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蕾
富民路是條南北向的主干道,串聯(lián)著縣城里主要的店鋪、飯館、商場和學校,一直延伸到外環(huán),匯入貨運卡車穿梭的繁忙省道。我家住在富民路北段的一個老小區(qū),地理位置優(yōu)越,便利性沒得說,就是有時候吵了點。
最近的情況更糟糕。幾個月前,我家門口開始修路,小區(qū)大門被土堆擋住了大半,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時常車輛擁堵,鳴笛聲整日如洪水般撲向臨街的樓房。站在小區(qū)門口朝南望,富民路全段的綠化帶都已被連根拔起,除雙向車道外,路兩側只剩邊緣參差的深坑,如同綿延幾公里的戰(zhàn)壕。路面終日煙塵滾滾,電瓶車和行人在汽車隊伍中“見縫插針”地游走,行動異常敏捷。
其實不只富民路如此,這次修路的規(guī)模空前,全城幾乎每條路都在翻新。聽說省里批下來一筆“巨款”,這錢被分給地方用作更新排水系統(tǒng)——簡單地說,就是換下水道。眼看又一年夏季汛期將至,這一舉措旨在預防城市內澇。
盡管出發(fā)點喜人,這次修路還是引發(fā)了一些民間的不滿。幾個月來,我身邊不乏親戚朋友抱怨這種“遍地開花”式的挖法給大家出行帶來的不便。縣城中心地帶隨處可見禁行警示牌,有些路口索性被鐵皮封死了,更惱人的是那些被攔腰挖斷的街道,小汽車若遭遇橫停在路中央的挖掘機,只得喪氣地掉頭、改道。施工隊的動向仿佛是完全隨機的,即便經驗最豐富的司機也沒法規(guī)劃出理想路線。有一回,我打車辦事,最終多花了三十幾塊錢和半個鐘頭才抵達目的地。回家后我難免上火,便對著我媽慷慨陳詞,然而我找錯了訴苦對象。她屬于我諸多親友中支持修路的一派,認為暫時的忍耐是為了長遠的福祉。我媽說:“長痛不如短痛,這樣一次性解決問題。以后下暴雨,咱們就用不著蹚水進小區(qū)了嘛?!?/p>
的確,我家小區(qū)門前時常被“淹”。每逢暴雨,積水便能有小腿肚高,大家不得不脫掉鞋襪,蹚水進門——這尚且是樂觀的情形。最糟的時候,飄著爛樹葉和塑料瓶的溫熱泥水能沒到大腿根,行人在水中摸索著緩慢前進,那場景好似每年夏天都能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印度和孟加拉國。
有一年七月份,縣城一連下了小半月的雨,小區(qū)門前臭氣熏天,據(jù)說那是因為地下的污水管道被沖垮,泄漏的糞便全漂浮在河流般的富民路上。如果“更新排水系統(tǒng)”真能防止這般末日場景,我也沒什么可說的。無論如何,慶幸我們縣城夠小,我損失的這點兒打車費還算可以接受。對于修路,我沒有太大的意見,只期盼它能早點結束。
相比之下,我時常開車的男朋友就倒霉多了。他家住在近郊的一個新小區(qū),不得不每天開車上下班。前不久我們約吃飯,他說自己一個月內被探頭拍了兩次,罰款四百塊,還要記六分。
“說我壓黃線了,”他抱怨道,“照現(xiàn)在路況,走路的、騎車的、開三輪的,全在大馬路上擠來擠去,怎么可能不壓黃線?”我男友脾氣溫和,很少這么急躁地講話。
我理解他的不忿——就像那天打車虧錢的我,但不想拿出我媽那套展望未來的樂觀理論來說教,便順著他說:“應該能申訴吧?這也不怨咱們呀?!北M管不覺得這事有回旋的余地,至少在情緒上我還是決定跟他站在一邊。
“不知道,”他說,“試試吧?!?/p>
“對,先別急著交錢,這段時間肯定不止你一個人被拍,說不定大家都拖著呢?!?/p>
“我最近還是少開車吧?!彼⒆託獾匕T著嘴說。
我很開心自己的建言獻策安撫了他。我倆經熟人牽線認識,如今已經相處一年多。兩家長輩最近正商量著籌劃我們的婚事,所以他往我家跑得殷勤。富民路作為縣城的中軸干道,是這次修路工程的重中之重。除了地面上緊鑼密鼓開鑿的施工隊,半空中監(jiān)控探頭的隊列也在忙碌工作,它們不眠不休地拍照,堅持在一片混亂中維持秩序。
鑒于我男友這兩張罰單的“冤情”,我爸最近對他體恤多了。這天他下班回家,一進門就把鑰匙重重丟在鞋柜上,粗聲嘆著氣說:“別老讓小趙開著車過來了,沒有路能走!”
話雖如此,周五晚上是我和“小趙”雷打不動的見面時間。六點多的時候,我估摸著他肯定在路上了,便一邊搜羅衣柜一邊等他電話。
窗外毫無征兆地下起雨來,濕漉漉的防盜欄桿顯出凹凸不平的銹漬,雨滴像小刀似的斜著劃過窗子,留下玻璃渣似的水珠痕跡。街對面某處驀然亮起紅光,那是一家洗腳城的招牌。洗腳城大門緊閉,并未營業(yè),頭頂紅艷艷的閃光在雨中顯得格外寂寞。天色漸暗,馬路上的積水映出洗腳城的名字。轎車一輛接著一輛,碾過那片模糊、扭曲的倒影,濺起紅色的水花。
這家店已經數(shù)月未開了。就在修路開始前不久,洗腳城的老板娘慘遭殺害。她和一個男人在床上被砍數(shù)十刀,兩人都當場斃命。這件事霎時就成了街頭巷尾的頭條,謀殺案件——且疑似情殺的謀殺,在這樣沉悶的小城可不常見。一時間,跟這家名不見經傳的洗腳城及其老板娘的美貌相關的故事像花粉似的迅速傳播開來。我覺得那些桃色八卦未必可信,也從不跟風添油加醋地嚼舌根,只是這樁兇案確實夠震撼的,何況洗腳城就坐落在繁忙的富民路——我家小區(qū)斜對面不過百米處,所以若是碰到誰說起來,我還是有興趣聽上一耳朵。
據(jù)說那間如今已成命案現(xiàn)場的臥室就在洗腳城一樓。我盯著那個方向,突然有點兒瘆得慌,回過神來給男友發(fā)了條信息,問他怎么這么慢。他一直未回,直到天徹底黑下來。我聞著廚房傳來熗辣椒的香味,對我媽喊話說我在家吃。她立馬朝我喊回來:“你不跟小趙出去啦?”
不像我爸總在我男友面前故作冷淡,我媽對她的準女婿向來是毫不遮掩地關心、愛護。我對此有點兒反感。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我爸能和我男朋友親近些。
我媽放下鍋里的飯菜,從廚房走進我臥室,追問我為什么不跟“小趙”出去了。她話音剛落,我的手機就響了,正是我男朋友,我把手機屏在我媽眼前晃了晃,示意她放心——我和“小趙”沒吵架。
電話那頭是個女聲,她語速很快但音調冷淡:“請問你是趙昂什么人?”
我一頭霧水,但還是配合地回答道:“我是他女朋友,怎么了?”
“他出車禍了,你快來中心醫(yī)院吧?!?/p>
我套上那身打算約會穿的漂亮衣服沖出了門。如果當時有心思看一眼窗外的雨勢的話,我肯定會加一件外套的。
我到醫(yī)院時已經過了七點,給我打電話的那位護士說我男朋友是在富民路出的事。
“富民路哪里?”我不敢相信他是在我家門口被車撞的。
“南段吧?!弊o士忙著在文件盒里翻找,并沒看我。我家在富民路北段,應該距離他出事的地方尚有段距離。我緩緩呼出憋在胸口的一股氣,感覺通暢了些——我真怕他在我家小區(qū)門外被撞死。
“他的車呢?”
她停下?lián)軇游募A的手指,并利索地抽出目標文件,轉過頭對我說:“沒聽說開車呀。救護車拉來的時候說是行人,被機動車撞了?!边@也合理,趙昂那天的確說過自己打算“少開車”,以避免違章被拍照罰款。
她拿指甲蓋敲著紙張底部,示意我寫上名字。也許是很久沒用過圓珠筆了,我發(fā)覺那帶滾珠的筆尖滑溜溜的,很不好用——尤其寫到我名字里最后一個字“雨”的時候,“四點水”不受控地連成兩條爬蟲似的線。我想重新描上四個黑點彌補自己丑陋的連筆,但護士從我手里抽走了文件夾,我只能作罷。把筆交還給她時,我還不忘把筆頭摁回去并且筆尖朝向自己。
在她要轉身走開時,我問:“那機動車呢?”
護士一時沒明白,我又說:“撞他的車去哪了?”
“逃逸了?!彼龂@了口氣,“是好心人打了120送過來的。我看你是通話記錄最近的聯(lián)系人,就先給你打電話了。”
護士離開后,我先給我媽打了電話,問她能不能替我告訴趙昂的父母這個噩耗。我沒這勇氣,但相信我媽可以應對,她平日對我男友那些討人厭的親昵在此刻都化作某種在我看來不可推卸的責任。至于我自己——在最壞的情形發(fā)生之前,我得先做點實際的事。
我走出醫(yī)院,回到了富民路。我從路的南端開始向北搜尋,沿途紅綠燈交替如常,車流在小雨中平緩地移動著,偶有撐傘的行人低頭走過,絲毫沒有任何交通事故發(fā)生的痕跡。我在一家燈光如晝的超市門口停下來。貼著碩大的“歡迎光臨”字樣的玻璃門邊,兩個中年男人正在聊天,其中一位嘴里銜著煙,另一位則抱著膀子,仿佛有些冷的樣子。
我上前搭話,問那位抱著膀子且沒在抽煙的男人知不知道附近哪里出了事故。他吃驚地看著我說:“出事故啦?在哪兒?”
“就在這附近,我不清楚具體位置?!?/p>
另一個男人把僅剩的小半根煙從嘴里拿出來,吐出一團嗆鼻的白霧,也參與進對話,“你家里人出事了?”
“對?!?/p>
“人沒事兒吧?”他把未燃盡的煙扔在地上踩滅,像是為了表示鄭重和關切。
我說:“還在搶救,我不知道。撞人的跑了?!?/p>
在那兩張典型的小城中年男性疏離、漠然甚至麻木的面孔上,某種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很難形容那究竟是驚異,同情,為難,還是無措——無論什么,竟有些令人動容。
抱著膀子的那位放下手臂對我說:“富民路車多人多,肯定有人看見。你別著急,再找找?!?/p>
我并不十分失望,他們雖然沒能給出我想要的答案,但多少給了我一點勇氣和信心。
我推開那扇糊著各色二維碼貼紙的玻璃門,老板娘正坐在柜臺后看手機。她的手指快速滑動屏幕,舞曲的節(jié)奏和表情夸張的人臉不停地同步切換。老板娘像嬰孩般笑著,鼻子里不時發(fā)出輕哼,全然沒注意到站在柜臺后的我,但我不得不打斷她的快樂情緒。
聽完我的話后,老板娘立馬瞪大眼睛,站起身來向外頭張望著說:“什么時候的事?。俊?/p>
“就剛才,差不多天黑的時候吧?!?/p>
“剛開始下雨那會兒?”她問。
這個問題難住了我。富民路究竟是何時開始下雨的我并不能確切,只記得當時洗腳城招牌的燈光亮起,路面積水倒映出可怖的紅光。
外頭兩個男人的談話交織著傳進我耳朵里,其中一個說:“好好的路挖成這樣,我就說肯定得出事兒?!?/p>
“也夠倒霉的?!绷硪粋€說。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我不想再聽他們議論,便對老板娘篤定道:“對,就是剛開始下雨的時候?!?/p>
“我一直在屋里,什么也沒看著?!彼欀迹袷菍ξ腋械奖?。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離開醫(yī)院時,我對于這夜的走向和結局尚有著明確的規(guī)劃以及目標——回富民路,找到兇手。醫(yī)院走廊里充斥著明亮的燈光、病床被移動時的輪滑聲、儀器運行中此起彼伏的信號聲,以及電子屏上的彩色波浪線長出尖銳的角......這些東西大概使我的大腦變得活躍、興奮。然而此時,商店外寬闊的路面上行人稀少,車燈放映出晚風和細雨的形狀,白晝的混亂驟然消失,富民路在雨中顯得孤獨且憂傷。我的思維也隨之跌進了某個模糊、柔軟、安全的世界,開始不可控地喘氣和休息。
我眼睛掃過老板娘身后的飲料冷柜,碼放在銀白色光線中色彩繽紛的瓶瓶罐罐像電子游戲頁面一樣,炫目而不真實。她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轉身拿出一瓶礦泉水,說:“別給錢了,你快再去找找目擊證人吧。”
“目擊證人”這個詞讓我心頭一顫。說出這個詞語的女人站在柜臺后,愁容滿面,她的手機屏幕不斷閃爍著視頻更新提醒,仿佛某種離奇的舞臺燈效。我對她說了謝謝,掃碼付完兩塊錢才離開。走出門時,我尚能聽見身后她多愁善感的嘆息。
“你報警了嗎?”門口的男人好心提醒我。
他說得沒錯,我得報警。富民路上就有個轄區(qū)派出所,在路北端和外環(huán)路交匯處,最近由于修路,派出所的門臉兒幾乎被土石堆堵死了,我甚至忘了它還存在。從超市出來繼續(xù)向北走,大多數(shù)街邊門面已經關了,這并不尋常,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修路和下雨。我先后經過了五金商行、餛飩鋪、化肥店,還有一間沒有卷閘門落下的漆黑屋子,那是家廣告打印社。街燈的微弱光線透過玻璃門洇進屋子,隱約勾勒出室內堆放的卷軸、紙張和藝術字模型的輪廓。在這片荊棘叢般的亂影中,各種設備儀器或遠或近閃爍著藍色和紅色的光點,像潛伏在深夜雨林里動物的瞳孔。
我加快腳步朝前方百米處的白色燈光走去。這是家藥店,里頭兩個穿白色罩衫的女人在值班。她們一個年紀偏大,和我媽媽差不多的樣子;另一個很年輕,大概比我還要小一些。
年長些的那個女人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嚷嚷起來:“剛才還有個來買藥的在說這事呢!”
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問:“她說了肇事者開什么車嗎?”——我嘗試效仿超市老板娘,使用了“肇事者”這種嚴肅的字眼。
“說是白色的大眾?”年長些的女人看向一旁的同事說道。
“我怎么記得是奧迪?”年輕的那個有些不確定地轉向我說,“反正那人說,車速挺快,一下子把人撞到路邊的大坑里了?!?/p>
富民路兩側的大坑深淺不一,成分各異:有些坑底平坦、干凈,裸露著新鮮泥土,有些則堆滿了水泥和柏油碎塊。我男朋友或許運氣不好,掉進了堆廢料的坑道。關于那輛車究竟是“白色大眾”還是“白色奧迪”的問題,兩人爭辯了幾句,仍舊各執(zhí)一詞,最終不約而同地對著我搖了搖頭。年長些的女人說:“你去公安局調監(jiān)控看看呀,這條路上到處都是探頭,肯定能拍到。”
她提供了一則關鍵信息。我打算立刻去派出所,不再作停留。雨稍微小了一些,幾乎有要停的趨勢。路上行人罕見,車輛也比剛才更少了,就連那些平日生意火爆的餐館此刻也門可羅雀。在這樣的小縣城,八點鐘以后的雨夜就是所有人待在家的理由。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富民路派出所。他有點兒不情愿跑這一趟,說:“這兒離派出所也就不到一公里了呀?!蔽艺f我知道,但我的確走不動路了,麻煩他載我過去。
出租車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陌生人遺留的氣味,很不好聞。好在司機師傅降下了車窗,冷風挾著細雨橫貫而過,掃除了后座陳年累積的濁氣。輪胎壓著積水駛過的聲音忽明忽暗,迎面偶有來車掠過,在我耳邊發(fā)出生命般悲戚的呼嘯。雨夜乘出租車,竟然有些詩意。
其實打車軟件興起的這幾年里,我就很少乘這種傳統(tǒng)出租車了,甚至沒怎么在縣城的路上看到過它們標志性的藍白相間的車身。我一度以為出租車公司已經倒閉,畢竟手機叫車方便快捷,各種優(yōu)惠券疊加出的價格也相當誘人;此外,兼職拉客的私家車通常更干凈,要是運氣好,還能碰上豪車,蹭一程舒適的真皮座椅。大多數(shù)人都像我一樣,不愿再站在路邊苦等亮著“空車”字樣的出租車,也不用再為途中計價器上飛速上升的紅色數(shù)字而心驚肉跳了——打車軟件總是在乘客上車前就做好價格預估,我們如今已“不打無準備之車”。
但我還記著本地的叫車電話,那串以四個“6”結尾的簡單且吉利的數(shù)字很難忘掉。叫車電話以前總是忙線,須耐心排隊等候。接線總臺串聯(lián)起滿城無數(shù)輛出租車里的對講機,這使得車內也永遠熱鬧非凡,司機們互相調侃、笑罵,并不搭理身后的乘客。我所乘坐的這輛車的擋風玻璃下依舊掛著只對講機,不過除了不穩(wěn)定的電波不時發(fā)出“吱吱”的動靜以外,沒有人在里頭說話,我簡直懷疑這位師傅是全縣城僅剩的出租車司機了。
“現(xiàn)在出租車不好跑吧?”我問師傅。
“那肯定啊,現(xiàn)在什么好跑?”他說,“你看看這路,怎么開嘛?!?/p>
他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問的是他在風云變幻的行業(yè)中的生存境況,而他憂心的是眼前被掀翻的柏油路。我瞬間覺得自己的懷舊顯得多余又矯情,便附和道:“是啊,什么都不好走?!?/p>
“這段時間,誰開車出門誰是傻子,”他大著嗓門說,“整天繞路,不知道得多燒多少油?!?/p>
我說:“那怎么辦?大家都步行?”
他嘿嘿一笑說:“除了我們這些跑出租的。沒辦法,還是得掙錢養(yǎng)家嘛?!?/p>
車子在抵達派出所前的最后一個路口疾駛而過,黃燈轉紅,頭頂?shù)谋O(jiān)控攝像頭像黑夜里閉著的眼睛,并沒有被吵醒。我提醒他:“最近修路,容易違章,還是小心點好。”他呵呵一笑,夸口說自己經驗老道,不成問題。我沒必要為這位師傅擔憂,無論時代怎么更迭、道路如何翻修,他都會繼續(xù)開著他的車上路的。
我下車時,一場計劃著好好清洗這座小城的雨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派出所的院子里只有一間屋子亮著燈,隔著窗戶,我和里面值班的警察看了個對眼。他皺著眉頭沖我喊:“什么事兒啊。”我說我要報案。
他立馬打開門讓我進去,還遞給我一條毛巾。我并不覺得身上沾了雨水難受,但不想辜負他的好意,便胡亂擦了擦頭發(fā)和胳膊。他拿出一個大本子和一支筆,大概是準備做筆錄。我看著他,感覺有點兒面熟,我們應該年齡差不多。在小縣城里,如果兩個陌生人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面熟且同齡,那么他們就很有可能是老同學,或者至少是校友。
但當下不是寒暄的時候。我開始第四遍講起富民路雨夜的車禍——這次是近乎完美的表述了??崴莆依贤瑢W的這位警察不僅沒有中途打斷我,還在聽的過程中頻頻點頭,我停頓時,他便抬頭用目光示意我繼續(xù)。不過,窗外轟鳴的雷聲還是稍微影響了我,我從小就害怕打雷。其實雷聲本身并不可怕,只是它太突然,讓人沒法防備。
值班警察聽我講完,套上筆帽,說:“好,有進展的話我們會通知你。另外,交警大隊那邊你明天也去一下吧。”他站起身,拎起桌上的一串鑰匙。
“你可以先回了。”他看著紋絲不動的我說。
“富民路全程都有監(jiān)控,查一下就能知道?!蔽艺f出了自己的主要訴求。
“那些探頭早就關了,”他似笑非笑地說,“最近修路,違章車輛不少,拍照罰款太多引起群眾不滿了,有人上訪反映情況——也就是上禮拜吧,富民路上的監(jiān)控全關了,不信你明天去問交警。”
雨聲驟然聒噪起來,那種聲音甚至失去了水的特質,像是悶雷被掰成碎塊從天幕砸向地面。
我加大音量說道:“那附近其他的路呢?查那個時間段富民路周邊路段的監(jiān)控,肯定還是能找到。白色的奧迪,或者大眾——”
“全縣主要道路的交通監(jiān)控都關了?!彼B連搖頭打斷了我。
他打開值班室的門,駭人的雨聲和涼意瞬間灌滿了屋子。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他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和一個打火機,說:“你非要坐這兒也行,我反正值夜班?!闭f完他坐回了椅子里,點燃了煙。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坐著?;蛟S從他的角度看,那種沉默像是某種對峙,但我沒有那樣的想法,我并非要抗議什么,只是確實感到疲憊不堪、無法動彈,何況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對抗的情緒產生,我甚至根本無法透過煙霧看清楚他的面目表情,只是隱約覺得桌子后有雙審視的眼睛,辦公桌像道屏障把我們隔開:他坐在里面,時刻觀察著門外變幻莫測的雨勢,顯得泰然自若,我則坐在外面,對背后駭人的聲響感到惴惴不安。
他抽完這根煙,站起來跺了跺腳,走到門口又點燃了一根。門沒關,煙味伴著涼颼颼的風撲面而來。我迫不得已地大口吸著二手煙,和他共同承擔患上肺癌的風險。
門口不知從哪來了另一位警察,他斜倚在門框上伸頭看了一眼屋里的我,低聲問自己的同事:“什么事???”
“車禍逃逸,男朋友被撞了?!?/p>
“哪兒?。俊?/p>
“就門口?!彼笱艿卣f。
對方不可置信地說:“門口?”
“就富民路嘛,不就是門口?!?/p>
新出現(xiàn)的警察對“門口”的車禍興趣不高,轉移話題說道:“聽說洗腳城那個案子有眉目了。他們在花壇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很長的水果刀,上面有血跡,估計是作案工具?!?/p>
“花壇?”問我話的那個警察一下就提起了精神。
“就是洗腳城門口的綠化帶,估計是挖掘機翻出來的,本來應該埋得挺深。”
“修路的挖掘機?”他問。
對方笑了一聲說,“是啊,這修路還修出功勞了?!?/p>
抽煙的警察清了清嗓子,沒說話。兩人沉默下來,仿佛專注欣賞起了眼前的暴雨景象。越過他們兩人的肩膀看去,有煙一樣的水霧在空氣中彌漫。我兜里突然傳出手機半死不活的振動,破壞了這迷人的氛圍。警察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xù)抽煙。我媽媽說:“小趙搶救回來了,暫時在ICU觀察。”我懵然起身,沖出門走回雨里。身后的警察叫住我:“哎,你沒傘嗎?”
我搖搖頭。他問旁邊的同事說:“你有傘嗎?”對方也搖了搖頭。
他停頓幾秒,像在考慮什么似的,隨后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說:“你等會兒吧,等雨再小點兒?!?/p>
我說:“我得回醫(yī)院,再晚就沒車了?!?/p>
“大不了等會兒我們送你?!彼V定地承諾道。旁邊的警察已經專注地刷起了手機,頭都沒抬一下。
心軟的警察又說:“我們有宿舍,你可以去休息一會兒?!?/p>
他所說的宿舍是值班室里嵌套的一個小房間。屋里擺著兩張對臉的上下鋪、一個飲水機、臉盆架和盛了小半盆清水的塑料盆,地面上鋪著廉價的白色瓷磚,整間屋子顯得十分簡陋,甚至古老。兩張床的上鋪都閑置著,裸露的床板上胡亂卷著草席和一些報紙。只有下鋪有人使用,其中一張床鋪著藍色格子的床單,配套的薄被子整齊疊放在腳頭,相對潔凈,另一個下鋪的被褥是很孩子氣的卡通樣式,枕頭上潦草地搭了張泛黃的淺色枕套。
帶著我進屋后,警察不自然地抬了抬手說:“你困的話就隨便躺會兒吧?!?/p>
我在那張藍色格子的床沿坐下,一側胳膊緊貼著扶梯生銹的桿子。
“沒事,你躺吧,我們沒那么講究?!彼俅温暶魑铱梢蕴芍?。然而事實上,我只是介意在男生宿舍式的潦草的床鋪上睡覺,并非為他考慮。
我勉強一笑說:“我不困,坐著就行。”他“哦”了一聲,隔了幾秒,我才尷尬地補充道:“謝謝?!?/p>
我有個無法自然、大方地向他人道謝的毛病,這種局促的狀態(tài)很難克服,好像謝意和歉意是兩種伴生的情感——對于他人的幫助,我天然感到虧欠。這并不代表我不擅長說“謝謝”,正相反,大多情況下我的“謝謝”簡直像肌肉記憶般脫口而出。不過這種道謝往往并非發(fā)自真心,只是禮貌規(guī)訓的成果罷了。在真摯情感流露的關頭,我才總“發(fā)揮失?!薄?/p>
警察大概感知到我的真誠了,問:“喝水嗎?”
他并沒等我回答便起身走到飲水機旁,先接了小半杯冷水,又把塑料杯換到紅色的閥門底下。我回憶起我上次對警察說謝謝的場景。小時候,幼兒園老師時常講起“警察叔叔”抓壞人的故事。我整天幻想著自己也能當一回書本插畫上那個拾金不昧的小孩兒,拿著硬幣交給警察叔叔并當面感謝他。終于有天,我夢想成真地撿到一張二十元“巨額”的鈔票,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張錢,把它從一個外套的口袋轉移到另一個。不記得多少個星期后,終于有輛警車出現(xiàn)在富民路。我按照練習多次的流程把錢遞給那位穿綠馬甲的警察叔叔,說了句“謝謝”,十分嫻熟。
多年后的此刻——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小床上的我恍然意識到,那位收了我二十元的警察是交警而非刑警,他上街貼罰單、在紅綠燈下指揮車輛,并非我小時候認為的那種“抓壞人”的警察。當童真樂園又一次被現(xiàn)實世界侵占了一小塊兒土地時,我對于那二十元錢的最終去向也產生了一些晦暗的揣測。其實年幼的我從未設想過這錢應該到哪兒去,只是它不該在我這里,那么把它交給警察就是正確的,因為他們是一切未知的安全港、是所有問題的解答。不過無論那張錢去了哪兒,我此刻發(fā)自內心地渴望一個能夠再次感謝交警的機會——如果他們能找到那段關鍵的監(jiān)控錄像。
面前的這位警察也并不符合我小時候想象中那種嫉惡如仇的英雄形象,對于我的案子他表現(xiàn)得過于平靜,甚至麻木不仁,但他阻止了我淋雨、為我接熱水,這些已足夠令我真心感激。
他遞給我的水有點兒燙手,我只能拿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肚卡著杯口。溫熱的潮氣溢出杯子,向外蔓延,逐漸無聲、輕柔地填滿這間小宿舍。噪音被吸附進海綿般孔狀的空氣里,我開始有了些困意。
另一位警察走進宿舍,他沖我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轉向自己的同事道:“聽說他們打算今天夜里抓人了?!?/p>
他一定還是在說洗腳城殺人案。
“找到犯人了?”
我還以為警察之間會使用“嫌疑人”這個說法。
“是老板娘的同鄉(xiāng),賣水果的,”講述者接著說,“一直在富民路擺攤兒,掙點錢就去洗腳城消費,這么多年沒攢下一分錢,全花在這女人身上了。”
我家小區(qū)對面的確有個水果販,好幾年來,我家桌上的水果都是從他那買的。他的應季貨總是很新鮮,還時不時會有些新奇的南方水果。我買水果時偶爾會和他說上兩句話——我并不總是和商販搭話,只他是個例外。他臉上時時掛著有些滑稽的喪氣神態(tài),像個喜劇演員。他眼睛很大,但眼角有些耷拉,塌鼻梁連著肉鼻頭,壓得兩個鼻孔成了兩條縫,整張臉上最顯眼的還是他那兩瓣厚實的、仿佛不自覺往下墜的嘴唇。我總忍不住想多看他幾眼,起初是出于對不尋常(或者是某種程度上的丑陋)的好奇,可后來看得越多,我便越覺得他十分老實、可信,不像有些小攤販總是藏不住精明算計或刻意討好的神色。
洗腳城的老板娘我也見過,她偶爾會站在水果攤前幫忙收錢、扯塑料袋之類的?;叵肫饋恚拇_挺美,臉上的妝容總是十分精致,身上的連衣裙幾乎從不重樣。我清晰記得她的頭發(fā):濃密而蓬松,雖然被染成有些俗氣的紅棕色,卻透著天生一般的光澤;披散在胸前時,它們便隨著她身軀的挪動而像水波似的蕩漾,偶爾被她隨意地用夾子卡在后腦勺時,又會有幾綹垂在后頸的碎發(fā)勾勒出柔曼的線條,更顯動人。我對她印象不錯,并非因為她那種略帶人工味兒的漂亮,而是她講話爽朗大聲,態(tài)度可親,還滿口方言土語,絲毫沒有“美女架子”——就好像菜市場里黏著土的洋蔥,雖然滾落在水泥臺子上,但你總知道它剝開后是雪白剔透的瓣,也清楚它汁水嗆人。
我其實并不記得洗腳城老板娘具體長什么樣。我從沒仔細打量過她,甚至盡量不刻意看她,只會在遞給她水果稱重時自然地掃一眼。對于漂亮的——尤其是那些明艷的女人,我雖然好奇,卻總是假裝無視。也許她們的美麗讓我感到羞怯,同時也變得渺小、脆弱,仿佛多看她們幾眼,我的“自我”就會破碎掉了。
我從前以為她只是好心地給街坊幫忙,完全沒想到這位已逝的女人和水果販是同鄉(xiāng),更想不到他們之間會有感情糾葛。
警察口中的故事繼續(xù)著,他說出了我的心聲:“不過這個老板娘那么漂亮,怎么可能看上他一個賣水果的。人家一直都有個相好的,聽說挺有錢,是個開家具城的?!?/p>
我家鄉(xiāng)的人習慣用“相好”這個說法來描述中年男女之間處于婚姻狀態(tài)之外的一切感情。我不喜歡這個詞,覺得它既輕浮又輕蔑,給所有男女關系都附上了一層不正當?shù)囊馕丁?/p>
“男的有老婆?”我插話道。
講故事的警察回答我說:“應該沒有吧,沒聽說?!?/p>
“這老板娘也沒結婚吧?”我又問。
“好像以前結過,離了?!?/p>
既然如此,稱他們?yōu)椤澳信笥选庇钟惺裁纯呻y為情的呢。我想到老板娘鼻子旁邊那兩道笑紋和稱水果時手腕凸起的筋,似乎想為她辯白點兒什么。
“反正后來賣水果的發(fā)現(xiàn)了她和別的男人好,一時氣不過,就把兩人一塊兒砍死了?!北晃疫@么一打斷,講述者似乎失去了耐心,草率地給故事收了尾。由于一些細節(jié)的缺失,這個結局顯得很生硬,人物的行為動機也很古怪。不善言辭的賣水果大叔揮刀砍向光彩照人的老板娘這一幕出現(xiàn)在我腦海,我突然感到一陣顫栗,仿佛畫面中持刀的人實際是我。
“他家的葡萄很甜,”我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經常去他那兒買水果,不過自從修路就沒見他出攤了。”
兩個警察面面相覷,不知是對我見過殺人犯這件事還是我陳述時的鎮(zhèn)定口吻而感到驚訝。
的確,自從挖掘機開上富民路,我就沒再見過這個水果攤販、也就是今夜即將落網的殺人兇手。我一直以為是斷裂的人行道讓他不得不停了生意,現(xiàn)在想來,也許只是時機巧合——正在他需要消失的時候,路面被挖斷了。無論從哪一面想,他的命運都能和這條路的命運合理關聯(lián)。
“他運氣不錯,”此前始終沉默不語的警察終于開口說道,“因為剛好修路,他突然不見了,也沒引起注意。”
“不過也多虧修路,才找到了兇器,”他那講故事的同事補充道,“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啊,禍福難料。”我覺得他大概是想說“福禍相依”。
窗外驟然又是一陣急雨,這種忽大忽小卻綿綿不絕的夜雨是最難停的。我感到時間在被無限拉長,長夜漫漫,無邊無際。我一口氣喝下手中冷掉的半杯水,問那位面熟的警察:“你是在實驗二小畢業(yè)的嗎?”
他突然笑起來說:“看來你還記得啊?!?/p>
我其實并不記得什么具體事實,但還是順著他說:“真是老同學啊?!?/p>
“我早就認出你了,但覺得你肯定不記得我?!彼路鹩悬c不好意思。
我還是無法真切地回憶起他姓甚名誰,只笑了笑,沒再說什么。他說了一些我的好話,譬如“多才多藝”“學習好”等等,我連連否認,說他記岔了。他非常認真地跟一旁的同事強調自己的記憶很準確,我就是這么個女同學。
他同事臉上掛著調侃的笑,眼神在我倆之間飄了幾個來回,最終停在自己同伴身上,說:“怎么你們這些年也沒聯(lián)系???”
“我以前是個混子,跟人家說不上話?!蔽业睦贤瑢W自嘲道。
我別扭地坐直身子,床鋪梯子在我袖子上印出了一條棕色傷疤似的銹跡。手機時間顯示午夜將近。前置鏡頭中我的額頭反著光,眉毛像戈壁植被般稀疏、雜亂地分布在腫脹的眼皮上。我媽媽發(fā)來一張照片:醫(yī)院無人的走廊;接著她說:“目前情況穩(wěn)定。”我胸腔里像有只氣球迅速漏氣、震動、打旋兒,我回復她道:“你去醫(yī)院干什么?”一股熱氣涌上我的眼睛,我開始止不住地流眼淚。
我的小學同學起身去外面拿來一卷紙遞給我說:“明天一早你就去交警大隊,人是肯定能找到的。”
剛才講述洗腳城案情的警察跟著嘆了口氣。
我點點頭,使勁擤了把鼻涕,毫不在意那種野獸般的聲響是否有辱斯文。雨聲猖獗,屋內三人靜默不語,好像并沒有誰覺得尷尬。窗外,走廊昏暗的燈光只夠得到院子邊緣,雨滴落在臺階棱角上,水花飛濺,一滴接著一滴,前后腳地、并排地、不停歇地……像在演一出關于命運的激烈舞劇。至于別處,警車此刻或許正在黑夜的掩護下逼近水果販的家,趙昂病床邊維持他生命的醫(yī)療器械發(fā)出重復的“滴”聲。一切都在雨幕下噤聲上演。
我已經困倦不堪,開口問老同學是否能把我送回家。
“你不去醫(yī)院嗎?”他問。
“家更近一點?!蔽艺酒鹕恚芽账芰媳舆M了垃圾桶。
他開自己的車送我,路過洗腳城時,我老同學的側臉上晃過一瞬詭異的紅色光影。他問我在看什么,我隨口說:“哦,感覺你和小學時候很不一樣?!彼χf:“是嗎,你跟以前差別不大?!蔽移鋵嵅⒉磺宄郧笆鞘裁礃幼?,我的記憶仍在富民路的雨中休眠。
車在我家小區(qū)門口停下,四下漆黑,唯有車頭的燈光如同舌頭似的伸向前方?!霸蹅兗觽€微信吧?!彼f。
我們一起掏出手機,他對著屏幕輕聲笑著說:“真夠快的?!?/p>
“人抓到了?”我問。
“對,”他點點頭,“難得的大案子啊?!?/p>
我突然有點兒傷感,不知道以后還能去哪買到那么好的葡萄。回家后,我倒在沙發(fā)上一覺睡到早晨。天色大亮,雨也停了。
一夜雨后,我家小區(qū)門前再次積滿了水。我穿著鞋大步蹚了出去,積水如冰涼的雙手般緩緩輕柔地握住我的腳掌。眼前的富民路很陌生,它出奇地干凈。烏云一塊塊地沉落下來。地面新漆的交通指示線被夜雨沖刷得黃白醒目,周圍沒有人煙,只有風。我走在路上,反復踏進大大小小的水坑。經過一個公交站牌時,紅色的座椅掛滿水珠,我一屁股坐了上去,感到如釋重負。天色蒼白,鉛灰色的煙云從我頭頂幽幽飄過,像未顯形的妖怪。我無法解釋我這為什么在這里停下,我并沒有公交車要等。
此刻富民路上沒有汽車也沒有行人,可以一眼望到頭,只有幾輛挖掘機像小孩玩膩了的玩具車一樣隨意散落在那兒。
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同樣看上去很憔悴。他看了看我,也坐下來。我把目光轉向另一側,路沿倒著一排瘦弱的、被麻繩捆住根莖的小樹苗,樹葉上厚厚的蒙塵經過一夜雨水開始斑駁、剝落,變成泥水緩慢滴落。我揉揉眼睛,伏在膝蓋上——還是很困。
背后,他的手機響了——遲疑了片刻才接。
“怎么了?”他聽起來沒什么力氣。
我不清楚電話那頭說了什么。
“嗯,闖了點禍?!鼻嗄杲又吐曊f。
我猜對方問他時間。
“昨天晚上,”他說著清了清嗓子,又自我糾正道,“——下午吧,大概五六點。”
“當時下著雨,天正要黑,對面也有車開著大燈,我看不清玻璃,何況到處都是人,”他語氣變得有些急躁起來。
“……嗯,開的我爸那輛奧迪?!?/p>
我轉過身。晨光經過路面反射,正像薄煙似的貼著地面升起。
“不知道,”青年警覺地站起來走到站臺的另一端,背對著我,壓低聲音繼續(xù)說道,“我沒敢回家,往外環(huán)開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像錄音機的音量旋鈕被擰到零點,我什么也聽不見了。
遠處一輛掛著雨水的公交車緩慢靠近,??吭谡九疲麙斓綦娫捵吡诉^去。我看著他潮濕的后背,并沒有起身,我想再多坐一會兒。
在他抬起第二只腳上車時,我問:“你的車是白色嗎?”
他盯著我,愣了一秒,另一只腳也踏上公交車的黃色臺階。司機師傅不耐煩地按下關門鍵,我們隔著玻璃對視。在一種老式蒸汽火車即將離開站臺的傷感氛圍里,車開走了。
富民路上挖掘機的手臂再次抬起,開始了又一天的摧毀任務,行人和車輛逐漸多起來,他們的輪廓被揚起的沙塵模糊掉。公交車站和綿延的坑道相接,像是廢墟上的一片脆弱島嶼。我在孤島上慢慢睡著,在半夢半醒的邊緣,我想著是否有公交車可以帶我回到醫(yī)院,看看那個生死未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