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依
一
阿嬌回家看孩子去了。
初秋,帶著一絲夏天的氣息,卷著秋天的云朵,掉入果香的懷抱。
我拿起桌子上客人剩下的橘子,遲疑了一下,倒進了廚余垃圾桶里。然后靜靜地倚著邊柜,等待著下一桌客人的到來。
初認識阿嬌,是在大專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四處廣撒簡歷無果,在街上閑逛?!熬虐弁搿贝萄鄣哪藓鐭粽信票阏赵诹宋业哪樕?。
我在這家川菜館的門口徘徊了許久,精干矮小的南方老板揮揮手,就一句話:“管吃住,一個月工資兩千?!闭f罷,一口刺鼻的煙向我噴了過來,我稍稍側(cè)一下臉,輕咳了幾聲,來不及多攀談幾句,在老板的大笑聲中,鬼使神差地應(yīng)了聲:“好?!毙睦飬s有些不舒服。
阿嬌在老板的笑聲中,扔給我一條油膩膩的圍裙:“趕緊系上,活兒多著呢!”還小聲抱怨著:“聞不慣煙味兒怎么行?!”
我手足無措地系上圍裙,開始了忙碌。她看著年紀不大,動作很是麻利,手上不閑著,涂著口紅的嘴一張一合,也不閑著:“歡迎光臨!歡迎下次再來!”有時聽她說話,光顧看著她的嘴,卻聽不見她到底在嘟囔些什么。
客人來了,門上掛著的珠簾嘩嘩作響:“你好,咱吃點什么?”阿嬌一手遞上菜單,一手往本子上寫著:“大綠棒子六個!”嘿,這桌喝啤酒,有提成!我屁顛屁顛地去冰柜里取了六個大綠棒子,美滋滋地放在客人桌上。
“來,都起了!”為首的漢子沖我咧出了大黃牙,開始吞云吐霧。
我偏著頭躲避煙味兒。阿嬌看出我的窘境,從我手里奪過啤酒起子:“都是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透心涼哎!”
“哎!美女你還在這里愣著干嘛?快去收桌子擺盤呀!”阿嬌又開始指揮我了。
“好嘞,我馬上就去!”
“大桌子一桌六套餐具,小桌子四套餐具?!?/p>
我看著她額上的發(fā)絲裹著薄薄的汗水垂落,而她粗糙的布滿傷口和老繭的手上,正揮舞著那張破舊的紫色抹布。
我打小就高度近視,擦桌子時候老擦不干凈,看不清哪里有油漬,老板每每見了,都要數(shù)落我?guī)拙?“大學生上學都上傻了哎!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卑煽床幌氯チ?,幫我把桌子擦干凈,替老板說話:“別理他,人是好人,他就是嘴巴損點?!?/p>
老板對我們是真的好,經(jīng)常讓廚子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偶爾也親自下廚做一兩道老家那邊的特色菜,“在外面打拼都不容易,我多照顧照顧你們?!?/p>
下午的閑暇,阿嬌總愛數(shù)啤酒蓋子,數(shù)著數(shù)著就樂呵呵地開始哼曲兒,“這緣分像一道橋,旌旗飄啊飄?!蔽乙矓?shù)數(shù)我的蓋子,可總是不如阿嬌的多,阿嬌便狠狠地嘲笑我一番:“喏,我勻你一個,就當我請你吃老冰棍了?!焙牵?。
這時候的阿嬌是明媚的,眼梢頭滿滿的笑意。
阿嬌人不高,有點胖,和我說話時,總是仰著頭,偶爾有川味兒的語言飆出來:“你在鬧哪個啷?”只有和我說她女兒的時候,眼睛里像是帶著星星:“我給你看我女兒照片,我對她期望很大,希望她能好好學習。以后不用像我這樣吃苦?!?/p>
“不說了,不說了,九點該吃晚飯了?!卑裳陲棸愕刈唛_了,然后笑著變戲法一樣端出一碟橘子:“飯前水果,”她壓低聲音,“客人剩下的,我偷偷留下來了,趕緊吃,別讓老板看見?!倍蟑偪袂铱焖俚赝炖锶藥装觊僮?。我也捻起一瓣,橘子入口微甜,汁水很足。
阿嬌才三十幾,可她女兒已經(jīng)十多歲了;剛?cè)肷鐣臅r候,認識了一男子,是工地上的小工,家里人也不懂什么房子車子彩禮,耍朋友沒幾天便嫁了。每每談及阿嬌的老公,我都忿忿不平,在一次阿嬌與他的電話中,我更真正看清了這個孩子爸爸的真面目。
“孩子馬上中考了,想補習一下數(shù)學?!卑梢贿叴蛑Z音電話,一邊利索地給筷子穿上筷套。
我在旁邊疊著紙巾。
“補唄,你自己看著辦?!彪娫捘沁厒鱽硪粋€有氣無力的男聲,似乎有些瞌睡了。
阿嬌瞬間有些難以啟齒:“你看你能不能……”在我鼓勵的眼神下,她繼續(xù)說了下去:“給孩子出點錢……”
話未說完,那邊就傳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一口子濃烈的四川話。大抵是指責阿嬌,敗家娘們,生一個賠錢貨還想要錢?
阿嬌的眼神黯淡下來,直接掛了電話。
在我關(guān)切的目光中,她反過來無所謂地道一句:“沒事沒事,我都習慣了?!?/p>
阿嬌老公在工地上做活兒,一年發(fā)一次工資,過年才和阿嬌回家看看,孩子就跟著奶奶過,他卻從不拿出錢來補貼家用,孩子和奶奶生活費都是阿嬌每個月省吃儉用的工資。
“過兩天我就走了?!卑尚Φ糜行┟銖?,穿筷套的手還是不停,“孩子就要中考了,我得回去照顧她一陣子?!?/p>
她走時,給我留下幾個橘子。我輕輕剝開橘皮,汁水在指尖迸濺,放入口中,緩緩咀嚼,酸澀的味道冒上嗓子眼。
二
凌晨三點鐘,馮師傅就起床了,店里的早點檔口也是他和妻子承包的。熬粥,和面,拌餡兒,蒸包子,從凌晨三點一直忙碌到天蒙蒙亮。
服務(wù)員十點鐘上班。那時的早餐已經(jīng)打烊了,零零散散地來幾個客人:“老板,還有沒有包子,來半籠!”
“不好意思哈,您來晚了,包子沒有了,下次來早點!”馮師傅“呲呲”地洗刷著籠屜和包子夾,頭也不抬道。
客人多是周圍的上班族,沒了包子便急匆匆地走了。
馮師傅在圍裙上抹了抹因長期泡水紅腫的手,端著兩籠屜包子:“丫頭們,自己去后廚微波爐里加熱?!?/p>
馮師傅的婆娘,熟練地把半人高的保溫桶抬起來一半,下面隨意墊了個密胺碗,好讓我們可以盛到剩下的黑米粥。
吃過飯我們忙碌的一天開始了,馮師傅收拾完畢準備回家睡個回籠覺,而馮師傅的婆娘還不去睡。我們叫她榮姨。
榮姨同時還在店里幫廚,洗碗。一開始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我驚訝于榮姨的連軸轉(zhuǎn),這么拼,不累么?
一個服務(wù)員李姐撇撇嘴:“不拼能行么,有個欠賭債的兒子?!?/p>
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像說今天的天氣一樣平常。
而我看榮姨的時候,又多了一些憐憫,母親給兒子還賭債,在榮姨的兒子那里,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理直氣壯的。
“再告訴你個秘密,”李姐探過身子,附在我耳邊:“你猜猜榮姨每個月除了早點攤掙多少?”
“多少?!”我聲音拔高了些,惹得周圍的客人都向我行注目禮。
“哎呀,兩萬嘛!她除了做早點,在店里幫廚洗碗,還偶爾給人家當保姆。”李姐扯了扯我,示意我低點聲。
真不曉得她哪里來的這么多精力。我每次看見榮姨,都會默默對比一下自己在家里的那段日子,睡覺睡到中午自然醒,被老媽扯著嗓子喊,早午飯一起吃。
當保姆只是有時,大多數(shù)時候,榮姨穿著高幫雨鞋,在后廚彎著腰洗碗,洗碗池里滿滿白色泡沫,也倒映不出她那張永不疲憊的臉。
洗碗這個工作,一般不要高個子,像我這一米七的個子,如果去洗碗,是會得腰椎間盤突出的。榮姨一米五的個子,似乎很容易就能勝任。
一只手戴著尼龍勞保手套,另一只手迅速地從我們手里接過臟盤子。我和李姐總會在客人用餐完畢后,端著餐具,路過魚腥味兒濃重的魚缸,嗆人的大灶,到達洗碗間戰(zhàn)場??粗突ɑǖ谋P子,剩菜被倒進泔水桶里,然后浸入洗潔精水里,幾秒后再出水,便是一只干干凈凈,白白嫩嫩的新生盤子了。
吃飯時,榮姨也是端著她的大碗,坐到另一桌上,或者和大灶上的師傅,或者和幫廚的阿姨,從不和服務(wù)員同桌吃。
在那紅色布滿污漬的袖套下的榮姨的胳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她什么也不圖,只會無限制地給兒子表達愛。她不會拒絕兒子無底線的索取,作為一個母親,能有什么錯誤!
三
我見過形形色色的客人。
如果不是酒后,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很和善,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有個外賣小哥是店里的??汀V形缡稽c到兩點是送餐的高峰期,他總是穿著晃眼的工服,戴著手套,提著打包好的外賣穿梭于各個飯店與高檔寫字樓,逼仄的小區(qū)之間。
而忙碌到了下午兩點半,才是他的吃飯時間。
我們這家川菜館菜式多樣,價格親民,所以小哥經(jīng)常光顧。
他吃的也很固定,無非是十塊錢的宮保雞丁蓋飯,或者是魚香肉絲蓋飯。如果恰好碰到他加了一小碗紫菜蛋花湯,而不是一杯白水,一定是今天單子跑得夠多。
摘掉笨重的黃帽子,看到的便是他為生活而奔命的笑臉。
也有西裝革履、胸前掛著工卡的白領(lǐng),他們經(jīng)常談?wù)撝恍┪衣牪惶男袠I(yè)術(shù)語,卻也只是就著一兩道尋常的炒菜,吃著米飯,人均三四十塊。
有時候館子里也少不了“爺”們的身影,他們通常有以下特征:趾高氣昂,自命不凡。
“送水果就送這?薄薄幾片西瓜打發(fā)誰呢?我可是……”瞧瞧這飛濺的唾沫星子。
“這酸菜魚都糟了,還好意思要錢?”某位吃得快見底兒的客人道。
酒后的人們,整個腦袋加脖子都燒成了紅色的,笑嘻嘻地靠在椅子上,挺著大肚子談事兒,高興了:“服務(wù)員!給咱哥幾個再來一瓶白的!”
不高興了,便開始挑剔菜品了:“把你們老板叫過來!”有時候老板就會端著杯子進去,賠笑喝酒,踐行客人至上的真理。
有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本著“感情深,一口悶”的名言,愣是被一杯一杯地灌到不省人事,最后得老板和幾個后廚的大師傅扛上送賓館。
鮮見一兩個人點一桌子菜的。
“媽,你隨便點,找貴的點,我去給你打壺水?!蹦凶优芮芭芎蟮胤且獌蓚€人坐包間,我和榮姨拗不過他,便同意了。
“我媽上市里醫(yī)院剛查出來癌癥晚期,醫(yī)生讓想吃點啥就吃點啥,我尋思我媽這輩子就沒吃過啥好的!”說著一個大男人便紅了眼,“一會兒您幫幫忙,給老太太謊報個數(shù)字就成?!闭f著便往老板手里塞了好幾張紅色的鈔票。
榮姨聽了也是一陣唏噓,叮囑我們多上些水果,還親自做了道清炒豌豆尖端上桌去。
四
我在這家飯店里打工后,父親便執(zhí)意要同我在一家店里工作。
他是個廚子,而且還是沒有師父帶過的那種廚子,手藝活這種東西,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是真的,父親的手藝是他自己邊摸索邊偷學,加上年輕當后勤兵時的一點點基礎(chǔ)得來的。
算起來,從高中開始,爸爸在我身邊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因為我的學費越來越昂貴,爺爺?shù)牟⌒枰嗟腻X。已經(jīng)五十幾的他,卻依舊是家里的頂梁柱。
我說不出來的愧疚與自責,上學上了二十幾年,卻什么也給不了他,甚至還不如他的工資高。
父親去了大灶上做中工,他這個年紀,體力已經(jīng)跟不上了,大多數(shù)老板會認真考慮很久才聘用。
“你爸真好哎,專門來陪你!”店里的伙計都很羨慕。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么,父親能給的不多,卻什么都給了。
父親是個矮個子,一點都不像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大師傅,但是顛鍋翻炒的時候卻很麻利,多年的勞作,廚藝已經(jīng)浸入了他的骨子里。
我許久沒有嘗過父親炒的菜了,小時候,父母的家庭角色是相反的,母親在外地打工,而他邊照顧孩子們,邊做個小買賣。
父親的廚藝似乎有所進步,不再拘泥于從前,他做的員工餐,沒了家的味道,多了些商品的味道。
我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伴他,而父親總會幫我干點活,收拾桌子,倒垃圾。
八九月的盛夏初秋,最是燥熱,那時的后廚,像是桑拿房一樣。
父親戴著高高的廚師白帽,才勉強比我高一些。汗水讓他的衣服變成了透明色,棕紅色的手上青筋暴起,傷口一個摞著一個,拿白色的醫(yī)用膠布裹著。卻也為了生計,苦苦支撐。
火焰舔著鍋底跳躍,映著他的臉紅光滿面,那飯菜的酸甜苦辣咸,品著這百味人生。
“哎,服務(wù)員,我這菜里怎么有頭發(fā)?”忽然有客人大聲嚷嚷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給你換一份你看可以嗎?”我連忙上前。
“換一份?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把原來的給我又端回來?”碰上了難纏的客人。
父親恰好幫我上菜,趕緊對著客人陪笑:“這菜就放這,我再給您做一份吧!”
也不知是委屈,還是看不下去父親的卑微,我?guī)缀跻蕹鰜怼?/p>
父親走過我時,示意我出包間去。
“這不是常事嘛,哭啥哭?!?/p>
“去和老板說一聲,看能不能給這桌便宜點?!?/p>
我連忙應(yīng)道:“好,好!”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
在飯店里上班,無非就是看著客人吃飯,和自己吃飯。
老爹作為后廚的師傅,下班要比我早,只要給最后一桌客人上完菜,就可以下班了;而我們幾個服務(wù)員小妹,要等到客人吃完飯才能離開。
父親就去附近的公園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然后估摸著我下班了,和我一起回宿舍:“一個人回去不安全?!?/p>
吃員工餐時,父親總從他碗里往我碗里夾肉:“多吃點吧,干活也有勁兒,吃好睡好又是新的一天。”想起了兒時,父親每次出門擺攤時,都會把飯做好,然后寫些囑咐我和弟弟的話,擱在桌上:“妮兒,飯在鍋里,熱一熱再吃,好好學習,別偷玩電腦!”
似乎和父親最多的接觸,就是那一頓頓的家常便飯。
父親每次喝水時,都會把我的杯子添滿:“天氣熱,不喝水怎么行?!蔽也粣酆人?。
而我慣愛吃鍋包肉和糖醋里脊這一類偏甜口的,父親每次炒這兩道菜,都給我留下一兩塊,偷偷放在小碗里塞給我:“趁著老板不在,給你加餐的?!?/p>
老板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著老爹給我塞吃塞喝,俗話說“三年大旱餓不死廚師”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
廚師的工作,就是做出一道道美味撫慰每個饕餮的食客的內(nèi)心。
“哈哈哈,你家新?lián)Q的廚子吧,做的川菜真地道。”自從父親來了這家店,便成功俘虜了許多客人。
我也笑著說:“好吃的話,歡迎您下次再來。”
“一定一定?!笨腿藗兠蠖亲樱荒橉愖?。