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文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真正的處女作?我自己認為是。但在當時這部作品并沒有付之鉛字,公開發(fā)表。究其原因,不是我敝帚自珍,想藏之深山,也非內(nèi)容不健康,怕公之于眾,而是在七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刊物基本絕跡了。
按今天的理解,沒有公開發(fā)表,當然不算正式的文學作品??墒?,我的理解,公開發(fā)表無非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讀到,發(fā)揮作品的影響力。以這樣的效果論,我認為我當時那篇文字應該算是公開發(fā)表了,既然如此,那就應該算是處女作,或者,勉強算是吧。
我那篇東西是一部戲劇腳本,簡稱劇本。按這個劇本排練的戲劇后來公開演出了,而且大獲成功,很多人都看過這出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部戲還成為大家討論的熱門話題,這跟文學作品發(fā)表后大伙爭先閱讀的效果差不多吧。
我后來發(fā)表過一系列文學作品,現(xiàn)在要回憶起它們的寫作已經(jīng)很困難了,我甚至記不得哪篇作品發(fā)表于哪一年,有些作品的名字記得,內(nèi)容記不得了,有些正好相反,內(nèi)容有一點印象,名字卻死活記不起來。可是1973 年冬天創(chuàng)作的那部戲劇《雙送肥》,其內(nèi)容和過程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那年我在家鄉(xiāng)中學上高中一年級,冬天的一個晚上,天氣奇寒,我正窩在老棉絮的被子里酣睡,被人揪醒了。來人是學校工宣隊的王師傅,他低聲對我說,穿好衣服,跟我走。我當時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犯了啥事。那時候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學校駐扎工宣隊,工宣隊是學校的最高領導,校長書記都聽他們的。我奇怪,我一個毫不起眼的窮學生,與學校的最高領導隔了十萬八千里,如果沒事,人家找我干什么?
我一邊顫抖著穿衣服,一邊緊張地回顧自己這些天的活動,實在想不起來有啥犯忌的事情??墒俏抑?,我出身不好,有一段時間我家還被掛上“漏劃地主”的牌子,這種成分的人,隨時都有飛來之禍。
鄉(xiāng)村中學沒有路燈,校園里漆黑一片,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貓頭鷹嘶鳴。王師傅走在前面,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后面,不知道他要把我?guī)У侥睦锶ィ磕且豢?,我甚至想到了歌樂山渣滓洞,想到了革命烈士被秘密處死。幸好,幸好,在王師傅的手電照耀下,我們來到了教工住宅區(qū)。
王師傅把我?guī)нM他的房間,里面燈光明晃晃的,煤球爐吐出暗紅色的火舌,屋里的暖氣讓我當下感到了寒冷。剛才一路緊張,我渾身麻木,肢體沒有感覺。王師傅讓我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我身體僵硬,不敢彎曲。王師傅說,不要緊張,找你來是為學校做點事。聽到這話,我長舒一口氣,僵硬的身體逐漸活絡了。
王師傅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事情緊急,不得不連夜找我。我望著他,他說學校要參加縣教育局舉辦的文藝匯演,時間定在元旦。節(jié)目有兩種類型,一是革命樣板戲片段,一是自己創(chuàng)作新戲??h上鼓勵自編自演新戲,額外加分。
我知道王師傅的意圖了。他繼續(xù)說,距離元旦沒幾天了,原先一位老師撰寫的劇本不合適,學校決定另換一個人來寫。
我?
對!王師傅說,你得過咱們學校作文競賽一等獎,學校領導決定由你執(zhí)筆,這是組織對你信任,你有沒有信心?
我聲音低得像蚊子一樣,答應了一聲:有。
我這種人難得被組織信任一次,當時真是感激涕零了??墒俏覜]有寫過劇本,真不知道自己能寫成什么樣子,唯恐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因此回答得底氣不足。
王師傅告訴我,時間緊張,你必須連夜寫,爭取天亮寫完,我們明天要開會研究你這個劇本。
他給我泡了一杯茶,還給里面加了白糖,放在我面前,然后自己合衣上床,用報紙蓋住腦袋,睡覺去了。
我那一夜真是創(chuàng)造了奇跡,用了四五個小時就寫完了一出戲:《雙送肥》。這部戲的內(nèi)容我今天還記得:兩個人民公社的社員,天不亮就起來給地里擔糞。一個是先進社員,他要趁大家還沒有起床,偷偷把自家積攢的土肥挑到集體的田地里,免得生產(chǎn)隊給自己記工分;另一個是落后社員,他趕早是為了躲避大家的監(jiān)督,把好肥料送到他家的自留地里去。兩個人在村口相遇了,他們相互躲避,相互追蹤,最后先進社員教育落后社員,落后社員羞愧難當幡然悔悟,結(jié)局是倆人一起把肥料獻給了生產(chǎn)隊。教育的方式是憶苦思甜狠斗私字一閃念,這是當時的主旋律程式化操作。
我忐忑不安地交了稿。沒想到當天下午王師傅就通知我,劇本通過了!我當時的喜悅難以言表,竟然當著王師傅的面流下眼淚。王師傅把一包茶葉塞進我的書包,說你昨晚喝的茶葉,這家伙勁兒大。
后面的事就簡單了,我們學校文藝宣傳隊帶著這個戲參加匯演,在全縣五所中學里拔得頭籌:其他學校都是樣板戲片段,唯獨我們是原創(chuàng)。
學校獲得榮譽后,當然要在本校炫耀,這出戲在校園里連續(xù)演出了一周。作為編劇,我自然分享了成功的榮耀,一時成為同學們談論的中心。這種效果余韻悠長,以至于幾十年后的2013 年8月,我的長篇小說《絕秦書》在西安舉辦首發(fā)式,我給一名現(xiàn)場購書的讀者簽名時,他問我,你還記得當年的《雙送肥》嗎?我當年就預計你以后能成為作家。我眼前一亮,問他,我們是同學?這位面容滄桑的半老漢子說,我就是劇中那個落后社員!我急忙問他,另一個呢?他黯然回答,已經(jīng)過世了,前幾年塌死在煤窯里。
毫無疑問,《雙送肥》讓我在小范圍內(nèi)有了一點名氣,但同時,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
王師傅不是告訴過我,在我之前有一位老師寫過一個劇本,后來被棄用了嗎?我沒想到這位老師就是教我語文課的白老師。白老師在我印象中是很好的人,他給我們上第一堂課時的自我介紹一下子就拉近了師生的距離,他說我姓白,大家叫我白老師,不要叫白先生,叫白先生很容易產(chǎn)生誤解,以為我是白字先生!說完他大笑,我們也大笑。在后來的日子里,因為我語文成績好,作文也寫得好,他對我很關照,經(jīng)常單獨對我進行寫作輔導,還屢屢把我的作文當范文在全班宣讀。可是自從劇本事件之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大變,經(jīng)常毫無來由地在課堂上批評我,我的作文在那以后得分很低,有時甚至不及格。我知道問題的根源在哪里,但又沒辦法去解釋,只能硬著頭皮忍受。好在那時候大家都不在乎成績了,黃帥給我們樹立了榜樣,好學生差學生的標準是有沒有斗爭精神,而不在于學習成績。成績差對我打擊不大,讓我難受的是,一位喜歡我的老師與我拉開了距離。
與白老師的疏遠相比,高老師的離世更讓我震驚。高老師之死好像與那場演出相關,也好像無關。大概在我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學校教音樂的高老師因為“反革命流氓罪”被逮捕了。那時候所有的罪名前面都要冠一個“反革命”的頭銜,以示他們走到了革命人民的對立面。對于高老師,“反革命”是虛罪,“流氓罪”才是實罪。在逮捕他的斗爭大會上,警察宣布他的罪名是與數(shù)名男學生進行流氓活動,這讓我們大伙兒都懵了!高老師是男的啊!以我當時的年齡和認知范疇,我怎么都想不通這是咋回事。很多年之后,我上了大學,接觸了一些心理學和生理學的知識,我才明白了這其中的奧秘。我和高老師的接近是在《雙送肥》的排練時,這個戲不是話劇,是表演唱,需要給唱腔譜曲,學校把高老師派來劇組幫助我們。我第一次見到高老師時,就覺得有些別扭,他一個胖大男人,卻走小碎步,扭扭捏捏的,指揮樂隊時,經(jīng)常翹起蘭花指,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尖細,而且比較低緩。有了解的同學告訴我,高老師以前是縣劇團的演員,男旦,很有名氣,后來倒了嗓子,人也發(fā)福,在劇團待不下去了,被派到學校教音樂。
在《雙送肥》的排練中,高老師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為是戲曲,正好是他的專長,他用全部精力輔導我們,這部戲最后能獲獎,他居功至偉。從那以后,學校就長期委派他當宣傳隊的藝術(shù)指導。沒想到他最后就是栽在這件事上,是宣傳隊的男學員揭發(fā)了高老師的流氓活動,他為此蹲了五年牢房。現(xiàn)在看起來高老師罪不至此,他只是有心理疾病,觸犯了道德禁忌,并不一定是步入了犯罪的門檻。可是在那個年代人們并不會對此加以區(qū)別,一個老師的一生就這樣被毀了,聽說高老師后來在獄中高血壓發(fā)作,造成腦梗,保外就醫(yī),出來不久就去世了。
《雙送肥》之后不久,我們進入高二的下半學期,即將畢業(yè)了。那時候的高中只有兩學年,時間是一晃而過的。大學已經(jīng)停止招生了,白卷英雄張鐵生的壯舉把所有希望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青年人的夢想砸得粉碎,作為農(nóng)村青年,我們從哪里來就必須回到哪里去。學校為了讓我們更好地適應社會,在畢業(yè)生中開辦各種興趣班,有農(nóng)業(yè)科技班、赤腳醫(yī)生班、電器修理班、文藝特長班等。在所有興趣班里,文藝特長班是最沒有用處的,你想想,回到農(nóng)村,你就是再有文藝才能,哪有施展的空間呢?因此報名文藝特長班的人最少,可是,無論家長怎么阻擋我,同學怎么規(guī)勸我,我還是一意孤行,進了文藝特長班。與別的同學對畢業(yè)后黯淡前景的預計不同,我倒是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我堅信,作為知識青年的我,回到農(nóng)村與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憑借我的寫作才能,加上廣闊天地給我提供生活素材,我一定能寫出像《創(chuàng)業(yè)史》那樣的偉大作品。只要我寫出了那樣的好作品,我還愁沒有出路嗎?文藝特長班邀請來的講課老師,更加堅定我的信心。有兩個老師是縣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因為寫出反映農(nóng)村新面貌的作品刊登在省報副刊上,就被選拔為文化館的脫產(chǎn)干部,盡管他們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可他們已經(jīng)完全脫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了。他們就是我的榜樣,他們能做到,我為什么就做不到!
說到底,是那個《雙送肥》的處女作害了我,讓我野心膨脹,自不量力。真正回到農(nóng)村之后,那種繁重的體力勞動,嚴酷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徹底粉碎了我玫瑰色的幻想。我哪有時間寫作,哪有心境寫作?即使起早摸黑艱苦勞作,也不能吃飽肚子穿暖衣服,我的前途在哪里?腳下是漫無邊際的黃土高原,前方是阻隔天際的秦嶺大山!
文學誤我!
可是,我最終還是要感謝那篇處女作。在我后來有幸考上大學改變了自己命運之后,我又面臨一次選擇:是規(guī)規(guī)矩矩當一名教師,一輩子安于現(xiàn)狀,還是在傳道解惑授業(yè)之余,再做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事情?這時我想起了《雙送肥》,那時候我只有十五歲,僅僅只是一名偏僻鄉(xiāng)村學校里的中學生,即使那樣,我也寫出了一出轟動學校的戲劇本子,今天,無論是經(jīng)歷和見識,我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我何不再把文學創(chuàng)作撿起來呢?我應該是具有這方面的特長和潛力!
是《雙送肥》給了我繼續(xù)前行的勇氣和力量,盡管她那么幼稚,但是沒有她,就沒有我后來的公開發(fā)表的一切文字。
難忘的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