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燕
(蘇州科技大學 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義學作為古代的一種免費教育機構,亦稱為義塾,北宋時期,義學作為一種專門為孤寒子弟設立的學校正式產生。明清時期的義學亦成為各地府、州、縣學教育的重要補充。尤其是清代,在官府的大力支持與地方士紳的廣泛參與下,義學在各地都得到了迅速地發(fā)展。
義學與社學和私塾的區(qū)別在于它以招收“孤寒子弟”為主,一般不收束修。東臺地區(qū)社學設置較早,明弘治三年(1490),東臺場東社學由“分司徐鵬舉建,今圮?!盵1]519明朝時期各鹽場相繼設立社學,屬今東臺境內有7所。教學內容以讀經書為主。[2]876這些社學到清代多被重修或廢棄,因社學無法滿足眾多貧寒子弟入學接受教育的需求,東臺義學遂慢慢興起。東臺的義學與縣學、書院、社學同為具有啟蒙性質的基層教育機構,清代各地區(qū)對于社學與義學之間的界限未加嚴格區(qū)分,一般情況下關于社學與義學之間的劃分都從其教學對象、設置地點及教授內容等出發(fā)。但《東臺縣志》最早將東臺社學與義學加以區(qū)分是其經費來源不同。社學收入主要依靠社學與社店的租金,義學收入來源全為私人捐助,書中載:“義學——在梁垛場新橋巷內,嘉慶十三年(1808)邑人程兆楊建。塾師束修暨生徒紙筆費,每年計捐二百金?!盵1]528但在后續(xù)義學的實際運營中,義學的經費來源渠道有所拓展。清代各鹽場的社學與義學教授內容都以經文為主,注重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渲?但社學所及范圍可能更廣,明代徐鵬舉所立《社學訓詞》[1]519主要從倫理角度、君臣關系、個人德行、毋惰農業(yè)等方面對學生加以規(guī)范,義學對于農業(yè)等方面的要求則未曾明晰。清代后期,王定安所修《重修兩淮鹽法志》將兩淮地區(qū)的義學與社學同歸屬于“義塾”門類之下。社學與義學之間同具“義”的功能,在稱呼上亦常常出現(xiàn)將“社學”與“義學”互用之現(xiàn)象。社學與義學之別并非一成不變,因而本文所述東臺地區(qū)義學并非完全局限于狹義的“義學”概念。
義學名義上是為教育培養(yǎng)“孤寒生童”或“子弟秀異者”而設,東臺地區(qū)的義學設置較晚。嘉慶二十二年(1817)周右等人所修《東臺縣志》中對于學校教育的記載主要圍繞書院與社學展開,簡略提及梁垛場新橋巷內義學的創(chuàng)建。除此之外,其余鹽場未見記載,追溯其因,或因義學自身在東臺地區(qū)創(chuàng)設較遲,發(fā)展較為緩慢所致。據(jù)東臺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所編《東臺市志》載:“清嘉慶十三年(1808)梁垛場新橋巷程兆楊首設義學,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東臺全縣辦有義學21所?!盵3]877在東臺地區(qū),義學與社學自創(chuàng)設以來一直作為書院的補充形式而存在。何垛場義學或創(chuàng)于嘉慶年間,下文將以何垛場義學為例簡要分析其主要運行機制。
何垛場義學主要在官方的監(jiān)督與地方士紳的管理下運行。以道光二十九年(1849)何垛場義學董事之位的確定為例展開分析,義學董事之位,須由灶衿集中討論進行選舉,具有一定的民主性。何垛場大使薛光勛向泰州分司許登詩遞交的折子中載:“本場義學董事,廩貢生呂桂蕡于上年十一月十一日具稟告退,卑職當經批飭諸灶衿集議另舉?!盵3]何垛場大使為明清時期淮南鹽場長官。鹽場大使的職責主要包括督課、受理鹽場一般詞訟、負責管理鹽場水利、維護鹽場地方社會治安、賑濟災荒、促進地方教育、文化及農業(yè)經濟發(fā)展等。[4]因而在督促何垛場地方文化教育方面,大使積極參與,將情況及時上稟。大使作為官方在鹽場的代理人,是連接地方與官方不可或缺的紐帶。義學董事由誰接管或者是否另行選舉,何垛場大使也未敢擅自處理,而是將情況上報呈送兩淮都轉鹽運使司泰州分司,遵照上級指示執(zhí)行。
義學董事主要處理義學事務,在品行和家境上亦有嚴格要求。在此次確定義學董事的人選中,監(jiān)生李杰備受非議,因其品行鄙陋、家道寒微而被取消資格。兩淮都轉鹽運使司泰州分司在批示中明確指出:“查該場義學董事必須文行兼優(yōu),家道殷實方足以資董理?!盵5]可見,作為處理義學事務核心的董事,文化、品行以及家境缺一不可。而最終人選的確定亦需要場內灶衿集議選舉之后報由泰州分司批準才能任職,何垛場義學董事人選的確定實質上是官方力量將義學納入官方控制體系的體現(xiàn)。
義學經費來源主要靠學田的租息或私人捐助,除此之外,引費、桶費亦是一部分,但何垛場義學的運營更多是依靠義學所屬房、地出租的租錢。現(xiàn)存道光二十九年(1849)義學董事周必興等人上呈的《何垛場義學春夏收支報銷清冊》記載:
收分憲春夏二季膏火紋銀十六兩,化錢三十一千八百四十文;收王義茂春半季、夏全季行租錢十九千五百文;收張捷三春夏二季房租十七千五百文;收王德興春夏二季房租六千文;收馬義農房租四千文;收王德興地租錢一千文,共收錢七十九千八百四十文。引費、桶費均未繳到。
支賬開后:支錢六千文,童塾師脩金;支錢六千文,劉塾師脩金;支錢二千文,許算師俸金;支錢二千文,延師定關……添瓦三百片;支錢六百二十文,修理馬義農河房上蓋匠工兩個,添瓦三百片,地板木椿俟換后再行開呈。共支錢七十七千六百二十八文,除支凈存錢二千二百十二文。[6]
從收支清冊中可以看到何垛場義學的收入除了分憲春夏二季膏火紋銀外,房租與地租錢是其經費的主要來源。引費、桶費雖成為義學經費的一部分,但此報銷清冊中在收入后附一小紙條批注“引費、桶費均未繳到?!盵7]說明引費、桶費此時出現(xiàn)了收繳缺失的情況,房租地錢的收繳亦不順利,經常出現(xiàn)董事追繳房租欠款之事。道光二十九年(1849)義學董事呂鳳書等人將租戶欠租、埠頭擅自在義田起屋等具體情況詳載上報何垛場正堂,對該案件的處置詳情為:
義學租戶陳兆勛、傳永壽、王永福等欠租不繳,又空地一叚,經啟民坊鄉(xiāng)約王暄查明,系埠頭汪長庚擅自起屋,并未向義學忍租……令陳兆勛將承租義學草田措交另租,并將前欠租錢呈繳、并協(xié)該地鄉(xiāng)保、并將義學租戶傅永壽承租店房,迅速搬讓,交董另行招租。[7]
處置結果雖出,但執(zhí)行效果仍不顯著。次年,即道光三十年(1850),義學董事呂鳳書、周必興、姜寶向何垛場正堂再次提交追討義學房租欠款的呈文中亦載:“而義學經費全賴房地租錢,欠一欸即缺一欸經費,乃有王永福自生等接管以來,一租未給,去秋已蒙提追,至今奸抗如故?!盵8]汪長庚亦趁機占據(jù)部分草田,陳兆勛繳部分房租之后仍欠租四千四百文,這些人屢次欠租致使何垛場義學的收入難以得到保證。從義學董事呂鳳書等人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呈報的《何垛場義學春夏收支報銷清冊》中可以看出,義學的支出主要用來付塾師修金、算師俸金、書籍、筆墨紙硯、修葺房屋等方面。
義學的日常開銷維持極大部分都依靠房租與地租的收入,但經常有租客拖欠義學房租,導致義學常常出現(xiàn)入不敷出的情景。租客欠租問題一直難以解決,為增加何垛場義學收入,義學董事希冀從增加灶捐費用著手。咸豐元年(1850),義學董事周必興等人就曾提出因經費不足,希望將灶捐費用增至一文,并得到州縣官的肯定回答:“灶捐三毫之外,加增七毫,湊成每桶一文,為數(shù)尚屬無多,各灶衿既出情愿,準予立案,并出示曉諭,以襄善舉”。[9]咸豐三年(1853)何垛場義學膏火房租、花息收入支用報銷清賬中,收入主要源于分憲捐助四季膏火紋銀、場憲捐助四季紋銀、灶捐桶費及房租錢,支出仍然是脩金、師生必要生活開支、學習用具開支與房屋修葺等。其具體收入如下:
收分憲捐助四季膏火紋銀三十二兩,化錢六十千零八百文;收場憲捐助春夏秋三季膏火紋銀九兩,化錢十八千零一百文,收場憲捐助冬季膏火錢三千文;收灶捐桶費錢十三千二百二十六文;收張捷三房租錢三十五千文;收王德興房租錢十二千文,地租錢三千文;收周慶齡房租錢十千文,收陳常貴施助期票錢三十千文;收裔宏尹房租錢七百文,收陳兆選田租錢五千文,收馮凜泉地租錢四千文。以上共收錢一百九十六千五百二十六文。[10]
可見何垛場義學的經費中有官方政府的支持,還有士紳的捐助與義田的房租與地租錢。但從其數(shù)額來看,所收房租錢與地租錢約占總收入的35.46%,總占比仍低于官方的資助48.40%。此時官方的支持在其中居于主導地位,地方紳士的參與是義學順利運行的重要保障。至光緒四年(1878)間,何垛場義學的收入為:
收分憲膏火銀十六兩,化錢二十四千文;收場憲膏火銀十二兩,化錢十一千文,收青云齋房租錢六十千文(又預付一千文);收梁源昌房租錢三十千文;收乾豫恒房租錢十七千文(又預付三千文);收張姓地租錢四千文(又預付四千文,收又);房租錢一千文;收桶捐錢十四千九百文。總共錢一百八十九千九百文。[11]
何垛場義學的收入來源主要為房租與地租,約占其總收入的58.98%。從其數(shù)額來看,所收房租錢要遠高于官方的資助。桶捐錢亦有所增長,從咸豐三年(1850)十三千二百二十六文增至光緒四年(1878)的十四千九百文??梢娏x學經費的收入愈來愈依賴自身力量,但是未脫離官方的資助,官方一直堅持對何垛場義學的支持。
清代兩淮鹽場的義學與社學作為傳統(tǒng)教育教讀內容多以經書為主,與科舉制互為表里。從傳統(tǒng)教育到近代教育的轉型是中國教育發(fā)展上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清末十年的教育改革主要“在教育觀念、教育發(fā)展水平、教育管理與教師隊伍、教育內容與方式等方面開始從傳統(tǒng)教育向近代教育轉型?!盵12]174廢科舉、推廣新式學堂是推動近代教育轉型的重要手段。
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一大批新式學堂在中國大地上陸續(xù)誕生,書院改設成學堂的措施清廷早在戊戌變法時期就曾短暫推行。隨著維新變法思潮的影響,大多數(shù)義學停辦,部分義學改辦為小學堂。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四日,光緒帝下詔:“立??婆e以廣學校?!盵13]59科舉制度的廢除掃清了學堂推行的一大障礙。光緒帝除了下??婆e、廣學校的詔令之外,還在廢除科舉的詔書中提出了今后的教育文化發(fā)展方向及建學堂之益處:“學堂本古學校之,其獎勵出身又與科舉無異。歷次定章,原以修身讀經為本;各門科學,尤皆切于實用。是在官紳申明宗旨,聞風興起,多建學堂,普及教育,國家既獲樹人之益,即地方亦有光榮?!盵11]59表明官方極力建立新式學堂的意圖。在光緒帝下旨倡導新式學堂之后不到二十天,何垛場就收到了設學堂的指令:
為通飭事,照得興學育才,當今急務,無論城鄉(xiāng)市鎮(zhèn),均應廣設學堂,以宏教育。然朝廷設官分職各有專司,興學為地方之責,鹽務各場均系州縣轄境,如各場境內有應設學堂之處自應歸該管州縣辦理,或場境紳董稟請設立,亦應移請該管州縣主政,各場大使不得越俎擅專,除通飭外,合行札、飭札到該場,即便一體遵照,毋違。[14]
札中所記可見,何垛場興建學堂的職責應歸該管州縣辦理,各鹽場境內之士紳董事可以提議新式學堂的設立,但無決定權,即使是有推動地方教育之責的各鹽場大使也不得擅自做主,越級而辦,而應報該管州縣主政再行設立??梢娭菘h官希冀在新式學堂教育興辦之時牢牢地將設立學堂、興辦教育之權納入州縣權力控制體系,給予各鹽場境內的紳董以有限權力,讓各場境紳董考察地方之具體學務,如有需要再上稟請求設立,在學堂的興設過程中官方力量欲借助各鹽場紳士力量來興新式教育。
新設學堂由州縣主導之后,其經費收入亦成較大問題。經費困難是整個江蘇省興建學堂時所面臨的問題,“江蘇省教育經費,雖居全國之第一、第二位,但視其實際情況,尚不足開展所需。為了籌措經費,引起江蘇地方人士的反對,即為一例。經費籌措的方法,高等教育部分,以官撥之款為多,地方初等教育,則以私人捐款、地方公產及增加稅捐為主,常感不足支用?!盵15]267新式學堂與此前學堂學舍、教育規(guī)模皆有所區(qū)別,舊有的義學教育經費體系已然無法維持新式小學堂的開支。
何垛場小學堂的經費多由地方紳士所稟,進行勸捐而籌措經費。地方紳士提倡催辦草捐、小捐等事項,但籌議經費章程的內容仍需何垛場大使向兩淮都轉鹽運使匯報批準。上級亦顧忌地方紳士如揚郡各屬“借興學之名輒挾官力為之加捐收費,偶一不察,即致代民斂怨,徙飽私囊。”[16]再加之地方紳士所倡之興建初等小學堂各項使得開支不斷增加,兩淮都轉鹽運使給何垛場大使的批復中稱:
至章程所開于初等小學堂之學舍形式、教員人數(shù)、學堂規(guī)條文用數(shù)目、執(zhí)事員名均與奏定章程不合,可見該紳等并未曾諳習教育,徒以數(shù)百千錢為開支薪水之地方,令時局艱難。本司素以提倡興學為重要之事,擬此一初等小學而籌款至六百千,方足敷用。該大使尚見其所議妥善,實屬未喻其章程。[17]
說明在當時上級的眼中,何垛場學堂經費教育不足主要是場內士紳未能合理安排開支,與此前奏定章程不一致,無法滿足按此前標準所預估之經費,加之鹽場大使未覺地方紳士此前所議學舍形式各項不妥,才導致這種局面的產生。在何垛場新式學堂建立后,紳董就多次上稟希望增加草捐等來擴大學堂的收入,以此維持學堂的正常運轉,但后行效果不佳。
東臺當?shù)馗叩刃W堂的改升中學及初級師范學堂之經費亦由東臺各場熱心學務的士紳集議進行籌劃。光緒三十三年(1907),夏寅官等人以團結士紳學界、振興教育改良社會為己任,主持創(chuàng)辦的東臺教育會在籌劃該經費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東臺教育會常會通告》中《提議事略》的第三條即為“籌劃本城高等小學堂改升中學及初級師范學堂之經費”,[18]東臺教育會的職員全部由紳士公議組成,不由官府指任,其主要成員由夏寅官、袁承業(yè)、丁效忠、周嘉詠、楊冰、袁承宜等熱心當?shù)貙W務的紳士所組成,東臺教育會的存在有效地彌補了官方主導辦學中的不足。
除何垛場義學與梁垛場義學外,東臺縣的沈家灶義學亦于道光十五年(1835)由當?shù)厣淘罹杞?。[19]8537可見,在東臺義學興建的過程中,鹽商與灶戶在其中亦起到推動作用。光緒七年(1881年),在東臺場,鹽務公捐添設培英義塾,商灶按桶捐錢一文以助經費。[19]8534較之何垛場義學更早,光緒二十八年(1902),在維新思想影響下,臺城的培英義塾改辦為培英學堂,地址在痘神廟巷(今市人武部西邊)。培英學堂開設課程主要包括國文、算術、歷史、地理、歌曲等。[2]755新式學堂所授課程改變了以往以經學為主導的教育模式。但時至清末,大多數(shù)的義學都被停辦,只有少數(shù)改辦為小學堂繼續(xù)為當?shù)孛癖娞峁┤雽W教育機會,實際入學者甚少,全縣城鄉(xiāng)仍以私塾居首。且在興辦新學堂的過程中,臺城還曾發(fā)生毀壞學堂的事件,新式教育的推廣亦面臨一系列阻力。
義學原是獨立于清代縣學、書院與社學之外的一種有益補充,但清末時義學與社學之間的界限愈加模糊,最后在兩淮鹽場中被總歸于“義塾”一類。何垛場義學是在官方的倡議之下與民共建的學校,地方紳董負責處理具體事務,但辦學經費開支、學生花名冊、義學董事人選等事項需向官方稟明,官方借此對義學的行政進行干預和滲透,加強了對地方社會的控制。隨著維新變法思潮的影響及清末廢科舉、興學堂的實行,東臺的義學多數(shù)停辦,少數(shù)轉為小學堂,課程也由以往的經、史、性理書及時文等改為國文、算術、歷史、地理、歌曲等,內容愈加豐富,思想愈加開放。東臺的義學轉型為學堂之際仍是“僻處海濱,風氣未甚開通,與省會郡城情形有別?!盵20]東臺義學教育發(fā)端雖晚,但其“專為寒俊子弟訓誨而設?!痹诖龠M東臺基層教育文化的普及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