn)復線的英雄歷史。
通覽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李秋沅并不著重于雕刻英雄正面的剛毅,而是篆刻英雄背影的浮雕。她以溫柔的筆觸書寫英雄后人的流離,關照蘇道心所受的創(chuàng)傷,發(fā)掘“看見滿天星”背后的冰冷和殘忍,呈現(xiàn)一名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所擁有的同情和悲憫。她以獨特的烈屬視角去書寫英雄背后的故事,觸摸“關懷英雄”這一宏大主題之下被忽略的角落,提醒我們思考如何給予烈屬更溫厚的關懷的問題。小說傳遞的關于英雄“無名”的焦慮也是我們必須嚴肅對待的話題。李秋沅正是以兒童文學的框架,向我們傳遞了一個不容忽視的時代信念:發(fā)現(xiàn)無名英雄,建立我們的精神傳統(tǒng),因為英雄譜系是真正照耀我們前行的滿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