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芳菲
列車沿著海南環(huán)島高鐵西段進入銀灘站,儋州以丘陵為主的地貌便出現在眼前,細雨如紗霧,悠悠地籠罩著波狀低丘陵、若隱若現的海岸線、秀美的有點傾斜的椰子樹,以及不時閃過的村落與房屋。
出高鐵站,駕車行進在儋州境內,每過一村,幾乎都能看見村口搭建的歡迎外出務工子弟回鄉(xiāng)過年的對聯彩棚。這里的不少村落文風很盛,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能根據情境現擬對聯,平仄韻律無不妥帖?;蛟S,這正是北宋大文豪蘇軾千載以來的影響所致。
這里還傳唱著一種名為“調聲”的民歌?!奥犚婙P(儂)說聲囑姑(哥)九點半,小水紛紛大路爛爛怎得閑心邏花欄。項久一人在一處咱姑(哥)照念鳳(儂),先方兒囑姑不去,守到好哥囑慢來?!?/p>
2020年,武漢方艙醫(yī)院里儋州援鄂人員表演的一波調聲歌舞《囑姑九點半》飄紅網絡??墒?,鮮有人知道,調聲已在這片土地上傳唱了上千年。
1月26日,驅車前往位于那大鎮(zhèn)靜園六街的儋州那大三寶歌劇團。在白底黑字的牌匾前,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儋州調聲代表性傳承人唐寶山告訴記者,晚上歌劇團要到木棠鎮(zhèn)農村演出,這也是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場,主題是海南省瀕危戲曲劇種公益性演出。
現在還有人看調聲演出嗎?唐寶山立即向記者展示了近一個月歌劇團以“社會文明大行動和禁毒反詐宣傳文藝演出”為主題的演出視頻。
在泥墻殘瓦的老房和翻蓋一新的新房并存的背景里,露天戲臺上的演員們略顯夸張的語言和滑稽的動作,不時引得臺下村民哄堂大笑?!白叽宕畱?,記不清楚歌劇團這一個月演了多少場?!?4歲的唐寶山說,每場演出都是全場喝彩,雖然大家很累,但很開心。
既名調聲,其歷史究竟有多久遠?相傳,儋州調聲產生于西漢時期,發(fā)源于儋州市北部的峨蔓、木棠、三都等沿海一帶,是一種體裁近似于民間小調的漢族民間歌曲,現流傳于儋州地區(qū)。
儋州調聲由儋州山歌演變而來,突破了山歌固有的演唱形式,曲調層出不窮,演唱過程活躍,唱譜代替了樂器和過門。按照傳統(tǒng),男女青年利用逢年過節(jié)或農閑時候,特別是每年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歡聚在鄉(xiāng)鎮(zhèn)集市或附近山坡野地,互相以歌抒情,自發(fā)性地開展調聲對歌活動。對歌時,男女青年勾小指站列成兩排,面對面對歌,歌聲嘹亮,身體隨節(jié)奏擺動,男青年熱情奔放、剛強有力,女青年溫柔細膩。
表演隊伍隨時可以變化,時而呈半圓形或圓形,時而一字排開。一人領唱,眾人同聲附和,編唱內容臨時發(fā)揮創(chuàng)作,可以唱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時局形勢,唱時尚風氣、生產生活,無事不歌。“在傳播手段有限的年代,調聲就是最好的娛樂消遣。不需要固定的場所和時間,男女青年集體對唱,手拉手站成兩排,律動身體,以歌抒情?!碧茖毶秸f。
1962年,劇作家田漢到儋州時,稱贊調聲為“南國樂壇的奇葩”,調聲由此聞名海內外,儋州也被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xiāng)”。2006年5月20日,儋州調聲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精彩的調聲表演吸引眾多群眾前來觀看。
民歌根植于民間,更依附于方言,方言造就了民歌的地方特色。儋州調聲只有用儋州方言才能唱出味道,而儋州方言的形成來自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大規(guī)模移民遷徙。
自漢代開始,當時的廣東、廣西、福建等地的移民陸續(xù)遷入儋州,他們的語言受到當地土著方言和其他語言的影響,逐漸融合成一種獨特的方言,這就是“與高人、梧人言通”“聲調頗異”的儋州話。自古以來,凡是有儋州人生活的地方,就能聽到儋州調聲這種優(yōu)美的音樂。蘇軾貶居儋州時常為“夷聲徹夜不息”而感動,并用“蠻唱與黎歌,余音猶杳杳”等詩句記述這種民間音樂藝術的魅力。
儋州三都鎮(zhèn)農村是調聲流傳最為久遠的地區(qū)之一,出生于此地的唐寶山從小耳濡目染,對調聲山歌產生了濃厚興趣。從上世紀70年代起,他就開始了儋州調聲、山歌的創(chuàng)作和編劇工作。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當地農村,儋州調聲開始復蘇,這朵奇異之花也綻放在村旁、路邊,參與人數越來越多。
進入80年代,老戲開放,唐寶山從農行貸款3000元,成立寶山歌劇團?!拔覀儼颜{聲融入山歌,用山歌演戲,主要是在山歌對唱的基礎上融入故事情節(jié),通過表演的方式展示給人們。”
唐寶山回憶:“山歌劇《觀音廟》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演出首站一唱成名。之后的《秦香蓮》在儋州城鄉(xiāng)演出也引起轟動。80年代,兩毛錢一張的演出票,一個晚上能賣到200到300元,有的時候能連演6天,歌劇團光靠票房就能養(yǎng)活自己。還有各個村莊的包場演出,結婚、祝壽、搬遷、子女上大學等喜慶之日,如果能請到寶山歌劇團來演出,就會吸引很多鄉(xiāng)親朋友前來助興。1990年以后,慢慢有了電視、電影,看的人逐年減少。2000年后,就更少了?!?/p>
經歷演出的起落,唐寶山心里很清楚,調聲是在這塊土地上生長起來、最適合當地農村生活的演出形式?!拔野炎钍煜さ墓枢l(xiāng)人物、新近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放進作品,”民歌來自人民,根植于人民,“通過細心觀察生活,我知道群眾愛看什么,知道哪些唱詞能讓人笑破肚皮,哪些唱詞能讓人眼含淚花?!?/p>
傳統(tǒng)演出的萎縮,與其說是受到豐富多彩的現代娛樂文化的沖擊,不如說更在于它所依附的鄉(xiāng)土文化的逐步消失。
儋州市雅星鎮(zhèn)八一總場中學退休教師成敏文(化名)還記得,“二十幾年前的春節(jié),大年初二晚,街上人流如潮,附近村民或步行,或騎摩托車,或搭乘卡車,聚集到總場最大的空地上,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在儋州,調聲已成了一個動詞,人們會在每一個值得紀念或者慶祝的日子去調聲,或許正如在唐代,人們送別、宴會都要寫詩一樣。
盡管演出市場日漸萎縮,但儋州調聲演員仍然像日常去地里勞作一樣,每請必到,在簡單搭建的戲臺上,繼續(xù)著賴以生存的忘情演出。
在外演出,別人問唐寶山:“聽不懂儋州話,能用普通話演唱嗎?”唐寶山回答:“能啊,但那就不叫調聲了?!睕]有人懷疑用方言表演的合理性,也沒有人提議用普通話表演調聲山歌劇,有人這樣問,或許在于舞臺化的調聲表演太流行太正式,這本是儋州人民閑暇之余的娛樂節(jié)目。那唐寶山精心設計的原生態(tài)場景、創(chuàng)作的劇情以及填寫的歌詞,與大舞臺上演出的流行劇目有什么區(qū)別呢?
如果要說區(qū)別,在于用方言演唱的調聲,仍然能看出傳統(tǒng)調聲的影子,那些吐露著鄉(xiāng)土氣息的布景,那些經過設計的動作,那些精心編寫的劇情和歌詞,依然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勾起身處現代化進程中的人們對故土的鄉(xiāng)愁。
歡快的歌聲、熱情的舞蹈、燦爛的笑容,調聲演員為群眾奉獻了一場充滿地域文化特色的表演。
幾年前,來自新州鎮(zhèn)的年輕小伙鄭應科經唐寶山的親自面試,正式加入儋州那大三寶歌劇團。
初次見面,鄭應科就問記者:“會講儋州話嗎?”“什么時候再來?”對于一個生活在北京的儋州人來說,這兩個問題顯得自然而然,這里面有來有去,還有一種身份的認同感。方言和它的鄉(xiāng)音就是一處與故土血脈相連的空間,里面承載的是自身獨特的生活經驗和記憶,而這個空間正處于不斷消逝中。
隨著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及電視等媒體的普及,儋州的普通話普及率迅速提高,母語是儋州話的年輕一代說方言的人逐漸減少。因為語言環(huán)境的變化,上世紀80年代后學唱調聲的青年男女越來越少,加上老藝人的離去,這種靠口授和行為傳承的文化遺產逐漸消亡,調聲面臨斷層和失傳的危險。
為了搶救儋州調聲,儋州市委、市政府采取了多種保護措施,先后成立儋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領導小組、儋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和市調聲山歌協(xié)會、洋浦山歌劇調聲協(xié)會,制定了《儋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實施方案》《儋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工作實施方案》,編制《儋州調聲保護項目分布圖》和《儋州調聲保護范圍圖》。
儋州市文化館組織相關人員整理調聲1000多首,拍攝照片2000多張,收集影像資料33盤,拍攝制作《儋州調聲》光盤,編輯出版圖書《儋州調聲及其他》。
“除了常態(tài)化開展大型文體活動、送戲下鄉(xiāng)惠民演出、公益性培訓班、非遺展演展示等活動,市委、市政府還鼓勵支持業(yè)余調聲隊開展調聲活動。”儋州市文化館館長李火生指著館前掛滿紅燈籠的活動展演廣場說,“目前全市20人以上調聲隊伍達到140余支,都可以到這里表演,也可以參與到每周末的系列活動‘群藝舞臺每周一演中?!?/p>
讓調聲走入儋州人的日常生活,“今年元宵節(jié),還會舉行‘我們的節(jié)日·元宵節(jié)—2023年儋州市文化館鬧元宵系列活動,有調聲山歌展演、儋州民歌演唱、非遺圖片展等?!崩罨鹕f。
跟唐寶山一樣,在李火生看來,儋州調聲的群眾基礎扎實,亟待解決的是傳承危機。
如何保持調聲新鮮的活力?儋州市木棠鎮(zhèn)鐵匠村人李瑯做了嘗試。2017年,在洋浦經濟開發(fā)區(qū)舉行的儋州調聲娛樂活動現場,李瑯用架子鼓為調聲伴奏,這種儋州調聲與現代樂器結合的表演形式讓人眼前一亮。
“在保護儋州調聲原有的元素前提下,恰當地加入一些現代音樂元素,比如在現場表演時加入電聲樂器伴奏,現場氣氛立刻變得不一樣,讓觀眾享受到一種新的表演形式。這樣賦予了儋州調聲新鮮的活力,更有助于發(fā)展與傳承。”
為從小培養(yǎng)孩子們對調聲的興趣愛好以及保護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思想意識,“儋州市旅游和文化廣電體育局和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分別在市第四中學和洋浦中學建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教學基地,并且每年都開展‘非遺進校園活動,組織調聲傳承人以及調聲隊伍進行調聲展演活動。”正說著,李火生遞給記者一本《儋州調聲校園讀本》,這是2021年儋州市文化館組織人員編寫的教材,“將儋州調聲的保護和傳承融入學校教育體系中”。
如今,唐寶山除了到儋州市各中小學,教孩子們唱調聲,還在創(chuàng)作歌詞上也有了新的“想法”。他將黨的二十大精神轉化為“地方話”“百姓話”,以當地百姓通俗易懂的調聲山歌形式將黨的二十大精神唱出來?!罢{聲山歌是儋州當地的鄉(xiāng)土文化,歷來老百姓就很喜歡山歌調聲,所以用這種形式宣傳黨的二十大精神?!?/p>
拍攝于去年底的一段視頻里,在老墻和新樓混搭圍繞的儋州那大鎮(zhèn)廣場上,人山人海,戲臺上的調聲演員們唱著“主席報告全民聽、十年很注重民生、脫貧任務完成了、醫(yī)療養(yǎng)老也實行;增進民生的福祉、惠及千萬萬家庭”時,記者恍惚感覺這個廣場便是調聲的隱喻,那樣古老,又那樣鮮活。
非物質文化遺產很難保護。
一座古建筑可以通過維修保養(yǎng),得以保留。像儋州調聲這種靠口授和行為傳承的民間藝術,離不開一代代傳承人。沒有了喜歡調聲的年輕人,調聲這種珍貴的藝術形式就會消亡。
如何將文化脈絡延續(xù)下去?從政府層面看,一是挖掘非遺技藝在本地文化中的“根”,逐漸將其變成本地的獨特元素;二是搭上文旅產業(yè)的便車,將非遺技藝融入景區(qū)景點,并開發(fā)出更多符合當地居民和游客需求的優(yōu)秀非遺文化創(chuàng)意產品;三是推動非遺進校園、進社區(qū),讓非遺技藝回歸百姓,在群眾中傳承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