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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chuàng)作者

      2023-02-01 21:17:24王曉燕
      滿族文學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丫丫娜娜小說家

      王曉燕

      藝術(shù)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

      ——喬治·艾略特

      A

      為了擠出腦子里折磨人的念頭,周蓼努力讓自己一再地走出房子。這是個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的,是她自己對著鏡子剪的,這一點也沒損害她的形象。出門常戴墨鏡,她怕與任何人目光相碰。不是因為羞澀和膽怯,而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具有一樣非凡本領(lǐng):透過眼睛窺測人心,這也令她精神錯亂。

      此刻,她沿著鐵軌往前走,她的左側(cè)是一片樹林,一輛車子停在那。很少有人會到這里來,太陽正在那輛車的窗玻璃上西斜。它一動不動地停在那。

      悶死。她為車子里的那個人著急,正如她在經(jīng)受的這生活。除了這里的路線,這個城市她還一點都不了解,雖然她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兩年了。

      安靜得讓人擔憂。她朝車子走過去,敲了幾下車窗。

      隔著墨鏡和車窗玻璃,隱約看見里面坐著個老頭,天啊,他已經(jīng)死了。

      她拍車窗(也許根本沒拍,她也搞不清)。里面的人一動不動。她(現(xiàn)在一心想要把那人從車里解救出來)走遠一點,尋了塊石頭,跑回來猛地朝著那塊暗昏昏的玻璃砸去。沒料到那玻璃像鋼板一樣,窗子只是震顫了下,不過里面的人有動靜了。

      嗨,你要干什么!一個老頭一下從車里跳下來,朝她怒吼。

      我當你已經(jīng)死了。她還抱著那塊石頭,不知如何收場。老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檢查了車子。

      這個,我賠你吧,她指著玻璃上一個糖霜一樣的圓點,擔心他會打電話叫什么人來,或許會是個新聞記者,會一本正經(jīng)大肆地擴大事態(tài)。那老頭沒有跟她多計較,就算這樣,她已經(jīng)把自己習慣性地逼到了一個黑暗的死角,轉(zhuǎn)身逃走。

      嗨。你在哪里住。我送送你吧。

      她用袖子往臉上抹了兩把,獲救般地轉(zhuǎn)過身去。在車上,她胡編了個名字。

      唐娜,你還好吧。你跑這干什么呢。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看上去很焦慮。

      眼下,她遇到的可不止是一件事。別講出來。她求自己,可那張嘴已經(jīng)滔滔起來了:

      我得了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那是三年前了,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好起來(也許早就好了,但她愿意繼續(xù)把自己裝在那個情緒的套子里),加上失業(yè),我感覺活著真是受罪,你不會理解的,這種感受。她的嗓音盡量保持平靜,似乎還帶著那么點幽默,她跟外界老隔一層玻璃,就像她的視線之外擋著墨鏡。最讓她焦慮的一件事,是她懷疑丈夫跟她的大學同學胡桑之間很曖昧。

      那堆話就堵在嘴邊。說完她就后悔了。不過,他只是個陌生人,頭發(fā)白了,老人一般都慈祥,再說了,她今后不可能會再見到他的。她松口氣。

      哦,娜娜,真是可憐,啥壞事都給你遇上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得常出來走走。

      他要了她的電話,說以后會邀請她一起去爬山。他很熱心,想幫她。

      **

      樓下槐樹的枝丫一直伸到了三樓的窗口。她讓丫丫站到流理臺上。金色的陽光在樹葉間跳蕩,樹影婆娑,擋住了視線,她的神思游到很遠的地方去。丫丫從小習慣了獨個兒分飾兩角對話:

      媽媽今天穿的是舊衣服,像個舊人。

      丫丫穿的是新衣服,可丫丫不是新人,還是我的丫丫咯。

      在丈夫和女兒跟前,唐娜(她有多努力想從那個叫作周蓼的女人的殼子里逃出來)將自己如蛋液一般向著無形之處四散而去的生命拼命兜收著。她愛丈夫和女兒。

      有些事物,在她經(jīng)過懷孕生育之后,突出灰色的輪廓,而那之前,一切都是彩虹色。現(xiàn)實很快就把兩個年輕人困住了。已經(jīng)七點鐘了,丈夫還沒有回來,他下午就出去跟同學聚會了。她沒有打電話詢問,也還沒有吃晚飯。

      房子里沒有電視機,她從不看電視,丈夫也沒有時間,不在城里開會,就去下鄉(xiāng)了。丫丫在電腦上畫畫時,唐娜在手機上瀏覽那些招聘網(wǎng)站。丈夫回來近半夜了,那會兒,她不打算吃晚飯了,就算沒有正經(jīng)事做,她也有嚴格的作息習慣。她沒胃口,早晨和夜晚,她得跟另一個惡劣的自己斗。

      房子小了點,已經(jīng)耗盡一家人的血汗,貸款數(shù)額巨大到不得不令人產(chǎn)生去了墳?zāi)估镏筮€得還債的惶恐。兩居室,刷白了墻,地上鋪了層瓷磚,廚房的墻上也貼了。都是丈夫一個人利用節(jié)假日陪著工人干的。一間臥室的墻壁和天花板上,丈夫畫了白房子、天使和夢幻般跳舞的曲譜,才買了張兒童書桌,上面堆滿了書,沒事她就給女兒念那些書,女兒只聽得懂里面人物的對話,能大段大段地背誦,常自言自語學著說??繅[了兩摞書,還在不斷地增加。

      兩個天真的人,意亂情迷之時,根本沒料到過起日子來會是這樣瑣碎且冰冷。

      同事花了一部車子的錢,上次說的那個職位如今歸他了。丈夫只說了這么一句,都沒有看她一眼,十分鐘只夠吃完早餐和起身離開。在白天,他一心想著快快擺脫她。她沒有說話,他們有過一點錢,是他母親給的,為給她辦理調(diào)動的事情花光了。也沒調(diào)成。生小孩令她丟了工作。

      室內(nèi),到處是倆人親密靠貼的照片,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但如今,倆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不再是欣賞,在她注定會成為一個專業(yè)帶孩子的女人后,她不再有這樣的眼神?;楹螅煞虿辉倮√崆?,也不再留讓他看上去顯得溫柔的長頭發(fā),他理了小平頭,她不敢朝他的眼睛看,一個陌生的男人似乎在那里面不無得意地向外窺視,令他看上去跟周圍那些公務(wù)人員沒什么兩樣,勤奮自得,又呆滯麻木。他那個人似乎都變得扁平了,就算看著女兒的眼睛里,也是那樣貧乏。他心里如今只有晉升、職位。這天早上,她居然看見他額頭的白發(fā)。她猛覺得,丈夫其實也在走一條暗黑的路,就像一頭拉磨的驢,蒙了頭一個勁繞著那個既定的圈拼命奔跑。那一縷據(jù)說存在的亮光。

      **

      看著她進到車子里來,他慈眉善目地笑了。聽她說話時,他的身子微微向左傾,她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鬢角有白發(fā),脖子間有皺紋,確與她不是同代人。一顆心倒是奇怪地安下去,也多了幾分恭敬之態(tài)。

      你可以叫我馬丁,朋友們都這么叫我。娜娜,這些日子還好吧。

      一個惺惺作態(tài)之人馬上在她身體里胡作非為。

      你怎么了,娜娜,我說錯什么了嗎?他將車子??吭诼愤?。

      從哪說起呢,她跟著姑姑長大,父親死了,母親再嫁。大學畢業(yè)后,我姑姑將我硬塞進普陽社區(qū)工作。我沒什么主見。我的一切由姑姑做主。

      還是上次的路線,拐進涵洞,沿著一條長滿長草的路一直開上了盤山的公路。她其實更想去市區(qū)看看,除過醫(yī)院和商場里的童裝部,她還哪都沒去過。唐二帶她和丫丫去過兩次公園,一次唐二被單位的同事叫回去了,另一次,她無端地沖著他大吼大叫,那是在兒童樂園的門口,丫丫大哭,唐二扔下她們低頭快步地走了。

      如果你的妻子陷入了麻煩,我是說,那種精神上的,你會全力幫她嗎?她沉浸在這些回憶里,即使這會兒到了房子外面。

      我妻子,呃,那是個堅硬的女人。她從來不需要我的幫助。他探頭窗外,觀察了下路線,公路上空曠得很,他依然專注地盯著前面的路。我們有二十年沒說話了。

      她不打算好奇,后悔自己問了那個問題,聽上去,她就是個困于房子的小婦人,只會問一些弱智的問題。轉(zhuǎn)了話題,她贊嘆窗外的景色,說自己的家鄉(xiāng)比較干旱,不像這里,像秀麗的江南。車子漸漸地上了山,像闖入一團一團綠色的濃霧。

      我早就退休了,就像我們正攀爬的這座山,我的人生已經(jīng)爬到了山頂。喏,你不得不停下來,突然你就停在了這里。

      車子也停了下來,山坡上的一處平地,他探身打開她這一側(cè)的車門,自己隨后也下了車。

      站在這里可以望見苔藍城的全貌,高樓林立,密密麻麻,是個狹長的城市。他問她,最先看到了哪里。

      她尋到了幼兒園。丫丫是她與這塵世掛連的最粗的一根纖維。那好像是苔藍城的內(nèi)臟。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得仰視,他長得很高,對他那個年紀的人,她一點也不了解。父親英年早逝時,她上初一,母親很快跟一個外省男人結(jié)婚了。對繼父心懷莫名其妙的仇恨,她沒有跟隨母親到她的新家里去,而是留在姑姑家繼續(xù)上學。畢業(yè)找工作,她跑到離她們都很遠的地方一個人生活。在大學同學胡桑的婚禮上,結(jié)識了唐特。如今,唐特又把她帶到了苔藍。

      什么。她的思緒又游遠了,感覺他的手指點在胳膊上,他問她,要喝點水嗎?他還在說關(guān)于人這一生那個話題:

      再往上,那是別人的道路了,我只能攀爬到此,老天交給我的任務(wù),到此就結(jié)束了。也許,接下來只是回憶了。這又好比是下山,慢慢地沿著來路往回走,你看哪一處,都很熟悉,可是真正能觸動你內(nèi)心的景物并不多,你說是不是?

      她望著山下那個她還沒能進入的城市說,我只是寄居在它巨大的殼子里,而不是生活在這里。

      這下她才明白了,馬丁不停地將側(cè)面轉(zhuǎn)向她是因為他的一只耳朵聽不見。休息了下,她喝了他從車上拿的礦泉水,他則喝著杯子里的草藥,他說是調(diào)理的藥。她不是個很好的對談?wù)?,一個話題總是難以繼續(xù)下去。她往山頂上望著,想體驗下別人的道路。可是他說:

      我送你回吧,你不是要去接小孩的嗎?他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

      莫名地她想讓下山的道路變得難走一些,好讓他開慢點,讓這突如其來的跟一個陌生人的相處(有人陪伴)多繼續(xù)一會兒。漸漸地,她感覺到放松,想在這山里再多呆會兒,她有猛烈的說話的欲望,她要說出來的這些,似乎也是出于對他的信任和感激。

      除了丈夫的同事,她連一個人都不認識。他們花了錢,卻沒能把她的工作調(diào)到苔藍來。那之前,她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懷孕了,孕期不比常人,差點連她的命都搭上了,她不得不請長假調(diào)養(yǎng)。孩子生下來后,她又調(diào)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很不幸又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姑姑拼命讓她擠進去的那個社區(qū)單位借機讓她永遠去休息了。丈夫說,也好,反正遲早得辭掉。

      她所擁有的生活開始變得混亂無序。她焦慮,失常。她對有丈夫和女兒在的那所房子,都還沒有培養(yǎng)出感情。有時候,她感覺,丈夫已經(jīng)受夠了,而丫丫,已然發(fā)現(xiàn)她是與別的媽媽不一樣的人。

      一旦工作起來,你就好了。馬丁認為她是閑的。你需要一份工作。

      丈夫沒有經(jīng)歷她懷孕生育的那整個階段,她生小孩時他還在單位值班,他不曉得那種痛苦,那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他怎么能相信,這幾乎改變了她的生命。事情似乎從這里就不一樣了。

      生完小孩后,她跟婆婆一起住。婆婆信任自己請的名醫(yī),那個名醫(yī),一直給她開幾種吃了讓她吐得昏天暗地的中藥,但她必須吃,不吃是對婆婆的不敬。她越來越虛弱,卻睡不著。她自己在手機上查到了治愈產(chǎn)后抑郁癥的藥,可沒人買來給她吃。她得按照婆婆嚴格的法子坐月子,不洗澡,不吃鹽和葷,正是炎熱的夏天,她必須穿著棉襖,最痛苦的是,沒人來跟她說說話,她哪都不能去,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個密不透風暗昏昏的房間里。也不能多走動。她相信婆婆是為她好。她什么也吃不下,沒有奶水。就算是在白天,她也能看見很多陰影,她跟那些影子說話。婆婆以為她是在詛咒她。

      那個名醫(yī)突然不來了。因為她在電話里說,她得的可能是產(chǎn)后抑郁癥,而不是虛弱所致的產(chǎn)后綜合癥。婆婆去拿藥,名醫(yī)說,你的兒媳得的病很高級,我治不了,另請高明吧。婆婆在名醫(yī)那看了半輩子的頭疼腦熱病了。婆婆不再管她,嬰兒一到半夜就哭鬧。她腦子里,有很多聲音,蓋過嬰兒的啼哭聲。

      有一個晚上,她悄悄出門,那晚的月亮好圓啊。就在這個晚上,她想到了死。那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無比強烈地控制了她。

      馬丁將手按在她頭發(fā)上,墨鏡掉下來,她停止了說話。窗外,又是樹林,是那條廢棄的鐵軌。

      不好意思。她重又戴好墨鏡。

      B

      小說家被她緊緊地糾纏著,睡夢里都不放過。這下,作為小說里的一個人物,她滿意了。小說家重新構(gòu)思(在她自己的攛掇下),最終會讓她獲得平靜的死亡。

      這是個拼命想去赴死的人物。

      小說家從虛構(gòu)和想象的那個世界里走出來,來到現(xiàn)實這個世界,可是,因為娜娜的糾纏,他并不能將兩個世界徹底劃分得開。他很難相信(要考慮故事的合理性),她真的能舍得丟下她的女兒丫丫。

      她是小說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最獨特最復雜的一個人物,她經(jīng)歷的那些事,他感同身受!此前,從沒有一個人物(攜帶了他的諸多記憶)跳到現(xiàn)實里來,跟他較勁,為自己爭得滿意的結(jié)局。不過,他隱隱感覺到(小說家這樣希望),她會突然來求他,再給她一次生的機會。

      好多天過去,除了每天來挖苦他的寫作,聽上去,她一點也不遺憾即將會失去寶貴的生命這件事。這讓小說家很失落。

      他沒什么胃口,喝了半杯咖啡加牛奶,腦子里想著那個情節(jié):

      在那個月夜,在婆婆住的小區(qū)里,她本來打算喝下一瓶安眠藥。可是,她活到了現(xiàn)在,她暗示馬丁,那個念頭至今仍控制著她。她渴望被解救,一面又渴望死,似乎小說家安排的一切她都不滿意,她為此而常跑來理論。

      小說家在考慮要不要出門去吃點東西的時候,她又出現(xiàn)了,陰損的語氣令小說家極不舒服:

      讓你的人物死,略好于寫作家自己那點爛事咯。不過請讓她死得不要那么曲折。

      小說家沒說話。

      我喜歡你新近賜我的那個名字。唐娜。我活過的日子,從沒那么喜慶過,就算是小時候也是。你知道我的小時候嗎?要寫一個人物,得先懂他在童年時候經(jīng)歷的事,看來你并不懂得這個。真納悶,有人會為你寫的那些東西叫好??蓱z的人吶。

      小說家看了眼桌上的電腦,這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寫她的故事,與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摳心挖肺編造一些情節(jié),對人物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流瀉出,動情處,他為她流著自己的淚水。沒想到,寫作變得老實又真誠起來時,反而沒有一天是順利的。有時候,他想徹底毀了它,刪到一個字都不留。它太真實了,那些念頭也緊攫著他,指端掌控了他的大腦,這讓小說家受不了。

      他遠遠地打量,她是個蠻有韻致的女人,比他用語言所描摹的還要可人,也許是他在寫作過程中傾注的情感太多所致。她太尖銳,太自我,一點也不接受他賦予她的溫柔品性,獨來獨往,我行我素,隨時從他書寫的句子中間跳脫出去。這是最難把握的一個人物,他寫作已經(jīng)快十五年了,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

      小說家去倒了兩杯紅酒,將量少點的那杯放到她面前。他曉得她坐月子時就偷偷地喝,趁著婆婆不注意,他還知道,她喝后的感覺類似煤氣中毒。她喝那個,就是為了能睡上一會兒,她吃過很多藥,那些藥對她沒一點作用。

      小說家這時候想,那些抑郁癥患者、精神病多半是因為太聰明,敏感多汁的天性令他們太容易受傷,這個世界越來越爛,容不下這類人。小說家才不管醫(yī)學界如何診斷。

      她還在教訓他,聽上去像個評論家或是專家一樣。在那個現(xiàn)實里,她很少有機會說話,小說家諒解此刻她的滔滔不絕,她挖苦得也對,自從一部長篇在某刊誤打誤撞地發(fā)表后,多少人都認為他是大師,寫什么都有人爭著為他出版。他因此住進了這套房子,他還是很享受這種被吹捧的感覺的,并且,他成了另外一個寫作者,最初愛幻想的靈魂離他而去。對這種現(xiàn)狀,他很滿足,一切都在既定的軌道上前行。倒可憐娜娜,不懂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就算要死了,也還這么頑固得叫人可憐。

      近來,小說家老夢見老家,還有他把父母接去一起居住過的城市,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前妻,真是奇怪。他們倒是在現(xiàn)實里碰見過,就在他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苔藍,前妻出差。她第一句話就說:

      我知道你沒死。如果只是為了躲開我,何必要跑這么遠。

      這些年里,他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他活成了另一個(虛構(gòu)似的)人。但在他原來工作生活過的地方,在熟人之間,他跟死了差不多。

      他們在一個茶館里坐了兩個小時。那個曾經(jīng)背叛過他的女人,說自己很后悔,在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時候,沒有學會好好珍惜。但是他選擇從現(xiàn)實當中逃跑,又令她非常不理解。

      難以判斷,他那依舊優(yōu)雅的前妻那一刻涌動的究竟是對他的憐憫還是愛意。從始至終,他都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愛過他。

      你不知道,跟你一起生活有多悶。你老是陰慘慘的,從不出門,你時常逼得我想大喊大叫,我感覺自己要瘋了。

      那就是她對他的了解。他從小就那樣,內(nèi)向,敏感,他試著學會跟人交談、來往,但那感覺非常糟糕。就算是在熱鬧的聚會上,他也幾乎沒說過什么話。

      娜娜自以為是地教訓時,小說家處在與前妻會面的回憶里。他沒有給過她生活的樂趣,這難道是她背叛的理由嗎?在他離開后,她一直還去看望他的父母,這點令他感激。

      坐在前妻的對面,他推算著,前妻愛上的那個老頭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老了,他的一只耳朵聾了。他很想知道,當年,她真的愛上那個老頭了嗎?

      那你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吧?他問。

      前妻往窗外看了眼,然后說,苔藍氣候不錯,適合你這樣的人生活。

      從那雙眼睛里,他無從猜想到什么。他說,那就好。

      前妻伸手過來,手掌覆在他的手上,眼里漾起一縷柔情?,F(xiàn)在我知道了,你離開那個地方是對的。

      他很想告訴前妻,當年,他消失不見并不全因為她的背叛。要怎么說呢,那許多復雜的事給他的精神造成的一種毀滅性的擊打。要告別的時候,他告訴前妻:

      最近在寫一部作品,我給它起名叫《創(chuàng)作者》。完成了會寄給你看。

      他希望從這部作品里,她會懂,一切事。但馬上又想,又有什么必要呢?

      前妻念了幾遍那個書名。他突然一陣哽咽。妻伸手過來,按在他的眼睛上。過去,這個女人從沒那樣做過。

      你的句子都輕飄飄的,沒有它們該有的重量。娜娜還在那里自以為是。

      就憑著我在書里安排你讀過的那幾頁書,你懂個屁。小說家突然變得惱火起來,一跳而起。記憶中的一點柔情瞬時消隱不見。

      驀然,小說家想糾正自己寫下的,他想捉弄下這個女人。過于沖動和急躁,打翻了電腦旁邊的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半身照,但在她臉部的左側(cè),又粘著一張兩寸大小的證件照,那是個眼神憂郁的小伙子。

      重新開了電腦,打開文檔,娜娜自覺回到他的句子中間去。

      畢竟,生不易,死,豈是容易的。未知生,焉知死。

      小說家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又泡了杯濃茶,都擺在電腦跟前。多年來的習慣。

      A

      厭惡的情緒困擾著,她很后悔跟著馬丁去了山里并又說了那么多。但她平靜了許多。現(xiàn)在,她曉得了,正是那些一直沒有時機道出來的東西讓她難受,讓她的情緒一直那么糟糕。一說出來,其實也不過一堆廢話,只不過是精神的一堆分泌物。同事遠了,有幾個跟丈夫共同的朋友,她有意避開他們。

      她給胡桑打過電話,努力了幾次,都是胡桑一個人在說。胡桑有一個情人,情人幾乎改變了胡桑的性格,胡桑覺得既慶幸又害怕??傊?,娜娜沒能說出自己正在遭遇的困境來,那時候,也沒在意胡桑的情人是哪個。娜娜最不愿意給母親打電話,跟母親那個后來的丈夫說任何一句話都令她別扭和不舒服。她只有丈夫唐特可依靠。

      平靜讓她可以思考,她想起,馬丁叔叔幾次想跟她說說他自己的事,她沒有耐心傾聽。也許,像她一樣,馬丁叔叔也被一種只有自己曉得的病癥困住了也說不定。

      丫丫睡著后,她和丈夫繼續(xù)坐在餐桌旁。她說,下午跟馬丁叔叔去了趟山里。他的眼睛從電腦上移動,轉(zhuǎn)向她的臉。

      叔叔?不至于吧。他極為陰險地說。

      她仰臉看了眼天花板的燈。站起來說,哦。算了吧。

      她先去睡了。她企圖跟丈夫交流,可沒有門窗可供她進去。她知道自己睡不著。又走過去倒了杯水,記起丈夫把一瓶鹽酸文拉法辛緩釋片扔進馬桶:

      不吃他媽的這些玩意兒你倒還正常些。

      從那以后,她真的不再吃那些藥,她藏著一瓶卡馬西平。但她沒打開過。睡不著時,她會去翻抽屜,隨便什么藥片倒出來服一粒,假裝那是安眠藥。

      她哭著可憐巴巴地乞求,請你理解下我,好不好啊。

      他不是個愚蠢的人,他只是敬媽媽如敬神,有媽媽在,根本用不著醫(yī)生。媽媽說,你那女人,根本沒病,是因為猛烈的怨氣和醋意,導致她精神錯亂。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兒子,只能靠你自己解決。

      娜娜不怪怨唐特。

      她只是想讓他知道,她比以前更加積極地想從(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精神的)困境中走出來。

      她在床上舉著《死亡之匣》,半小時過去,沒有翻頁。在感覺不好過時,她就翻看這本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說,書里的迪迪是自己的代言人。她感覺自己與蘇珊·桑塔格靠得很近,那個博學多才承受過很多不幸的女人就坐在她對面,感受著娜娜正在經(jīng)受的一切,是的,她太了解現(xiàn)實里這個對自己的生命惴惴不安的年輕女子了。蘇珊·桑塔格對著她輕柔地說:

      傻孩子?;钪陀猩淮笠粯?。有些人就是生命本身,而另一些人,譬如迪迪,譬如你,你們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你們像惴惴不安的房客……

      這本書是從婆婆的書架上拿的。婆婆就一個兒子。婆婆愛子如生命,當然也愛與兒子相關(guān)的一切??墒亲詮哪饶劝衙t(yī)得罪了之后,婆婆就不喜歡這個兒媳了。這個兒媳從來就不乖巧,在婆婆眼里,她的內(nèi)心不夠強大,精神時時會錯亂,喪偶式的教育造成的缺陷。婆婆從來不干涉兒子跟女人之間的事,有時候,她猜測,婆婆可能看在她總在讀書的份上,偶爾也會很寬容,婆婆收藏了很多書。

      書里的迪迪去自殺。婆婆說坐月子時不能用眼睛的。她拿到床上讀那本書,婆婆沒有阻止。天啊。她當著婆婆的面,把這本書帶走了,本來是一本晦澀之書,讀它的過程中,她被焦慮和無望的情緒控制著,一直沒能把它讀完。主人公名叫多爾頓,迪迪是大伙給他起的,好人兒迪迪。正如她稱自己娜娜,可她不是為了表示自己是個能干的好人兒娜娜,只是因為,她覺得,這是個喜慶的名字。

      半夜的時候,她比早晨還清醒,頭疼,胸中壓著磚頭,這磚頭是她自己在白天說的那些話,這讓她此刻感覺到可恥,馬丁叔叔雖然是個陌生人,但也許他跟唐二是一個系統(tǒng),一個行業(yè),甚至,不會是同一個部門的吧,也許馬丁也是個假名,就像她給自己編造的那個名一樣,馬丁叔叔會不會聯(lián)想到她跟唐特有什么關(guān)系,就是她丈夫唐特,她習慣叫他唐二。她愛用別名稱呼身邊的人,她總感覺,每個人,在他的本名的籠罩下,是一個被馴化了的人,而一旦人有了另一個名字,他會在暗中保持著原本的真實。唐特只有在成為唐二時,才是她最初認識的那個人。稱他唐二,甚至都令她有種快感。

      她有沒有提到丈夫的名字呢?她把什么都說出來了,天啊,我這張嘴。她離開床鋪,沒有開燈,悄悄摸索著來到廚房,槐樹的葉子又厚了密了。有時,她能注意到這棵樹,很多時候,她盯著那團濃密的綠,猶如盯著黑暗。這種擔憂持續(xù)到天亮,她一宿沒睡。丈夫起來后,她問他,你們單位有姓馬的嗎?

      怎么,需要我給你詳細列個名單嗎?

      他們的身體不接觸時,他就這番語氣。唐特即將滿三十歲,從小聽話,父母文質(zhì)彬彬,極富教養(yǎng)。唐特四歲學鋼琴,十二歲改學小提琴,畢業(yè)于某名校。陰差陽錯(世間最不能少這個詞,這令多少人接受了命運安排的不正當性),入到如今的行業(yè),初時意氣風發(fā),如今軟綿綿的,只是順著慣性在滑動。對他寄于厚望的父親于四年前去世,他對寡居的母親越是唯命是從。娜娜絕不能輕易提到他母親幾個字。

      那團邪火就在娜娜身體某處暗暗地捂著,她早想好了再也不跟唐特生氣吵架,但只要他是唐特,那針對他的火不防備就噴出來了。

      這陣子,借助運動療法(每天她都堅持走路超過體力的極限)好歹能睡幾個小時了。可是,近來又出現(xiàn)幾個不眠之夜。她明顯瘦了,唐特看在眼里,表示無能為力。

      她將手機砸向他。他沒吃早飯,也沒把她準備好的那包換洗衣服帶上就走了。她回憶吵架事件的經(jīng)過,原本丈夫沒說昨天晚上要回來,突然進門,他望著她的眼神是那樣柔情蜜意。腦子里的聲音吵得她煩亂,她把深情厚意的丈夫推出門去。一束百合花扔在窗臺上。他走了,她后悔,但對那種時刻的自己無能為力,因為那不是娜娜,是周蓼,是頑固的她憎恨的另一個人,一個她想從中分裂出去的自我的母體,一道命運的枷鎖。第二天黃昏,小孩畫畫,問她日期,她心里一道晴空蕩開,昨天,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天啊,痛恨死了自己。

      丈夫一定也會跟人講的吧,這讓人失去信心和希望的相處!

      無論如何,她都不應(yīng)該講給馬丁叔叔。唐特早已經(jīng)改邪歸正了,是她自己放不下,一再地重提。

      這個念頭不斷折磨著她,她不得不拿起手機給叔叔打了個電話(為把一個秘密守住,她不得不一再地接近這個秘密)。手機屏破了,但還能通話。叔叔說,是娜娜啊,感謝你昨天陪我上山。出來吧,正要跟你說個事。

      **

      叔叔的聲音充滿慈愛,他望過來的眼神一定也是這樣,摘下墨鏡時,她的眼睛在別處,他的車子和身上的襯衫皮鞋都很潔凈。又坐在他的車子里了,她把墨鏡在衣角擦了擦,再把它戴上。

      叔叔說,你戴著它的樣子,讓我感覺害怕,真的。她取了墨鏡。

      車子沿著市區(qū)的方向行駛,馬丁一只手舉著手機,讓她記一個電話號碼。你現(xiàn)在就照著這個打,這是向?qū)?,只說你是“馬丁介紹的娜娜”。

      那我接下來要說什么。

      你不用說什么,你打電話就是了。

      是個座機號碼,她沒能把馬丁叔叔說出來,一個男聲大著嗓門說,哦,是娜娜吧,我看看(他似乎在敲桌子或紙張之類的東西),是這個樣子的,你過來把這個表填一下,一些過程咱們是要走的,你說是不是?

      打完電話,她摘下墨鏡看了眼馬丁,那雙眼里真的滿是慈愛。

      馬丁沒期待娜娜說點什么。車子從萬達廣場對面的一個巷子里拐了進去,馬丁讓娜娜辦完事后給他打電話,就把車開走了。

      娜娜一直朝巷子里走,拐過兩個十字路口,攔住一個行人問,融媒中心怎么走。

      七拐八轉(zhuǎn),她尋得有些泄氣。終于進了一棟老樓,爬上四樓。見到了向?qū)А?/p>

      迷迷糊糊間,她由向?qū)бI(lǐng)著,見了兩個人,填了一些表格。出來的時候,向?qū)дf,周末先進行筆試,你照上面的時間去參加。

      她捏了幾張紙,在樹蔭下慢吞吞地走,腦子重得想睡覺。

      上車后,她猜測馬丁對她了解多少,她對他可是毫不知情。她講過的那些,除了正在找工作這件事,別的,回憶起來時,她自己都懷疑其真假。

      如果可以找到一份正經(jīng)工作,也許她會變得正常,只有她的腦子正常了,才能區(qū)分一切。她多想成為雖然固執(zhí)但對人世還抱有愛意的那個周蓼啊。

      就在這些日子里,她感覺很迷惑,丈夫為什么會選擇了她,大致是她猝然墜入愛情的樣子很傻又很純真?;蛟S是那天的化妝效果令來賓的眼睛都向著她傾斜,新娘反受冷落。胡桑大概是沒料到這個的,娜娜才意識到,后來胡桑就不怎么跟她聯(lián)系了。神魂顛倒的愛戀,似乎只發(fā)生在那一天,而胡桑是非凡重要的媒介。

      你很愛他。馬丁替大談那場一見鐘情愛情的女人做了個判斷,她方止住了滔滔不絕的說話。她感覺自己太需要說話了,太沒有說話的機會了。研究證明,女人每天說廢話必須要達到一定數(shù)量,否則會情緒壓抑。

      如果能養(yǎng)活自己了,我考慮搬出去,我得把一些事想清楚。

      叔叔慢吞吞地說,誰都在年輕時候沖動過。

      不是的。

      她要怎樣描述那件難以分辨的事,那是不是個自己的腦子亂了時做的夢。又來了,真是可笑。

      也不知到了哪里,反正她哪都沒去過,放眼哪都是陌生地。反正叔叔是個好心人。現(xiàn)在,駛上了一條蔥郁的鄉(xiāng)間公路,左拐右轉(zhuǎn)顛簸了一陣,車子停了下來。

      從外觀推測,這是個現(xiàn)代化的莊園,圍墻是新砌的,透著殷實,富貴,墻壁中間,嵌了一道描金花紋的大理石,顯得刻意。

      不給它來一個漂亮外形就得整個拆掉。馬丁拿出一串鑰匙開了門。里面很破敗,大大小小的壇子罐子挨著墻倒臥,幾張桌椅已經(jīng)損壞,像是一個場院,長長的院落一直向后延伸,一排房子年久失修,隱約可見木格窗子上雕的花紋,后面是一個大倉庫,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院子里有一長方形的花園,被精心打理過,日月還在園子里流淌,開著的繁花似月季又像玫瑰,香氣馥郁,一個蛇形游廊上纏繞著藤蘿,兩把躺椅在陰涼下候著成年人的屁股或是小孩子的膝蓋落上去。

      朋友辦的釀酒廠,我費了很大勁,才沒有被搞扶貧的那幫人拆掉。馬丁推開游廊盡頭的一個門,日曬充足,房子里暖洋洋的,這里面的家具是新的,一床一幾,一個寬大的桌子上,擺著些紙筆和磚頭一樣的大書,一把胡琴的盒子半開著。一只水杯里有半杯殘茶。墻角,擺著一個古箏,旁邊架子上是一面鼓。

      我不打算在這里建什么,就想保持這個樣子,怎么樣?馬丁端了杯水,她看那水還冒著熱氣,想起兩句詩:“我們支起帳篷,是為了整夜坐在外面?!?/p>

      如果你要找房子,這個可以借你住。馬丁溫暖的眼睛看著她。

      倒是理想之所,她可以整夜坐在游廊里。她沒說出來。

      我把它用愚弄人的圍墻圍起來,就是為了保存這些殘缺不全的東西。朋友失蹤后,我總感覺,他沒有走遠,至今還藏在這個場院里。所以,我常來陪伴他。過去,他老是說,人有這生命,實在是讓人費解,為什么不是在完整的時候失去它,非要等到殘破不堪時候。

      她沒有在聽。之所以成了這樣,也許是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愛你了。

      但她感覺被什么控制了,她不能再講自己了。

      你住在這里嗎?

      我住在城里。不過我每天都來這里(每天他都假裝來這里上班。他已經(jīng)退休了,可他難以適應(yīng)上退休生活)。像這樣的季節(jié),晚上我也住在這里。我常帶朋友過來。

      馬丁看了眼墻角的古箏。偶爾還弄個音樂會什么的,不過都是些沒用了的老梆子,我們大談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或者是我們至今還擁有卻根本沒用的事物,也談美國生產(chǎn)的保健藥。

      什么?她困惑地抬起眼睛。

      哈。今天太累了,改天給你彈一曲。對了,我們有個樂隊,如果你有興趣,下次可以邀請你。

      她一點也不打算前來欣賞。不過她說,好啊。她難以推斷馬丁的年齡,五十歲,也許是六十歲,她的繼父出現(xiàn)時,正是這樣的年紀,而她正在青春期,想方設(shè)法與母親作對,她討厭母親跟那個男人來往,她討厭他身上的一切?,F(xiàn)在想來,好可怕啊,她只是想把母親盡力在擁有的一些東西都摧毀。

      中間那段時間是怎么滑過去的,總歸是,馬丁叔叔完全掌控了局面,到了他的地盤。他令她意識到,所焦慮的那些事是多么不值一提,這里一草一蟲都能使她獲得安慰。他在床邊上坐了會兒,請她也坐過去,她一直站著,因為沒有沙發(fā),沒有椅子,難以想象音樂會,房子空闊,家具實在。他挪過來,靠著桌子站在她的對面。

      過來,馬丁說,并將一只手伸向她。

      不,她本能地后退,想著怎么從門里逃出去。她思索的時候,他拉了一把,她就在他懷抱里了。奇怪的是,她預(yù)料中的厭惡感并不是那么強烈,不過她掙脫了。他沒有再次強行拉她入懷,她也就沒有馬上跑出去,她看著外面,說,我們走吧。如果她一個人出去,就像逃了似的。她為什么要逃呢。

      娜娜,你別那樣,試試看,開心一點,其實那很容易,不是嗎?

      她聽見外面的蚊蠅在飛舞,陽光靜靜地發(fā)出聲響,如果沒有那只試探的手臂,這里很美好,她那夜以繼日處于焦灼當中的靈魂重獲安寧,她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從來沒有在農(nóng)村呆過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的,靜寂,空闊,但不是讓人空虛的靜和空,她那不知飄在何處的心慢慢地降落,變得踏實。

      在她走神的時候,那架古箏響起來了,小時候,她拒學這種樂器,她不喜歡它故作深情或博大、干枯又過于單一的響聲,可是,這會兒,它發(fā)出與外面陽光下的那些蓬勃生命應(yīng)和著的略帶一絲憂傷的歡樂之音。

      她的靈魂好久沒有這般安祥和放松過,她懶得分辨,是因為那樂曲還是這幽閉又富有生機的場院,或許是馬丁身上傳來的一絲令人覺得成熟可靠的東西。她靠在門口的一個架子上,那架子上擺著的舊瓷器,石頭和木頭的雕塑,甚至是那輛高科技的仿真戰(zhàn)車,皆與這樂聲做出回應(yīng),加強了正力圖安撫她內(nèi)心的那陣力量。她感覺自己極輕,滿懷感動,沉重的將她拖住的東西暫時不見了,她只是個立在這天地間自然界的一個生命體,是那根垂吊著的蘭的莖端,是那水中荷之靜靜的一朵。

      雕飾了精美圖案的木門承載著她這個人,那曲子激蕩,在一條線上撥彈,跳出了她的意念。仿佛那架古箏是懂她的。

      六點鐘一到,琴聲停止。馬丁“下班”了。

      **

      那幾天,她步行暢游了苔藍城,在大街上詳細地搜尋,每一家店鋪都不放過。當她終于應(yīng)聘到一個連鎖超市收銀員的工作時,她又接到馬丁的電話。他提醒她后天要去考試這件事。

      丈夫從外面打開門,娜娜拽著他的領(lǐng)帶,拖他進門,把他擠進墻角,如他一貫攻擊她那樣的身手。他雙手貼著墻壁,大吃一驚。又猛一下捉住她,把她反扭要擠進墻里去。一盆闊葉綠植,被他們狂野的力氣驚掉幾片葉子。她在沙發(fā)里攤開自己。唐二,你個混蛋,我要做正常人啦!一高興她就喊丈夫唐二,唐二用嘴把她的嘶喊堵住,她咬了他一口。唐二趿了一只鞋子跑去看鏡子,這時候,他的聲音溫柔得令她反感:你讓我怎么出門。

      對不起。她不是為這個道歉。她想變得像他初識的周蓼,她在努力,她會盡力彌補?;謴汀M旎?。

      你不相信我有病。

      你就是為了報復我。他心里感覺到愛,我愛你。但是很別扭,就沒對她講出來。

      她說,我感覺自己是一只鳥兒,靠近天空,沒有空氣。

      他那些同事說,女人的話,千萬別信。

      一道門,將倆人隔開。

      無論如何,新的開始。她先得讓自己好起來。她渴望能從房子里走出去,想跟人說話,哪怕只是廢話。她站在三樓客廳的窗口,看著對面二十層的高樓,心里的墻壁,現(xiàn)實的墻壁。

      當天下午,她去超市上班了。

      第二天黃昏,她又走掉了,在超市外面給經(jīng)理打了個電話。不好意思,我要去參加考試了。

      考試并不順利,實習生收五個,她是第七名,不過,她和另外一個大學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也參加了面試。她以回憶起來蠻流利的專業(yè)知識和廣泛的閱讀戰(zhàn)勝了那場毫無希望可言的驚險的面試。

      她被分到民生欄目實習。

      自始至終,她搞不清這份工作是自己憑實力得來,還是靠了馬丁暗中的援手。沒人向她透露半點。不管怎樣,她得略過馬丁那叫人惱火的復雜目光表示下感謝。

      她請?zhí)贫黄鸺s請馬丁叔叔吃頓飯,不巧,唐二要參加為期半個月的培訓學習,半封閉式。唐二說,不知道上面什么意圖。又說,你那大學是混出來的,你能應(yīng)付得了嗎?現(xiàn)在跟那時候不一樣了。

      她回答他,你都這么人模狗樣了,我怎么都得學學你的樣兒哦。

      馬丁答應(yīng)了,不過他沒去吃飯,載著她繼續(xù)去了那個場院。

      她本能地拒絕,要下車,馬丁不說話,車子快得像個毛賊,她沒尋著時機跳下車去。

      自始至終,她可以拒絕,完全可以從車子里跳下去,甚至,她可以拒絕去考那場模棱兩可的試。可是,她沒有。

      接近那個外形完美內(nèi)在寒磣的地方,他讓她把上次沒講完的故事講完,關(guān)于她打算自殺的事。

      沒有人的生命是完滿的。他說,也許正是那空洞和破敗,才吸引著人類不停地繁衍生存下去。想到這生命遲早會結(jié)束,我們才可以和這個世界和解,你說是不是。我已經(jīng)接近那個終點了。

      她沒接話。已到了那個華麗圍墻外面,他跳下車,讓她等一下。然后,他進去了。

      她靠在座椅上,松了口氣。打開車門,讓荒野里的氣息躥進來,陽光暖暖地照曬著,樹葉和長草閃閃發(fā)亮。想到自己終于可以有一份與專業(yè)接近的工作了,不由心曠神怡。她差點失去了這一切,差點把馬丁叔叔當成了壞人。她不想失去這個大朋友,她的生命是多么孤寂。

      他抱了個紙盒子出來了,把它放到后面的座椅上。

      她覺得自己說太多了。接下來的時間,一直是馬丁在說:

      朋友金是個奇人,想務(wù)莊稼時,白天黑夜在地里,幾頭牛拉不回家,不想務(wù)了時,麥黃六月天,金在田野里游蕩,他的女人帶著兒子割麥子,他都不幫一把。金四十歲上才得的這個兒子,十五歲上,無緣無故死了。我那朋友坐在臺階上,一滴眼淚都沒掉。鄉(xiāng)間的人勸他,哭一聲吧,他是我們村上最攢勁的小伙子,就哭一聲吧。

      他不哭。他說,那是個騙子,騙了我十五年??匏?。

      后來他自己也失蹤了?她問。

      他把那個酒廠托付給我。馬丁嘆口氣。世間的事物,是相通的,尤其是,發(fā)生在心里的那些東西。

      那我們?nèi)ツ睦铩?/p>

      去辦一件事。

      哦。

      路遠著呢,得吃點東西再走。車停在馬路邊上的一個飯館門前。馬丁吃了一碗羊肉泡,她則吃了一盤小菜拼盤加兩只雞蛋,馬丁讓她嘗一口,最正宗的羊肉泡,城里可吃不到。她受不了那個味。

      那會兒還不到正午,她有些暈車,睡了一路,只覺走了很久,太陽都已西斜,盤山公路上繞了很久,又下山,跌進一個村子的底部。山清水秀,漫山遍野的蘋果樹。娜娜嘆道,若能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可以放棄一切。

      馬丁指了路線,讓娜娜抱著紙盒子往坡上面最高處的那戶人家去。拜托了,就算你幫我一個忙(萬一是炸彈娜娜也不打算拒絕)。她抱著就往那戶人家去了。

      水泥鋪過的路掃得干干凈凈,灑過水,濕濕的,小徑兩旁植了薔薇,粉艷,繁爛。娜娜心情舒暢,笑出了聲,讓馬丁去等吧,有可能我會一去不回。

      一個女人從韭菜地里直起身來,女人身上有一種令娜娜心中一懔的美,混雜著成熟婦人的溫柔與少女時有的那種嬌弱,娜娜覺得她與自己同齡,又似乎比自己要大上十幾歲,她的兩只眼睛奇怪地蠕動著,她用耳朵感知到娜娜的靠近。娜娜趕緊照著馬丁教過的話說:

      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你知道的。

      女人接過紙盒子,她的身體始終挺直著,長脖子真是美極了,淡淡的眉毛,嘴唇上搽了口紅,就算她在地里侍弄著兩行韭菜,這也是個對自己擁有的這生命極端尊重和熱愛的女人??闯雠烁究床灰姡饶确潘恋卮蛄克?,并有點震驚,正是有了那樣一雙眼睛,使得那張臉上有種異樣的動人的東西。女人探手在里面摸了把,像被火燙傷了,全身一震,以變了調(diào)的嗓子叫道:

      原來他沒死!他咋還活著!

      B

      很長一段時間,娜娜都沒時機跳出字里行間外來煩他,寫作進行得順暢,一股強烈的情緒激蕩在胸間,他寫作的這個房間,窗簾從來沒有拉開過。他也不知道天何時黑下來的,看客廳時,已經(jīng)黑了。這么說,他整整寫了一天,他一般早晨寫作,下午無所事事,翻書看看電影,偶爾散步,會見一幫夸夸其談的朋友。多數(shù)時,珍惜時間如生命,朋友便少掉很多,莫名又多出來幾個,最后,沒剩下一半個。這一半個,他也不常聯(lián)絡(luò)。也有幾個月的時間都在惶惶然中虛度。

      離開電腦,他去給自己倒了杯喝的來,看見娜娜坐在他寫作時用的那把椅子上。她的頭發(fā)從來沒有梳理過,窗外的那蓬蘭草都比她的腦袋整齊,累了時,那雙眼睛才會泛起一陣濕潤的溫柔,平時,那兩只眼睛很明亮,不是如水,而是像某種鐵器,她一點也不苗條,肥胖加重了她的抑郁,上次,她說她是在高三那半個學期變胖的,那時候,她就開始變得自閉,母親的再婚也讓她覺得可恥,還有失戀,徹底擊垮了她,好在,那個黑瘦的初戀情人是在高考結(jié)束后才提出要和她分手的。

      離得遠遠的,小說家的臉頰慢慢地紅了,瞇縫著雙眼觀察她,她說的那些,他再熟悉不過。他那顆可憐的心臟像是從來沒跳動過一樣,耳朵里一陣陣咚咚之音。他不想把這點暴露出來。

      作家開始胡扯八道了,你得警惕了。

      我是個小說家。他不時強調(diào)這個。

      寫不出來了就出去放松一下吧。她趴在椅背上,扭成一個奇怪的姿勢,她一直穿著那件白襯衫,牛仔褲皺巴巴的。小說家跟那個唐特一樣,一點也不喜歡她穿職業(yè)裝。反倒是這副邋遢的樣子,令他感覺到一股暖烘烘的深情厚意,身體在蘇醒,變得興奮。他可不想勾引一個抑郁癥患者,這有點像醫(yī)生跟病人(潛意識里他真把她當成了病人)。天知道,她腦子里裝了些什么。

      作家不得憑自己的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嘛,不是隨意創(chuàng)造,他強調(diào)。他坐在一摞沒有開封的雜志上,一副高高在上洋洋自得的口吻。她沒有說話,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娜娜不再滔滔不絕于挖苦他的寫作。她繼續(xù)扭曲成奇怪的姿勢趴在椅背上,對創(chuàng)造出她的人難得有片刻的信任。

      他對她有一種濃烈的鄉(xiāng)愁一般的情感。拉開窗簾,濃重的夜色包圍了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事物。正如他一直經(jīng)受著的,他從小的精神世界,就被這濃重的夜色圍困著。他是個奇怪的孩子,長大后,他難以適應(yīng)上復雜多變的社會,最終選擇在這白天的房子和夜晚的房子里呆著。

      有些事物不太一樣了,一些亂紛紛的東西,越遠的記憶,越清晰。不知是因為突然遇見了前妻,還是因為娜娜的出現(xiàn),他難以說清楚。

      回到桌前,這種真實又新鮮的感覺實在太稀有了,他得利用于寫作。這回,娜娜很主動,讓位于他,自己飛躍于字里行間。

      A

      回到車上,學了女人說的話。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令娜娜變得沉默。

      她給唐特打電話,抽空接丫丫。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唐特說,要是我今天在鄉(xiāng)下呢。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我出來散散心不可以嗎?她又哭起來。為什么有耐心聽他的領(lǐng)導幾萬遍重復不絕地大放厥詞會比妻子的情緒問題重要得多。

      馬丁叔叔借機拍哄她,眼露慈祥和愛戀的復雜目光。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自己做主的自由自在的感覺,可是,請讓你手中的筆不要亂來。她的臉伸到電腦屏幕上來,威脅地看著這個寫作的人。小說家的興趣已被激發(fā)起來了,好像浪潮隨著內(nèi)在的力量而涌動向前。)

      車子像是沒有在來時路上行駛,不時陷入一截斷裂的路面,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她聽見自己的肚子饑餓的鳴叫聲,也沒有感覺到難堪,微微的恐懼令她對馬丁叔叔又恭恭敬敬起來。

      可以開快點嗎?我們這是到哪了?

      別擔心,過了這一截就好走了。馬丁叔叔以老司機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并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只瓶子。喝一口吧,可以讓你暖和起來。

      看到瓶子,她眼露復雜的光,酒癮是坐月子時在強大的孤獨感中培養(yǎng)起來的,因為這個,唐特已經(jīng)跟她離過一次婚了。她好不容易把它痛苦萬分地戒了。

      (求你了,還有更多的道具可用。這回,她眼里露出乞憐。可作家顧不得這個。他正在酣暢淋漓的創(chuàng)作當中,除非死能阻止和改變他。)

      她喝了一小口,再一口。然后,灌了一氣,才想起來給馬丁叔叔讓一讓。

      馬丁將酒瓶連同她的手捉在一起,她的手指觸到他軟而皺的皮膚,一下掙脫了,又被捉住了。

      你停車!讓我下去!她用力推搡,踢打,瓶子突然飛了出去。

      天啊,她感覺自己失去重心,額頭撞到車頂上,又撞到玻璃上。車子失控的過程中,醉意慢慢地像睡意一樣襲擊了她。

      后來她記起,先是看見了一堵墻,墻豎在河水中。

      馬丁叔叔并不是故意要造成這驚險一幕,他是真的被海市蜃樓般的景觀迷了眼,車子一直好好地在公路上前進,突然就出現(xiàn)了橋和墻壁。他想問身邊的娜娜,是不是他眼花了,車子就已經(jīng)從一面高坡上栽了下去。

      要往回走時,馬丁想起了這條截路,他也想載著她早點回到苔藍城。他不知道這邊正在修路,路基還沒有夯實,加上那詭異的突然而現(xiàn)的景象,便一頭栽了下去,墜落于溝底。好在,那些虛土減緩了墜落過程中的震蕩,讓車和人都免于大難,像是在海綿里翻了個跟頭。

      墜落的過程中,她眼前是胡桑與唐特在一起的場面,兩年來,周蓼像此刻一般不斷地墜落,墜落。

      (這個結(jié)局,她一點也不滿意,就算要拉上一個伴或是有人來欣賞她死的過程,也不可能是馬丁叔叔。小說家顧不得理會她。)

      我們還活著嗎?她的腦子里一陣陣眩暈。瞬間求生的本能和意外又重生的驚喜令她感動不已。馬丁將她護在懷抱里。

      后來,他們躺在那些松軟的黃土上,月亮離他們很近。她像飄浮在一片林中,一切那么不真實,包括還擁有這生命,她似信非信。

      娜娜。我喜歡你。

      這個聲音也不可信。娜娜浮在似死非生的虛無里。

      娜娜,求你了。我喜歡你……

      她像蟲子一樣蜷曲著,眼皮沉重,這個嗓音喚醒了她,等著一陣厭惡和吃驚的復雜感覺退去,煤氣中毒的癥狀使得她四肢乏力,頭腦昏沉,只能緊緊地把自己團在一起。一股力欲解開她對自己的團困。

      僵持了很久,就算她已經(jīng)沒有了這生命,她也不想讓老馬丁把這虛無給攪得渾濁。她想叫罵,想站起來,可是她真的喝醉了,一心想墜入昏迷一般的睡眠。醉意和睡意糾纏的邊緣,她意識到,馬丁被突如其來(蓄謀已久)的情欲沖昏了頭腦,他在強迫她。

      她看見他那個玩意兒像海綿一樣耷拉著,忽然就停止了掙扎,覺得跟他抗爭實在是很可笑,她的確大笑起來了。

      馬丁將蒼老的自己覆蓋在她的身體上面,像月光一樣覆蓋著她。

      娜娜想起白天見到的女人,她應(yīng)該問問馬丁,那個女人是誰。

      在娜娜要離開的當兒,女人還說過一句話:

      請轉(zhuǎn)告他: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他。

      因為嫉妒女人所擁有的,娜娜沒有轉(zhuǎn)告她說的這句話。

      **

      如果只是翻了車,只是在黃土里埋了一會兒,一切都沒有本質(zhì)上的改變。她的生命(雖是寄居)還在真實流動,那個夜晚,并不會改變她什么。不管怎么說,她要開始成為一個有職業(yè)的正常人了。

      她記起自己徹底喝醉了,以前偷喝,但不敢喝太多,從沒那么大醉過。

      后來的事,她分不清是醉后的幻影,還是真實發(fā)生的,來了一輛警車,她以為是來處理事故的,轉(zhuǎn)身就跑,跑了一步就跌倒了。聽見開車的人說,朋友,好久不見了。她又停下了。這個人有點面熟,自始至終他都沒有仔細看她一眼。坐上了另一輛車,她一下就墜入昏迷般的睡眠了。她記得自己被送到樓下,一個聲音離她遠遠地說:

      “有些人想方設(shè)法延長生命,只是延長他們的痛苦,增加他們的死亡次數(shù)而已。”

      這仿佛是小說家親自跑來對著她說的。她扶著墻壁站了一會兒,電梯門開了,她一個人走了進去。她清醒過來,那個人很像小說家本人,只是更年輕些。

      然后,關(guān)于這個夜晚的一切,只剩下了一縷恍惚的影兒。馬丁也再沒有打來電話。第三天,她就去電視臺上班了。開始的幾天,沒什么意思,一間會議室里,幾個頭頭是道的人輪番進來,講一些基礎(chǔ)知識以及關(guān)于新媒體這個行業(yè)的廢話。

      驀然,她的意識、記憶又會出現(xiàn)那個夜晚,馬丁可憐巴巴地伏在她身上的樣子似真似幻。此前洶涌的現(xiàn)實,像是停歇了。而她如今是再正常不過一個有職業(yè)的女人,除了不斷克制強烈的厭倦感,工作還算得心應(yīng)手。她獨立采訪完成一家企業(yè)慈善晚會的片子后,上頭就讓她一個人去干了。跟隨那些正常人的節(jié)奏,上班,下班,接小孩,干家務(wù),偶爾,跟另外幾個實習生聚在一起吃火鍋,喝啤酒,她沒有出現(xiàn)危險狀況。

      唐二結(jié)束了培訓,儼然一個新人,可惜套在命定的驢套里,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照丫丫的話說,又(依然)是個舊人。他們再也沒有爭吵過一次,在同一的時刻表里走動,歇息,相敬如賓。相濡以沫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要不是馬丁可憐巴巴的樣子時常出現(xiàn),她完全是一個正常人了。

      B

      要是寫作的一天令自己滿意,小說家會不斷地回味某些細節(jié)。

      最初,他并沒有設(shè)定馬丁這個人物。然而,事到如今,馬丁把自己當成了個人物。這也怪小說家心如針眼,受不得小說人物從一個讀者的角度在德高望重的行家里手這里搗亂,他一心要略過娜娜的提醒和警告。

      還好,這個作品算是(倉促)完成了。她也沒有再出來搗亂。完滿的結(jié)局,她徹底治愈了自己,成了標準的正常人。她應(yīng)該感激作家,幸好后來給了她一次機會,沒有聽從固執(zhí)又糊涂的周蓼而把她寫死。皆大歡喜,跟往常一樣,他不打算再做細致的修改,明天就把它傳給一家刊物。可是,小說家一點也沒有過去完成一部作品的輕松和喜悅。他打算暫時拋開它。

      消沉突如其來,接下來,干什么呢。寫作的過程中打算要轟轟烈烈干的事,突然間都變得毫無意義。

      跟那幫平時像沒活在他周圍一樣的朋友廝混了幾日,小說家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又都升了官,他從沒注意到他是這幫人中年齡最大的,叔叔輩的,那個小宋的小孩叫他爺爺,他有點不開心。這幫小孩之所以愛跟他做朋友,是因為他們認為,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普遍自以為是,總是擺出令他們恥笑的優(yōu)越感。而小說家不一樣,這也能說得通,他總是在找不到方向極為消沉的時候才會跟他們?yōu)槲?。他們沒見到過小說家的狂妄,不可一世,因為他們從不閱讀。而一旦離開了作品,作家就是個底片一樣的可憐人。他們也沒見過寫作過程中的小說家。作家此刻的那副可憐樣讓他們放松,他們也享受優(yōu)越感。

      它們真的只是些文字垃圾嗎?他交往過的幾個女人后來都這么沖他叫喊,你就是個屁呀,你以為你是個啥。難怪她們吼,他太多情,更容易厭倦,總是喜新厭舊。如果不是她們逼著他了解透了她們,那他再忠誠不過。太熟悉她們那些喜好,他就提不起任何興致了。這究竟是誰的錯。他存在這世上,究竟是憑什么,憑什么有這生命,并且還要繼續(xù)下去。

      他癱在沙發(fā)里,得了嗜睡癥,天很快就黑了。他換到床上,繼續(xù)睡,非常深沉。

      每當要思考下一部作品時,令他沉重的關(guān)于娜娜的故事卻依然橫亙在那,但他又懶得回過頭去。小說家感覺自己沒用極了。他不想跟任何人來往。他將手機關(guān)了。他感覺自己再也寫不了一行字了,哪怕是隨意編造的東西,“自己的那點爛事”,都寫不出來了。他是這世上最卑微的人。誰都不把他當回事。

      馬丁讓我送的盒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他聽出來了,是娜娜的聲音。

      只不過是,一張照片。放大了的照片。

      她怎么知道那是照片,她好像是個瞎子。

      因為那照片上面還貼著另一張照片。

      為什么馬丁不親自送給她。

      我想,他是不想破壞,唯一擁有過的一點美好的東西,是他活在這人世的最后一點寄托,他只是想讓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有那段往事。

      年代過于久遠。喔。幸好她是個瞎子,不用將太多真相看在眼里。

      小說家以為娜娜是來道謝的。他忍耐著。

      你現(xiàn)在不是有組織了嗎,怎么還到處胡跑。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友好。

      又沒聲息了。他以為自己只是夢到她了。索性爬起來。坐在桌前。他一個人生活十多年了,不習慣房子里有個人晃來晃去。近來,小說家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喜歡外出,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就像是個地洞,越掘越深,他寧愿呆在最深處,一絲兒洞口的光線都會驚擾到他脆弱的神經(jīng)。

      陌生又溫暖的東西在他胸口翻騰。他打開文檔。

      莫非,娜娜是來提醒他,何不再有勇氣一點,在死的灰燼當中,開出一朵花來。

      A

      唐二跟她最好的朋友胡桑還繼續(xù)來往。

      B

      你簡直無恥,卑鄙。

      她一下就跳出來了,擋住了電腦屏幕。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小說家的腦筋拐了個彎。我不這樣寫你會出現(xiàn)嗎?

      連娜娜都看出來了,連日的消沉和自我擊打,令小說家脆弱得像個孩子。

      不如我們來聊天吧,這樣更直觀。我再也不想寫了,我感覺自己早已經(jīng)廢了。

      聊什么?我現(xiàn)在忙得要瘋了。每天要跟會,還要下鄉(xiāng)。今天早上女市長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把她在新聞鏡頭里拍得很好看,也許,還可以更好看一些。你說她是什么意思。

      笨蛋,你得給她專門弄臺高檔的攝像機。

      哦。沒意思。我擔心,這份工作我繼續(xù)不下去。

      別傻了,閉上眼睛就混下去了。

      突然地,作家感覺腦子里一道亮光閃過,他推開她,撲到電腦前。

      緩慢痛苦地等待,它不會輕易出現(xiàn)。猝然,會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時刻出現(xiàn),并且它有個嗜好,稍縱即逝。你要抓住它,只能憑運氣。你情緒不好,身體狀況不佳,不是在你文思泉涌的季節(jié),你正在陪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在衛(wèi)生間。對不住,它從來不會有一副寬容慈善心腸。

      錯過這種時刻,作家的腦子還長在作家腦袋上,但已經(jīng)不會是此刻的腦子。他念經(jīng)一樣地哄走了娜娜。

      A

      事情出在丫丫一個人的對話游戲。

      黃昏,職業(yè)裝的娜娜(現(xiàn)在,她一直是快樂的娜娜)先去幼兒園接回丫丫,胳膊上挎著包,一只手牽著丫丫,高跟鞋襯得她身形修長苗條。公車上,有人給她們母女讓座,丫丫坐了,她站著,跟讓座的一個年輕人幾次目光對接,她窺出他的一縷酸兮兮的愛意?,F(xiàn)在,她現(xiàn)在不戴墨鏡了。

      上樓,丫丫讓她走路別搖屁股。傻瓜,你的小屁股也在搖,那是天生的。笑鬧著進門,踢掉鞋子,愉悅在增加,再次意識到自己是正常人大軍里的一員,愉悅再飆升。

      準備做一道魚湯,將丫丫哄站在流理臺前剝雞蛋,丫丫仔細剝了蛋皮,然后把雞蛋扔進水里洗:

      想啊,就想光溜溜的你。

      娜娜吃了一驚,正在宰殺一條鯽魚。

      寶寶不信啊。她現(xiàn)在上班了,周末我得帶丫丫啊。要不,你來看我哦。

      娜娜記不得這是哪本書里的對話,魚眼讓她怕。

      剝了皮的雞蛋撲通撲通在一只水杯里浮沉,丫丫越說嗓門越大,呀呀尖叫,沒有胡說,只想剝胡桑。

      上帝啊。老天。鯽魚被她一把攥出了刺。

      娜娜固執(zhí)地打了七通電話。

      唐二正跟在領(lǐng)導身后勾胸曲背,不得不落后一點才接了娜娜的電話。領(lǐng)導正視察呢。他小聲地表達他的憤怒。

      我管你領(lǐng)導正吃屎啊。這個聲音令唐二魂飛魄散。就算娜娜一直以來神經(jīng)質(zhì)很嚴重,還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的爆破音,猝然,唐二就記得母親的話,這是個被醋意完全控制住了的女人。

      這下,她不再是快樂喜慶的娜娜,完全是長期患有抑郁癥又受了刺激失控了的家庭婦女周蓼,唐二不敢掛電話,聽上去周蓼并作娜娜正在追殺過來,也不敢說話,好在根本沒有插話的余地。周蓼(也許她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什么)在咆哮,尖叫,辱罵,詛咒。

      唐二顫微微地跟領(lǐng)導告了假,央一個同事開車送他回家。在車上,他給娜娜(是這個女人令唐二感受到了生活的一點樂趣)不停地打電話。再打家里的一部舊手機,娜娜去上班后,他們覺得應(yīng)該再開通一部手機留在家里,這下才用上了。丫丫在電話里沒有像唐二想象中的那樣大哭大叫,丫丫冷靜地說媽媽出去了,我剝蛋蛋,“只想剝寶寶胡?!保瑡寢屄牭轿艺f這個就出去了。

      受了驚嚇的唐二給開車的同事說,我妻子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到現(xiàn)在還治不好。

      哦,那可不妙,你得好好陪伴她。同事講了個熟人的事,那個女人后來自殺了,很久以后,那家人還去找警察,他們怎么都不相信那女人是自殺。

      **

      腦子里繃著一根弦,小婦人周蓼病癡癡地下樓,出了小區(qū)。時已初夏,人們都穿上了輕薄的衣裳。金黃的光越來越弱,正在低垂,沉潛。

      她站在通往小區(qū)和火車站的交叉路口,車子繞著她狂按喇叭。她往前走,一時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相信自己給馬丁打電話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弱智的小孩,不過沒用多久馬丁就跟他的車子一起出現(xiàn)了。遠遠地望見那輛蠢笨的黑色車子,她涌起一陣孫女盼到祖父般的欣喜和感動,又夾雜著憤怒和委屈,一上車,她就嚶嚶哭了起來。

      馬丁沒說話,載著她在車流里穿梭,正值高峰期,在盤旋路堵了十分鐘,馬丁將手按在她的頭發(fā)上,她一直在哭。

      你哭起來的樣子,比平時要好看。馬丁繼續(xù)將手按在她頭發(fā)上,我的意思是說,這會兒的你,沒有平時那么兇,讓人不忍直視。

      她沒有笑,但她不再哭了。馬丁要抱她,她突然就要跳車。馬丁說,這是高速路口。

      她不知道這是什么路,也沒敢跳下去。馬丁就開著繼續(xù)朝前走。

      沒走多遠,她又叫起來,一定要下車,馬丁忍耐著停下車,她一下就不見了。

      潛意識里渴望被撫慰,她奔著馬丁而去。可一跳上那輛車子,感受著馬丁陰晦又溫柔的眼神和犯罪奔逃一樣的速度,她心中陡起另一個疑問,那個夜晚是真實的么,還是僅僅是一個夢,醉后的幻景?夢這個老朋友早已跟她生死相依,比唐二更像她的生活伴侶。她似乎才想明白了這件事,夢看不見,為旁人(甚至是古靈精怪的丫丫)所不能理解,但在此刻,她意識到,她的一半現(xiàn)實便是夢。

      如果是夢,為什么馬丁蒼老笨拙的軀體覆蓋在她身上的厭惡感還那樣強烈,她果真又嘔了幾聲。就在方才,她朝專心開車的馬丁瞥了眼,他正望過來,悚然一道閃電,將她的腦子激醒:就算馬丁早已喪失了性能力,可在那個夜晚,她仍被侵犯過了。

      她一下被打敗,醉酒的記憶,令她生不如死。

      現(xiàn)在,就像孤苦無告者奔向牧師般的強烈渴望一下變了味。只求那是個夢,不算她懷孕生育之前做為一個正常人做過的夢,只算她做為一個頑固的產(chǎn)后抑郁癥患者所做過的夢,那是一片汪洋。

      現(xiàn)在,她只奢望一件事,那只不過是繁多夢境之樹上的一個普通果子,隨著時間的逝去,這枚再普通不過的果子,終將會遁入浩瀚殘夢的海洋,誰會在乎你曾經(jīng)都做過哪些夢呢。除非是極為特別的,就算記憶深刻,可是,它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她不確定。絞盡腦汁,她也難以確定。青春矯健的娜娜拖著固執(zhí)可憐的周蓼,在馬路上疾走,事情叫人費解,但她不能武斷。

      好吧。事情總不能成為你想要的那樣?,F(xiàn)在,她沒有理由不原諒唐二。

      手機響了幾遍。她難以告知唐二,她確切在什么位置。唐二讓她站著別動,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不,你別碰我。她猛烈地甩開唐二。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唐二把她硬拽到人行道上。

      不是你想得那樣。

      胡桑出差路過苔藍,就跟唐特聯(lián)系了下。唐特請胡桑吃了頓飯,是在單位旁邊的小餐館里。聊起過去,學生時代,話多,胡桑決定在苔藍留一夜,手機定了酒店,倆人繼續(xù)坐在餐館里說話。餐館要打烊了。是,我隨她到了酒店。

      只有那么一次,你要怎樣才相信,我從來沒去找過胡桑,胡桑后來也沒來過苔藍,千真萬確。自從被升為這個部門的科長后,我連去看老娘的時間都沒有了。你知道的。是,我承認,我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打算,尤其,在我怕你的時候,我想過去胡桑的城市。但是,的確沒有時間,你可以去問我的同事小嚴,就說你做的飯好難吃的那個小嚴。小嚴的女友不相信小嚴工作有那么忙,上個月倆人分手了。

      她沒在聽,腦子里,很多個聲音交織在一起。

      那真是胡說,你知道的,胡說過了,誰還記得說過啥了。

      只有丫丫記得住。

      令唐特吃驚的是,周蓼居然放過了他。

      接下來的一周,唐特終于相信,周蓼病了。

      六月份,苔藍市政府舉行了重要會議。女市長親自主持,作為一個部門代表,唐特也在會場。

      可是,周蓼走神了。女人周蓼朝唐特望過去,他的眼睛沖她虛情假意地眨動著。周蓼正站在那個會議中心的最中央,為了一個最好的拍攝角度,她提前站在專為這一天布置的鮮花叢里。女市長正在做市政工作報告,而女記者周蓼的眼前,卻是胡桑與唐二在床上翻滾的場景。唐二直沖著周蓼使眼色,暗中揮手,他越使勁,那張床鋪就在周蓼眼前越真實。

      那個重大時刻,周蓼一秒鐘都沒有拍攝到。

      **

      沒有人能感受她的感受,沒人可以相信,她的神經(jīng)正承受著被某種酸濃劣質(zhì)的化學制劑的腐蝕,被巨石壓榨著的吃力,她的內(nèi)在正被摧毀。

      周蓼再次失去了工作??蓻]人曉得,摧毀她的,不是這個。

      B

      好久沒看到娜娜了,小說家有些落寞。想想,他不免太殘忍了,最終套入了習慣的模子,為了追求小說跌宕的情節(jié),讓人物的命運那樣曲折,并且將她一下子擊倒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好。

      他已習慣了她突然跑出來說話,這讓他放松,獲得一種安慰,假裝她還在聽,他自語道:

      我那時候有十三歲,姚美蘭十六歲。我記得她比我高一點。她是李家的童養(yǎng)媳,她十六歲之前的樣子,我倒不怎么記得了。大家都知道李家有個童養(yǎng)媳,時間久了就沒人覺得稀奇了。她被買到李家時,大概是十一歲左右。李家人讓她上學,開始是為了陪伴小李,并不真的想讓她學東西,沒想到她比小李上得好,連跳了三級。上初中時,她就跟我在一個班里。

      她的小老公追不上她了,就不上學了。小李的一條腿是跛的,聽說是小時候打針落下的。李家?guī)纵吶硕荚阪?zhèn)上開旅館和商鋪,很有錢,一定要給小李找個不一般的媳婦,小李上小學時,親朋好友就已經(jīng)開始幫著物色這樣一個不一般的媳婦。姚美蘭家在西北一個非??嘟沟拇遄永?,那的氣候不好,夏天也得生爐子,幾輩人就住一間屋子,姚美蘭有四個哥哥。她父母打算拿美蘭給兒子換媳婦的。李家人出錢多,就把她買來了。

      到了李家,姚美蘭一個人有一間屋。她跟我說,被父親和哥哥們賣了,她不怪他們。

      中學時,我住校,李家人不允許美蘭上晚自習,但她會跑到學校來給我送一包吃的,我在宿舍里打開那只袋子,里面有咬了一口的雞腿,我相信是她一邊假裝吃一邊迅速藏起來的,有時候是一只烤洋芋和油餅,還有半瓶豬肉臊子。我記不起來是怎么開始的,好像我們一認識就那樣了。我好幾個月都沒回家,就為著星期六晚上等她出來陪我走一截路,那會兒,李家人都圍在鋪子里看電視,他們都以為美蘭還在廚房里洗碗。

      她說李家人待她很好,她一點也記不起來父母的樣子了,這是好呢,還是不好。

      我們快速地穿過操場,從高而陡的坡上爬上去,然后繞著一塊麥地慢慢地走。跟她走在一起很踏實,就好像,那之前我的心一直撲在空中,我從未有過那樣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們穿過操場時雨滴已經(jīng)落下來了。我朝后面看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她忽然就吻了我,她跟我一樣高,我像個木偶,手伸著,臉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她將我的雙手繞到她的腰間,我抱住了她,再也舍不得放開了。

      我感覺生命里奇特美妙的一道門為我打開了,這就是她帶給我的體驗。她讓我迷戀上了這生命,以及去尋探它秘密的熱情,教室,校園,同學,忽然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的現(xiàn)實之外,多了一重世界,這也是我后來喜歡上寫作的原因吧。我習慣感受那股現(xiàn)象背后的力量和柔情。

      讀到高二,李家人不再讓她上學了。她一直屬于尖子生,校長都去李家為她說過情。

      就算她退學了,我們還一直偷偷約會。

      哦,這就是你打算為馬丁編造的那個故事。我知道,這其實是你自己的經(jīng)歷。那么,后來呢?

      娜娜問。他沒看她,知道她會出現(xiàn)的,她的那雙眼睛,令他想起姚美蘭,但他不能將這個說出來,那會引起她的恥笑。

      高考完,我賴在鎮(zhèn)上,不知要怎么辦才好。我既希望自己能考上,又希望考不上。

      我收拾好行李,然后就在李家鋪子外面徘徊。

      那天直到晚上,她才出現(xiàn)。我從她為我打開的窗子里爬進去。她的那間屋子可真闊氣。

      我不知道要怎么辦,就對她說,你等我。

      聽到這個,她突然大聲笑了起來,我嚇壞了,雙手捂住她的嘴。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那是這世上最絕望也最美好的擁抱。美蘭將我的一張照片貼在她的照片上面。

      就像結(jié)婚照。娜娜尖聲笑起來。姚美蘭太聰明,她很清楚將來的事,女人并不是因為相信你才對你好,她只是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軟弱和柔情。她那么喜歡你。她至今還記得你。這么說,自那晚以后,你有二十五年沒有去找過她,你真是個十足的混蛋。

      是真的,我得到了理想的工作,去了一個大城市,將父母都接去城里,幾乎再沒有回過家。后來,我結(jié)婚了??晌覀冊谝黄鹕畹貌⒉蝗缫?。

      娜娜望著他的時候,小說家不由得把她和姚美蘭當成是一個人。并且,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這多少年里,他記著姚美蘭那天晚上講過的一句話:

      也許我并不是真的喜歡你,我只是愛那樣一種方式,一種由自己做主的,自由自在的方式。

      娜娜看著他,重復著那句話。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方式。他以作家的敏銳觀察著她。

      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yīng)。我想我很了解你這個人物。

      不是人物,她是真實的,是姚美蘭。小說家再次不悅地強調(diào)。

      是,我相信她是真實的,可是,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笑話,想跟我探討寫作的秘密哦。他暗笑著,靠近她,并伸手在她那頭亂發(fā)上拍了拍。我們都太年輕了。

      你打算讓她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事實就是那樣的。那不是我的安排。有一年秋天,她在山上的田里鋤草,被一個流浪漢用石灰弄瞎了眼睛,美蘭給流浪漢水喝,還給他吃的,他突然襲擊了她。附近的人都能證明,流浪漢并沒有得逞,而那個小李,堅持認為在那塊地里還發(fā)生了什么,跟她離了婚。美蘭的婆婆是個善人,陪美蘭在鄉(xiāng)下的房子里生活。那時,美蘭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

      而小說家自己,那段時間正被妻子愛上的那個聾老頭擊碎了神經(jīng)。

      哦。你知道她是怎么養(yǎng)大他們的嗎?

      她給他們的胳膊上縫上大小不一樣的鈴鐺,好區(qū)分他們,開始,她完全靠她婆婆,后來,她就完全適應(yīng)一個盲人的世界了。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變得堅不可摧。

      可憐的女人。

      **

      也許我并不是真的喜歡你,我只是愛那樣一種方式,一種由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方式。

      這也令他感受到一種持久的挫敗。早晨和夜晚,他得跟另一個惡劣的自己斗。早晨六點,他就坐在桌前,直到十點鐘,還沒有寫出來一行字。

      有一年,他病得很嚴重,一種精神或心理上的病。事實上,他從小就這樣,內(nèi)向到近乎自閉,就在這一年,他做出一個令熟悉他的人痛心的舉動:他失蹤了。

      潛意識暗示他:他再也沒法平靜地出現(xiàn)在那些熟人眼中。他寧愿獨個兒活在一種模棱兩可的傷感當中。

      他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為自己設(shè)定人生。如果不是遇到前妻,他的生活除了一如既往的自閉,都可以算是完美的了。

      他來到苔藍,先當了一陣保安,一個站著做白日夢的保安。利用休息時間,他把白日夢寫下來,并為此著迷。正是因為寫作這件事,他才能獲得一些平靜。慢慢地他意識到,生命的真正變化是從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過的人是姚美蘭開始的,他認同一位同行的話:

      情感和柔情,發(fā)生在心里的那種東西,終歸是最重要的。

      他感覺才諒解了前妻,并想到為她和她所愛的人祝福。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真正了解對方。

      最美好的東西,他早已經(jīng)毀了,他這個人也因此像一座房屋一般的破敗。從前的記憶都出現(xiàn)了。只是,一個人最難的是面對自己。

      閃閃躲躲地寫,一邊克制不住,讓字里行間,閃著記憶中那些人的容顏、脾性,他們的喜好、皮膚,還有頭發(fā)的顏色。

      娜娜說,我決定殺死老馬丁。你知道的,我會那樣干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再也不會讓我的人物隨隨便便去死,我再也不會干那樣的事了。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明亮溫和,人們都應(yīng)該慈悲向善,小說家更應(yīng)該讓他虛構(gòu)的世界呈現(xiàn)更多美好。

      哈,那你最好別再寫什么小說了。娜娜說。

      小說家曉得,娜娜會將自己的安眠藥全部倒入馬丁裝有營養(yǎng)液的杯子里。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刪除關(guān)于安眠藥這一節(jié)。

      她說,我感覺自己玩不過作家的伎倆,不是因為它高妙,恰因為它拙劣。

      我們喝一杯吧。她端起以往那個杯子。小說家端起自己的。

      他們又聊了陣,娜娜講自己的童年,小說家感覺那正是自己的。過不久。小說家倒在椅子上,像她一貫的坐姿一樣扭成一個奇怪的姿勢。

      拋物線般的情緒變得平穩(wěn)。現(xiàn)在,小說家感覺內(nèi)部的能量已經(jīng)耗盡了,體內(nèi)的馬達出的故障,再也沒法維修了。他感覺自己既是娜娜,周蓼,也是馬丁和唐特,又是他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許多人。當然,他首先是一個小說家,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其實并不令人費解。很多人,只是有過生命,做過這生命的房客。現(xiàn)在,那惴惴不安的感覺也消失不見了,他要攜帶著混雜了這許多個人特性的一種怨氣似的東西閉上眼睛了。像煤氣中毒,他不曉得自己在夢中,還是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意識逐漸消亡之際,他聽見她的聲音響起來:

      對不住了,都怪你下手慢了一步,現(xiàn)在睡吧。

      他想問,你往我的杯子里放什么了。但他只是呼出一陣斷續(xù)的“啊”聲,他努力不讓自己睡過去,又聽見她在一本正經(jīng)地念一則新聞:

      一家老釀酒廠昨晚發(fā)生嚴重火災(zāi),火災(zāi)造成一人死亡。據(jù)調(diào)查,死者系酒廠看守人馬丁。

      火災(zāi)事故原因還在進一步調(diào)查中。據(jù)附近居民稱,昨天下午,很多人聚集在老釀酒廠舉辦音樂會,火災(zāi)是由于這些人離開時遺落的煙頭所引起的。老釀酒廠年久失修,腐朽的游廊先著火。

      據(jù)一位開車路過的行人說,當時他聽到酒廠里有人還在演奏古箏,他以為那陣煙霧是為演出效果而特意制造的……

      他極力想阻止這個聲音,折騰半天,反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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